第60章

  书农小说网友上传整理唐浩明作品张之洞全文在线阅读,希望您喜欢,记住本站加入收藏下次阅读。

有如此太后在朝,决不可能建成同仇敌忾、共赴国难的气氛,只能促成亡国败家、改朝换代!大清国或许不久就会有大乱,乱世中谁还来办洋务局厂?那时要的是军队。当张之洞署理两江、办起江苏自强军时,桑治平就想过,应该劝张之洞效法当年的曾国藩,将自强军牢牢控制在自己的手里,若大帅本人不愿意,则由少帅去代行其职!

仁梃当自强军队官的那几个月,是桑治平近年来最为欣慰的日子,谁知飞来横祸,夺走了未来自强军统帅的年轻生命!

桑治平终于病倒了。病榻上的桑治平思前想后,心中满是怆伤。他不止一次地扪心自问:这该不是上天在警示我,济世之梦不要再做了?

一生以功名事业为追求目标的桑治平,在大梦初觉的日子里,一面与宏抱伟图渐离渐远,一面却对情感世界的向往与日俱增。

柴氏去世又将近一年了。回忆与柴氏结稿的二十五年岁月,他发现,于柴氏,居家过日子的成分多,爱恋的成分少。

他一生真正眷恋的历时愈久思念愈深,常常是无须想起便悄然袭人心头的,却是在他情窦初开时,那个肃府小丫环送给他的含情脉脉的目光和纯情少女的温馨。在刀光剑影的热河行宫,在漂泊寻觅的孤旅村舍,这目光和温馨,常常会不期而然地浮出,成为前行的动力,中宵的慰藉,有时,甚至会是他生命的全部。就在与柴氏做夫妻的年代里,它有时也会像遥远天际边的一点星光,向他闪烁着神秘的魅力,令他生发出一股急欲奔去的冲动。

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有了香山城的巧遇。当看到秋菱为他做的二十四双鞋的时候,尤其是当他得知念礽是自己的儿子和为了这个儿子,秋菱屈身做妾和年轻守寡的坎坷经历时,桑治平的心被重重地震撼了。

他全身充满着被爱的幸福,感受到两情相爱的真挚与久长;然而,他为此也增添了深重的不安:今生今世,对秋菱的亏欠太多太多了!

他恨不得立即就与秋菱破镜重圆,再谱一段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佳话。但他不能这样做,因为他有柴氏在室,他不能因一个女人而去伤害另一个女人。就这样伸手便可得到的熟果,又眼睁睁地看着它悬挂在枝头,一拖就是七八年了。如今柴氏已谢世,障碍已消除,若依旧让两颗火热的心各自凉着,这一辈子还圆不圆梦,“弥补亏欠”云云,岂不成了空话?

桑治平借江督提塘处向香山县发了一封急函,仍与小儿子一道住在香山县城的秋菱很快便收到了这封信。

秋菱早已从念礽的来信中知道仁梃淹死的事,但她不知道桑治平为此已在病榻上躺了三个月。此刻的他需要自己到江宁去陪陪,秋菱还有什么犹豫顾忌的?她让小儿子送到广州,然后自个儿在广州搭乘一艘直接驶达江宁的海轮。经过半个月的海浪颠簸,终于抵达江宁,在苍茫夜色中来到桑治平的身边。

与上次相比,病中的桑治平明显地消瘦了,惟独两只眼睛依旧明亮清澈,与三十多年前的肃府西席没有多大区别。秋菱急切地问:“哥,你害的是什么病?”

“哥”,这一声当年在肃府中背着人被秋菱叫了千百遍的称呼,今天再次响在桑治平的耳畔,令他激动难已,三十多年前的岁月,仿佛被这一声轻轻的呼唤给唤回来了:他们携手回到了肃府的初恋时代,回到了那个奔腾着热血与情爱的秋夜…

五十出头的秋菱虽身板依然硬朗,但面容到底没有过去的细嫩、鲜亮了。岁月就像无形的霜风,吹干了人身的精血,凋零着人生的青春。一股更强烈的珍惜生命、把握幸福的意念在桑治平的心中油然而生。害的什么病?这病可多啦,有对仁梃的痛惜,有对事业的迷惘,有对来日苦短的忧虑,更有对多舛命运的哀伤。总之,害的不是身病而是心病。他希望在今后,再慢慢地与她诉说衷肠,而眼下,他更希望秋菱能和他一道去选择一种全新的人生暮年。

“我害的病,连医生也说不清楚。这些天已好多了,此刻见到你,差不多就全好了。”桑治平望着秋菱,两眼流露出喜悦和兴奋:“秋菱,你一路上受了许多辛苦,你不会怨我千里迢迢叫你来,太过分了吧!”

“看你说的!”秋菱轻声地说,“嫂子不在了,你在病中能想起我,这是你心里有我,我哪能不来?莫说江宁还不太远,即便是关外、西北,我也会恨不得插上翅膀,马上就飞到你的身边。”

“谢谢你。”或许心中太激动,也或许是大病初愈,腿脚乏力,桑治平两腿微微发抖,半天挪不开步伐。秋菱忙跨过一步扶着他。

“秋菱!”桑治平伸过手去,将秋菱的双手紧紧地握住。这双手,曾经是那样的丰润柔软,那样的温馨可人,而今尽管已没有过去的光泽和细腻,但它温情依然,馨香犹存!摸着它,桑治平的心中充满暖意,全身的活力在瞬间已被激发。

秋菱没有将手从桑治平的手中抽出。在桑治平的抚摸中,秋菱感受到爱意的绵远,青春的复苏。在大变突来后的惊恐日子里,在三十多年空落苦寂的岁月里,秋菱曾无数次地渴望得到桑治平有力的支撑、爱的滋润,也曾千百次地梦见两个有情人紧紧地依偎着、幻想着,但今天,当这一切都真实地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却又因过分的激动而心绪慌乱,不知所措。

二人相向而坐,思绪万千,却一时无言。

“秋菱,”沉默好一阵后,桑治平先开了口,“那年念礽结婚时,我特为换上在香山拿的那双鞋,你注意过没有?”

秋菱点了一下头,心中蜜蜜融融的。

“你为我去热河做的那双鞋,我一直舍不得穿。我现在穿给你看。”

桑治平说着,从身后柜子里取出一个布包来。秋菱眼睛一亮,这块蓝底白花家织布,正是当年她亲手从箱子里挑出用来包鞋的,想不到,三十多年后再次见到它,依然光鲜如新!

打开蓝布包,里面露出一双男式布鞋来。这双她一针一线饱含着情与爱所纳出的鞋子,鞋底仍然白净无染,显然还从没有穿过。鞋子依旧,纳鞋的人却再也不是当年的妙龄少女了。重睹旧物的一刹那间,秋菱有一股悲凉的沧桑感。

桑治平慢慢地换上新鞋,然后离开椅子站起来。在秋菱的搀扶下,来回踱了几步。

。秋菱,这鞋子穿在我的脚上好看吗?”

一股从心灵深处涌出来的笑意,布在秋菱那被岁月剥蚀被海风吹皱的脸上。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却没有说一个字。

蓝花布包的这双布鞋,其实包的是秋菱的一颗心,是秋菱当年的青春憧憬。她想像着:等他一回来,便和他商量婚嫁的事情,由他向肃相去请求。若肃相宽宏大量的话,是可以放她出相府的。若肃相不同意的话,她就向肃相请求,以公子考取秀才作为交换条件:明年公子考取秀才了,不要任何酬劳,只要放她出去就行了。她相信对他来说,这不是难事。从小失去家庭欢乐的穷苦丫头,是多么渴望得到爱情,盼望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家啊!谁知世事竟如此不可预料,人生的遭遇竟是如此坎坷。热河行宫的那场政变,不仅摧毁了煊赫一时的肃府,也打碎了她的美好追求。她突然觉得自己好比一个遇到灾难的船客。大船沉没了,她成了一个无辜的受难者,是死是活,漂向何方,归于何处,都只能闭着眼睛听天由命。虽说后来没有死,也有了丈夫和家,但这一切都不是当初的设想。就像鱼翅和粉条一样,看起来相差无几,亲口品尝者则知道滋味是根本不同的。

就在彻底绝望的时候,香山巧遇,带给她无比的惊喜。她也曾因此燃起过一星圆梦的火苗,但无情的现实很快便将这火苗给浇灭了。“能够有这样的结局,也算苍天没有亏待自己了。”这些年来,秋菱在每一次的思念之后,便都这样自我安慰着。

“歇一会儿吧!”秋菱将桑治平扶到椅子边。“你病还未全好呢!”

“秋菱,”桑治平望着坐在对面的梦中情人,深情地说,“你这次就别回香山去了,我们结合吧!让我伴着你,也让你伴着我,共同酿造一段美好的晚年吧!”

秋菱先是一愣,随即便是酸甜苦辣种种况味一齐涌上心头。盼了多少年,终于盼到了这一天。这句本是三十多年前就应说出韵话,却因别人的争权夺利而推迟到今日,本应是“美好人生”,却变成了“美好晚年”!

这是甜,还是苦?这是幸福,还是不幸?望着窗外的那轮明月,它依然如当年一样的皎洁明亮。月亮呀月亮,三十多年,在你不过一眨眼工夫,但对一个人来说,它却是半辈子!

秋菱的眼眶里泪水涟涟,好半天,她才说了一句:“都已经是五六十岁的人了,还要结合吗?”

“要,要!”桑治平连连说,“就算活到八十岁吧,也还有二十多年的日子哩。陈酒要比新酒香,夕阳更比朝阳美,我们好好合计下,把这二十多年的日子安排得快快乐乐的。”

秋菱抹掉眼角边的泪水,说:“怎么安排法,你说给我听听。”

“首先,我要辞掉这份幕友差使。”

“辞职?”秋菱有点惊讶。“张大人会同意吗?”

“我要说服他同意。”桑治平郑重地说,“我在名利圈子里兜了大半辈子,越到后来越觉得这个圈子其实很窄,人只有跳出名利场,才会领略到天地的宽阔。离开肃府后我在大江南北漫游了好几年,看到了宇宙的壮美、山川的雄奇,只是因为心里总在想着找你,没有很好去感受;后来在古北口隐居好些年,因为心里老想着建功立业这档子事,也没有仔细地去品尝生活。这一两年来,我开始悟出了一个道理:名利不必去追求,事业也不是你想做就能做得成的,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好好地享受人生才是正事,而人的生命也只有融于天地造化之中,才能得到大美;必须跳出名利场这个小圈子,才能进入大境界。有你在一旁,我的心灵算是有了真正的依托。我要和你携手融于大美,就像当年范蠡携西施泛舟太湖一样。我想张大人会理解的。”

秋菱一时还不能琢磨透桑治平心情变化的大道理,作为一个普通的女人,她本能地认可桑治平的这种选择。

“离开总督衙门,我们将到什么地方去住?”

“在张大人幕府里做了十三四年的幕友,我已积蓄了四千两银子,粗茶淡饭,够我们用了。我们可以回我的洛阳老家去住,也可以四海为家,随处租房子住。”

“好!四海为家更好!”秋菱的脸色开始明朗起来,稍停一会,她又担心地说:“我还没有跟儿子们说哩,奶奶都做了八九年,五十出头的人了,还要出嫁,儿孙们会看笑话的。”

桑治平笑道:“耀韩怎么看,我还不大知道。但我们的念礽,我想他一定会赞同的。他在美国近十年,受的是西方教育,西方女人改嫁再婚,是很普通的事,念礽对这事一定会是开明的。哥哥都同意了,弟弟还有什么话说?万一他们兄弟还有点迟疑的话,就干脆把事情的原委都给他们挑明了!”

“别,那些事千万别告诉他们。”秋菱的脸红了起来,急忙止住桑治平的话。

桑治平开怀大笑起来,快乐给他带来了力量。他发现自己的病顿时好了七八分,趁势把羞涩而喜悦的秋菱搂人怀中。

三 “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培养转深沉”,朱熹的这两句诗给张之洞以启示

果如桑治平所料,念礽很快便从武昌给两位老人发来了贺信,祝贺他们这段美好的黄昏恋,到时他要代表弟弟和陈氏家族出席婚礼,致辞祝贺。儿子的这种态度,令秋菱极为欣慰。一切都就绪后,桑治平向张之洞正式辞行了。

“仲子兄,这太让我意外了。”张之洞压根儿也没想到跟着他十几年相处极为融洽的好朋友,会突然向他辞别。“若是对我对总督衙门,或是对别的人有什么不满意之处,你尽管提出来,一切都可商量,只是请你务必不要离开这里。”

张之洞的这番真情实意,倒使得桑治平为自己的这个决定有一丝不安了。他沉吟片刻,只得以实相告:“这些日子里,我时常想起贾太傅。贾太傅责备自己未尽到师傅之职乃至于忧伤而死。仁梃死于非命,我这个为师的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内心忧伤,方寸已乱,每一见到西花园那口池塘便悲从中来,我理应长归田庐,息影山林了。”

作为仁梃的父亲,张之洞这段时期的心情岂能好过?但他生性坚强,深知身上所负担子的沉重,不得已而强打起精神处理日常事务。得知桑治平的辞职乃是出于仁梃的缘故,张之洞是又感激又惭愧。他沉痛地说:“仲子兄的这番心情,让我愧谢交集。我是仁梃的父亲,仁梃二十五岁便走了,我心里能不难受吗?他死于非命,我能不自责吗?眼看你的女儿年纪轻轻便已守寡,小孙子不满周岁便成了孤儿,我的心里痛苦万分。”

张之洞不觉语声哽咽起来,他停了停,喝了口茶,把涌挤到眼眶边的泪给强压了回去。

“但我痛极之时也能自解,一来死生有命此乃天意,而非人力所能勉强。我一生经历这种打击太多了。四岁丧母,二十岁丧父,二十余年间连丧三妻又痛失娇女,我恨天公对待我太残忍,恨极之时,也只有以此自解。二来仁梃已长大成人,娶妻生子了,死于非命,做父亲的自然有责任,但已不是重要的了,这责任首在他自己。我今天也以这二则反思来规劝你。你一不必太悲伤,二更不必自责失职。仁梃早巳独立办事了,并非在你跟前读书的学童,他与坠马而死的汉梁王还是有别的,你千万不要因此而离开这里。”

桑治平本来还想对张之洞说,他对眼下他们共同从事的这个事业也已失去了信心,洋务局厂也罢,自强新军也罢,大概都不可能导中国于富强。话已到嘴边,他还是咽了下去,他实在不忍心挫伤了张之洞的心。他知道,局厂、江苏新军,费尽了张之洞的心血,已是其生命的一部分。此时说这种话,无异于在他心头上插上一把刀。他又想干脆把与秋菱这段情感故事说出来,取得张之洞的谅解。念头刚起,他便觉不可。说出那段往事,无疑就会露出自己“肃党余孽”的身分。对于大受慈禧宠信官运红极的总督来说,张之洞如何接受得了?但什么理由都不说,此举岂非突兀得不可思议?想来想去,他决定有所保留地托出与秋菱之间的关系。

“香涛兄,我告诉你一件事吧!念礽的母亲是我的表妹,我与她从小订的娃娃亲,后来不幸分散了,直到那一年我去念礽的老家香山县,才奇迹般的重逢。现在我也是一个人了,我准备与她完婚。一场三十多年前就该完的婚,不料竟推迟到晚年。”桑治平无可奈何地凄然一笑。

张之洞只从念礽口里知道桑治平是他母亲的远房表兄,却没有想到还有“娃娃亲”一层在内,张之洞高兴地说:“这样说来,我与你是亲上加亲了。你和念礽的妈完婚是桩大好事,但这与你离开这里没有任何联系呀!”

桑治平说:“念礽妈离开老家四十多年了,很想回家去看看,我也是离家三十多年了,也想念家乡的亲人,我们准备结伴回河南。杜甫说青春作伴好还乡,我和她这是老来结伴好还乡了。”

说罢,苦笑几声。

张之洞说:“回乡探亲,这是应该的,我不拦你,放你半年假如何?”

桑治平停了片刻说:“念礽妈想在家乡多住几年。”

张之洞沉默了,心里想:他是要陪念礽妈在老家住,怪不得要辞职。失散好几十年的娃娃亲,是应该加倍珍惜。尽管老大舍不得,张之洞也只得同意:“我实在不忍心打扰你们的这番情感,只能遵命。只是十多年来你不图名利,不图地位,一心一意辅助我为国家做事,我对你有说不尽的感激。”

听了这话,桑治平的心中涌出一股浓重的伤感来。他咽着嗓子说:“香涛兄,不说这些了,人生聚散,乃是缘分。我才具有限,不能为你做更多的事,此生能参与你的一系列大事业,尤其是镇南关大捷,为疲惫多少年的大清国赢得一场大胜利,虽然后世说起这场战争来不会想到还有一个桑某人曾经为此潜赴越南会见刘永福,但我私心还是欣慰无比的。要说感激,倒是我要感激你,是你的经纬大才,让我多多少少品尝了抱负施展的那种愉快感觉。”

张之洞听出了话中那些时隐时现的幕友情绪。幕府中的人员,有的确实为主人出过很好的主意,有的还亲身参与事情的成功,但无论如何,他们都不会在事情的结束获得属于第一位的荣耀。他们总是辅助者,有的甚至提都没被人提起。压抑委屈之感,为人作嫁之叹,是幕府独具的气氛。这就是幕友情绪。宽厚的主子,幕友的情绪会平和些;与主子有不一般关系的幕友,此种情绪更会平和些。张之洞待幕友算是宽厚,桑治平与他的关系又非比一般,故佐幕十四年来,张之洞才初次感觉到桑治乎其实也有通常的幕友情绪。他暗自责备平日自己粗心了忽略了。张之洞想起二百年前的一个故事来,带着情感说:“康熙年间,河道总督靳辅与他的幕友陈潢之间的友谊,为后世留下了一段主宾之间的佳话。康熙十年,礼部侍郎靳辅外放安徽巡抚。离京南下经过邯郸吕洞宾祠,见祠内墙壁上有一首题诗:四十年中公与侯,虽然是梦也风流。我今落魄邯郸道,要向先生借枕头。靳辅正欲觅一个好幕友,他从诗中看出这正是一个有才学而不遇时运的落魄者。见题诗墨迹未干,知其人尚未走远,便派人四处寻觅,果然找到了。题诗的人名叫陈潢,乃浙江钱塘一个落第秀才。靳辅与陈潢谈了一天一夜,二人深相契合,互为知己。靳辅请陈潢佐幕,陈欣然答应。靳任皖抚六年,陈亦随之六年,二人亦主亦宾,亦师亦友,几无尊卑上下之别。后来靳迁升河道总督,陈又随之赴任。辅佐靳治理黄河,成效巨大。靳不没陈之功,当康熙南巡至河工上时,靳当着康熙面奏陈之功,康熙授陈佥事道。后来,靳遭小人之陷被革职,陈也受到牵连,冤死狱中。四年之后,靳复职。复职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为已死的陈潢伸冤彰绩,又将陈之遗作编为《历代河防统筹》一书刊印,亲自为之作序,将陈潢的治河业绩传播于世。我读前代史乘至此,总免不了为之感慨再三。”

桑治平插话:“靳辅、陈潢之间的友谊,我也曾听人说起过,的确令人感动。”

“这些年,我每每将你视为陈潢一类的人物,也愿意做一个惜才爱才真诚待友的靳辅。只是你一再拒绝举荐,所以至今仍是一个布衣,这是我于你有亏之处。”

桑治平笑道:“这的确是我一再拒绝的。你不要有亏欠之感。”

“宦海多风波。即便像靳辅那样一心为国的人,也遭人之害,连累了陈潢。我其实也时常有辞家归里的念头,只是身为疆吏不能自由而已。只好硬着头皮做下去,也不知哪天又会遇到一个徐致祥式的人出来跟我作对。你可以随时退身,这就是你胜过我的地方。我同意你的选择,只是,我有两个要求,你务必要接受。”

见张之洞已经允诺,桑治平有一种轻松感。他说:“你有什么要求,只管说,只要我能做到,我会不遗余力的。”

“第一,十多年来,你披肝沥胆为我做了很多事,帮了很多忙,远比别的幕友作的贡献为大,但你一直并没有比他们多拿银子。前些年拿的是西席薪水,后些年也拿的一般幕友的薪水。为你请衔你不答应,为你加薪你不肯。你现在要回籍休养了,我送你五千两银子,请你一定要收下。”

“香涛兄,你的盛情我领了,但这五千两银子我不能收。”桑治平诚恳说,“十多年来,我的薪水已不低了,除日常开支外,尚有些结余,以后的日子完全可以过得下去。再说,君子相交.以道义为重,我做你的幕友,原本是想借你的名位为国家和百姓做点事,并不在谋利。你也千万莫以薪水少为歉。”

荐举不受,似可理解,这白花花的银子居然也不受,就未免有点太迂执了。这样不要名利的迂执人,茫茫人世能有几个?身为执掌名利的朝廷命官,对于伸手索求,甚至不择手段索求名利的人,不能让他得逞。而对于那些真为国家做事却淡泊名利的人,也不能让他受委屈。这才是头脑明白的官员之所为。想到这里,张之洞正容道:“仲子兄,你不忮不求,真令我钦服,但这五千两银子各有依据,你且听我说清楚。首先,这其中两千两,不是送给你的,而是送给秋菱的。秋菱是你的娃娃亲,也是我的儿女亲家。她遇到这等喜事,我这个做亲家的不能不有所表示。这两千两银子是我的贺礼,给她置办衣物的费用。你无权推辞。”

桑治平知道这是张之洞的随机应变,但也确实不好拒绝,遂笑了笑,点了点头。

“在你光绪十一年主掌幕府日常事务时,我要给你每月加一十两银子的薪水,你没有同意,但我已命账房,每月支出,给你存在南洋钱庄,此笔银子连息钱在内共二千五百八十两。第三,我兼署江督,朝廷给了我兼薪,你当然也应兼薪,这一年来的兼薪共计三百六十两,这几笔银子加起总共四千九百四十两,另外六十两是我送你的路费。所有幕友回籍都有路费,你自然也不能例外。仲子兄,你说这五千两银子你是该收还是不该收?”

桑治平笑了笑说:“难为你一片好心。这样吧,你把存钱庄的二千五百八十两银子依旧存着,算是我捐给幕府的银子。今后若遇到哪位幕友有困难之事,需要银子的话,你代我作主,或二百,或三百地送给他们,其余的那二千四百二十两银子我收下。”

“好,好,就依着你吧!”张之洞苦笑着说,“第二,我想请你离开督署之后也不要息居林泉之间不问国事。你以旁观者的身分冷眼观看天下局势,如有大事,请你随时给我以指点。我给你十个有湖广总督关防的火漆信函,这是我平时巡视各处随身所带的密函,你可以交给所在地的县州以上的衙门,他们会连夜加快递给我,不会误事。这件事,请你务必不要推辞。”

桑治平凝神答道:“好,我接受了。只要我认为应尽快告诉你什么,我会动用这些宝贝的。”

“好!”张之洞说,“那我就先谢谢你了。你今后务必多多保重。”

“香涛兄,请你也务必要为国珍重。”桑治平深情地注视着这位因丧子而显得更加憔悴苍老的总督说,“你这几个月来也明显地老多了,你一身当五省重任,可谓朝廷的江南柱石,你千万不能病倒。近来吃饭睡眠都还好吗?”

“吃饭尚可,睡觉比以前差多了。这个把月来连午睡也不敢睡了。”

“为什么?”

中午一睡,夜里就更难人眠。但中午若不睡,这一个时辰也不知怎么打发,心里总是郁郁闷闷的。”

桑治平突然间有了个主意:“假若有一个极博学又善言辞的人,每天中午到府里来陪你说说话,帮你打发这一个时辰如何?”

张之洞说:“到哪里去寻这样的人!不瞒你说,我自离开京师外放这些年来,像潘祖荫张佩纶那样既博学又会说话的人还真没遇到几个。江宁附近有这样的人吗?”

“有。”桑治平想起一个人来。“钟山书院有个教习,诗做得好,品诗更精当。有次我去书院看主讲蒯光典,恰遇他也在。听他与蒯光典谈前贤今人的诗,颇有点咳唾成珠的味道。”

张之洞说:“钟山书院还有这等人才,他叫什么名字?”

桑治平答:“他叫陈衍,学子们都称他石遗先生,福建侯官人。”

张之洞喜道:“原来陈衍在钟山书院,近在咫尺却不知!”

桑治平说:“你认识他?”

“我没有见过他的面。三年前,林赞虞御史外放昭通知府路过武昌时来看我,我见他的纸扇上题了三首绝句,便借过来看。诗写得很不错,下面落款为‘陈衍,二字,便问陈衍是什么人。他告诉我是他的同乡,有闽中第一诗人之称,我那时就想见见此人,想不到他也在江宁。就烦你带个口信,请他明天中午到督署来,我听他谈谈诗。”

桑治平起身告辞,张之洞久久地握着他的手,说:“什么时候离开江宁,早两天通知我,我要和全体幕友为你饯行。”

桑治平感激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中午,陈衍来到督署,巡捕将他带到正在湖边观鱼的张之洞身边。张之洞见陈衍四十左右年纪,一身旧布长袍,脸上架了一副黑框大眼镜,浑身上下,十足的学究模样。

待陈衍坐下后,张之洞随口问道:“你来钟山书院多久了?”

陈衍答:“快三年了。”

“什么出身?”

“光绪壬午科举人出身。”

“喔。”张之洞点点头。“先前作过些什么事?”

“一直在福州闽江书院任教,因蒯山长相邀,大前年来的江宁。”

张之洞眯着两只显得昏花的眼睛,将陈衍仔细看了一眼,说:“知道我召你来督署做什么吗?”

“听蒯礼卿说,大人想听我谈谈诗。”

张之洞点点头。

“但不知大人想听卑职谈诗的哪些方面?”

张之洞懒散地松了松袍带,说:“中午这一个半小时,老夫想轻松轻松下,听说你博学善言,于品诗极有见地。你就在老夫面前品品诗吧!拣你最拿手的说说,就像那些唱曲子的人一样,先唱精彩的。”

张之洞的这个比喻令陈衍颇为不快:怎么能将我这个“八闽第一诗人”与唱曲子的人相提并论?本想拂袖而去,但又不敢得罪这位总督大人。倘若他怪罪下来,撤去书院教习一职,那一家老小如何度日?陈衍决定干脆在这位目中无人的总督面前放声高论一番,让他看看我石遗先生的学问,下次还敢如此轻薄否?

“那卑职就随随便便说了。”

“你说吧!”张之洞从袖口里取出一个鼻烟壶,在鼻子底下来回嗅着。

“自古以来,学士才子都想做好诗,但很难,也都想品诗鉴诗,但更难。比如孔门弟子三千,贤人七十,夫子能与之说诗者,也不过子贡、子夏二人而已,就连长于文学的子游都进不了这个门槛。如何品诗呢?孟夫子有句话说得好,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然则知人论世谈何容易!故古今诗话汗牛充栋,能有传世价值者,不过百中之一罢了。卑职有意为《石遗诗话》已在十年之前,拟以四十年成此巨著,若天假我以七十中寿,则此书可成。”

张之洞笑了笑,说:“你打算用四十年时间来写你的诗话,其志可谓远大。你已有十年的准备了,想必心得不少,能向老夫透露一星半点吗?”

陈衍想了想,说:“说诗标举名句,其来已久;诗话之起,实由此。当年谢安与子侄辈闲时论诗,谢安说,你们各举《诗三百》中两句自认为最好的诗来。侄谢玄说,我最喜欢的两句为‘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侄女谢道蕴说,最好的应属‘吉甫作诵,穆如清风’。谢安说,你们说的都不错,但依我看,最好还是‘汙漠定命,远猷表告’二句。后人说,从这个故事可以看出,品诗其实是在品自己。谢玄是大将军,常年外出征战,故对羁旅物候感触深。谢道蕴是女人,性情温和,故喜欢清风明月一类。至于谢安,肩负宰相重任,宏谟远猷,自是他的向往。”

张之洞点点头说:“你刚才这个故事,用来说明你的品诗实为品自己,很是妥帖。你说诗话原于标举名句,看来你对名句颇有研究,说说你的体会吧!”

陈衍说:“依我看,诗中名句,以状景为多。这多半受钟嵘《诗品》的影响。他举了四句诗:‘清晨登陇首’,‘明月照积雪’,‘高台多悲风’,‘思君若流水’,说这些诗句都是即目所见,并非出自经典。在他的倡导下,诗人多在状景上下功夫。唐人善此道,故诗中名句多,宋人偏重情理,相对来说便少些。”

张之洞说:“你这说法偏颇了,宋人诗中也有很多写景的名句,如林和靖‘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东坡的‘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陆游的‘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陈简斋的‘客小光阴诗卷里,杏花消息雨声中’,难道不都是状景的名句吗?”

陈衍想,世人都说张之洞偏爱苏东坡,因苏东坡而偏爱宋诗,看来此说不假。于是笑了笑说:“大人所举,的确为宋诗中状景的名句,两宋诗才辈出,像苏黄辛陆等人,皆诗界巨擘,岂能说宋诗中无写景名句,只是相对于唐诗来说略逊一筹罢了。至于宋诗中的情理之佳句,又远过唐诗,不说别的,仅朱熹的两句‘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培养转深沉,,便有多少可细味之处!”

张之洞在办洋务的这些年里,时常想,洋人的学问与中国的学问,不应该对立,两者可互补短长。如果能融合起来,那就最好。陈衍吟诵的朱夫子的这两句诗,突然间给了张之洞以启示:若将洋人的学问看作新知,中国的学问看作旧学,那么早在朱熹那里就已经融合了:切磋旧学能使学问精邃,培植新知,则学问便更加深湛。

他不再与陈衍辩难了,转而以平等之态问道:“曾听人说诗贵风骨,也重色泽,足下专于品鉴,于此可否有说?”

陈衍说:“大人此说极有意思,诗人不但可以风骨别之,亦可以色泽别之。”

“试为老夫一别?”

陈衍沉吟片刻说:“此种色泽,非寻常脂粉之色,乃天然之色,为花卉、山水、彝鼎图书种种之色泽。王右丞如金碧楼台,陈后山如淡淡靛青,黄山谷则赭石加朱砂,陈简斋好比山茶腊梅。至于吴波不动,楚山丛碧,李太白足以当之;木叶微脱,石气白青,孟浩然足以当之;空山无人,水流花放,韦苏州足以当之川…

陈衍兴致大发,越说越得意,不料张之洞插了进来:“粉红骇绿,韩退之足以当之;萦青缭白,柳子厚足以当之。”

陈衍先是一愣,随后快乐地大笑起来,连连说:“大人真捷才。大江白浪,山高月小,苏东坡足以当之…”

“算了吧,我看你一口气可以把唐宋各大名家尽涂上花花绿绿的色彩,也不知他们认可不认可。”张之洞快活地笑了起来,话中虽有讥嘲之意,眼里却是赞赏之光。他边说边起身道:“我要去办公了,今天谈得很愉快。你今后常来我这里做做客,我乐意与你谈诗。”

陈衍忙说:“谢大人的厚爱。”

“据说你博学多识,佛学禅义你懂吗?”

陈衍突然想起昨天答应一个人的事来,机会这不就来了吗?他忙说:“卑职对释家向无兴趣。大人要听释氏之学,近日钟山书院来了一位大名人,他对此亦有研究,不妨叫他来陪大人说说。”

“这个大名人是谁?”

“他就是今春在京师闹公车上书的首领工部主事康有为。”

“噢,康有为到江宁来了!”

张之洞对康有为并不陌生。早在粤督任上,他就收到由翰苑朋友张鼎华转来的康有为的一封信,康建议在广州开办一个译书局。张认为这个建议不错,便叫梁鼎芬去见康。梁带回康开列的一大堆西洋书目,认为都在翻译之列。张有意让康来主持这个译书局,但不久,他就奉调湖广,此事也就作罢了。

“你明天陪他来见我吧!”

四 若康有为能为我张之洞所用,岂不更妙

江宁城水西门外,有一个占地约七百亩的大池塘,名叫莫愁湖。相传东汉洛阳城里有个女子名叫莫愁,远嫁江宁卢家。卢家为迎娶她,筑别院于此池塘边。莫愁一生平顺。她虽是一个极普通的女子,却在中国文学史上很有点名气。梁武帝有一首流传很广的乐府歌辞,就是专门咏的莫愁。开头两句“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江宁城中三尺小儿都能背诵。晚唐大诗人李商隐为唐明皇与杨贵妃的爱情悲剧作了一首七律,结尾两句说:“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竟然说开创大唐最为辉煌时代的玄宗皇帝还不如莫愁的丈夫。这样一来,莫愁便成为一个享有很高知名度的中国古代民妇,莫愁湖也便跟着出了大名。

莫愁湖四周树木葱茏、风景清幽,阳光照射在乎静如镜的湖面上,水光潋滟,清亮可人,是一个极好的休闲游览之处。风和日丽的时候,江宁城里的名利之徒,会常常借此暂且摆脱一下世俗的名缰利锁,获得片刻的心境安宁。至于文人墨客们,无论是春夏秋冬,还是风霜雨露,都有撩起他们游莫愁湖的雅兴。他们会在这里领略历史的沧桑,获取诗文的灵感。历代江宁城主便因此而在莫愁湖畔建起了不少楼台亭阁,以便更多地吸引游人。围绕着莫愁湖的著名建筑有郁金堂、湖心亭、赏花亭、光华亭、长廊、曲榭,把莫愁湖装点得更加多姿多彩,遂有金陵第一名湖之称。

这是千个初冬的晴朗日子,阳光温和,小草虽大半枯萎,而树叶却多数还留在枝桠上,只是颜色变得暗黑,犹如翠衣上加了一件深色外套,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九九严寒。几株高大的枫树上挂满了红红黄黄的五角叶片,给略带几分肃杀的冬景增添不少亮丽的色彩。

在三三两两的游客中,有一位三十七八岁的男子。他中等身材,略微有点胖,白白净净的脸皮,嘴唇上留一口乌黑的八字短须。头戴一顶茶色小圆帽,身穿一件黄褐色的布长衫,夹杂在游人中,没有丝毫的特别之处。然而此人却非同一般,他就是名动海内的康有为。

康有为乃广东南海县人,出生在一个官宦书香的大家族中。

他从小聪颖过人,且抱负宏大。十岁丧父后,便跟着做学官的祖父读书做文章。他博览群书,记性悟性都特别出色,本是一个通过科举考试而走上仕途的好料子。无奈他厌恶八股文,又极爱读那些与应试无关的杂书,故功名场中极不顺利,直到三十六岁时还只是秀才。

广东乃近代中国风云际会的重要省份,康有为受家族和环.境的影响,从小便仰慕曾国藩、左宗棠和骆秉章等人的事业,志在用世。目睹国家的外患内忧,百姓的贫穷困苦,康有为忧心忡忡,竭力寻求救世的学问。他从程朱转阳明,又从阳明入佛学,均未找到药方。后在忘年交翰林张鼎华的影响下,开始注重时务和西书。二十二岁时,康有为来到香港考察,见原来的一个渔村荒岛,在英国人的治理下,不过短短四十多年的时间,便成了一个繁荣的都市。这里货物山积,生活富裕,管理有序,文明礼貌,远非内地所可比拟。香港的现实,使他确认中国的出路在于向西方学习。

  如果觉得张之洞小说不错,请推荐给朋友欣赏。更多阅读推荐:唐浩明小说全集张之洞曾国藩杨度, 点击左边的书名直接进入全文阅读。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