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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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不是他们说不清楚,而是我们听不明白。你无法对一个盲者,描述各种颜色的区别。因为对于盲者来说,世界上压根儿就不存在颜色。你也无法对一个聋者,描述各种音律音韵的区别,因为对于聋者来说,音律与音韵同样也是不存在的。

即便是从现代科学的角度,我们也知道人类的认知存在着局限性。我们双目所见,只是光谱上极窄的范围。我们的耳朵,既听不到超声波,也听不到次声波,既然你无法对天生的盲者描述颜色,也无法对天生的聋者描述声音,这就决定了离开了洞穴的幸运儿,他已经无法再与我们进行沟通。因为我们人类所创造的语言体系,正如盲者的视觉,正如聋者的听觉,无法对感知不到的东西进行理性描述。

而王阳明,他上天入地,编神仙瞎话娶一堆老婆,被刑杖打屁股和食人族同居,目的只是离开人类感官认知的洞穴,一睹那先天造化的神奇真界。

他终于走出了洞穴,也终于在智慧的极点,与孔子、孟子、老子、苏格拉底及柏拉图等所有的智慧大师相遇。

一个在思想领域实现突破,一窥终极智慧的人,犹如一个爬到桅杆高处的人,他并不需要大喊他在高处,所有人都知道他在高处。悟道者不需要说道,人人都知道他在智慧上已经到达了自己无法比拟的境界,所以悟道者是从终极智慧的角度来看待事物问题,他说的话,我们都能够听懂,就如同我们能够看懂棋局上谁输谁赢一样。但是,你知道谁赢了,但你无法重复他的棋路,一句话,在你没有到达智慧彼岸之前,你对于智慧的理解,始终是停留于盲者对于颜色的理解、聋者对于韵律的理解的状态。

最后一个问题,终极智慧与仁、与义、与道德、与美德、与慈悲、与善良、与良知之间,是什么关系呢?

大师们如是说

实际上,终极智慧与仁、与义、与道德、与美德、与慈悲、与善良、与良知之间,没有半点儿关系。

没关系?如果说这两者之间,真的没半点儿关系的话,这岂不是说,古往今来的贤圣智者,都是在胡说八道,忽悠我们吗?

古往今来的圣贤智者,并没有忽悠我们。他们都已经晋阶到智慧大师了,还忽悠我们干什么?闲极无聊吗?

先贤圣者并没有忽悠我们,而他们的思想理论体系,又与终极智慧之间没有半点儿关系,此话究竟何解?

这件事解释起来,那就有意思了。要知道,现代科学思想体系,虽然繁复庞杂,但却有一个条理清晰的纲目,这个纲目,简单地表述如下:

首先,现代科学知识体系,可以简单分为两个类别:工具类学科与知识类学科。所谓工具类学科,就是我们借以认知这个世界、建立规范的知识体系的基本工具。这门学科一共有三种:哲学、数学与形式逻辑。除此三者之外,余者均是知识类学科,是以哲学、数学及形式逻辑为工具建立起来的。衡量一门学科是否科学、是否有价值的标准,就是看这门学科是否应用到了哲学、数学并形式逻辑这三门工具学科。如果有谁闭门造车,自行创造出一门特殊国情的怪异学科,却没有应用到这三门工具学科,那么你肯定遇到骗子了。

简单说来,就一句话:所谓的科学思想与知识体系,均是由哲学、数学与形式逻辑构建起来的,是我们对人类社会与自然宇宙的认知标准。

也就是说,如果我们给现行科学知识体系做一个分类的话,这个分法是这样的:雄踞于所有知识体系之上的,是哲学、数学并形式逻辑。而其他学科,都是低于这三者的,你不掌握这三门工具学科,就无法自如地创建科学思想与知识体系。而就算是你掌握了科学思想与相关的知识体系,却未必能够掌握居于高端的工具学科体系。

而我们所提到的终极智慧,提到的这个世界的本原与真相,却比我们的工具学科更为高端,是我们的认知工具所无法触及的。

哲学、数学与形式逻辑,这对于许多人来说,就已经够生涩的了。但在终极智慧面前,这三门工具学科,却表现得不够给力。

如果一定要打个比方的话,那么,正如盲者是通过触觉来感知外部世界,他对于这个世界的所有感知,都是建立在触觉的基础之上。而触觉是无法描述色彩的。同样的,哲学、数学与形式逻辑,也正如无法描述色彩的触觉,无法用来表述终极智慧,无法用来描述世界的真相。

提及终极智慧,禅者说:说出一个字,你就失去了它。

正如盲者不具有认知色彩的工具,正如聋者不具有认知音律的工具,我们同样也不具有认知终极智慧与思想的工具。没有描述终极智慧的工具,所以悟得终极智慧的先贤圣者,也就无法对我们详细描述。

他们最多只能是,告诉我们如何去寻找终极智慧。

尽管终极智慧与仁、与义、与道德、与美德、与慈悲、与善良、与良知之间,没有半点儿关系,但如果,你具有仁心,具备义念,具慈悲之情,追求美德,追求善良,苦求于自己的良知,那么,你就会对这个世界的认知角度,从外部转向自我的内心审视。而诚如王阳明所言:吾性自足…既然吾性自足,那就尽量减少与别人的摩擦,不可求之于别人,而人反求之于己。

反之,如果你不仁不义不慈悲,不善良也对美德不感兴趣,更有可能泯灭自己的良知,这时候的你,就会将关注点放在别人身上,而这种关注,必然会让你远离智慧与思想。

所以大师们如是说。

激活你沉睡的智慧

如果你想掌握最高超的棋艺,必然要拜名家为师。可如果名家告诉你说,只要你善良、可爱、乖巧,那么你的棋艺就会嗖嗖嗖见风就长,成为天底下所向无敌的棋艺大师,你是不是认为这个建议,有点儿扯淡?

如果你想掌握最精妙的烹饪的技巧,你肯定会去找名厨学艺。可是这位名厨却对你说:你不用切菜,不用掂勺,也不用研究古往今来的菜谱,只要你扶老携幼、与人为善,你炒出来的菜就会成为天下第一美味,你会不会将这位所谓的名厨,按在地下暴扁一顿?

学棋也好,掌勺也罢,都只是用来打一个比方,旨在说明我们寻求终极真理的途径。而举这两个例子,则是为了说明一件事,良知或美德,与智慧之间并不存在着正常的逻辑关系。孔子、孟子、老子、苏格拉底、柏拉图乃至王阳明,却不约而同地表述出同样的观点,这就带给我们深深的疑惑。

陆九渊这样为我们解惑:宇宙就是吾心,吾心就是宇宙。

王阳明则这样告诉我们:你性自足啊。

但真正解释清楚的,却是柏拉图。他说:终极的智慧啊,实际上并不在外部世界,不是能够让人告诉你的,这东西原本就在你的脑子里,却处于休眠状态之中。只有善良的品性,才是照亮你沉睡智慧的一线烛火。

天!原来是这样!

原来那所谓的道,并不在深山大泽,不在书本中,而是早已存在于我们的脑子里。自打我们生下来时,这个莫名其妙的道,就已经构成了我们大脑的一个组成部分。只不过,我们的大脑犹如一片浩瀚的原始森林,道的壮丽宫殿隐匿于森林的深处,而我们只在思维森林的边缘徘徊,所能够看到的,只有美丽的异性、精美的食物再加上形形色色的炫耀欲望。

没人能够替代我们思考,所以也就不会有人能够进入我们的脑海思维,引领着我们步入黑暗的蛮荒地带。只有我们自己的愿望和决心,才能够让我们踏入这片神秘的世界。经历过不计其数的迷失,遭遇到重重叠叠的艰难险阻,所有人终将在自己的思维森林中迷失,而王守仁,他是在长达二十年的迷路之中,突然发现了被重重绿荫遮掩的,那道之圣宫的所在。

你原本就是一位棋艺大师,原本就练就了高超的烹饪手艺,奈何因为生活意外,脑壳上遭受到了一下重记,“砰”的一声,你就什么也记不得了。这时候再让你弈棋,你已经不认得棋子;这时候再让你炒菜,你已经无法区分咸盐和味精,不知道如何才能够炒出一盘可口的菜了。

这时候的你,最应该做的就是重返自己的故地,寻找那些往昔生活的零星片断,去找你曾经爱的人,去找那些曾经爱过你的人,让人与人彼此之间的爱,唤醒你大脑中失落的记忆。

但如果你发脾气,耍性格,执意不肯回到爱你的人当中,却固执地认为:既然满大街都是美女,那就应该及时行乐,操起棍子趁哪个美女不注意,照她脑壳“砰”的一下,将她打昏,然后赶紧拖到没人的地方去…这么一个搞法,就是最典型的及时行乐,就是自我的迷失,从此你会迷陷于人与人的相互争斗之中,再也无法重返往昔的梦境,也就再也找不回过去的你自己,再也无法恢复你的绝高棋艺和出神入化的烹饪技能。

终极的智慧不在远处,就在我们的脑际,就在我们思维的最深处。但如果你为物欲所迷,终其一生只在自己的思维边缘打转,这就等于放弃了对自己思维的探究,也就永远无法抵达智慧的驻地。

你本是一台设计精良的超级计算机,驱动系统上业已安装了功能最为强大的智慧软件。但令人沮丧的是,你这台超级计算机每天打开运行的,只有几个最低级的欲望软件,女人、美食、金钱…为追逐这些本能的东西,你每天要花费好大的力气。但如果你一旦找到系统中的智慧软件,激活并让它运行起来,那么你这台计算机,就立即成为计算机中的战斗机,表现出超强的智慧功能。

找到安装在你大脑中的智慧软件,激活它吧。

至高境界是平淡

王守仁成功激活了自己大脑中的智慧软件,下一步的工作,就是让人人都知道这件事,借以推广这一智慧。

于是就发生了这么一桩事件,思州知府派人来到,专诚羞辱王守仁。

思州知府为何要派人来?又是如何羞辱王守仁的?这事没人说得清楚,也没人想要查个明白,但结果却是非常之有趣,知府派来的使者,遭到了龙场原始部落的围殴,被打得哭着跑掉了。摆明了是一起群体事件。

但王守仁,为什么要高调搞群体事件呢?

答案就在王守仁的一封信上。事发之后,他兴高采烈地拿起笔来,给贵州按察司副使毛应奎写了封信,信上说:

昨承遣人喻以祸福利害,且令勉赴太府请谢,此非道谊深情,决不至此,感激之至,言无所容!但差人至龙场陵侮,此自差人挟势擅威,非太府使之也。龙场诸夷与之争斗,此自诸夷愤愠不平,亦非某使之也。然则太府固未尝辱某,某亦未尝傲太府,何所得罪而遽请谢乎?跪拜之礼,亦小官当分,不足以为辱,然亦不当无故而行之。不当行而行,与当行而不行,其为取辱一也…

史载,这封信很长,乃王守仁悟道之后第一次出手,在信的后面他还忽悠说:某之居此,盖瘴疠虫毒之与处,魑魅魍魉之与游,日有三死焉…后人评说曰:高手出手,并不见有何惊天动地之处,只是一个平淡如砥。越是高手,越是喜欢运用平淡的招数,越是平淡的招数,你越是无法抵挡,越是显现出高手的不世风范。

可以确信,这场群体事件,实则是王守仁暗中挑起来的,全部的目的就是写这么一封信,让领导们知道,就在龙场蛮荒之地,有一位绝世智慧高手。

高手一出手,就知有没有。这封信一发出,知府立即“惭服”,官府立即给王阳明送来了米、肉,还派了农民工来替王守仁劈柴担水。王阳明明确表示拒绝。领导送来的礼物,他也敢拒绝?因为现在的领导们与王阳明相比,就如同刚学棋的初级选手跟国手大师相比,智慧上的差距天差地远,王阳明知道,领导们也知道。所以领导们非但不敢生气——谁见过臭棋篓子敢跟国手大师发火?见王阳明不收礼物,领导们惶惶不可终日,又改送金帛、鞍马,唯恐阳明先生不开心。

阳明先生很开心,欣然提笔写信:敬受米二石,柴炭鸡鹅悉受如来数。其诸金帛鞍马,使君所以交于卿士大夫者,施之逐臣,殊骇观听,敢固以辞——这就是国手大师的境界了,收了你臭棋篓子的礼物,是瞧得起你。悟道之前的王阳明,可是不敢这么拽的。

当地秀才、官员纷纷登门求教,领导也纷纷登门。来的领导有一位乃提督学政席书,他听说王阳明悟道了,觉得这事不大可能,就来给王阳明出了道难题:同是理学家,朱熹和陆九渊的学说,有什么相同及不同之处?

正如我们写这本书的风格一样,王阳明不讲陆九渊,不讲朱熹,而是随着性子东拉西扯——他已经悟道了,怎么扯怎么有道理。听得席书一个劲儿地眨巴眼睛,头昏脑涨地回去了。

回去后席书又回来了,听了王阳明一通忽悠,又回去,然后又回来,就这么来来回回地跑了好多趟,终于放声大哭起来,曰:没想到今日能重睹圣人之学!

说过了,进入终极智慧境界之人,犹如爬到桅杆高处,任谁都能一眼就看出你在高处的位置。

在智慧面前,没有人不心悦诚服。

第六章 建功立业谈笑间

阳明先生生活在一个权力社会里,在这个世界,权力无处不在。

权力是个坏东西,它不光是腐蚀掌握权力的人,同样也腐蚀被权力凌辱的人。

掌握权力的人,会被异化为暴君。被权力凌辱的人,会被异化成无知懦弱而又残暴的奴隶。事实上,正是奴隶和暴君的两极社会,才构成了权力的现实。如果社会上不存在着奴隶,那么暴君也就不称其为暴君。但世上一旦有了暴君,他就会想尽办法把尽可能多的人异化为奴隶,以延续权力的效力。

权力是暴力的产物,它的一端是暴君,另一端是暴民。

规律是盲者的陷阱

人类社会,比之于动物界的原始物种,要复杂得多。这种复杂,就是因为人性太过于简单——每个人都是以自我为中心。

一个人以自我为中心,还好办,你自己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懒得理你——但一旦有了两个人,你以你自己为中心,他以他自己为中心,你希望他往东,他却希望你往西,你指望他打狗,他却指望你撵鸡。这就构成了人与人相处最大的苦局。就如同围棋一样,虽然技巧简单到了不堪一提的程度,但对弈的本身,却导致了棋局复杂多变。哪怕是一个终生沉溺于棋道之中的国手,一辈子都见不到重复的棋局。而正是因为社会交际没有重复之局,所以你的个人意志,甚至是你的人生经验,必然会遭遇到不适用的麻烦。

这种极尽微妙的人心感觉,源自人性本身,是不可见的。我们总是通过最终的结果,才能知道这种微妙的存在。譬如你与朋友开了个玩笑,结果他立即翻了脸,与你不死不休,又或是随意无心,信口一说,已经惹得某人暗动杀机,这种事,正是人类社会最让人痛苦的现状。

这种人际关系不和谐的因素,构成了人类社会的陷阱,许多时候你一脚踩了进去,还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人性的冲突宛如一个个陷阱,失足踏入就会摔死;宛如一道道激流,不慎卷入就会萍漂无际;宛如一座座高峰,横亘在你的人生面前,让你举步维艰。然而这些陷阱、激流与高峰,却是你看不到的,所以不管你是多么谨慎小心,都无法避免跌入。

人性中陷阱密布,你却硬是看不到,这就如同一个盲者行走在杀机四伏的沼泽地里,其侥幸抵达彼岸的可能性,几乎可以说是不存在的——所以佛家说,众生皆苦,苦就苦在看不到人性的隐秘冲突,如盲者般行走在泥沼险域。

佛将自己称为觉悟者,就是我们最常说的悟道了。什么叫悟道了?就是获得了——甭管是怎么获得的——获得了一种宏大的思想智慧,能够居高临下俯瞰人性,于是人性中的形形色色隐秘冲突,尽显其中。这就好比正行走在高峰地带的盲人,突然获得了视力,举目一望,眼见得自己正处于悬崖,不由得会惊吓出一身的冷汗来。

儒家成圣,道家修真,佛家成佛,古希腊哲学家追求永恒的真理,都是为寻求那潜伏在我们心中的神秘大智慧。儒家声称,获得这种智慧的人,即可达到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境界。不是你成了如神仙那般更为奇特的高级生命现象,而是人类社会的冲突规律尽看在你的眼里,好比明眼人跳过一条小沟,绕过一个陷阱,都是自然而然的事。而那些远离智慧的人们,则如同盲者一样,一个接一个栽进陷阱里,任谁也拦不住他们飞蛾扑火般自寻死路的冲动,因为他们看不到规律,在规律面前撞得头破血流哭爹喊妈,是必然的事情。

阳明先生在经过了无数次难堪的瞎折腾之后,终于在龙场获得了智慧上的突破,从那一天起,他眼中的世界,与此前已经是完全不同了。

此前的他,虽然也知道一点点人性的道理,但那种知道,犹如盲人拄杖夜行,必须要小心翼翼提心吊胆。因为他看不到规律,不知道冲突隐伏在什么地方,只能是假设处处都是陷阱,即便是在平坦的大道上,也不敢放开脚步。这种拘泥与谨慎,看起来就会非常可笑。而且最终还是无法避过陷阱,结果在午门之外被人扒掉裤子打屁股,搞得很没面子。

正如明眼人才会坦然行走在人生大道上,获得终极智慧的阳明先生,也从此获得了对于自己的自由裁量权。现在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都有道理,就如同明眼人不管怎么走,都不会让自己跌进陷阱里一样。此时的阳明先生,再也不会遇到平常人才会遇到的麻烦。

于是先生欣然写诗曰:

江日熙熙春睡醒,江云飞尽楚山青。

闲观物态皆生意,静悟天机入窅冥。

道在险夷随地乐,心忘鱼鸟自流形。

未须更觅羲唐事,一曲沧浪击壤听。

阳明先生这首诗,说的正是上述的道理。尤其是那一句:道在险夷随地乐…这句话的意思是说:虽然我周围遍布泥沼陷阱,但是我看得见,因此就是不会掉进去,气死你,气死你,你有本事也把道悟了再说!

人性无法改变

阳明先生运气好,他躲在龙场琢磨悟道的时候,正值游击将军仇铖搞掉安化王朱寘,大太监张永搞掉同样的大太监刘瑾。朱寘倒还罢了,但刘瑾被搞掉,就意味着朝臣的复辟,首先是废除刘瑾制定的审计大检查和奖惩考核法,然后是给那些被刘瑾流放的倒霉蛋平反。

阳明先生是被刘瑾打的屁股,所以他这个反,是一定要平的。

但阳明先生这个反,平得并不是那么解气,他只是被升任了庐阮县知县。原先他可是京官,多次以朝廷大员的身份,和巡抚啦布政使啦等高官同桌审案,巡抚跟他说话是不敢大声的:守仁同志你看这事,这么个处理法行不行?…现在却成了个七品芝麻官,巡抚再见了他,就会把手一挥:去,小王,把地扫一扫…总之很衰。

但官职卑微,也怪不了朝廷,打掉安化王的是仇铖,打掉刘瑾的是大太监张永、名臣杨一清。你王守仁搭顺风车,坐享其成,给你落实政策平反,就已经很人道了,总不能把人家的功劳也让给你吧?

所以阳明先生雄赳赳,气昂昂,带着大队人马出发上任去了。

跟在阳明先生屁股后面的大队人马,都是些什么人呢?

都是他的弟子门人。

孟子说过:看到一个无知的婴儿,向着火盆爬将过去,任何人都会大吃一惊,上前阻止。同样的道理,看到一个盲者大步流星向沟壑里走去,任何人也会急喊一声:危险,止步!还是同样的道理,悟道者犹如明眼人,看到不谙规律的芸芸众生,前赴后继义无反顾地冲向人性的晦涩角落,也会急切地上前劝阻。

所以,知道规律的阳明先生,就要劝阻不知道规律的人,别掉进陷阱。

所以,阳明先生酷爱讲学。

讲学,就是讲道理,讲规律,告诉人们应该怎样做,才能够避过人世间的危难险恶。

古今中外,举凡参悟到了终极智慧者,如孔子,如孟子,如苏格拉底,如柏拉图,如释迦牟尼,如耶稣,都有一个传道讲学的癖好。不是他们爱唠叨,而是无法眼看着别人如盲者一样不停地在规律上撞个头破血流,真的看不下去。

看不下去,就会出来提醒。而需要提醒的,又不是一个两个人,而是这世界上的所有的人。所以这种提醒,就只能是采用开班办学的方式了。

阳明先生的讲课癖,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他不分时间场合地点,逢人就说,见人就讲。不只是他自己讲,还要他的学生们也到处乱讲——可怜这些学生仔,原本就连规律的边儿都没有摸到,真不知该从何讲起。摸不到规律的边儿也得讲,阳明先生甚至给他的弟子布置了硬性任务。他有一个弟子,去外地做官,刚刚到任事务繁忙,就写信给阳明先生,央求开班办学这事稍迟一些,结果惨遭阳明先生的狠狠修理。

看着不谙规律的人民群众往火坑里跳,阳明先生替你着急。

真的替你急啊!

这么费尽力气地讲,到底管不管用呢?

来看看《靖乱录》上怎么说:

城中失火,先生公服下拜,天为之反风。乃令城市各辟火巷,火患永绝。

看看这段记载,我们就会知道,不管用,阳明先生的讲学,连他的弟子都没有丝毫的感觉。看看这段明摆着的瞎掰:城中失火,阳明先生公服下拜,天为之反风…这不明摆着胡说吗?

学生们之所以胡说,崇拜阳明先生这是一个原因,但把阳明先生说神了,给自己脸上贴点儿金,这才是真实的心态。之所以要靠瞎掰贴金,就是因为不愿意下苦心去琢磨。投机取巧,假冒伪劣,这也属于人性的一部分。阳明先生可以洞悉人性,但他不可能改变人性。

也就是说,阳明先生可以自己悟道,却没办法也让别人悟道。这就好比学习成绩好的学生,再努力也只能提高自己的成绩,却无法提高不肯学习的差学生的成绩。

别人不肯悟道,怎么办?

没法办!

阳明先生只好——能者多劳,替大家干活儿。

只能去立功

老子说: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真正悟到了人性大道之人,是不需要做事的,什么事都不做,就是对这世界最大的贡献了。而没有领悟到人性规律的人,就需要卖命苦干,只有卖命苦干才能搞出点儿人生成就。

老子又说:太上立德,其次立言,其次立功。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领悟到终极智慧的人,只需要在品德方面作出表率。如果这招不灵,那就对大家讲课,让更多的人明白人生规律。如果这招还不灵…那就得劳您大驾,自己干活儿了。

但这世界上,还有一样东西比智慧更生猛——权力!

权力这东西是群体的意志,是一种极为怪异的社会结构。比如石墨和金刚石,都是由碳原子组成的,但因为原子组成的结构不同,金刚石是世上最硬的东西,而石墨则软绵绵的,一软一硬,物呈两极,但却是结构不同的同种。人类社会也是这样,不同的社会结构,呈现出不同的社会形态。有的是民权惨遭剥夺的专制体制,有的是民权广泛的民主体制。虽然体制不同,但组织这些不同体制的人,却没有任何区别,区别只在于社会结构不同。

已经悟道的阳明先生运气不是太好,他偏偏赶在了民权被剥夺得最为残酷的皇权专制时代,这时候权力远比智慧管用——没悟道的时候,阳明先生就比刘瑾有智慧,可有什么用?屁股照样挨板子。

现在虽然阳明先生悟了道,可是他这个道悟得太迟了。此时皇权一统,名臣杨一清和大太监张永已经形成了对帝国具有决定性作用的黄金组合,杨一清在内阁替张永炒作,张永在宫里替杨一清炒作,两个人扛着权力相互替对方立德,所以这立德之事,就暂时轮不到阳明先生了。

不让立德,那就立言如何?

阳明先生正是这么想的,所以他不停地开办各种名目的学习班,广招弟子,见人就讲。

可立言这事也轮不到阳明先生。时有名臣王琼出任兵部尚书,正赶上江西闹土匪,这土匪闹得凶啊,没人治得了。王琼就琢磨:谁能替咱们把土匪摆平呢?顺着人头一拨拉,哈哈哈,发现了王守仁。

谁让王守仁那厮,又有立德的本事,也有立言的本事,你很拽嘛!少来了,立德立言这事以后再说,先去立功,把江西的土匪剿灭了再说。

升阳明先生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南赣、汀漳等地。

这个职务,就是让阳明先生把土匪剿灭了。现今土匪都聚集江西,偏偏叫阳明先生去巡抚南赣,你不先行剿灭土匪,如何抚又如何巡?

没法巡也得巡,正德十二年正月,阳明先生赴任南赣。

走水路,行至吉安府万安县,就见前方行人奔逃呼号:土匪来了啊,铺天盖地的土匪啊,逢人就抢,见人就杀,大家快点儿逃命啊!正摇船的舟子见状惊慌,立即就要将船掉头,逃往安全地带。

阳明先生出舱,大喝曰:不许掉头,迎着土匪冲过去。

老子都得道了,还怕你们一窝小土匪?

帝国没有赔偿法

阳明先生让船迎着土匪冲过去,是基于他对人性规律的彻底性认知。

人这种动物,没有哪个是生下来的先知先觉,都是在后天环境的成长之中,与外部环境的刺激信号形成反馈,大脑最终形成了对某种信号的选择性敏感。如阳明先生诗书世家,纵然是他懒得悟道,也必是一代风流才子。而一个生长在土匪窝中的婴儿,因为外部缺乏对知识的刺激,也就难以形成大脑的敏感点,想成为阳明先生这样的人,非得几代人栽培才可。

同样的,一个优秀军事人才的出现,也需要相应的环境。大明帝国虽然隔三岔五总闹出些群体事件,但却没有持续性的规模战争,而这就意味着军事方面人才的稀缺。即使有零星几个对军事超级敏感的异类,也奈何不得儒教文化氛围浓厚的社会环境,不是将其绞杀,就是难以找到追随者。

从这个规律上判断,活跃于江西一带的土匪,虽然人多势众,但却未必拥有强势的军事人才。乌合之众鸡鸣狗盗的可能性,近乎百分百。

也就是说,阳明先生要对付的是些鸡鸣狗盗之徒,而这类人又有什么特点呢?

放着好端端的人生之路不走,而是沦为鸡鸣狗盗,那是因为他们的智商过低——略高一点儿就会老实耕田,再高一点儿就会辛苦读书。在大明帝国的黄金时代,读书种子稀缺,大凡一个人愿意读书,朝廷就会给你提供禄米,鼓励你读书,可朝廷的禄米放在那儿你不拿,却偏偏当了土匪,你说这智商靠得住吗?

智商低的人距离文明有些距离,距离动物界却比较近。这就注定了智商靠不住的人,都有几分奴性。而奴性具有这样的特点,他们不谙规律,不懂得起码的道理,唯独对暴力和权力有着极度的恐惧心理。

有恐惧就好办。只要你恐惧,那么阳明先生就可以吓唬住你。

《靖乱录》之中,这样描写了那些智商超低、因其过强的奴性而终日陷入恐惧状态的土匪们:

正德十二年正月,赴任南赣。道经吉安府万安县,适遇流贼数百,肆劫商舟。舟人惊惧,欲回舟避之,不敢复进。先生不许,乃集数十舟,联络为阵势,扬旗鸣鼓,若将进战者。贼见军门旗号,知是抚院,大惊,皆罗拜于岸上,号呼曰:某等饥荒流民,求爷赈济活命。

看到了没有,这就是那些低智商、高奴性的土匪们。他们刚才还在气势汹汹,杀人放火,欺男霸女,突然见到几艘空船,一个戴了官帽的长胡子,就忙不迭地跪下了。你说他们至于吗!

见了弱者就欺凌,其手段残暴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见了强势就下跪,其奴性表现令人叹为观止。

差不多和阳明先生同一时代的法国,有智者孟德斯鸠撰《论法的精神》,书中说道:世上的政体有三种:君主政体、共和政体和专制政体。君主政体需要尊严,共和政体需要信用,而专制政体,则需要恐惧。大明时代的帝国治下,就是这般满心恐惧、极度无知又充满了不可救药的奴性之国民。

对此,阳明先生的认知,比孟德斯鸠更为深刻。

于是阳明先生不紧不慢地将船停靠在岸边,派了手下人拿了小旗上岸,宣布道:巡抚王老爷知道你们缺心眼儿,又懒到骨子里,弄得吃不上饭,所以才因饥寒交迫沦为土匪,现在宣布你们立即解散,等待王老爷给你们发放救济粮。如果你们再横行不法,就不跟你们客气了!

这事就算是处理完了。

处理完了?那遭到土匪抢劫的人怎么办?

算他们倒霉吧,这节骨眼儿上还是少惹事儿。

理论上来说,阳明先生既然不追究土匪,那就应该用公款支付被抢夺人家的财产和生命损失,可如果有这种好事儿,《年谱》不会避而不谈,但既然没有谈到,应该是没这回事儿——帝国没有赔偿法,所以我们也没理由追究阳明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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