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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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才常笑道:“我既是自立会的首领,又是唐才常,我什么人的名也没冒。”

梁鼎芬急道:“只要你在出审时这样说说就行了,也不是真要你脱离你的唐氏宗族。”

唐才常见梁鼎芬这个模样好笑,便逗他:“我若这样说了,会给我什么好处?”

梁鼎芬喜道:“你若这样说了,张香帅就不杀你了。”

唐才常又是一阵大笑:“梁山长,你这是在哄三岁小孩。我既然承认是自立会首领,就已经把头送到砍刀之下,还有什么不杀头的?告诉你,我唐某人可比得上古之豪杰,乃今之英雄,行不改名,坐不改姓,随你刀劈火烧,我到哪里都是唐才常,决不会承认是冒名顶替的人。”、

梁鼎芬眼睛盯着唐才常,一时说不出话来。

“佩服,佩服!”过了好久,梁鼎芬才言不由衷地说道。

唐才常掉过头去,不再理会他。

梁鼎芬又想出一个主意来:“你不愿委屈自己,我也不勉强,如果你能在审讯时说上一两句两湖书院曾对你教育甚多,是你自己背弃了师长之教这样的话,也就是帮了张香帅的忙。”

“不行。”唐才常断然拒绝,“我勤王有什么错?难道说两湖书院教育我不忠于皇上,我忠于皇上是背弃了师长之教?”

“当然不能这样说,不能这样说。”梁鼎芬急忙打断唐才常的话。

“那我说什么?”唐才常反问。

两湖书院山长语塞了。他知道,唐才常已是铁了心,要学他的朋友谭嗣同,甘愿将这颗头颅抛掉。对于一个不畏死的人来说,还有什么可以打动他的心呢?猛然间,梁鼎芬有了主意。

“佛尘先生,你的公子多大了?”

“今年九岁。”唐才常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忙说,“我一人犯法一人当,要杀要剐由你们的便。你们不要连累我的儿子,也不要连累我的父母妻室。”

梁鼎芬听了这话,心里得意了:“佛尘先生,你犯的是谋逆造反大罪。按国初的律令,是要满门抄斩的。太后宽仁,即便不杀你的儿子,也要叫地方官严加管束。你的儿子能留下一条命为人做奴,便是最大的福气了,要想今后有所出息,那是绝对不能指望的。”

唐才常心里冒出一丝悲凉来。他自己是早已不顾恤这条命了,但贻祸儿子,他却深为沉痛。他也曾作过两手准备,拟交一笔银子给弟弟,万一事不成,则托弟弟带全家老小逃到香港或澳门去,但银子一直等不来,这件事也便没办。唐才常是条硬汉子,尽管心里很痛苦,但他不想求梁鼎芬。他知道梁鼎芬将会借此为要挟,自己若答应将会于大义有亏。

梁鼎芬早已从唐才常的眼神中看出了他的心思,心里有了把握:“我知道你既不愿害了儿子,又不愿得罪你的党众,我为你想了一个两全之策。公审时,既不要你说是冒名顶替.也不要你说两湖书院的好话,只要你什么话都不说,任于抚台如何问你逼你,你都不开口。你做到了这点,张香帅就保证此案不牵连你的父母妻儿,你的九岁儿子可以由你的兄弟带出国门,张香帅可以保证他的安全。”

这个条件,唐才常可以接受。

“梁山长,你说的话算数吧!”

“一定算数!”

“好,我同意。”唐才常双目如炬地望着梁鼎芬,“假若你们说话不算数,我的父母妻儿有什么好歹,我的魂灵决不会饶过你们。我唐才常生为人杰,死为厉鬼,你们是对付不了的。”

梁鼎芬感觉到了森森冷气:“你放心,你放心,我们说话是算数的。”

停了一会,唐才常说:“我没有什么东西送给我的儿子,今当永别,我作两首诗,你帮我记下来交给他,就当我送他的礼物。”

“行,行,我会照办的。”

梁鼎芬边说,边吩咐牢卒拿纸笔。

“你念吧!”

唐才常将这两天在牢房里想好的两首七绝一字一句地念着,梁鼎芬边听边记:

新亭鬼哭月昏黄,我欲高歌学楚狂。

莫谓秋风太肃杀,风吹枷锁满城香。

徒劳口舌难为我,剩好头颅付与谁?

慷慨临刑虽快事,英雄结束总为斯。

当梁鼎芬把与唐才常的谈话原原本本地告诉张之洞时,张之洞的心里涌出一股又恨又敬、又气又怜的复杂情感来。

人们都说湘人倔犟,从唐才常的身上,张之洞算是领教了。按湘人的性格,如此倔犟汉子能作这种交换已是不错了。他不说任何话,自然也就不会说起进督署游说的事。如此,麻烦就可以少去许多。

无论是从牵涉到自身这一层来考虑,还是从牵涉到牢房外面数万名会众来考虑,唐才常、傅慈祥等二十多名囚犯都不能羁押过久,处理得越快越好。这样想过之后,他突然冒出一个对付于荫霖的好法子来。

张之洞拿出一张纸,给于荫霖写了一封短函,告诉他近日破获的自立军案是一桩特大谋逆案件,与海外的康党孙党、省内外的哥老会大刀会联系密切,案情极为复杂,现正在抓紧时间清理头绪,定于五日后即八月初一日与贵抚台在督署会同审讯。张之洞将这封短函封好后交何巡捕赶紧送去。

于荫霖看到张之洞的信后,决定这两天把手头的事先行了结,从二十八日开始,用三天时间查阅此次案件卷宗,以便心中有数,会审时能有的放矢。

不料,第二天半夜,于荫霖被督署来人从睡梦中叫醒。来人气喘吁吁地告诉他,一个小时前,有一队人马打劫牢房,要营救被抓的自立会大小头目,已被抚标官兵们击退。张制台深感事态严重,不能再拖了,请于抚台连夜过去公审,立即处决,以绝后患。于荫霖被弄得昏昏沉沉的,但事关劫狱大案,他不能拒绝张之洞的相邀。带着瞌睡虫,坐着大轿,一路上迷迷糊糊地来到总督衙门口时,只见灯火明亮,刀枪林立,一副如临大敌的戒严状态。来到大堂时,更是气氛恐怖,刀斧手两旁侍立,杀威棒黑白分明,张之洞全身穿戴,正绷紧长脸,瞪着大眼,凶神恶煞般地坐在大堂正前方左边的虎皮太师椅上,右边椅子也铺了一张特大的虎皮,虎头上瞪着两只吃人的眼睛,散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狰狞之气。这虎皮椅刺目地空着,显然是为于荫霖留下的。

“于中丞,坐吧!”张之洞指了指右边的空椅,依旧是黑着面孔,一点笑容都没有。

巡抚与总督,官衔上虽差了一级,但并不是上下属,彼此相见,得以平级之礼相待。倘若在平日,张之洞这样做,于礼仪上不合,但今日这种场合,却没有什么不合的痕迹,反倒与周围的气氛相一致。于荫霖面对着这一切,心中突然有一种底气不足之感,好像是张之洞在为国宣劳,而自己却在一旁悠闲似的,未会审,气势上已先矮了一截。他匆匆拱了拱手,赔着笑脸:“兄弟来迟了,来迟了!”看了看椅子上躺着的真虎皮,书生出身的于巡抚情不自禁地生出一丝恐怖感来。

张之洞却无笑脸相迎,也不同他商议,立刻拿起惊堂木来猛地一拍:“将犯人带上来!”

在满堂吆喝声中,唐才常、傅慈祥、林奎等一长串人鱼贯而上。灯火闪烁中,除唐才常神色如常外,其他人多少都有些沮丧颓废之色,有的两腿发软,要靠狱卒扶持着才能迈开步,有一个后生子居然在大堂上放声痛哭起来。

“不要哭,大丈夫死则死矣,不可示人以弱!”唐才常压低着声音、威严地对着哭者说。

后生子赶紧闭了嘴,却还在不停地抽泣着。

张之洞满脸凶恶地扫视众犯人一眼,提高嗓门喝道:“你们这些无父无君、无法无天的匪徒们听着,你们不好好交代罪行,竟敢勾结牢外会匪强盗,打劫牢房,这是罪上加罪,死有余辜!

老实告诉你们,本督军队天下无敌,你们那些乌合之众,岂能成事?只能适得其反,加速你们的灭亡。你们已死到临头了,还有什么话说?”

二十多个自立军大小头目一齐望着唐才常,唐才常平静地冷笑着,不做声。什么勾结牢外会匪,什么打劫牢房,他一点都不知道,无从辨别是真是假,他能说什么!

见堂下一片死寂,张之洞转脸对于荫霖说:“于中丞,你有什么话要问他们,请说吧!”

这于荫霖半夜三更被弄到总督衙门来,脑子里本就晕晕乎乎的,不太清醒,面对着这个剑拔弩张的场面,先又输了一筹,再说原本明天才看卷宗的,眼下被急忙叫来,对案件的来龙去脉一点都不知晓,叫他如何审讯?于荫霖只听说这桩案子的总头目叫唐才常,是从日本回国的洋学生,便硬着头皮叫了一声:“谁是唐才常?”

“我就是!”唐才常不慌不忙地应了一声。

“什么地方人,今年多大年岁了?”

“湖南浏阳人,今年三十三岁。”

“你为什么要聚众造反,你和康有为、孙文是什么关系,从实招来!”

唐才常觉得问这些话真是可笑,不值得回答,况且他与梁鼎芬有约在先,遂闭口不做声。

于荫霖气道:“你为什么不回答本部院的问话?”

唐才常用蔑视的眼光看了--眼于荫霖,仍旧不开口。

“唐才常,你在哪里读过书,是怎么去的日本?”

一旁站着的梁鼎芬心里紧张了:不知这小子说话算不算数,如果他把一切都和盘托出,那就糟了。这样想过后便赶紧思考对策。

张之洞也有几分担心,见几秒钟过后唐才常仍不开口,便转过脸问于荫霖:“这班人是死心塌地要与朝廷对抗到底的逆贼,劫牢的匪众扬言下次还要再来,本部堂以为宜早处置为好,免生意外。于中丞,你看呢?”

唐才常一问三不答,已令于荫霖恼火了,何况他对案情本就一概不知,再审下去也无词了,只得说:“就按香帅的意见办吧!”

张之洞站起来,对着两旁的刀斧手喝道:“把他们押出去!”

“慢点。”唐才常突然开口了,令张之洞和梁鼎芬一惊。

于荫霖忙挥手制止刀斧手:“他有话说,让他说吧!”

梁鼎芬瞪着眼望着唐才常,心里骂道:这小子说话不算数,我要让你死得不痛快!

只见唐才常缓缓说道:“拿一支笔和一张纸给我!”

于荫霖对着一旁的衙役说:“拿纸笔来!”

张之洞心里虽有点急,但他不能阻止于荫霖,只得暗自叫苦。

纸笔拿来了。唐才常接过笔,叫衙役把纸在地上铺平。唐才常望了一眼两位主审官后,挥笔在纸上写道:湖南丁酉拔贡唐才常,为救皇上复仇,事机不密,请死。

张之洞看了这行字后,心里大舒了一口气,对唐才常说:“好,本部堂成全你!”

然后再次命令刀斧手:“都给我押下去!”

七月二十八日凌晨,唐才常、傅慈祥等二十八人,在武昌小朝街旁的紫阳湖畔被杀。

过几天,于荫霖得知这二十八名死犯中有二十名系洋学堂毕业,而且唐才常、傅慈祥二人还以学生身分游说张之洞时,心里十分恼恨张之洞那夜突然袭击似的会审,使得他没有充足的时间做准备,白白失掉一个当着张之洞的面批判洋务西学的好机会。

但他还是补上一个折子,借自立会案件提醒朝廷,洋学堂有培养叛逆的可能,必须多加提防,严格控制,只是因为没有拿到活口,不能坐实游说总督一节。于荫霖与张之洞之间的矛盾越结越深,终于在第二年被张之洞借故请出了湖北。

唐才常式的在野勤王活动被残酷地镇压了。与此同时,一场由各省地方官发起的官方勤王戏却在热火朝天地上演着。

五 请密奏太后,废掉大阿哥

七月二十一日,天色未明时,当得知洋兵已攻破广渠门,城内已无任何守兵时,慈禧着青衣布履,装扮成一个民间普通老太婆,带着身穿布袍仿佛坊间店铺小伙计似的光绪皇帝,匆匆忙忙地逃出紫禁城。慈禧在一片慌乱之中,什么都顾不上了,却没有忘记对她的眼中钉、她侄女的情敌、皇帝的宠妃珍妃以惩处。她命令宫中二总管崔玉贵将披头散发的珍妃活生生地推进颐和轩后的一口水井中。这口日后以珍妃命名的枯井,成了中国封建时代众多帝妃爱情悲剧的最后一个实证。它以无比的凄艳,引发多情凭吊者和文人墨客的不尽咏叹。

随着慈禧和光绪逃出的还有皇后、大阿哥及载漪、善耆、奕劻、载勋、载润等王公和刚毅、赵舒翘、英年等大臣。他们一行出居庸关,至怀来县,然后向西逃命。这一群往日养尊处优、锦衣玉食的帝后王公大臣们,在逃命的途中提心吊胆、饥寒交迫,若用旧时说书人常说的“惶惶如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来形容他们,一点也不过分。直到他们逃到山西境内,才略为安定下来。

这时,由盛宣怀居中串联,李鸿章、刘坤一、张之洞、袁世凯等督抚连名上折,请严惩纵容拳民闯下滔天大祸的肇事魁首载漪、载澜、载勋、刚毅、英年、赵舒翘等人。慈禧见此奏折,颇为不悦,为应付悠悠众口,只对他们予以口头斥责,即便这种处罚,也将大阿哥的父亲端王载漪排除在外。至于各省的勤王举动,慈禧则欢喜无已。

最先向慈禧表忠心的是甘肃藩司岑春煊。这位前云贵总督苗人岑毓英的大公子,早年是有名的京城恶少,以性格暴烈、胆大妄为、挥金如土、宾客如云为人所乐道。后来收敛恶习,走人仕途,居然官运亨通,三十多岁便做了方伯大员。岑春煊看出落难的慈禧、光绪奇货可居,便向陕甘总督陶模请求亲自带兵前去保驾护卫。当时慈禧一行正在直隶,要护驾也自以调直隶的兵为近,用不着甘肃的兵马去越俎代庖,岑春煊此举无非是想哗众取宠。但他旗号打得堂皇正大,陶模不得不准,便拨给他兵马二千,饷银五万。岑春煊携银带兵,日夜急驰,在直隶宣化县境内迎上了慈禧的车驾。

慈禧再要强,也是个女人,何况又是一个望七之年的老女人,当此窘迫危难之际,忽见一支人马前来保护她,怎能不感动,不感谢?当岑春煊跪在她面前,大声叫“臣甘肃布政使岑春煊从兰州带兵前来保护皇太后、皇上,谁敢动太后、皇上一根毫毛,臣与他血战到底”的时候,慈禧禁不住放声大哭,以至于走到岑春煊的身边,摸着他的头说:“想不到我们母子遇此大难,差一点就见不到你了。大清朝文武官员成千上万,惟独你有这颗忠心,千里迢迢赶来护驾,我们母子不会忘记你的。”

慈禧这一哭,将那些跟随她一起逃难的王公大臣们也引得痛哭起来。岑春煊没料到一向威严不可侵犯的太后如此失态,也没料到一向威风凛凛的王公大臣们如此脆弱,心里对自己的这个决定十分得意。他也一边大哭,一边说着诸如赴汤蹈火、粉身碎骨也要保护好圣驾的话。慈禧当即任命他为督办粮台大臣,负责警卫料理整个逃难人马的安全及生活等一切事项。转眼之间,一个小小的布政使便成为大清帝国流亡政府的实际控制人了。

岑春煊的这一创举点拨了各省的督抚将军们,他们猛然间仿佛都醒悟过来了:常言说饥者易为食,寒者易为衣,如今则是落难者易为功呀!这个“冷灶好烧”的极浅道理怎么都忘记了.却让那个广西苗子昔日恶少占了头功!

于是,不仅较近的山西、陕西、甘肃等省,就连较远的河南、青海、四川也都纷纷勤王或送各种吃穿日用物品。自从进了山西之后,因为各省勤王人马物品源源不断地到来,流亡途中的太后、皇上也逐渐恢复元气,小朝廷也日益像个样子了。慈禧令奕劻、李鸿章等人进京与洋兵谈判,自己带着日趋庞大的队伍继续西行,在老太婆的心理上,是离北京越远越安全。

远在苏州城里苏抚鹿传霖,也悟到“勤王”是一条日后升官捷径,不顾六十五岁的高龄,亲自带着一千五百名士兵及三吴珍稀特产,日夜兼程北上,终于在秦晋交界之处追上了浩浩荡荡西幸的车驾。鹿传霖临出发前,给妻弟一封信,希望张之洞也能于勤王有所表示。

这天,张之洞看了信后,顺手递给坐在一旁的辜鸿铭。

“香帅,这可是个好机会,你也可学鹿中丞的样,自带一支人马北上护驾。这个功劳,太后、皇上日后会记一辈子的。”

辜鸿铭看完信后,笑着对张之洞说。

张之洞知道辜鸿铭是在调侃,在他心里,对鹿传霖亲身勤王也不大以为然,但嘴巴上免不了对姐夫作一番辩白:“你不知道,我这个姐夫虽是个文官,弓马功夫却是自小就练就的,好得很哩。他二十岁那年,随父住在贵州都匀府,当地苗民作乱,围攻府城,他父母被苗民戕害。他一个人杀出重围,飞马百里外搬来救兵,到底把苗乱镇压下去了。他有这等武功,自然可带兵勤王。我这个制台,虽是统率水陆几万军队,其实手无缚鸡之力,不能跟他比。”

辜鸿铭收起笑容:“你就是有鹿中丞那样的武功底子,我想你也不会亲自带兵去勤王的。”

“何以见得?”张之洞在公务空暇中是很乐意与这位混血幕僚聊天的,跟他闲聊轻松坦率,用不着半点防备和伪装。

“因为太后身边有一大批混蛋在包围着,你去了会觉得憋气,不舒服。你在这里做武昌王做久了,怎么习惯得了在那群既令人瞧不起但又不得不对他们客气的窝囊废中过日子!”

“还是你辜汤生知我!”张之洞笑了一下后又严肃地说:“勤王与惩办肇事者,这两桩事还得分开,假若太后皇上有旨让我带兵去卫驾,我张某人还是会去的。只是眼下湖广还离不开我,自立会余党,哥老会的匪徒们还在伺机复仇。”

“香帅,我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好主意。”辜鸿铭突然兴奋地提高了嗓门。

张之洞兴趣盎然地笑望着这位怪才,不知从他的口里又要蹦出什么惊人之语来。

“你上个折子给太后、皇上,请他们干脆到武昌来住,立武昌为陪都。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到那个时候,端王也好,庄王、肃王也好,统统都得服从你这个武昌王。”

“哈哈哈!”张之洞被辜鸿铭这极富创意的设想,弄得快乐地大笑起来。他连连拍着辜鸿铭的肩膀说:“汤生,你这个主意好得很,那咱们就拟稿吗?”

辜鸿铭也快活得像个孩子似的:“我先拟个英文稿,再请念礽把他翻成中文。”

“你这真正是脱掉裤子放屁!”

听了总督这句粗鄙的话,辜鸿铭笑得眼泪水都流出来了:“香帅,这句话英文里也有类似的表达,它是这样念的。”接着一阵咕噜咕噜的洋话,从辜鸿铭的口里放水似的汩汩流出,张之洞自然是什么也听不懂。

正在笑得舒畅的时候,梁鼎芬拿着一封信进来,对张之洞说:“香帅,有一位特别人物,过几天要到武昌来拜会您。”

张之洞说:“什么人,让你这样神神兮兮的?”

梁鼎芬说:“此人虽只是一个知县,眼下却是太后最为亲近和相信的人。他在太后的眼中,任哪一位王公宗室都不能相比。香帅,这里有一封信,你请看吧!”

梁鼎芬从信函里抽出一大沓纸来,正要递过去,张之洞说:“这么长的信,我不看了,你说说吧!”

辜鸿铭说:“我可以坐在这里旁听吗?”

梁鼎芬笑着说:“还正要你辜汤生坐在这里,我才会说得起劲哩!”

辜鸿铭喜道:“节庵在卖关子,这里面一定有好故事听。”

梁鼎芬坐下来慢慢说:“这个人名叫吴永,字渔川。他是浙江人,却生在四川,长大后又客居湖南长沙,因此而有机会从郭嵩焘侍郎游,又由此而到了曾纪泽侍郎的门下,并且得到小曾侯的赏识,做了他的乘龙快婿。”

辜鸿铭瞪大了眼睛插话:“这样说来,他是曾文正公的孙女婿了。”

“正是。”梁鼎芬点头。

“那我要见见他。”辜鸿铭十分认真地说。

张之洞笑道:“辜汤生近世什么人都不敬仰,惟独敬仰曾文正公,可惜没有机会见到他本人,又没机会见到他的儿子。这次又可惜,来的不是孙子,而是孙女婿。孙女婿的身上是找不到曾文正公的痕迹来的。”

“这大概就是爱屋及乌吧!”辜鸿铭自我解嘲,“他是曾文正公孙女的丈夫,多少总通了点曾家的气吧!”

大家听了这话,都笑了起来。

梁鼎芬继续说:“前几年他被朝廷授为怀来县知县。太后、皇上这次离开京城,第一站便是怀来。老天爷成就了他,让他成了第一个接驾的朝廷命官。吴永能干,在极端困难的处境中尽力而为。太后很满意,就叫他跟随身旁,一路西行,封了他个前路粮台会办。一路上,吴永成了太后得力的左右手,极受太后的宠信。这次他是以太后身边人的身分来湖广办粮饷的。”

辜鸿铭说:“刚才我还和香帅在说勤王的事哩,看来不必派人去了,接待好吴永就行了。”

张之洞说:“你怎么知道得这样多,这信是谁写来的?”

梁鼎芬扬了扬手中的信说:“这信是湖南俞抚台的公子俞启元写给我的,我曾教过俞启元的古文。俞启元现在和吴永一道会办粮台,二人同时被太后派出办粮饷。一个去江南,一个来湖广。俞启元怕大家不了解吴永而怠慢了他,故给我写了这封信,先通报一下。”

张之洞问:“吴永什么时候到武昌?”

“初七八就会到了。”

张之洞说:“节庵,俞启元既然写了这封信给你,就麻烦你去接待他。对于这种人,自然不能怠慢,可安排他住在胡文忠公祠,并派两个人在他身边听他使唤,待住下一两天后我在督署衙门设便宴招待他。”

吴永说到就到了。梁鼎芬以接待钦差大臣的礼数接待他,将他安置在武昌城里最好最安全的驿馆一一胡文忠公祠,又从两湖书院抽调两名略知文墨的仆人来专门服侍他。梁鼎芬郑重告诉吴永:“明天晚上,张制台在督署为您接风。”吴永表示感谢。傍晚,临离开胡文忠公祠时,梁鼎芬又悄悄对吴永说:“楚女又泼辣又风骚,要不要叫一两个来陪陪?”

吴永微笑着摇了摇手。

第二天,湖广总督中庭左侧的宴客厅灯火通明,各种水陆佳肴摆满整整一桌子,张之洞在这里宴请来自太原行宫的要客吴永,陪席的有梁鼎芬、辜鸿铭、徐建寅、陈念扔、陈衍等人。三十六岁的曾门女婿不善饮酒,不到一个小时,饭就吃完了。张之洞把客人带进小客厅,特为泡好上等龙井款待这位祖籍浙江的不平凡客人。

张之洞笑着说:“渔川,包括梁节庵在内的我的这批幕友,都是没有见过太后和皇上的人。你在太后皇上身边一个多月,而且又是在这种非常的日子,也可算是太后皇上的患难之交了。你跟各位随便聊聊行在的情况吧!”

吴永说:“张大人言重了,我吴永什么人,怎么敢说是太后皇上的患难之交。这也是国家不幸,吴永万幸,能有机会侍候太后皇上。也不知吴家哪辈子积下的阴德,让我这个不肖子孙给遇上了。”

辜鸿铭早已急不可耐,抢先第一个说话:“我曾有机会见过英国女王维多利亚,尽管她那时已近六十却依然美丽过人、雍容华贵,她的气质和风度是普通人所绝没有的。渔川先生,我想像中的皇太后应该也和维多利亚女王一样,但我没见过,不知是不是一样,你说给我们听听。”

在座的除张之洞外,谁都没有亲眼见过皇太后,即便是张之洞,也不可能看清那个召见她时高高在上威仪赫赫的太后,他和众幕僚一样希望多了解这位大清国的第一人。他笑着对吴永说:“我这里最是随便,不受礼制和规矩的限制,这些人也都是些本分人,不会背后使绊子。你尽管放心大胆地说,不要有顾虑。”

吴永说:“有张大人这番话作挡箭牌,我就随便和各位聊聊。但有一点,只在这里说,出门以后我就不认账了,不要说这话是听吴某人讲的,到时我会赖账的,各位就不要怪我不是君子了。”

众皆笑起来。

吴永说:“怀来县城离京城不过百把里路,京城内外都闹义和团,怀来自然不可免,也被闹得乌烟瘴气。我知道洋兵正在打京城,整日里惶惶不安。七月二十三日傍晚,正要吃饭的时候,突然有一人闯进县衙门,说是有紧急公文,递上来时,乃是一团粗纸,无封无面,像一团破絮似的。我将纸团展开抹乎,一看,吓了一跳。原来上面写着,皇太后、皇上,满汉全席一桌,庆王、礼王、端王、澜公爷、伦贝子、军机刚中堂、赵大人等各一品锅。另随驾官兵,不知多少,应多备食物粮草,上面盖着延庆州州印。我忙问来人,这是怎么一回事。那人说,两宫圣驾已在离怀来县城五十里的岔道口上过夜,明天就到此地。我心里想,现在一切都乱了,哪里去预备满汉全席、一品锅,得连夜布置。天明即回城赶赴岔道口。巳正时,在途中遇到了两宫圣驾车骑。待我见到太后时,哪里敢认,那简直就是一个逃荒的老太婆:头发蓬乱,面色蜡黄,衣衫褴褛,原来太后已是一天一夜没吃过东西了。”

满厅一片唏嘘声。

梁鼎芬问:“见到皇上了吗?皇上如何?”

“皇上也一个样。”吴永说,“我见到皇上时,他正站在太后的身旁,身穿一件半旧玄色细行湖绉棉袍,宽襟大袖,上身无外褂。腰上无束带,头发有一寸多长,蓬首垢面,憔悴已极。”

辜鸿铭惊问:“七月下旬的天气,皇上怎么就穿棉袍了,我们现在还未穿棉袍哩!”

吴永说:“皇上身子骨极弱。以后的日子里,在太后吃好睡好后,我才发觉,太后其实是一个很好的老太太,既端庄秀美,又开朗健谈。倒是皇上,一直是面色苍白,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陈念礽和辜鸿铭一样也是好奇心极重的人,问:“渔川先生,你和太后、皇上朝夕在一起相处这么久,你觉得他们跟我们普通人有什么不同吗?”

“我没看出他们与普通人有多大的不同。”吴永说,“比如太后吧,她伤心的时候也会放声哭,高兴时也会絮絮叨叨地讲个不停,与普通老太婆一个样。刚见到她那一天,她说她想吃鸡蛋,我好不容易给她弄了五枚鸡蛋。她一连吃了三枚,给皇上留了两枚,连说鸡蛋味道好,说好久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了。这与饿极了的人吃个包谷也觉得好是一样的。至于皇上,更是无任何威仪可言。无事时,他甚至会和太监一道坐在地上玩泥蛋,又喜欢在纸上画各种大头长身的鬼形,再扯碎扔掉。有时在纸上画一只乌龟,乌龟背上写着他所恨的人:然后贴在墙上,用竹签做小弓箭去射,再从墙上扯下,撕碎,让它随风飘去。”

说到这里,吴永猛然记起曾经亲眼见皇上在乌龟背上写了一个人的名字,那是当今一位十分重要的人物。当然,这个名字是绝对不能说出的,今后若有可能,也仅仅只能对张之洞一个人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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