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书农小说网友上传整理唐浩明作品张之洞全文在线阅读,希望您喜欢,记住本站加入收藏下次阅读。

众幕友见大清国的九五至尊居然是这样一个孩童般的人,都不可思议。有的人觉得有趣,有的人觉得滑稽,张之洞的心里却忧心忡忡:从百日维新的急躁和而今的病态来看,从醇邸中走出来的这个皇上,很可能是个心志不健全的人。一旦老佛爷山陵崩,大清国将走向何处?

“渔川,我问你,皇太后一向精细明慎,这次为何会上义和团的当?神灵附体、刀枪不入这等鬼话,太后当时是真的相信吗?”

吴永说:“张大人你说得好,神灵附体,刀枪不人,这完全是鬼话,不是我自夸,怀来县那些拳民也在我面前这样装神弄鬼的,我一概不信。太后当时怎么会糊涂至此,我也纳闷。我当然不敢问她老人家,我是后来慢慢从她周围的人聊天说闲话中得知一二的。主要是两拨人蒙骗了她。”

这可不是常人能晓得的宫闱秘密,大家都聚精会神地聆听,尤其是辜鸿铭,瞪大那双蓝幽幽的眼睛盯着,让吴永看了有点儿害怕。

“一拨人是刚毅刚中堂和赵舒翘赵大人。太后本是派他们两人去涿州查看义和团实情的。端王是一心要用义和团,刚中堂迎合端王说拳民可用。赵大人是饱学之士,一见就知道拳民成不了事,但他是刚中堂引进军机处的,不能抵触刚中堂,回京禀报时含含糊糊,也没说可用,也没说不可用。太后听了刚中堂的一面之辞,以为拳民真的有神术。另一拨是宫中的太监们。不知什么缘故,这些太监都没有头脑,都相信义和团那一套鬼把戏,许多太监都入了团,在园子里设坛祭神灵。他们天天在太后面前说拳民们如何如何了不得,都说是自己亲眼见的。你们想,三人都可以说成虎,几十上百个太监都那么说,太后怎么会不相信?就拿火烧正阳门那件事说吧!义和团放火烧大栅栏一带的教民住宅,火烧大了,一直烧到正阳门去了,这不闯了大祸吗?拳民们也着急了。来了一个大师兄说,不碍事,我们请东海龙王来保护正阳门。于是所有拳民都席地而坐,跟着大师兄念念有词,谁知不但东海龙王未请来,火反而越烧越旺,把正阳门烧成一座焦楼。拳民们吓得全部逃走了。这本来是一个戳穿义和团花招的极好例子。不料,由太监口里告诉太后的却变了样。他们说本来海龙王要来的,因为皇上不听太后的话,要重用康党,就不来了。火烧正阳门,是对皇上不孝的惩罚。太后听了这话,不但不加怀疑,反而说神灵有眼,拳民可嘉。这两拨人就这样坑害了太后。”

客厅里一片嗟叹。

张之洞想,谈论太后皇上太多了也不大好,而且他还要与吴永单独密谈在心里琢磨了好久的一桩大事,于是起身说:“天很晚了,吴渔川还有许多事要办,今夜就谈到这里吧。”

见总督发了话,众幕僚们只得脚跟脚退出客厅。

原来,吴永来武昌,是要向湖广代流亡朝廷讨五十万两银子和十万斤粮谷、五万匹棉布绸缎。这事属巡抚所管,吴永在湖北境内盘桓了半个月,多次拜会湖北的巡抚、布政使、粮道、江汉关道等要员,然后又南下洞庭,找湖南的地方衙门去了。

有一天,梁鼎芬悄悄对张之洞说:“香帅,您不知道吧,吴永现在与曾家已断了关系。”

张之洞颇为吃惊:“这话怎么说?”

“他的夫人早几年前就过世了。”

“夫人过世了,还有儿女呀,儿女跟外婆家的血脉是割不断的。”

“可惜的是没有儿女。”

一刻短暂的沉默。

张之洞说:“你去长沙住几天,一则陪陪他,二则遇到方便时问问他想不想续弦。”

梁鼎芬说:“续弦是肯定想的,他还只有三十六岁,且无子女,哪有不续弦的理。只怕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难有一个令他中意的人。”

张之洞说:“我叫你去长沙,也包含着这层意思,看他想要个什么样的人。”

梁鼎芬领了张之洞这道钧命,在长沙整整陪丁吴永半个月。两人谈古论今,诗词唱和,居然成了很好的朋友。吴永将续弦一事委托给了他。

回到武昌后,梁鼎芬开始为这事筹划起来。他思忖着:吴永是太后的亲信,又有曾家的背景,今后前途无量,自己若能与他将关系结牢的话,日后也算是朝廷有人了。这股肥水决不能流到外人田里去,我梁鼎芬要和他攀下这门亲。梁鼎芬把自家亲戚中的女人们都列出来,挑尽了三姑六婆后,倒真给他看中了一个人:他广东老家远房八姑今年二十二岁,因高不成低不就,早过了出阁年纪仍待字闺中,成了个老姑娘。梁鼎芬忙修书一封通过官驿寄回广东番禺,不久后收到了回信。八姑家对这门亲事满意极了,若男方无意见,可即刻护送新娘子前来武昌完婚。趁着吴永尚在湖南的空当,梁鼎芬又去信老家,要他们去广州城里拍几张照片寄来,把事情办得尽量妥当些。二十多天后,照片寄来了,吴永也从湖南返回武昌。吴永看了照片,模样端正,又是一个从没嫁过人的黄花闺女,且是梁鼎芬的亲戚,很满意。这时已到初冬季节了,张之洞于是邀请吴永干脆在武昌度岁,年前完婚,过完年后再回到太后身边去。吴永一口答应。

慈禧、光绪一行早巳在九月初到了陕西西安府,便将西安当作行都,行使起朝廷的职能来。庆王奕劻和直督李鸿章奉命与八国联军总司令瓦德西为首的洋人谈判。洋人不但要赔四亿多两白银,而且开出一长串名单来,指控这些人均为肇事祸首,不杀不足以平各国之愤,奕劻、李鸿章看那名单,赫然列为第一名的便是圣母皇太后她老人家,不禁惊得目瞪口呆,半晌合不得嘴。接下来便是端王载漪,庄王载勋,国公载澜,军机大臣刚毅、英年、赵舒翘,礼部尚书启秀,刑部侍郎徐承煜,前山东巡抚毓贤,甘肃提督董福祥。

奕劻对瓦德西等人说:“祸首列太后之名万万不可,这于中国国情相悖太大,不但我们不能答应,即便皇上也不能答应。太后死,皇上存,皇上将有不孝大罪,势必不能独活于世。”

瓦德西说:“要说名副其实的祸首,还只有你们这位皇太后够资格,其他人都是听她的,只能说是从犯。不杀她,怎么说得过去?你们这个皇太后,我看还不如赛二爷,她的见识比皇太后的见识高得多。她请我不要杀老百姓,说老百姓无罪,罪在拳匪。这话有道理。”

赛二爷是谁?奕劻没听说过。他讨好地说:“赛二爷是哪家的公子,我要奖赏他厂瓦德西哈哈大笑:“赛二爷不是哪家的公子,她是八大胡同的妓女,一个会说德国话的可爱的女人,据说是你们以前驻德公使的夫人。”

将一个妓女拿来跟皇太后相比,不仅使奕劻,也使李鸿章气愤不已。这简直岂有此理,欺人太盛!奕劻、李鸿章恨不得将眼前这个可恶的红毛蓝眼魔鬼杀掉。但眼下他手里有着一万八千名手持洋枪洋炮威力无比的军队,杀人的刀把子不是在自家而是握在别人的手中。太后千叮万嘱和谈只准成,不准败。没法子,只得强咽下这个羞辱。奕劻赔着笑脸说:“无论皇太后有什么差错,都不能让她承担,只要放她一马,什么话都好说。我们大清国有的是全世界都见不到的宝贝,您和各国将军们要什么,我们给什么。”

李鸿章听了这话不是味道。国家的宝贝怎么能随便送人,这些人都是贪得无厌的恶狼,他们的欲壑你能填得满吗?但奕劻是首席和谈大臣,又是亲王,何况这是救太后的事,李鸿章也只得忍了;瓦德西狞笑道:“好哇,早就知道你们的宝贝多得很,拿宝贝来换皇太后的头颅,也是可以的,但以下的那些人,是再也不能讨价还价了。”

最后,双方达成如下协议:中国赔银四亿五千万两,分三十九年还清,年息四厘,以关税和盐税作抵押;划东交民巷为使馆区,中国人不准居住;拆毁大沽至北京城防炮台,外国军队驻扎北京和从北京到山海关沿线十二个重要地区;永远禁止中国人成立任何反对外国的组织,违者处死,若再发生此类事件,当地官员立行撤职,永不叙用;严惩载漪等十余名祸首。

奕劻、李鸿章代表朝廷签下这个中国有史以来最大的不平等条约。

作为会办和谈大臣,张之洞除严惩祸首这点外,对条约中的其它几条都很不满意,尤其对赔款和驻军两条,更为不满。赔款如此之多,几乎要把中国的元气耗尽,“徐图自强”目标的实现不知又要向后挪动多少年。在中国的土地上允许外人驻扎军队,这有丧失领土主权之嫌。张之洞致书奕劻、李鸿章,明确表示不能完全赞同的态度。

李鸿章想起二十多年来,张之洞一贯与自己唱反调,心中甚是不快。外国政坛上有鹰派、鸽派之说,李鸿章觉得自己是中国的鸽派之首,而张之洞处处跟自己为难,是不是想当鹰派的头领?他气得对奕劻说:“这个张香涛,还是当年那一副书生做派,做了十七八年的督抚,应该有些历练了,还是这样喜欢放言高论,正是曾文正公当年所说的那句老话:看人挑担不费力。”

奕劻说:“他是个喜欢出风头的人,不去管他!”

后来,李鸿章在别处也多次说过这样的话,终于传到了张之洞的耳朵里。他气愤地说:“李少荃倚老卖老,不把国家当回事。他说我书生意气,我没有骂他老奸巨猾就算客气了,他哪有资格说我?”

李张之间本来就很深的裂缝,变得更深了。

年关临近,武汉三镇飞起漫天白雪,梁鼎芬的八姑姑带着庞大的护送嫁妆的队伍来到武昌。梁鼎芬忙着为他们布置新房。过小年这天,婚礼隆重举行,大媒便是候补道两湖书院山长、总督衙门总文案梁鼎芬。张之洞为他们做了证婚人,又破例从他珍藏多年的古董中选了两件战国青铜器:一面凤舞九天图纹铜镜,一把八寸长的玉柄双刃铜短剑,作为礼物送给吴永。

又娶了美娇娘,又获得张之洞的格外青睐,吴永这趟湖广之差简直是美不胜收。蜜月过后,吴永接到行宫来的电文,催他急返西安交差。

临行时,他来到总督衙门表示他的由衷谢意,张之洞也要拜托他多多致意太后、皇上,二人说得融洽而深入。

为了答谢张之洞的厚爱,也为丫在今后的仕途上增加一个强有力的靠山,吴永向张之洞透露了一个绝密消息。

“香帅,您知道皇上最恨的人是谁吗?”

“不知道。”张之洞的心里无端冒出一丝恐惧感。

“袁世凯。”吴永压低了声音。

“为什么?”

其实,张之洞先前也听到过一些风声。戊戌年事变后不久,从湖北巡抚衙门里传出消息,说谭嗣同曾去找过袁世凯,请袁救援皇上,袁表面答应,第二天回到天津就将这事告诉了荣禄。荣禄急告太后。于是便有太后训政、六君子被杀、皇上囚禁瀛台的结局出现。袁世凯是个口是心非的小人,可耻的告密者!

对袁世凯的这个评价,成了所有传说这个故事的人的最后结论。张之洞对此将信将疑。

“康有为和军机四章京都极力推荐袁世凯,皇上相信了,将他从天津叫到北京,超擢他做诗郎,并召见他,以重任相托。袁在皇上面前慷慨激昂,忠心耿耿。不料他一回天津,就对荣禄说,皇上发动康党围颐和园,要挟持太后。引起太后大怒,并痛斥皇上不孝不仁,皇上矢口否认。太后说这是袁世凯说的,并有荣禄作证。皇上还是不承认有围园劫后的计划。因为此,皇上恨死了袁世凯,巴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哦,是这样的。”张之洞深深地倒吸了一口气:两年多的一段传闻终于得到证实。“香帅,”吴永的语气很诚恳,“袁世凯这个人我没有见过,不知其为人到底如何,说他能干的人很多。他这两年也很能任事,东南互保的事,严惩祸首的事,他都与您一起参与了。他是有心要攀附您这棵大树。我今夜把这事告诉您,想提请您注意这个人。他今后前途到底如何,还很难说,也可能飞黄腾达,也可能粉身碎骨。您对他,还是多留点神为好。”

这可真是个重要的提醒!对于袁世凯,张之洞原本并无甚好印象,只认他是个不读书凭军功发迹的暴发户。去年以来他对袁的印象大有改观。原因是袁任山东巡抚时全力镇压义和团,有先见之明,又积极参与中外互保合约,有胆魄。袁世凯很明显地在与他套近乎,若没有吴永的这个提醒,真有可能被袁世凯给套住了。

张之洞说:“渔川,谢谢你这个提醒,我今后会注意的。”

隔一会,他又说:“我想问你一件事,你不要对别人说。”

吴永肃然:“什么事?凡我所知的,我都可以对您说。”

张之洞的脸向吴永凑了过来:“你看大阿哥这个人怎么样?”

吴永略作一番思索后说:“大阿哥今年十七岁,人长得比皇上要精神些,也还灵泛,诗作得不错。。

“大阿哥会作诗?”张之洞显然对此很感兴趣,“你能记得几句吗?”

“前几日我收到西安行宫中一位朋友的来信,信中极赞大阿哥的诗才,说大阿哥近日有一首《终南山》确实做得好。诗是这样写的:入夜宫中烛乍传,簷端山色转苍然。今宵月露添幽冷,欲访楠台第五仙。”

“这诗是做得不错。”张之洞微微点头。“大阿哥的书读得怎样?”

“大阿哥的最大不足之处就是不爱读书,好玩耍,心不能静。还有一点,性情轻佻,喜怒无常。”

张之洞说:“就常人而言,大阿哥可算是一个聪明颖秀的少年,若有严父严师管教,日后或许也能做点事。但对大阿哥这个身分来说,他的长处恰恰是短处,而他的短处则不仅于自身不利,更将于国家不利。”

吴永仔细聆听着这位社稷之臣的谠言庄论。

“吟诗作赋,是普通人怡情悦性的好方式,但一国之君不能沉湎于此。治国平天下,靠的是圣贤之教,史册之鉴。十六七岁,正是发愤苦读经史的大好时光,大阿哥的功夫不下在此处,却用在诗词上,是舍本逐末。隋炀帝、陈后主、李后主、宋徽宗都是诗词歌赋中的高手,却成了亡国之君。耽于诗词,又加上轻佻,喜怒无常,这样的储君,真不是国家之福。”

吴永插不上话,说是也不宜,说不是也不宜,只好缄口听着。

“渔川,有一桩事,我在心里想了好久,要向太后禀报。但至今未禀报,一是拿不定主意,二是不知通过什么途径传到太后那里。你这一来,既使我拿定了主意,又找到一条便捷通道,你一定要把这桩事当面禀报太后。”

吴永说:“我一定照大人的吩咐去办。”

张之洞敛容正色对吴永说:“你回去后,找一个方便的机会,单独对太后说:张之洞请太后废掉大阿哥!”

吴永心里大吃一惊,傻望着张之洞。

张之洞严肃地说:“去年夏天所发生的这场灾难,是由立大阿哥而引起的,端王要借拳匪来打击洋人,为自己出气,才竭力怂恿太后围攻使馆。要说祸根,就在这里。这已是官场士林中公开的秘密了。大阿哥年纪小,又没管过事,他当然不会成为洋人所索求的祸首。现在祸首中的人虽然载勋、毓贤、刚毅、赵舒翘、英年、启秀、徐承煜都已死了,但载漪、载澜兄弟还健在。假若哪一天,大阿哥真正登极做了皇帝,载漪便是太上皇,载澜便是皇叔,他们一定会唆使皇帝翻案,对指责他们的人报复。对洋人,只会更加仇视。无论对国外还是对国内,这都是极不利的。我早就想过,不废大阿哥,不将他迁出宫,去年的事就不能算彻底清算。但我拿不定主意,这原因是我不知道大阿哥其人。若他真是明君之材,或不必担忧,但听你刚才所说的,我可以断定此人必定成不了明君。”

吴永颇为紧张,想不到自己刚才的那几句话居然对大阿哥的命运起了作用。一个小小的知县,一介草莽出身的平常人,竟然会对当今帝王的废立起作用,这真是不可想像的事,而此事竟然就发生了。想到这里,吴永又不禁自豪起来。

“如此看来,我想,为了太后,为了祖宗的江山,也为了大阿哥自己,还是废了为好,而且必须立即搬出宫,永远断绝他的念头。这桩事不能写奏折,只能面禀。我又不能到西安去,真是天赐良机,让你到武昌来了。渔川,你千万不要前怕狼后怕虎的瞻前顾后,一定要以国家大义为重,将我的这个想法面禀太后。万一有什么事出来,我张某人会向太后上书,说清事情的原委,洗去你的责任。你不要有顾虑。你曾经做过曾家的女婿,要像你的丈人和太丈人一样,在紧急关头,拋开一己得失,为国家挺身而出。”

这两句话激励了吴永,他站起身来坚定地说:“香帅放心,我一定会把你的这个建白如实禀报太后。香帅身处如此高的地位,尚且不顾自身利害,我吴永一个七品芝麻官,算得了什么!若能协助香帅为国家办成这桩大事,也不枉曾家赏识我一场了。”

第五章 爆炸惨案

一 八闽名士向张之洞献融资奇策

吴永离开武昌两个月后,一道关于废除大阿哥的上谕颁发下来。张之洞心里欣慰:太后尽管糊涂迷误过一段时期,但毕竟还是醒悟过来了。

是的,这次亲身遭逢的巨变,的确给一向自以为了不起的慈禧以深重的创伤和刻骨的刺激,严酷的现实迫使她不得不自我反省,也迫使她不能不承认自己的失误。为了挽回丧失殆尽的人心,维护自己摇摇欲坠的至尊形象,在西逃的路上,她便指示跟从的军机大臣草拟以皇上名义下达的“罪己诏”。又在批准和约的上谕里再次表示“自责不暇,何忍责人”的沉痛心情。在所有痛定思痛的奏章中,慈禧最看重的是朝廷奉为客卿的英国人赫德所上的条陈。这位担任中国海关总税务司近四十年的洋人,以极为诚恳的语言劝告太后,西方各国决不是要中国的国土和人民,只是希望中国改弦易辙,实行新政,奉行和他们一样的国策。赫德请太后早日回銮,今后只要认真实行改革,中国是可以富强的;中国富强了,与世界各国也就相安无事了。

慈禧完全接受这位洋朋友的建议,一面筹备回銮北京的准备,一面筹谋实行新政,并明诏国民:“世有万古不易之常经,无一成不变之治法,穷变通久,见于大《易》,损益可知,著于《论语》。盖不易者三纲五常,昭然为日星之照世,而可变在令甲令乙,不妨如琴瑟之改弦。伊古以来,代有兴革,大抵法积则弊,法弊则更,要归于强国利民而已。”又要求各军机大臣、六部九卿、各省督抚及出使各国大臣,取外国之长,补中国之短,参酌中西政要,对有关朝章国故、吏治民生、学校科举、军政财政等方面,向朝廷提出有关变法改革除旧布新的建议。一时间,仿佛戊戌年的“百日维新”之剧又重新上演,只是戏中的主角由皇帝变成太后而已!

庚子年的这场惨变,任何一个稍有爱国之心的中国人都会痛心疾首,任何一个稍有头脑的中国人都知道,要想不亡国灭种,只有变法一条路。相对于两年多以前的那个夏天来说,这次的变法,在表面上已经是没有反对派,大家咸与维新了。在新一轮的变法高潮中,最为积极也最为朝野看重的封疆大吏,当首推既有新政实质、又有“中体西用”理论主张的湖广总督张之洞,次则为对办局厂办新军有兴趣的硕果仅存的湘军元戎两江总督刘坤一,另一个则是办新军大有成绩,又在镇压拳民中崭露头角的山东巡抚袁世凯,他们都在组织一批智囊文胆,切磋研讨关于变革方略的文稿。

袁世凯多次向张之洞写信,以晚辈自居,请他牵头,选择几个有影响的督抚会衔上奏,共同提出关于新政全局的建议来。因为有吴永的那番话,张之洞不理睬袁世凯的示好,而主动与刘坤一联合,希望以他们两人会衔的形式,提出改革方略。戎马一生一向以战功自炫的刘坤一,晚年亲眼目睹湘淮军在洋兵面前屡战屡败的现状,真是痛心不已。洋兵打进京师,帝、后弃逃,在刘坤一看来,这无异于亡国,是军人的奇耻大辱。他欣然赞同张之洞的建议,愿意为中国的复兴,与张之洞一起担当这个重任。

经过两三个月的起草修改审订的过程,关于新政的三个奏折产生了。第一个折子名曰《变通政治人才为先遵旨筹议折》。此折提出变法图强,以人才为先的主张,指出中国不贫于财,而贫于人才;不弱于兵,而弱于志气。并提出育才兴学四条办法:设文武学堂,酌改文科举,停置武科举,奖励游学。第二个折子名曰《遵旨筹议变法谨拟整顿中法十二条折》。此折从十二个方面提出对中国旧的法规法则加以改革,即提倡节俭,打破资格限制,停止捐纳,考核官员并增加俸禄,改进官员诠选,取消书吏和差役,改善刑狱,筹八旗生计,裁撤屯卫、绿营等等。第三折名曰《遵旨筹议变法谨采用西法十一条折》,提出应当采纳的切实有用的西法有:广派官员出国考察,编练新军,改良农业,提倡工艺制造,制订有关矿业铁路商业交涉等法律,货币改用银元,征收印花税,推行邮政,多译各国书籍等等。

第二折的除旧和第三折的布新,都审慎地遵循张之洞的中体西用的理论:关于本体的方面,即中国的纲常名教、伦理道德,仍得坚持,不能改变;西法西艺,均作为功用而被引进,以促使本体的健壮强大。

这就是中国近代史上著名的“江楚会奏三折”。它以形式上的温和中庸,内容上的切实可行,时间上的恰到好处,上奏者的地位资望,获得了以慈禧为首的朝廷执政者的一致认可,成为事实上的新一轮新政的实施大纲。这些变法设想,通过以后的一连串上谕,向全国各地陆续颁发推行。

张之洞趁着这个大好时机,加速发展湖北的洋务事业,在两湖各府县广设各式新学堂,大量派遣官费生赴日本留学。他又在湖北扩大新军。湖北新军按全国统一军制,将军队编为一镇一混成协,即第八镇、第二十一混成协,共有官兵一万五千余人,全部用新式枪炮及西洋器械装备,聘请德、日教官充当军队教习。配合新军建设,又在武昌办起将弁学堂、武备普通中学和陆军小学堂。这三所军校担负起培养新军各级武官的责任。与此同时,张之洞又拟在武昌创办火柴厂、水泥厂等工厂。

办学堂,办新军,办工厂,凡有兴作,第一步便是筹措资金。到处需要钱,到处都向总督衙门伸手要银子。“银钱”两字,令他焦急,令他忧虑。再一次“银钱短缺”的重荷,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他多么盼望能有点铁成金之术:顷刻之间,他的面前便可出现金山银山。他甚至幻想过,能在哪一处施工现场,突然发现前人埋在地下的金窖银库。当然,这都是不可能的事。怀着满腔洋务宏图的湖广总督,从哪里去获得眼下所急需的大批资金呢?

这一天,陈衍来到签押房。他对面有愁容的总督说:“卑职知香帅为资金一事苦恼,愿向大人献一奇策,可立解燃眉之急。”

张之洞颇为疑惑地望着这位瘦小的八闽名士,见他一脸正经,不像说笑话的样子,弄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张之洞似笑非笑地说:“你有办法可立刻筹集一批大的银钱?”

陈衍点头:“是的,不出两个月,您可得二十万两银子,半年光景,您可得七十万两银子。”

张之洞问:“你是去借钱?”

陈衍摇摇头:“不是借。现在借钱利息都很高,何况也借不到这么多。”

张之洞盯着陈衍的眼睛:“你想去学梁山泊的草寇,打劫生辰纲?”

陈衍哈哈笑起来:“香帅真会取笑。太平世界,朗朗天日,我一个弱书生怎敢打劫别人的金银!”

张之洞也笑了,说:“那你的奇策是什么?”

陈衍收起笑容,正经八百地说:“我的奇策,既不靠借,更不靠抢,它靠的是真实的学问。这门学问,洋人称之为货币金融学,我已经研究这门学问多年了。”

张之洞惊道:“看不出,石遗,我原来以为你只钻研诗话学,想不到你对西学也有研究。”

陈衍说:“我的家乡福建侯官,虽不如广州、香港等地,却也因地处沿海而得风气之先。自林文忠公以来,侯官研究西学已蔚然成风。我曾偶尔得到几本西洋人所著的货币和金融方面的书籍,便被这门学问所迷住,多年探索,颇有心得。”

张之洞听陈衍这一解释,知他不是走的野狐禅一类的歪门邪道,遂认起真来:“你说说,你有什么好办法,若真的行之有效,你可为湖北的洋务立下一大功。”

陈衍说:“这个办法其实也简单。湖北现有两台您从广州带来的铸银元机,就用这两台机器,铸造一种新的货币即铜元,每个铜元合铜二钱七分,由总督衙门规定,一个铜元值十文制钱。如此,湖北银钱短缺之围可立解。”

张之洞一边摸着胡须,一边将陈衍这番话在脑子里思考着:“我弄不明白,你这是玩的什么把戏,为何将制钱换成铜元,就能立即生财?”

“香帅,容卑职慢慢解释。”陈衍知张之洞虽热心推行新学,其实是连新学的门槛都没进的人,于是耐心地剖析,“香帅,您是知道的,一两银子可兑换一千文制钱,一千文制钱重八斤,也就是说一千文制钱是用八斤纯铜所铸成。八斤即一千二百八十钱,也就是说,一文制钱含铜一钱二分八,将近二个制钱便可铸一个铜元,这个铜元当十个制钱用,剩下的近八个制钱便是总督衙门所赚的了。十文赚八文,一两银子可赚八百文,百万两银子可赚八万万文制钱,将这八万万制钱再换成银子便可得八十万两银子。我估计湖北一省半年市场银子流通量大约有百万两,当然这种计算是个概数,其实要两个多制钱才能铸一个铜元,再打个八五折,恰好近七十万两。一年下来,可得银子一百三四十万两。香帅,拿这笔银子,你办什么洋务不成?”

听陈衍这么一说,果然这一百三四十万两银子的得来并不难。铸银机器确实是现成的,早在光绪十五年张之洞通过郑观应从香港购买了两台。广东省是大清国第一个铸造银元的地方,张之洞也便成了有史以来中国第一个铸造银元的官员,如果能在湖北最先铸造铜元,那不又成了中国第一个铸造铜元的人?一向敢为天下先的湖广总督被这个念头所激动,大为兴奋起来。但是,张之洞毕竟对货币金融学没有研究,这是桩关系千家万户生计的大事,不能草率,他想多方听听意见。于是,拍了拍陈衍的肩膀说:“石遗,你这个想法很好,明天一早我在议事厅召开会议。你今夜好好准备下,明天当着众人的面详细说说,让大家一道来参谋参谋。”

第二天上午,督署衙门中西两文案房的一批有头脸的幕僚集会于议事厅,听陈衍讲他的“以一当十”的融资奇策。陈衍以诗人的气质,带着浓烈的情感色彩,眉飞色舞地将他的奇思妙想当着众人的面演说了一番。他滔滔不绝地讲了一个多钟头,满心期待幕友们对他的鼓掌赞扬。不料他的话音刚落,辜鸿铭便用手指着他的鼻尖,脸朝着张之洞说:“香帅,陈石遗乃大奸大恶。我想请你先取下他的头来,再容我批判他这个恶毒的奇策。”

陈衍顿时吓得面如土色,众幕僚也被辜鸿铭的这一手所镇住。

张之洞板起面孔说:“汤生,你这讲的什么胡话!幕僚议事,谁都有发表自己意见的权利,我如何敢要他的头?石遗的想法恶毒在哪里,你说给我听听嘛!”

辜鸿铭指鼻尖的手放了下来,两只灰蓝眼睛狠狠地盯了陈衍一眼说:“香帅既不肯取你的头,就暂且让它留在你的脖子上吧!”

众幕僚被辜鸿铭的表演弄得笑了起来。

辜鸿铭却没有笑,他尖起喉嗓,大声说:“陈石遗此计,乃真正的残害民生的坏主意、恶念头。他也不想想,老百姓没有了制钱,有几多不方便,都用当十的铜元,难道到酱园里去买块酱萝卜,到针线铺去买根针,也要用一个铜元吗?久而久之,一个铜元便变成一文制钱用了,物价不就涨了十倍吗?到时候,香帅不取陈石遗的头,老百姓会剥陈石遗的皮的!”

看着陈石遗在辜鸿铭的斥骂下,那副灰头灰脑的模样,众人又免不了笑起来。

刚入幕不久的郑孝胥说:“制钱并没有收尽,还可以用嘛!大钱小钱一道用,买酱萝卜、针线就用小钱嘛!”

郑孝胥与陈衍同为福州人,又是诗友,曾在日本领事馆里做过事,精通日文。年初由陈衍介绍进了幕府,张之洞对他也很器重。.

辜鸿铭说:“苏戡,你不知香帅的脾气。有这么好的生意,香帅岂会不大做特做。要不了三年,湖北市面上就看不到制钱了,哪里还有什么大钱小钱一道用!”

在督署里,惟一敢当面批评张之洞的,便只有这个混血儿,其他人都没有这个胆量。大家偷眼看了看张之洞,见他脸上并没有生气的神态,知道总督的心思或许已被辜鸿铭所说中。

张之洞朝大家扫了一眼说:“诸位都说说,陈石遗的这个办法可行不可行。”又对着梁敦彦说:“崧生,你在美国多年,于美国的货币金融应有所了解,谈谈你的看法。”

梁敦彦思忖片刻说:“石遗的这个主意,本质上屆于通货膨胀。”

“什么是通货膨胀?”张之洞打断梁敦彦的话。

“西洋各国已普遍实行纸币,纸币的印刷权利掌握在政府的手里。货币的发行量与实际需要量平衡,市场则稳定,若发行量超过了实际需要量,则造成货币贬值,物价上涨。这种现象,金融学称之为通货膨胀。”

张之洞点点头说:“如此说来,通货膨胀不是个好东西了。”

“对老百姓来说,显然不是好事,但对政府来说,则有它有利的一面。”梁敦彦继续说,“政府财政有了亏欠,或是政府准备办一件大事需要一大笔款子,用这种办法可以弥补亏欠,或筹措资金。”

陈念扔接着梁敦彦的话头说:“说穿了,就是政府通过这个办法从老百姓手里紧集一批钱来。说得好听点,就是政府身上的担子,让全体老百姓来分担。”

张之洞听到这话高兴了:“我们现在也正是这样。总督衙门的担子,要湖广两省的老百姓一道来分担。看来陈石遗的主意可行。”

梁敦彦皱了下眉头说:“政府做这种通货膨胀的事,得有两个条件:一是政府所办的事,必须是为了全体百姓的利益;二是老百姓都能体谅政府,支持政府,愿意与政府来共当担子。”

梁鼎芬一直没吱声,他是在揣摸张之洞的心思,现在他已经完全明白了,于是开口:“我看崧生说的这两个条件我们都具备:香帅办洋务,完完全全是为了我们大清国,为了湖广的富强,是为老百姓谋利益的大好事,湖广百姓也是完完全全体谅支持香帅的。香帅你就定下吧,按石遗的主意办。”

张之洞望着梁鼎芬点了点头。梁鼎芬见香帅赞许他的话,心里很得意。

辜鸿铭讨厌梁鼎芬这种当面谄媚的作风,说:“香帅,恕我说句直话,你办洋务的确是为了国家富强。国家富强了,老百姓的日子就好过,归根结底,办洋务是为了老百姓。但是,要说老百姓眼下都体谅支持你,这种说法我不敢苟同。老百姓都是只顾眼前利益,看不到长远利益,在没有得到实利之前,要说都支持,怕不可能。”

得到张之洞首肯的梁鼎芬决心要讨好到底:“照辜汤生的说法,香帅办的洋务现在还没有让老百姓得到实利,故而老百姓不体谅,不支持?”

梁鼎芬这种露骨的献媚,令梁敦彦、陈念扔等人也看不过去,但他们也不敢太拂张之洞的心意,都闭口不做声。辜鸿铭气得咬着牙齿说:“梁节庵,你这是为虎作伥,助纣为虐。”

梁鼎芬也反唇相讥:“辜汤生,你是反对洋务,坑害忠良!”

见议事会变成了攻击会,张之洞大不耐烦起来,他拍了拍太师椅上的扶手,高声道:“都不要吵了。这桩事老夫已弄清了,即便湖广百姓一时不体谅,心有怨言,就让他们说去,到时他们自然会明白老夫的一番苦心的。陈石遗,铸铜元这个差事就交给你了。”

“卑职遵命。”陈衍满心欢喜。“铸铜元是桩大事,卑职想这得成立一个机构,卑职也得有一个名分才行。”

“陈石遗在向老夫要权!”张之洞笑了笑说,“名不正则言不顺,他的想法也是对的。就把过去广州那个现成名字改一个字移过来,就叫铸铜元局吧。老夫任命陈衍为铸铜元局总办。”

这真是一个肥得流油的美差,梁鼎芬、郑孝胥带头为陈衍的好运鼓起掌来。

在陈衍的指挥下,铸铜元局很快开办起来,大张旗鼓地化制钱铸铜元,又以总督衙门的名义颁发通行“以一当十”的铜元流通命令。实行不久,老百姓便深感不便,怨声载道。但库房的银钱却与日俱增,一个月下来,便赚了近十万银子。张之洞心里高兴。半年下来,库房又增加六七十万银子。张之洞拿出二千两银子来奖励陈衍,称赞他的奇策果然立竿见影。

有了银子,什么事都好办了,湖北的洋务局厂在张之洞的大力经营下,又出现了一派红红火火的场面。不料,正当湖广新政蓬勃兴起的时候,一场意料不到的惨案发生了。这便是中国洋务史上有名的汉阳火药厂爆炸案,一位才干杰出的科技专家因而殉职。此事给张之洞的洋务事业抹上了浓重的阴影。

二 徐建寅罹难,暴露出火药厂种种弊端

这年二月十二日上午,张之洞在签押房做他每天的常课:正式办公前阅读中外报刊。这些报刊包括北京的邸报、上海的《字林汉报》以及来自日本的由梁启超主办的《清议报》等等。《清议报》是朝廷明令禁止入境的报纸,但它每期还是有一两百份从各种渠道流进国内。湖广衙门里的《清议报》,则是张之洞通过他在日本的亲信,专为购买并夹在别的邮件中寄来的。

张之洞喜欢读《清议报》。《清议报》指责国内的时弊,提出变政的建议,如果撇开它责骂皇太后那些内容不说,则是一份很有内容很有见地的好报纸。至于梁启超那如同烈焰般的熊熊激情,和既流畅明快、又起伏跌宕的语言表述能力,更是海内外难有第二人可比。张之洞不仅自己看,还时常推荐给幕僚们看。在湖广总督衙门里,《清议报》属于非禁品。

这时,张之洞正在阅读半个月前出的第七十二期《清议报》。何巡捕进来禀报:“香帅,出大事了!”

“什么事?”张之洞放下手中的报纸。

“火药厂爆炸了,徐会办等人遇难!”

“徐会办遇难!”张之洞的脑子里嗡的一声巨响,呆坐片刻后,沉重地说:“我们过江去看看。”

陈念扔、陈衍等人闻讯后也赶了过来。他们急忙走到江边,然后登上总督的专用小火轮,橫过长江,来到位于江汉交汇口的龟山下。湖北火药厂是两年前才办的一座新厂,因为它是为着枪炮厂造火药,故就近建在枪炮厂旁边。当张之洞一行赶到出事地点时,火药厂总办伍桐山正在指挥工人搬移碎铁烂石,从里面将那些受伤的人抢救出来,一见到张之洞便哭丧着脸说:“香帅,真没想到出这样大的事故,徐会办他死得很惨!”

张之洞铁青着脸:“徐会办的遗体在哪里?”

伍桐山指着对面一间小厂房说:“暂时停放在那里。”

张之洞低沉地说:“带我去看看。”

  如果觉得张之洞小说不错,请推荐给朋友欣赏。更多阅读推荐:唐浩明小说全集张之洞曾国藩杨度, 点击左边的书名直接进入全文阅读。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