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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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里,谭继洵两眼发红,似有泪水在眼角边流动。七十老翁的舐犊之情,使得张之洞不能不答应。

“好。令郎一表非俗,当是瑚琏之器,即算现在走了点弯路,也不为怪。据说胡文忠公在年轻时也曾走过一段弯路,文忠公父亲心中焦急,倒是他的岳翁陶文毅公看出他疏散行为中的鸿鹄大志,劝老太爷不要过急,到时一切都会好的。自古来英雄豪杰都有一些不循常规之举,令郎说不定也会是胡文忠公那样的英豪。我倒是很喜欢他,你叫他今晚到我家里来。我告辞了。”

张之洞居然将儿子许为胡林翼式的人物,这令谭继洵兴奋莫名。他一时间竟忘记了留张之洞吃晚饭,连连激动地说:“谢谢,谢谢香帅,犬子今夜一定会来登门求教!”

断黑的时候,谭嗣同在一个老家仆的陪同下,来到了湖广总督衙门。为了表示亲切,张之洞在二进院落东边小书房里,接待这位“海内四公子”之一的谭公子。

大冷的天气,张之洞身穿丝棉、狐皮还感抵御不住严寒,又在书房里生了一大铁盆炭火,而谭嗣同进门便脱去西式黑呢披风,露出一身紧束的短装来。他只穿着薄薄的棉袄和两层布的夹裤,脚上穿着褐色牛皮靴,长长的靴帮将及膝盖,靴帮上是一层又一层的绳箍。这一身打扮与瘦精的身材、深陷的双目相配合,显露出一股大异通常贵家公子的精悍、豪爽的英气来。

这的确是个非一般的人!

张之洞在谭嗣同进门那一刻所表现的没有任何虚套的礼节和风风火火的举止中,已经有了这个强烈的感觉。

“三公子,听说你现在又有了一个新的字号。”张之洞亲切地望着谭嗣同笑着说。

“是的,我为自己新起了字号叫壮飞。香帅,您怎么知道了?”

等闲人物,不管年龄多大、官位多高,在张之洞面前都有几分畏惧之感,谭嗣同却不这样。这并非因为他父亲是巡抚的缘故,而是他天生就是这种无所畏惧无所顾忌的性格。

“你刻了诗集四处分送而不送我,是认为我这个老头子不懂诗吗?”张之洞抚须笑着,笑容中流露的是长辈的慈祥。

谭嗣同前向将自己的诗作汇集起来,取个名字叫《莽苍苍斋诗》,印了三百本,署名壮飞。原来是从诗集上看到的!总督衙门的人都没送,他又是从哪里看到的呢?

“香帅是诗坛泰斗,没送是不敢送。我的那些涂鸦之作哪敢烦渎香帅清神。”

“但你的诗已耗了我的清神。杨叔峤带着你的诗集来江宁接我,那天夜晚我读了半夜。”

谭嗣同和杨锐很投缘。杨锐到京师后,他们之间常有书信往来,《莽苍苍斋诗》印好后,谭嗣同寄了十册给杨锐,请他代为分赠京中诸友人。

“叔峤喜欢你的《潇湘晚景图》二篇的第一篇:搦搦箫声搦搦风,潇湘水绿楚天空,向人指点山深处,家在兰烟竹雨中。说是得《楚辞》之风。我却喜欢你的第二篇:我所思兮隔野烟,画中情绪最凄然。悬知一叶扁舟上,凉月满湖秋梦圆。这篇更像《楚辞》,它得的是《楚辞》之神。”

张之洞居然可以随口吟出自己的两首诗来,而且给予很高的评价,心性高傲、身在官衙却瞧不起官宦的谭嗣同不觉对张之洞刮目相看,表现出他平生极少有的谦虚来:“谢谢香帅的厚爱,香帅的高评,晚生担当不起。”

“三公子,我从这首诗中看出你心中好像有很重的隐忧。”张之洞试图用迂回的方式来开导谭嗣同。他觉得谭继洵的分析有道理,先不谈他的怪诞心思,而从开启他心灵的幽闭开始。“三公子,人生的灾难,是人人都会遇到的。你十二岁丧母,比起老夫来又强多了。老夫四岁时,母亲就去世了。虽然功名还算顺遂,但老夫中年以前连丧三妻,又痛失长女,晚年则有丧子之痛。尽管命运这样多舛,老夫依然豁达以待,坦然接受种种打击,以平和之心看待人世,不忌不刻,不怨不尤。三公子,你刚过三十,前程还大得很,听老夫的话,去掉心头的隐忧,快快乐乐地读书应试,为朝廷为国家做事。”

知子莫如父,谭继洶对儿子的分析是深中肯綮的。

母亲早逝,父亲宠爱小妾冷落儿子,长年生活在没有亲情的环境中。这是谭嗣同一生中刻骨铭心的悲伤,也是造成他孤冷性格的重要原因。四次乡试不第,琴瑟不睦中年无子,使他的悲伤和孤冷更加重几分。

但是,张之洞想错丫。有不少男人,他真正的最深重的忧伤是不愿意说给别人听的,更何况谭嗣同这样一条心高如天骨硬如铁的湖湘汉子!他在嘴角边浅浅地一笑后,淡淡地说:“香帅说对了,我心中是有隐忧,但这不是对身世的隐忧,而是对国家对百姓的隐忧。”

.“忧国忧民,这是自古圣贤传下来的美德,当然是值得钦敬发扬的。但圣贤也为后人做出了榜样,他们并不把忧伤积压在心里,更不把忧伤转化为怨尤,而是以此激励自己,设法为国办事,为民造福。”

谭嗣同坚定地说:“我正是这样想这样做的。”

张之洞愣了一下,他没有想到这位谭公于是如此听不进别人的话。想到谭继洶的恳求,也为了抢救这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张之洞压下心头的不快,继续说:“谭公子,听乃翁说你有些过激的心思,他颇为你担心。”

“香帅,不是我的心思过激,而是这个世道实在是沉闷太久,弊端太多,非得大声呐喊,大声呼叫不可,非得大改大变,彻底改变不可。我有些想法,包括家父在内,很多人都不可理喻,其实我是在矫枉过正,而这种过正,也是世道逼出来的。”

张之洞目光凛然地问:“难道非要彻底改变,非要矫枉过正不可吗?”

“香帅,非如此不可!”谭嗣同毫不迟疑地说,“因为积重难返,甚至可以说已腐烂败坏,非得用刀子来剜去不可。举个例子说吧。比如香帅您,目光清晰,看出了中国要自强必须引进洋人的科学技术,又魄力闳大,在湖北率先办出了一大批洋务局厂。应该说,您的举措,会得到全国的支持,您办的局厂,会取得巨大的成效。但是,据我所知,至少湖北官场,包括家父在内就不支持您。他们大多数袖手旁观,觉得这桩事与自己毫无关系,少数人还在暗中使绊子,恨不得这些局厂垮掉。而且说句不怕您怪罪的实话,您办的局厂,也没有取得多大的成效。我听说局厂里问题也很多。说句大实话,局厂里除极个别的人外,绝大多数的人也并不对它的成与败真正关心,他们只不过是为赚薪水罢了。”

这些话虽然很不中听,但的确说的是实情,正为铁厂而忧心的张之洞无力责备眼前年轻人的狂妄不敬,反而脱口说道:“照你这样说,那什么事都不要办了。”

谭嗣同说:“所以我以为非要大改变彻底改变不可,如果不这样,那是什么事都办不成的。”

“你看怎么改变法?”.。要冲决两千多年来所形成的各种有形无形的罗网,全盘引进西方对国家管理的制度法规,改变世代相袭的那些限制中国前进变革的学说思想。如此,方可言洋务,言富强,言中国的前途厂

谭嗣同气势磅礴地一句接一句,仿佛在向世界发布他冲决罗网的宣言,在给病疴沉重的大清王朝诊断症状,在给古老的华夏民族指明出路。

张之洞在谭嗣同咄咄逼人的气势下已觉自己无能为力,他不想使寄与重托的老鄂抚失望,更不愿在一个年轻的被开导者的面前承认失败,一个主意在他的心里已经冒出。尽管他并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但现在只能借此为自己赢点面子,先让这个桀骜不驯的谭三公子接受再说。

“谭公子,忧国忧民也好,冲决罗网也好,大丈夫为国家百姓办事,不能只凭热血,更不能只讲空话,要的是踏踏实实地做事。办事凭的什么?凭的权和位。你既无权又无位,这些岂不都流入空话吗?”

张之洞目光炯炯地望着谭嗣同,他试图用这种威凌压住谭公子刚才的气势。

“香帅,这个我懂。我四次乡试,也是想通过科场进入仕途,以取得权位。但主考有眼无珠,不辨龙蛇,我也无可奈何了。”

本想说一句“我只好自谋出息了”的话,但想一想在制台面前说这样的话不妥.,便又咽了回去。

“比起寻常百姓来说,你有一条更便捷的路可走,为什么不走呢?”

二品以上的大员子弟,在获得秀才功名后可以通过人监和捐银直接进入官场,其出身视同正途。朝廷的这个规定,谭嗣同知道,谭继洵也曾这样考虑过,但谭嗣同不同意。

“我三十二岁了,不想进国子监了,靠捐银买顶子的是些什么人?我岂可与那些人混在一起。”

“谭公子,捐班的确很杂乱,老夫一向也看不起,但事情也不可一概而论,捐班中也有极优秀卓异者。你知不知道,胡文忠公便是以捐班而成就大业的。”

“胡文忠公不是翰林出身吗?怎么又是捐班呢?”

对于胡林翼,谭嗣同自然是景仰有加的,但胡是捐班,却是第一次听到。

“胡文忠公翰林出身是不错,但在浙江主持乡试时,因主考文庆携人进闱阅卷一事被告发,他受了牵连,降一级为内阁中书。第二年又丁忧,三年后起复,按常规在内阁中书一职上候补。若从这条路走到朝廷大员,不知要到何时,也许一辈子也走不到。另有一条路,若捐银一万五千两,则可得一个候补道,遇到好机会,不久便可得实缺,过几年有望升为藩臬大宪。胡文忠公想,大丈夫做事,当以最后成败定高低,不必拘于区区小节,遂捐了一个候补道。他看准盗匪多的贵州大有英雄用武之地,便主动要求去贵州。果然,没有几年便因肃盗立功升为贵东道,由此发迹。谭公子,倘若没有捐班这个过程,会有后来的胡文忠公吗?”

谭嗣同猛地省悟过来。无权无位不能办大事,走科举正途又得不到权位,看来要想办大事,只有效法胡林翼走捐班一路了。大丈夫能伸能屈,姑且屈一屈吧!

“香帅,谢谢您的点拨,我先去捐个候补知府吧!”

“好。”张之洞十分高兴。他已看出谭嗣同是个不循常规的豪杰。没有约束的豪杰将闯大祸,有所规范的豪杰可望成大事。候补官对于谭嗣同来说正是个约束。如此看来,谭嗣同将有可能成就一番大事业,不妨预作张本,遂笑道:“到时,我将设法把你分发两江。两江我的故旧较多,有利于你的实授和迁升!”

“谢谢香帅!”

谭嗣同告辞张之洞,走出湖广总督衙门时,夜已很深了。

二 汉阳铁厂弊端重重难以为继,不得已由官办改商办

张之洞为谭继洶了却家事,谭继洶却并没有为张之洞了却公事。想起汉阳铁厂银钱困窘、生产萎缩,湖广总督心情仍是沉重。户部因翁同穌的作梗不拨银子,湖北又确实藩库无银,铁厂怎么办呢?

不料,正当经营陷于困境时,铁政局兼铁厂督办蔡锡勇又突然得急病去世。蔡锡勇不仅西学好,人品也好,是湖北洋务的一根顶梁柱,刚刚五十岁便英年早逝,令张之洞悲悼不已。蔡锡勇留下的重担,只得叫陈念扔勉为其难地挑起。铁厂的出路在何方,张之洞想起蔡锡勇多次说过的商办之事,把念扔找来商量。翁婿至亲,无须客套,谈话直接进入正题。

“岳丈,蔡督办说的商办,是可以考虑接受的。美国人办企业,全是商办,政府几乎不管。”

“商人奸诈,惟利是图,铁厂关系到国计民生,交给他们去办,能放得下心吗?”

张之洞满脸忧戚,屋子里的炭火很旺,他摘下帽子,露出大半个秃顶和稀疏灰白的发辫来,愈加显得老而丑。

“无商不奸,这是中国历史上的偏见。因为有这个偏见,才有崇本抑末的政策;长期奉行这个政策,又使得中国积贫积弱。其实,这个偏见实在要不得。商人有奸有不奸的。郑国做牛生意的玄高就是一个不奸的爱国商人。岳丈,说句实话,哪行哪业里人都是有奸有不奸的。就拿读书人来说,应该是最纯洁的,但读书人中奸的还少吗?一部《儒林外史》,写出了多少读书人中的奸诈。又说农夫该是纯洁的吧,各乡各村的盗匪还不都是农夫出身,他们不就是刁民吗?”念礽觉得以这样的口气跟岳翁说话,有点峻厉了,便嘿嘿笑了两声,缓和下气氛。换了一种语调说下去:“小婿在美国生活了八年,跟美国商界打了不少交道。依小婿看来,美国的商人中有奸商,也有类似中国的儒商,有小好大儒的,有先奸后儒的。”

张之洞笑着说:“小奸大儒,先奸后儒,这样的话,倒是第一次从你的口中听到。这怎么解释?”

“许多商人最初都是贫寒的,靠精于盘剥发家,这发家的过程中就少不了欺蒙拐骗。后来发起来了,觉得再一味行奸使诈实无必要,同时也想用钱来洗刷往日的劣迹,便大做好事。比如捐钱办慈善、办教育、办公众福利事业,博取个好名声。这便是先奸后儒,这种人在美国的商人中不少。有的商人在与别的商人做买卖时行奸使诈,但在为国家为公众办大事时,他又光明磊落。这是因为他知道国家和民众的力量很大,行奸,一经揭发,便身败名裂,一生翻不了身;光明磊落则可得到很高的社会地位,提高他的身价,从而更有利于他的生意。这叫做小奸大儒,或叫做暗奸明儒。”

张之洞哈哈笑道:“这美国的商人,真把商字做到家了。”

“商业发达起来后,中国的商人也会这样做的。”陈念礽说,“汉阳铁厂是国家的洋务大厂,会有人来认真接办的。其实办好了,他是名利双收。”

“念礽,我倒要问问你,为什么官办不行,商办就行了呢?”

陈念礽想了一下说:“这大概是商业这桩事的性质决定的。商业是个以谋利为主要目标的行业,由商人来办,由于利益相关,他会有很强的责任心,做任何事都会精打细算,管理就会严格具体,尽可能地减少或杜绝浪费、拖沓、推诿这些现象。官办的主要弊端是利益不与个人相联系,办事者不愿倾其全力来做。另外,官场有一套相沿已久的繁琐环节和沉暮气习,与经商的灵活、快捷、简便、迅速把握时机这些因素相距太远,所以官办不如商办。”

张之洞仔细琢磨女婿的这番话,觉得也有道理,但改由商办,又交给谁呢,谁有这个财力和才能呢?

陈念礽说:“大家在一起也议论过,一致认为当今中国最适合接手办铁厂的商家便是盛宣怀。”

盛宣怀!张之洞想起七年前赴任途中,在上海与盛宣怀晤谈的情景。正是他,当年就说过湖北有丰富的煤矿铁矿,开矿炼铁,大有可获,只是此事宜商办不可官办。张之洞将此视为奇谈怪论否决了。七年后再去请他来办,不是承认自己输了,承认自己不如他吗?何况,盛宣怀还是李鸿章的人!

张之洞生气地说:“可以考虑商办,但不能交给盛宣怀来办!”

陈念礽知道张之洞不喜欢盛宣怀。话还说不说下去?犹豫一会,他还是鼓起勇气把自己的看法说出来。

“岳丈,小婿想说两句逆耳的话,您同意我说吧?”

“你说吧!”张之洞从微微张开的嘴巴里吐出这三个字来。他知道陈念礽直来直去、决不说违心话的性格,这在他周围众多属下和幕僚中间是极为少见的。只有一人与之相同,那便是辜鸿铭。他有时想,这是不是受西方风气的影响,少了中国士人之间惯有的客套虚伪?但同是西方回来的梁敦彦又不这样,看来又不全然。在一片附和恭维声之中,张之洞有时倒是想听听不同的声音,他因面喜欢与辜鸿铭和陈念礽谈话。

“盛宣怀这个人的人品操守,指摘者不少,但对盛宣怀的办事魄力和才干,却少有否定的。他办的轮船招商局、电报局都是成功的。二十多年来他积累了办洋务的经验,结识了一批外国商人,在中国商人中有很高的威望,同时也积聚了巨额财富。这些条件,在今天的中国,可以说无人与之相比。铁厂要商办,非他莫属。况且他早年在湖北办矿务,那年又专门在上海与您见面谈此事,可见他对湖北洋务有很深的感情,很大的期望。这一点也不是别人可比的。小婿想,汉阳铁厂不仅是您一人的心血之所在,事业之所在,更是大清徐图自强的希望之所在,是国家洋务事业尤其是钢铁行业发轫之所在。汉阳铁厂即便受了千挫万折,也不能停办,也不能失败。它若停办了失败了,将会动摇许多人以洋务自强的信心,将会推迟中国洋务事业的进展。它造成的影响,首先不是岳丈您,而是国家,是我们的大清国。”

陈念礽的情绪不由自主地激动起来,一向把以身许国作为终生信念的张之洞也不由自主地激动起来。且不说他最后的结论是否正确,把铁厂与国家洋务大局联系,从这个角度来高瞻远瞩地看待,这便令张之洞欣慰:这个女婿是挑对了,他是我的知音!

“现在的情况是,若不改为商办,很有可能会停办;若不用盛宣怀,很有可能会失败。小婿想,在盛宣怀面前承认官办不如商办,虽有损制台大人的威信,但比起铁厂停办、失败而言,这是一件很小的事情。倘若真的停办或失败,那影响就更大。起用盛宣怀来办铁厂,仍是您的决定,这就是您的英明之处。今后铁厂办好了,壮大了,发展了,历史必会记住您筚路蓝缕、创业艰辛的功绩,记住您作为中国钢铁业开山鼻祖的功绩,记住您起用盛宣怀让他有一个施展才干的机会的功绩。而这些,说到底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用事实说明中国是可以将洋务引进来办好的,是可以通过洋务实业走上自强道路的。”

“好了,不要说了!”张之洞心头的疑虑犹豫早已被这番话一扫而光。“就派你去上海会见盛宣怀,和他商量接办汉阳铁厂的事情。”

陈念扔往来武昌与上海多次,与现居上海轮船招商局的盛宣怀洽谈关于将铁厂由官办改商办的事宜。

盛宣怀本对湖北的矿业抱着极大的希望,当年张之洞若听从他的意见,以商家来办理洋务局厂的话,他很乐意出面来做督办。可现在,相隔多年再来找他,他却犹豫了。陈念扔第一次去上海,他以养病为由,暂不谈生意场上的事。正事虽不谈,对这个能操一口流利英语的美国留学生却欣赏备至,礼遇甚隆。陈念扔不能在上海多呆,稍住几天后又赶回武昌。第二次再到上海,盛宣怀说他很乐意做此事,但目前要为李鸿章出洋做准备,待李鸿章出洋后方可正式商谈。陈念扔只得又回武昌。张之洞对盛宣怀这种有意摆谱和明显地表示对李鸿章的忠心,虽很气恼,但也只得忍着。待到陈念扔第三次去上海时,盛府门房又告诉他,老爷到常州乡下扫墓去了,请客人在上海宽住几天,他一回来便会商议这件大事。

陈念礽遂耐心住下来,等着盛宣怀回沪。

其实,张之洞和陈念礽都误会了盛宣怀。他并不是在摆谱,在念扔往返鄂沪之间三个多月的时间里,他正在办着很重要的事情:请现任招商局帮办的好友郑观应代替他去武昌私访汉阳铁厂,为他的决策提供第一手资料。

郑观应带着两个助手在武昌城里住了二十来天,又去大冶、马鞍山等地转了转。情况基本上都弄清楚了。前几天回到上海。正是清明时节,盛宣怀便借扫墓的机会邀请郑观应去他的老家小住几天。一来乡间宁静清新,春暖花开,风景绝佳,看看田园风光,放松放松,消除城市喧嚣所造成的疲惫压抑;二来好从容商谈有关汉阳铁厂接办不接办的事。

在盛宣怀依山傍水、外朴内奢的乡村别墅里,二人对坐啜茗。一个矮小单薄,尖脸小腮,一个高大宽挺,双目深陷,外表差距很大,却有相同之处:都精明干练,都长于谋画算计,都魄力闳大。

“陶斋兄,说说你的看法吧!”盛宣怀放下含在嘴里的肥大雪茄,一边弹着灰,一边笑笑地说。

“依我看,此事可为。”郑观应放下手中的银制咖啡杯。“你谈谈你有哪些顾虑,我可以就你的顾虑来谈谈。”

“我的顾虑嘛,主要有三点。”盛宣怀深深地吸了一口雪茄后说,“第一,那边现有的机器设备如何,具体情况如何,你是个见过大世面的实业家,你看看具不具备办大企业的条件?”

“依我看,汉阳铁厂的机器设备毫无疑问在国内是第一位的,在亚洲,也无可匹敌,即便在欧美,也算得上先进。这是因为他的所有设备都是从欧美各国买来的好家伙,只是钱花多了而已,被外商敲诈,自己的经办人又从中贪污,多费了许多冤枉钱。若我们去买,只有六成的银子便足够了。至于总体情况,则谈不上最好。马鞍山的煤质不好。大冶的铁是丰富的,质量也不错,但化铁炉不建在大冶却建在汉阳,真不知张香涛当年是如何规划的。这是一个最大的失误。”

盛宣怀笑道:“张之洞办事,既不讲实效,又不去考虑是赚还是亏,他图的是脸面上的风光。当初就有人劝他不要将铁厂建在汉阳。他说他在督署办公,从窗口便可看到烟囱冒烟,心里放心。其实,建在省城,只是为了方便来往人观看,以便展示他的政绩。他的这点子心思,明眼人都知道。”

郑观应说:“这种局面,带来许多麻烦,运输不便,运费大增。”

盛宣怀又问:“那里的人员如何,技术上有能人把关吗,工人的操作上行不行?”

郑观应答:“据我们了解,张之洞为铁厂网罗了不少能人,其中好些个便是从欧美留学回国的。铁厂督办蔡锡勇,是个很能干也很有责任心的人,可惜不久前去世了。接替人即那个陈念扔,也有真才实学。虽是张之洞的女婿,却不是徇私。厂里还有三十六个洋匠,洋匠总管德培,技术上也不错,还有几个人也可以;其余的洋匠大多并没有真本事,拿的银子又多,中国技师不服。工人的操作,只能说勉强应付,比起西洋来,要差得很多。人员最大的问题在管理部门上,人浮于事,争权夺利,贪污受贿,拖拉推诿,毫无一点西方企业的管理知识,完全与衙门一个样。”

盛宣怀冷笑道:“如果我们接受,第一要全部裁掉这摊子人;第二,要叫那些草包洋匠滚蛋;第三,凡无一技之长的工人,也都要换掉,人员要大量精简压缩。”

郑观应说:“这是非常对的,务必如此,才能办好。铁厂生产一吨钢,成本要十二三两,西洋一吨钢只要六两,而且质量好,人家如何会买我们的?这成本高,主要是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是运费高。马鞍山的煤,运来汉阳已经远了,还要从开平、日本去买焦炭,就更远,运费更高昂。二是人员太多,开支太大。当然,还有浪费上的原因。”

盛宣怀不停地吸着雪茄,眼睛时不时地眺望远处山坡田垅上的桃花、李花和那些叫不出名字的野花,似乎在尽情欣赏眼前的山乡野景。

见盛宜怀长时间不做声,郑观应以为他还是不想接办,便说:“杏荪兄,你不是很想做中国第一洋务家吗?如果把铁厂接过来,把它办好了,你便一定是第一洋务家了。张之洞办不成的事,你办好了,这天下还有谁来与你争高下?再说,张之洞与外国人交往颇多,倘若你不答应,他就会转而找洋人。若洋人接办,就不好了:第一,会让洋人更瞧不起我们中国;第二,这么一块肥肉让洋人得了,也真是遗憾事。”

。陶.斋,铁厂的根本出路是在钢铁的销路。销路旺,铁厂就活了,没有销路,再怎么整顿改进都是白做的。”盛宣怀又点起一根雪茄,吸了一口后,慢慢地说,“这两个月来,我一直在考虑这个事。中国用钢铁最多的地方只有铁路,若铁路大兴,则钢铁销售就可以大旺。但目前津通铁路已建好,其它铁路虽计议多时,却动工无期。铁路不兴,铁厂的钢铁就只有积压起锈了。”

“敦促芦汉铁路马上动工。”郑观应也在想这个问题。“汉阳铁厂的兴建,当初便有为芦汉铁路提供钢轨的一层用意在内,只是后来芦汉铁路停下来了。现在看来只有芦汉铁路动工,才可能使铁厂的钢铁有大量销路。据说当年李中堂反对重修芦汉而主张先修津通,是怀着点私心在内的。津通在直隶地面,对他有利,芦汉是直隶和湖广两个总督联合起来一道修,他担心张之洞拥芦汉之功而坐大。”

盛宣怀笑了笑:“你这是从哪里听来的话,李中堂知道了,可不高兴啊!”

郑观应哈哈笑起来说:“李中堂想压张之洞,这是天下皆知的事,我就是当面对他说,他也不会否认。不管怎么样吧,反正李中堂的直督早已让出来,眼下的王文韶是资格老才干弱。他不会压张,反倒是想借张的力量来办成芦汉铁路,为自己脸上贴金。”

盛宣怀说:“我们先跟张之洞讲好,让他和王文韶合奏芦汉铁路近期开工,这个折子批下来了,我们再谈接手的问题。”

郑观应说:“芦汉动工是大有希望的,这两个月来已有人在造这方面的舆论了。据说折子也上了两三份,《字林西报》、《字林汉报》上有好几篇文章都在谈这事。”

盛宣怀笑了笑说:“陶斋,你知道吗,这都是你在汉阳期间,我配合着你做的事!”

“哦!”郑观应恍然大悟,不觉伸出拇指来。。杏荪兄运筹帷幄,决胜千里,高明,高明!”

盛宣怀收起笑容,老谋深算的本色立即恢复:“芦汉动工是第一步,但芦汉即便动工,也不能保证汉阳铁厂的钢铁就一定畅售,人家洋人的钢铁又好又便宜,为何不买他们的?况且还有回扣,和各种各样看不见的贿赂。要确保铁路用铁厂的钢,还得有个措施。”

郑观应说:“芦汉铁路肯定在张之洞和王文韶这两个总督的手中掌握着,张肯定会要用汉阳铁厂的钢。”

盛宣怀冷笑道:“办实业,要彻底打掉书生气不可。陶斋兄,你身上还有几分书生气没打掉。张之洞如果真有办实业的本事,铁厂也不会来叫我们接办。你想想看,他要做总督,还要办别的局厂,他会有多少心思来直接管铁路?到时候,他只是一个傀儡,实权都在别人的手里。”

“你的意思是…”

盛宣怀胸有成竹地说:“成立一个铁路公司,我来任督办,芦汉干线就由铁路公司来管。任他湖广还是直隶都不能插手,这样方可彻底摆脱官场习气,也可确保铁路用铁厂的钢。”

“好!”郑观应不得不佩服盛宣怀比他要远胜一筹。“这个铁路公司也要由张王会衔奏请批准,借他们的手来为我们办事。”

我也这样想厂盛宣怀毫不遮挡地说,“商人要办大事,必须要依靠官府,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因为权在他们手里。西方那些大商人,哪一个不是由走官府这条路发迹的?就是发达了,也还得依靠官府才能做更大的事。中国是个官僚国家,更非如此不可。只是中国的商人要想办大事,除依靠官府外,再得加上一条:巴结洋人。因为洋人有钱,借洋鸡来为自己下蛋!”

“依靠官府,巴结洋人!”郑观应爽朗地大笑起来。。说得好,说得好.难怪你做起事来畅通无阻,左右逢源。这可是你盛氏经商办实业的真经呀!”

盛宣怀得意地说:“我盛某人经商办实业的真经还多着哩,这两条还只是表面的,易得学。深层的,我就是明白地说出来,别人也学不好。”

郑观应笑道:“我将我的老三交给你,你带他个五六年吧!”

“那倒不必。”盛宣怀正经地说,“陶斋兄,说句实话吧,像我这样赚这么多的钱,仔细想想也没多大的味道。我这几年老是想,我死前要留下两条遗嘱:一是子孙不要经商办实业,做点小事即可;二以僧服大殓,从简薄葬,让我的灵魂归到佛祖的身边。”

郑观应吃惊地问:“既如此,你天天挖空心思苦苦算计,又为了什么?”

“为什么?”盛宣怀望着远方雾岚缭绕的峰峦,若有所思地说,“说得好听一点,是为了国家的自强;说得实在点,是为了让世人看看我盛某人到底有多大的本事。”

因为话题突然变得沉重起来,二人都暂时不再说下去,一个吸雪茄,一个喝咖啡,都默默地看眼前的田园。正是。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的暮春时节,杜鹃声里杨柳依依,拂面熏风中夹杂着花草的清香,令人心脾畅通,西位为洋务劳心劳力、常年奔波于城市码头、在盘算洽谈灯红酒绿中过日子的大实业家,这眼前的恬淡、宁静、清新、平和,给他们劳瘁的心灵以舒坦的抚慰。一时间,他们竟冒出某种疑惑来:人活在世上,到底是过西洋的那种富裕忙碌生活好呢,还是过中国传统的这种清贫淡泊的田园生活为好呢?

疑惑只是一闪而过,既已投身商海,便好比是钉死在传动带上的螺丝钉,只能随着高速动转的机器而运动,不能再有别的选择了。

“杏荪,张之洞派他的女婿来上海三次了,我们这次应和他的女婿一道去武昌和张面谈一次,以表示我们的诚意。”

“这次去武昌还不是时候。”

“为什么?”

“月底李中堂取道上海放洋,要等他走后我们再去武昌。”

“我们往返一次武昌顶多半个月,赶得及月底送李中堂。”

“不是来不及送的问题。李中堂是不高兴我与张之洞合作的,倘若他知道后反对怎么办?我是听他的还是不听他的?他这次出洋要访问欧美五个国家,少则八九个月,多则一年,待他回国后,我把一切事都办得扎扎实实,他再反对也不好说什么了。”

既不得罪老主子,又不失去这个机会,盛宣怀真可谓计虑周到。郑观应不再说什么了。

从常州一回到上海,由郑观应作陪,盛宣怀以最高规格热情接待陈念扔,态度诚恳地讲明,只有在芦汉动工和成立铁路公司两件事情得到朝廷同意后才能接办的道理,并表示,一旦获准,立即和郑观应亲赴武昌拜会张制台,再一起商讨具体事宜。为郑重起见,商办的铁厂还得与制台衙门签订接办合约,双方今后都得信守诺言,这是西洋各国的通例,请张制台谅解。陈念扔从谈话中看出盛宣怀的诚意,他很赞同这种做法:双方都把丑话讲在先,一旦达成协议签字后,则务必遵守照办,不得翻悔。但中国绝大部分商人却不这样,谈判时被求的一方漫天要价,诛索无度,有求的一方则好话说尽,事事应允。会谈时,双方都各自拣好的说,把不利于对方的东西有意瞒着,结果留下许多后遗症,互相扯皮,互不认账,到头来到底谁是谁非无法追究。

陈念扔表示这两点要求是理所当然的,一定说服张制台先办,并请盛宣怀早日去武昌定下这桩大事。

盛宜怀的担心果然不是多余。四月下旬,李鸿章带着两个儿子和一大群随员从天津坐海轮来到上海。七十三岁的李鸿章遭受甲午之挫后,其声望降到他一生的最低点。《马关条约》的签订,使他被举国骂为卖国贼。二十多年的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的宝座失去丁,如今只剩下一个文华殿大学士的虚衔,冷冷清清地住在贤良寺,仿佛一个暂住京师的寓公似的,无权无势,一生热中竞进的前淮军首领心情沮丧到了极点。

正在这时,当年访问中国的俄国皇储现在的沙皇尼古拉,举行加冕仪式。因为还辽事件中,俄国起了主要作用,朝廷派员前去祝贺,派的钦差是王之春。俄国以王职位低加以拒绝,点名要李鸿章前去,朝廷只得改派李鸿章。

正处人生低谷的李鸿章得此消息,心情大为振奋。他以洋人依然看得起感到荣耀,并深知只要洋人看得起,朝廷便不会冷落他,重新执掌大权的日子为期不远。听到李鸿章即将出访俄国的消息,德国、法国、英国、美国都向他发出邀请,希望利用此次出访的机会顺便访问他们的国家。洋人的重视,立即把李鸿章的声望又抬了起来。他出国前夕,被访的各国公使在使馆为他设宴饯行,各部院也看出李鸿章余威尚存,起复在即,便二改先前的冷漠,都与他热乎起来。就这样,沮丧了一年多的文华殿大学士,如今又重新意气昂扬起来。一到上海,各国驻沪领事馆也争相邀请,弄得李鸿章应接不暇,尽管疲劳却仍很兴奋。

直到坐上法国邮轮爱纳司托西蒙号,与送行的各国公使及专程从苏州来上海的江苏抚藩臬三大宪告辞后,李鸿章才有点空暇与盛宣怀说几句话。

“杏荪,听说张香涛的铁厂办不下去了,要你接手,有这事吗?”

重领风光的李鸿章虽须发皆白,脸上布满了老人斑,精神却很好,腰不弯背不驼,两眼看人依然有威凌之色。

“张香涛派人来上海找我多次,但我没有答应。”盛宣怀一副恭敬的晚辈神情。

“不要答应他。”李鸿章的口气近于命令。“张香涛好大喜功,华而不实,汉阳铁厂被他弄得一塌糊涂,你怎么接手法?让他自生自灭,给天下后世留一个笑柄算了。”

“是的,汉阳铁厂据说管理混乱,亏空严重,是个烂摊子。”盛宣怀避开接不接的实质问题,圆滑地与李鸿章敷衍着。

“我知道,张香涛是在看老夫的笑话,他想取老夫而代之。哼,他还嫩了点。”李鸿章习惯性地掏出两只玉球,在手里滚动着。“杏荪,我给你说个故事吧!正月底,袁慰庭突然到贤良寺看我,做出一副关心我的样子,劝我辞职回籍安心养老。我一眼看出了他的阴谋。他是受翁叔平的关托,来为翁叔平说话的。翁叔平协办大学士做久了,早就想晋大学士,没有缺,要我回籍养老,叫我腾一个缺出来。我就偏不腾。我对袁慰庭说,你告诉翁叔平,叫他死了这条心,我决不会主动请求开缺的.除非朝廷罢了我。袁慰庭听了这话,灰溜溜地走了。杏荪呀,我告诉你,张香涛和翁叔平安的都是一个心思。”

李鸿章开怀大笑。自海战以来,他还没这样开心笑过。盛宜怀也陪着他大笑。

“杏荪,你千万不要答应张香涛。我回国后必定会重掌北洋,你若是对办铁厂有兴趣,我替你在天津建一个大铁厂,比汉阳的要大得多!”

盛宣怀含含糊糊地答应着。不久,由直隶总督王文韶和湖广总督张之洞会衔合奏的,关于芦汉铁路开工和成立铁路公司,并委派盛宣怀任公司督办的折子,因为没有了李鸿章的阻力,很快被朝廷批准。得讯后,盛宣怀便带着郑观应等一班随员,乘坐轮船招商局的豪华客船,溯江西上,奔赴武昌。盛宣怀与张之洞在武昌城里反反复复地商谈了个把月,才把合约签订下来。盛宣怀亲自督办铁路公司,而把铁厂交给郑观应来总办。

.从此,由湖广总督张之洞出面代表政府的官办汉阳铁厂,便移交给由当时中国第一大资本家盛宣怀为头的商人经理。中国有洋务以来最大的一家工厂,经过四五年的探索后,终于与世界的企业经营之路接上了轨。

就在盛宣怀、郑观应招商引股大力整顿汉阳铁厂、芦汉铁路在铁路公司的督办下轰轰烈烈动工兴建、张之洞在湖北全力经营枪炮厂及布、麻、丝、纱各洋务局所洋务学堂的时候,一场维新改革运动,经过康有为等少数有识之士多年艰苦卓绝的努力过程,已经悄悄地却又是不可阻挡地在全国蔓延开来。很快,“维新”、“改革”,便成为响亮的字眼、时髦的举措,其中又数湖广辖境内的湖南省闹得最为激烈。

三 张之洞以钦差之礼接待梁启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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