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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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可以这样写!”

看到辜鸿铭这一副傻乎乎的样子,大家都笑了起来。

“汤生呀,你的中国书是读了不少,但有一本书,你下的功夫还不够!”张之洞笑道。

“哪本书?”

“许慎著的《说文解字》。这部书要读好读透读烂,作起对联来就心里有底了。我再给你们讲个故事吧”。张之洞又来了兴趣,“那年在湖北学政期间,我与各府县教授训导们聊天,我出了一个上联请他们续下联。上联为:木未成材休纵斧。诸公说,这太容易了,于是每人都续了一个下联。我说,你们都续得好,但不是最佳的,我这里有一个最佳的下联。道是:果然一点不相干。”

袁昶、梁鼎芬等人都愣住了,这叫什么下联,毫无一点关联之处。

张之洞笑笑说道:“你们发呆了吧,他们当时也发呆了。我说这就是下联,看起来真的是一点不相干,仔细想想却是字字相扣。经老夫这一说,他们细思一下后,都明白了,大家乐得放声大笑。”

就在这个时候,袁昶、梁鼎芬等人也都明白过来,都说:“是的,是的,字字相扣,香帅这联制得再无话可说了。”

辜鸿铭琢磨半天,还是琢磨不出个名堂来,便问:“香帅,您这对联是怎么对的?”

“怎么对?”张之洞摸着胡须说,“这叫无情对!”

“无情对!”众人一时间都哄堂大笑起来,惊得太白楼上的几只麻雀都吓得飞走了。

袁昶突然想起京师有个传说,说的是张之洞曾经将自己的名字与“陶然亭”三字制成一副佳联,但他不便当着老师的面直呼其名,遂不提起这事。趁着兴头,他以主人的姿态说:“各位请吃菜喝酒;我是多年来没有过这样快乐的时候,今日与老师和各位来个一醉方休。”

梁鼎芬有意让辜鸿铭出点洋相,便说:“香帅,我们来联诗吧。联不出的,罚他三杯酒!”

袁昶立时表示赞成,杨锐也同意,辜鸿铭没有做声。

张之洞说:“我们今天谈的都是对联,干脆续联吧!”

梁鼎芬马上说:“好,就续联。”

张之洞想了想说:“有一联也号称难对,其实也不是很难,我念出来下联,各位都对出上联来。汤生可放他一马,先让他看看阵势,长长见识,以后好努力。”

袁昶摆出主人的宽容来,说:“汤生毕竟于制联是外行,这次就免了。”

辜鸿铭最是个好强的人。他是不懂制联,但又不高兴另。人瞧不起他,便说:“说不定我也可以对得出哩!”

梁鼎芬说:“你对得好,我们陪你喝一杯,若对得不成个样子,还是得罚三杯!”

“罚就罚!”辜鸿铭一副倔强的神态。

“这下联是‘三光日月星’。”张之洞左右望了一眼,不见陈衍在座,便说:“石遗不知到哪里去了,你们三人,爽秋、节庵、叔峤依次来吧!。”

袁昶本不是制联的能手,但他知道这联有人对过,这是凑兴饮酒,又不是自己制新联,把别人现成的偷过来应付一下是没有人指责的;便随口答道:“六脉寸关尺。”

众人都鼓掌。张之洞说:“这是前人现成的。他今天请我们喝酒,看在这点上,我们就宽恕他吧。节庵,你是此中高手,不能偷窃,要自己制。”

梁鼎芬想了想说:“八旗满蒙汉。”

其实,梁鼎芬的这个上联也不是自己的创造,但张之洞没有听说过,便说:“节庵这上联制得好。我大清人关之前,便有满洲八旗、蒙古八旗和汉军八旗,用八旗满蒙汉来概括,又准确又新颖,通过了。叔峤,该你了。”

这一下把杨锐给难住了,再制一个新的上联,的确不是容易的事,何况在这样的场合中,越想不出心里越急,腊月天的,背上竟冒出冷汗来。

“四洲欧亚美!”

大家都在看着杨锐,等待他的创作的时候,冷不防几声响锣似的,从辜鸿铭的口里吐出这五个字来。

梁鼎芬说:“想不到汤生真的对出了一联,平仄虽不完全合,大致也还说得过去。你把意思给大家解释一下。”

辜鸿铭摇头晃脑地说:“欧是欧洲,亚是亚洲,美是美洲,但美洲又分北美洲、南美洲,其实是四洲,所以说四洲欧亚美。”

张之洞笑着说:“汤生真是聪明!这‘三星日月光’还有一个上联,叫做‘四诗风雅颂’,雅有大小之分,与美洲的南北之别一个样。汤生这么快就窥到制这种联的诀窍,的确聪明过人,老夫都要佩服你。若早生二十年,说不定可入京师清流之围。”

辜鸿铭得意洋洋地对众人说:“香帅批准我入清流了,你们都要敬我一杯。”

袁昶、梁鼎芬暗想自己不过是拾人牙慧,一个毫不懂联语的人却可立即自出机杼,也确实值得佩服,于是都举起酒杯来,笑着祝贺辜鸿铭。

大家都喝了一杯后,辜鸿铭还不罢休,又为难起杨锐来,说:“有人号称博学,却又对不出来,依定的规矩该如何?”

杨锐忙站起来说:“我不能再喝了,我罚点别的吧!”

张之洞说:“叔峤不善饮,却记性过人,在成都尊经书院时,他就能一口气背完杜工部的《八哀诗》,不知现在还能背不?”

杜甫作于夔州的五言《八哀诗》,八首诗有五百多句,是杜甫诗中最长的一组。杨锐居然能背诵,的确不简单。

杨锐答:“还能背,我干脆背这组《八哀诗》来代替罚酒罢。”

张之洞说:“这组诗要背半个钟头,你愿背,我们还不愿意听哩。这样吧,背一部分。”

梁鼎芬说:“背一首算了。”

辜鸿铭说:“请节庵随意挑一首。”

梁鼎芬笑着说:“还是辜汤生这人鬼,他怕杨叔峤选他熟的背。好吧,我们现在都在江夏谋食,就背第五首《赠秘书监江夏李公邕》吧。”

“好,背就背。”杨锐屏息静气准备着。

袁昶说:“看叔峤这架势,你们是难他不倒的,常言说尝一脔而知全鼎,背一首也太久了,我看就背最后八句吧,能流利背出,也就知他能背全篇了。”

张之洞笑道:“还是爽秋宽厚,就背最后八句吧!”

大家会神听着。只见杨锐干咳了一声,便对着太白楼外的万里长江,朗声诵道:哀赠竟萧条,恩波延揭厉。子孙存如线,旧客舟凝滞。君臣尚论兵,将帅接燕蓟。朗咏六公篇,忧来豁蒙蔽。

果然很流畅,众皆喝彩。

张之洞说:“苏东坡当年曾把人世间的乐事归纳为六种,道是:清溪浅水行舟,凉雨竹窗夜话,暑至临流濯足,雨后登楼看山,柳荫堤畔闲行,花坞尊前微笑。”

辜鸿铭笑道:“东坡居士道得好,这都是些人间美事。”

“我今日再添一桩。”张之洞缓缓地摸着长须说,“临江好友续联。你们说对不对!”

“对!”众人都鼓掌。

张之洞起身说:“感激爽秋在采石矶上为我们设此盛宴,使我们在长江名胜之地饮酒、谈话、射覆、续联、打诗钟,尽兴畅心。俗话说没有不散的筵席,我们就此散了吧。客人好赶路,主人好收场!”

于是大家都起身,纷纷向袁昶道谢,袁昶一直将大家送到江边。张之洞拉着袁昶的手走到一边,悄悄说:

“我已密荐你为江宁布政使,若无意外,不久当有圣旨下。”

袁昶大为感激地说:“老师恩德,学生今生难报。”

张之洞说:“你在安徽有没有听到对康有为的议论?”

袁昶说:“大家都认为康有为是赤心爱国的,朝廷一定要变政变法,不然,不只是亡国的事,说不定要亡种。”

张之洞面色凝重地问:“你自己怎么看的?”

袁昶说:“我跟大多数人的看法一样。”

张之洞说:“你在江宁任职之前,必会去京师朝觐,替我留心一下京师各方对时局的看法,包括对湖北洋务的看法,再写一封详信,派专人送给我。”

“学生记住了!”袁昶重重地点了点头。

第二章 中体西用

一 受谭继洵之托,张之洞着力开导谭嗣同,劝他以捐班入仕

还未出元宵灯节,张之洞便着手处理汉阳铁厂的事。他冒着严寒到铁厂去过多次。近一年来化铁炉每天只出少量的铁水,这只是为了不让炉子冷却,究其实,五六天开一次炉子足够了.仓库里堆着不少钢锭铁锭,有的已生了锈,一半以上的匠师和工人一天到晚无所事事,处室中那些办事人员多半是一杯清茶三五闲聊,就这样打发日子,个别人竟然在办公时间里抽起大烟来。还有的一连几天不来,人影也见不着。但每个月的薪水是一个子儿也不能少,而且薪水很高,几个职位较高的洋匠月薪一千两银子,全部三十六个洋匠月薪水高达一万余两。钢铁卖不出去,开支异常庞大,铁厂督办蔡锡勇焦急万分,早就盼望张之洞回来了。

在湖广总督衙门议事厅里,张之洞召集蔡锡勇、陈念扔、徐建寅、梁敦彦,以及洋匠总管德培等人一起会商铁厂的整顿。

蔡锡勇将铁厂的情况如实向张之洞作了报告。耗费他一生中的最大心血,寄托他徐图自强的宏伟理想,曾被洋人誉为亚洲第一大企业的汉阳铁厂,在他离开武昌仅一年零四个月的时间就落到如此地步,这个打击对他是沉重的。

“我离开武昌的时候,将铁厂之事郑重委托给谭抚台,他对铁厂关心得如何?”

张之洞在江宁这段时间里,湖广总督由湖北巡抚谭继洶署理。对于张之洞提的这个问题,大家一时都沉默着。谭继洶仍是湖北巡抚,说他的不是,得罪了他总不是好事。

在美国受过多年教育的陈念礽在这方面的顾虑少些,他见老岳父的话没人回应,遂答:“谭大人只去过铁厂一次,平时也几乎不过问铁厂的事。”

张之洞非常不悦:“其他人呢?湖北的藩、臬两司呢?”

张之洞走后不久,藩司王之春、臬司陈宝箴先后调迁外省,接任的藩司员凤林、臬司龙锡庆也都对洋务不热心。

见大家依然不做声,陈念礽又答道:“他们也不过问铁厂的事。”

“啪”的一声把大家惊吓一跳,张之洞拍打着桌面火道:“铁厂又不是我张某人的私产,我一走,湖北的人都不过问了,岂有此理!”

蔡锡勇息事宁人:“铁厂没管理好,总是卑职等人的责任。我们是要湖北腾挪银子给我们,他们拿不出银子,所以也不好意思问我们的事了。”

张之洞问:“铁厂目前缺多少银子?”

徐建寅答:“至少要一百万两才能全面转动起来。”

“向户部去要嘛!”

梁敦彦说:“户部不给,说前后拨了两百万,再也拿不出银子来了。”

张之洞问蔡锡勇:“铁厂总共花了多少银子?”

蔡锡勇答:“五百多万两。”

张之洞心里也猛地被堵了一下:花了五百多万两银子,还是这个样子,六年前筹办铁厂时,可没想到要花销这样大。

张之洞转脸问洋匠总管德培:“铁厂技术上的主要问题在哪里?”

英国人德培虽来中国多年,仍听不懂更不会说中国话。陈念扔把岳父的话译给他听,他想了一下,叽里呱啦地说起来。陈念扔翻译:“德培说,煤和铁矿的质量都有问题。煤里含硫较多,铁矿里含异质过多,可能与炼铁炉不配套,需要把铁矿送到英国去化验一下。”

张之洞不耐烦地说:“铁矿还要送到英国去化验吗?没有这个必要,先前不也炼过好铁吗?”

陈念扔见老岳父一口否决德培的意见,便没有把这个话翻译给德培听,德培也便不再说话了。

其实这位洋匠总管正是说出了铁厂技术上的症结,可惜让外行而执掌大权的张之洞给粗暴地顶了回去。真知灼见被扼杀,铁厂因此得再受若干年的惩罚。

蔡锡勇见张之洞脸色不好看,一句话几次欲出口又给压了回去。这时,他还是硬着头皮说了出来:“不少人说,不如将铁厂改为商办,银子的问题便可解决。据说,户部也有这个想法。”

“什么户部,是翁叔平他想卸这个包袱!”张之洞怒气冲冲地说,“商办,商人惟利是图,没利的事他们能干吗?他们难道比我还对国家对朝廷负责任?我明天亲自去看谭抚台,要他先拿点银子来帮铁厂过眼下的难关。”

张之洞态度如此坚决,蔡锡勇不好再说什么,大家也都不再提这事了。会议就这样无结果地散了。

第二天,张之洞放下总督的架子,亲往棋盘街巡抚衙门。六十多岁的谭继洶这一年来既当鄂抚又当湖督,事情比先前自然要多得多。他又是个拘谨的人,故更感到劳累,多年来患的哮喘病一到冬天便加重,今年冬天则更严重。入冬以来,他连前院衙门签押房都没去,就在后院卧房旁边的书房里办事接待来客。昨天接到督署巡捕的来函,说张制台今下午要来看望他。

张之洞身为总督,是决不应该在后院书房里接待的。谭抚台赶紧命令仆役将衙门中庭的会客厅打扫好,连夜生好炉子;又吩咐厨子去买点时鲜的菜蔬来,要请刚回任的总督在家吃餐饭;又在入睡前加重剂量喝了一碗鹿茸参芪汤,以便明天精神充足。他还不放心,又叫儿子谭嗣同明天决不能离开衙门。一是让他见见制台大人,和制台大人说说话,建立好关系;二来有什么事好随时呼应。老三机敏强干,谭继洵知道他不仅远胜自己,就连衙门内那些号为干员的人也不能与之相比。

午后,张之洞如期来到巡抚衙门。谭继洵带着儿子及抚署里的总文案、文武巡捕、师爷总管等早已来到辕门外,又打开中门,放炮礼迎。

张之洞笑道:“敬翁身体欠佳,大冷的天气,何必亲立辕门外,督抚同城,常来常往,也不必开中门,放礼炮,行此大礼。”

口里这么说,心里倒也很高兴,满肚子对谭继洵的不满,经这番隆重的礼仪,化去了多半。

望着一旁挺立的谭嗣同,张之洞又喜道:“三公子英迈俊拔,我的儿子中无一人比得上。”

“香帅夸奖了!”

到了会客厅,谭嗣同亲自侍奉茶水后,便掩门出去了。

“敬翁身体近来好些了吗?”

张之洞望着须发如枯苎麻,面皮如花生壳,行动如笨狗熊的湖北巡抚,心里想:这种衰迈的人如何有精力领牧数千万人口,数万里田园?他只宜在家卧床曝背、含饴弄孙而已。但是,上自枢府,下至州县,却有许多这样的人物在占据着要津。他们固然是贪槽恋栈,舍不得手中的权力、腰中的银子,而朝廷居然也不劝他们早日致仕腾出位子来给年轻有为者。唉,就凭这点,就非改革不可!此刻,张之洞仿佛心灵上与康有为等人又靠近了一些。

“哮喘病人,最怕的是冷天。今年已咳两三个月了。”

谭继洵说话,浏阳腔很重,张之洞须得仔细听才能听清。

“哮喘不好治,我家有个亲戚也长年患这个病。他有个方子,不妨试试。”

一听说有单方治病,谭继洵心里欢喜,忙问:“什么方子?”

“用冰糖蒸晒干的野枇杷,连枇杷和汁一道吃下去,对病症有所缓解。”

谭继洵说:“这两样东西都好找,我明天就可以试试。”

两人又闲聊了一会儿。谭继洵问:“不知香帅亲自过来,有什么重要事情要老朽效力。”

“我专为铁厂而来。厂里现在周转不过来了,想向湖北藩库借点银子,一旦铁厂的钢铁卖出去后,就连本带息还给湖北。”

谭继洵说:“铁厂的钱该户部出。您跟朝廷上个折子,让户部批银子下来。”

张之洞说:“户部那里一时要不到,只有自己先想办法了。”

谭继洵低头望着眼前的茶盅,眼光呆滞,嘴巴紧闭,像个人定的老僧一样,木头似的纹丝不动。其实,对于张之洞来访的目的,他昨天就已料到了。在张之洞回任的前半个月,蔡锡勇还专门为借钱一事跑过藩司衙门。铁厂对他的抱怨,他也是早已风闻,但他一如既往地坚持对铁厂的态度:不冷不热,不反对也不支持。谭继洵为官三十多年,做京官时,他将忠于职守、拾遗补阙作为自己的职分。做地方官时,他将勤政清廉、重农恤民作为自己的职分。谭继洶做官的原则,完全遵循的是中国传统的儒家经典,尽管这几十年来西学东渐,但他不屑于西方的那一套,更从来没有想到自己去办洋务,倡西化。他认为这些都不是一个正经官员所应做的事,也不是为官的职分所在。张之洞办铁厂、枪炮厂,建织布局、纺纱局等等,都不是一个总督应办的事。从好的方面说,张之洞是为了徐图自强;从不好的方面来看,张之洞是借此出风头图大名。张是总督,又得到朝廷支持,谭继洵当然不会也不敢反对。但他抱定一个原则:湖北不能为这些洋务局厂出银子。王之春态度积极,谭继洵很严肃地向他打招呼:湖北给局厂的银子,必须有户部的批文,不能私自给,我们要为湖北的财政着想。在这样严格的规定下,王之春也不敢更多地放银子给局厂,但还是尽力予以方便。就因为此,谭继洵看不惯,趁着张之洞不在武昌时,力荐王之春出任川藩,把他调走。

谭继洵不认为洋务能致中国于富强。中国有中国的国情,中国的富强只能按圣人所教的那一套去办,至于张之洞个人的出风头,那就更不能称赞了。

这一年来,他作为署理总督,听到的有关对铁厂和其他局厂的风言风语就更多了,诸如糜耗钱财,挥霍浪费,人浮于事,管理混乱,裙带成风,事倍功半,铁厂为贪利之徒开敛财方便,为悻进之辈谋进身阶梯等等,几乎都是指摘讥讽,少有肯定赞赏的。这一年多里,谭继洶对局厂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他知道他的湖督是署理,张之洞的江督也是署理,不久都会一切复原的。解铃还须系铃人。张之洞造成的烂摊子只有他张之洞自己来收场。

“香帅的事就是老朽的事,铁厂的事就是湖北的事。”谭继洵说了这句心口不一的客套话后,腔调完全变了。“湖北藩库的银钱收支,香帅您是知道的,眼下不要说一百万,就是十万都挪腾不出。”

张之洞注目看着眼前这个不知哪一天便会突然去了的老头子,吃力地听他缓慢而浑浊的浏阳腔。

“今年湖北,鄂西十多个州县遭受旱灾,普遍减产三至五成。沿长江两岸二十多个州县遭受水灾,大多数只收丁三四成,有五六个县颗粒无收,全年税收只有去年的四成半。朝廷只给我减去二成的上交钱粮,这剩下的三成半,藩库还不知如何来填补。三天前员藩台对老朽说,年底藩库账簿上的现银只剩下二十五万两,受水淹严重的那些县得拨出三十万两银子给他们买种籽耕牛,否则春上无法开工。流落武汉三镇难民有四五万人,每天还在增加,已开了一百多个粥厂,还远远不够。这一百多个粥厂每天耗银约千余两.估计至少还得开一个半月,这笔银子就要五万来两。这些难民都无处住无衣穿,打算给他们盖四五百间芦苇棚,施发几千件寒衣,还加上每天都有饿死冻死的人,得收殓掩埋。这又要二三万两银子。昨天,又接到急报:京山一带发生地震,方圆百余里的房子都已倒塌,还不知死了多少人。我已命孔兵备道急速奔赴现场,他向我要银子,我明知藩库紧绌,这种时候也只能先顾眼前了,狠下心叫他带十万前去。孔道说十万作什么用。我只得说,先带十万去吧,实在不行以后再说。香帅,老朽所说的句句是实话,无一字是假的。您若不信,明天可问员藩台。您看看现在的情况,湖北藩库能拿得十万两银于出来吗?”

谭继洵说到这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颤颤抖抖地端起茶盅喝了一口茶。

张之洞则在心头叹了一口气。不能说谭继洵在完全说假话,他说的事,张之洞都已知道,只有昨天突发的京山地震,因为这纯属民政事,故最早的急报是报向抚署和藩署,督署还没有所到消息。张之洞知道,包括地震在内的所有这些,都会被不情愿拿银子的鄂抚夸大了,而藩库里的银子又会有意减少。巡抚和藩司联合起来做手脚,总督一时半刻也是查不出的。张之洞心里很生气,但又不好对谭继洵发脾气。

停了好长一段时间,张之洞才说:“敬翁刚才说的,我也知道一些,藩库的银子自然是紧绌的,也不必从藩库里拿了。我知道江汉关过几天有一笔银子要上缴,估计有五六十万,敬翁把这笔银子先挪给铁厂用用吧!”

“香帅有所不知。”谭继洵又叹了一口气。“江汉关的税收还没缴上来,这笔银子早就先用完了。”

“为何?”张之洞惊道。

“去年八月,宜昌出了个教案。德国教会的一条狗被附近百姓打死,教会拘捕了几个百姓,其中一个百姓死在教会。此事激起了众怒,结果教会被砸,两个传教士和四个教民被打伤,闹出了一个大事故。最后英国驻汉领事馆出来圆场,宜昌县被迫赔五十万两银子,以江汉关税银担保,才把这桩教案平定下去。江汉关的银子早已寅吃卯粮,没有了!”

张之洞的胸中堵了一口闷气,不是因为这笔银子,而是因为这不平等的教案处置。在四川!,在山西,张之洞已亲身遭受几次教案,一概以中国人吃亏而结束。没有别的缘故,就是因为中国弱,洋人强,办铁厂本是为了中国的自强,可眼前这个抚台就是看不到这一点。他是宁愿赔银子也不想做自强事业,而像谭继洵这样的昏聩官员,又何止百个千个?

“敬翁,你有你的难处,我也就不勉强了。有一件事,还得请敬翁出面帮忙说说话。”

“老朽一开始就说了,香帅的事就是老朽的事。只是这银子,湖北藩库一时真的拿不出,不能为香帅解决这个燃眉之急,老朽心里惭愧已极。其他事,老朽一定尽心去办,您只管说。”

“大冶铁矿堆放矿石的山坡,原本就是无人管的荒坡。现在县衙门派人来告诉矿区,说矿区用了五年了,要交占地费,一年二百两,五年一千两银子。这本是无道理的事,且矿务局亏损厉害,他们哪里拿得出这笔钱!敬翁,你下个公文给大冶县衙门,免了这笔银子吧!”

说来说去,还是银子的事。不过,这笔银子和方才说的银子大不相同。明摆着这是大冶县衙门的敲诈,禁止他们这样做是名正言顺的,何况谭继洵还有求于张之洞,遂痛快答应:“香帅放心,我明天就叫文案拟公文,叫大冶免去这一千两银子。”

“那就谢谢敬翁了。”

看着张之洞有起身要走的架势,谭继洵忙说:“香帅,老朽有一件小事也要仰求香帅,请您万勿推辞。”

“什么事?”张之洞见谭继洶说这话时声音颤颤的,似乎含有一丝幽怨感,颇觉惊讶。

“哎!”尚未开口,谭继洵先叹了一口气。“说来这是老朽的家务事,老朽本不应该来麻烦香帅,但是小儿一向敬重香帅,又因香帅那年也曾勉励了他几句,故老朽只有厚着脸皮恳求香帅出面,开导开导他。”

张之洞奇怪地说:“令郎聪颖勤奋,广受称誉,还有什么需要鄙人来开导的吗?”

“香帅,您哪里知道,他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啊!”

谭继洵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态,同为父亲的张之洞自然深知这种望子成龙的父母之心。他满腔同情地听着。

“小儿要说资质倒也不蠢,书读得还好,诗文也做得通顺,十七岁就进了学。但这些年却不幸走了歪道,不好好读书应试倒也罢了。却又偏偏迷上邪书邪学。近半年来,他关在家里写一本叫做《仁学》的书。有一天,趁他不在家,我在书房里看了他写的稿子,真是骇人听闻。也不知他从哪里检来两个字,叫什么‘以太’,说世界万事万物都是以太组成,这真是海外奇谈。又说节俭是不对的,连世世代代遵守的准则他都反对。

“更可怕的是,他还说‘三纲’是错的。君臣父子夫妇之间的纲常,这是圣人定下的规矩,他都敢说是错的。这几十年来的书读到哪里去了!”

谭嗣同竟然说“三纲”都是错误的,这倒也真出于张之洞的意外,这个聪明的年轻人怎会如此糊涂!是得开导开导。

“香帅,小儿的这些怪谬,老朽从未跟别人说过。不敢说,怕人以此加罪他。老朽请香帅以童言无忌来看待小儿,宽恕他的无知,指出他的荒谬,让他迷途知返。小儿心性还是善良的,可以教化。他之所以迷乱,老朽也曾思忖过,可能是从小失去生母,与庶母不合,养成了孤僻冷漠性格。又加之四次乡试不第,由怨生恨。娶亲十多年也没生过一男半女,夫妻不和谐,失去了对人世的爱心。他还好四处游荡,结交了一些不三不四的朋友。这些都使他生出一些与常人不一样的心思,老朽规劝他多次,无奈他总是听不进。老朽命苦,所生三儿,如今也只剩下这一个,孙辈也只老二留下一根独苗,这一子一孙便是维系谭氏家族的血脉。请香帅务必接受老朽这一请求。倘若小儿能有所开窍,香帅您就是老朽的大恩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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