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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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使舜在挖掘水井时不设法出来而被埋葬,他不过化为井里的一撮泥土;假使舜在涂刷廪仓时不设法下来而被焚烧,他不过烧成屋顶的一团灰炭!如何能将恩泽普施天下、让法则行于后世呢?所以,父母用小杖打,我们就该接受;父母用大杖打,我们就该逃走。因为要保全性命以图大事。”众人义正词严地说。

李世民环顾了众人一眼,命人取出一副龟壳,准备卜卦以占吉凶。

差不多了,该说的话都说了,众人的决心也已经表露无遗了。最后一刻,李世民希望用天意来为这场灵魂的挣扎秀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就在此时,府僚张公谨刚好从外面匆匆忙忙地走进来。

他显然是迟到了。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生性豪爽的张公谨一看见那副龟壳,猛然把它抓起来砸到地上,说:“占卜的目的是决疑,如今大事已毋庸置疑,还卜什么!倘若占卜的结果不吉,难道就此罢手不成?”

张公谨的话干脆利落、掷地有声,显然比任何虚无缥缈的天意更为有力,也更足以让李世民感到欣喜和快慰。

于是大计就此议定。

美国著名政治学家伯恩斯说过这么一句话:“当怀有某些动机和意志的人们与他人产生竞争和冲突,而调动体制、政治、心理及其他力量,从而激发、吸引并满足追随者的动机时,对人们实施领导即告完成。”

他还说:“所谓‘领导’,就是一种领袖与追随者基于共有的动机、价值和目的而达成一致的道德过程。”(《领袖论》)

也许,伯恩斯的话正是对中国式“投名状”所作的一种现代化的、学理性的阐释,而此刻李世民所完成的,恰恰也是这么一个价值聚合和道德整合的过程。

灼热的太阳在西边天际挣扎了许久,终于无可挽回地朝远方的地平线坠落。

暮色四合。

李世民摒退了所有幕僚,只留下长孙无忌和尉迟敬德。他命无忌前去传召已被逐出秦府、未及参加此次密谋的房玄龄和杜如晦。

关键时刻,他需要这两个满腹韬略的左右手一起制订行动计划。

长孙无忌很快就回来了,脸上却写满了沮丧。

他转述了房、杜二人的答复:“奉皇上旨意,不准再听从秦王命令,今日如果私自晋见,我们必死无疑,所以不敢奉命!”

很显然,房、杜二人是在有意试探李世民,目的是看他有没有下定最后的决心。

李世民勃然大怒,对尉迟敬德说:“玄龄、如晦岂叛我邪?”说完刷的一声抽出佩刀,递给尉迟敬德,说:“公往观之,若无来心,可断其首以来!”(《资治通鉴》卷一九一)

刚刚片刻之前,李世民还在彷徨复彷徨,现在反应居然如此强烈,由此也足以看出——倘若李世民不是早已说服了自己,单凭府僚们的怂恿和煽动是不足以让他下定这么大的决心的。

长孙无忌和尉迟敬德再次去找房玄龄和杜如晦,说:“大王决心已定,应该前往王府共同策划,但我们四个人不能一起走,要分开行动。”

长孙无忌特意让房玄龄和杜如晦换上道袍,借以掩人耳目,然后和尉迟敬德分别绕道,匆匆赶回秦王府。

当晚,秦王府议事厅中的几盏烛光彻夜不灭,一直燃到了次日。

武德九年六月初三清晨,那颗行踪诡异的太白金星,再度于光天化日之下从长安的上空掠过。太史令(天文台长)傅奕用一种无比惊异的目光久久地凝望苍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片刻后,神色凝重的傅奕迈着急促的步伐匆匆进入太极宫,向李渊呈上了密奏:“太白见秦分,秦王当有天下!”(《资治通鉴》卷一九一)

那一刻,高祖李渊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秦王真有天命,注定要坐这个天下?倘若如此,又要将太子置于何地?

不,这不可能。只要自己还活着,就绝不能允许这种荒唐的事情发生!

极度不安的李渊随即命人传秦王入宫。

武德殿内,李渊脸色阴沉地坐在御榻上,秦王毕恭毕敬地跪伏在地。李渊把傅奕的奏疏猛然扔到秦王面前,瓮声瓮气地说:“自己看吧。”

李世民悄悄瞥了一眼。他不用看也知道那上面写了什么。

“儿臣也有一道密奏!”秦王朗声道。

李渊满腹狐疑地盯着李世民看了很长时间,然后缓缓打开秦王的密奏。才看了一眼,他的脸刷地一下全绿了。

淫乱后宫?

秦王居然控告太子和齐王淫乱后宫?

李渊顿感血往上冲,脑袋几欲炸裂。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秦王会来这么一手。

这绿油油的帽子到底是太子和齐王给老子戴的,还是你秦王血口喷人、造谣中伤、恶意诽谤?

李渊的胸口在剧烈起伏,嘴里不断喘着粗气。还没等他回过神来,秦王又接着说:“臣于兄弟无丝毫负,今欲杀臣,似为世充、建德报仇!臣今枉死,永违君亲,魂归地下,实耻见诸贼!”(《资治通鉴》卷一九一)

说一千道一万,归根结底还是阋墙之争啊!

李渊在心里发出一声长叹。

你们兄弟三个难道真的谁也容不下谁,非要斗个你死我活才肯罢休吗?

李渊痛苦而无奈地意识到,是时候为这场旷日持久的纷争做一个了断了。就在明天吧…明天,自己将召集朝中的宰执重臣,命他们三兄弟入宫当面对质,把事情彻底弄个水落石出。

其实,李渊心里很清楚,不管怎么对质,秦王这场官司基本上是输定了。

道理很简单——谁主张谁举证。秦王既然提出了指控,就必须拿出确实、充分的证据来支持其指控的罪名。可问题是,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宫闱丑闻又怎么可能有确凿的证据呢?即便秦王你买通一两个太监或宫女出面指证,可谁又能保证他们说的是实话?退一步说,就算太子和齐王真的干了这种大逆不道的事,可除非被你捉奸在床,否则不管你拿出什么证据,都可以被视为捕风捉影、造谣中伤。

所以,明天的对质说到底也就是走走过场而已。这一回,你秦王绝对难逃诬告的罪名。就算不治你一个死罪,最低限度也要把你的政治生命彻底终结。秦王啊秦王,是你自己把自己逼上绝路,别怪父皇不念父子之情,别怪朕对你下重手!

“明早鞫问,汝宜早参。”李渊扔下一句话,然后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一切等到明天就清楚了。李渊愤愤地想。

等到明天,一切都可以结束了…

子夜。

长安城万籁俱寂。

一轮皎洁的明月孤悬夜空。

高大的玄武门就像一头巨兽静静地笼罩在如水的月光下。

没有人知道,它正在假寐,几个时辰后,它就将在一场可怕的风暴中醒来。

【帝国的隐痛:玄武之殇(上)】

武德九年。六月四日。凌晨。

星光渐逝,残月将隐。繁华的长安从宁谧香软的夏夜之梦中幽幽醒转。晨光熹微中,已经有一些美丽的蛱蝶扑扇着斑斓的羽翼在坊间的花丛中往来穿飞;无数晶莹的露珠凝结在花间、柳梢、叶脉、草尖,仿佛十万颗闪亮的珍珠一同点缀着纤尘不染的长安;街肆的酒楼和茶坊也开始陆陆续续卸下紧闭了一夜的门板;京郊的农人推着一车车新鲜的瓜果菜蔬从薄雾中辘辘走来;谁家少妇蓦然推开某一扇雕花长窗,席席暖风照旧温柔地拂过她飘飞的鬓发和慵懒的脸庞。此刻,无论是长安的男人还是女人,通常会兴奋地张开双臂,毫不犹豫地将这个熟悉的早晨揽入怀中,尽情地拥抱这温馨而醉人的太平时光…

在这样一个宁静祥和的大唐早晨,有谁会闻见一股腥膻的气息已经在太极宫的上空隐隐飘荡?

在这样一个宁静祥和的大唐早晨,富贵、雍容、妩媚的长安又如何容得下阴谋、杀戮和死亡?

然而,嘚嘚的马蹄还是响起来了。

刀剑与盔甲的铿锵还是响起来了。

这样的声音清晰、坚硬、冰冷、不容置疑。它们来自彻夜不眠的秦王府,来自一颗历经善恶之火煎熬、淬炼并最终浇铸成形的年轻而沧桑的钢铁之心。

嘚嘚马蹄踏破夏夜残留的氤氲,惊起了一树飞鸟。

铠甲和刀剑的寒光映入它们惊慌的瞳孔,空中的鸟儿拍打着凌乱的翅膀四处逃散。

从秦王府疾驰而出的这队飞骑裹挟着一股浓重的杀气直扑玄武门。

玄武门,太极宫的北正门,皇城禁军的屯驻地,帝国政治中枢的命门。

谁控制了玄武门,谁就控制了太极宫。

谁控制了太极宫,谁就控制了长安。

谁控制了长安,谁就控制了天下。

最先进入我们视野的仍旧是那个英气逼人、神色冷峻的秦王,和他并辔齐驱的就是即将在两个月后母仪天下的秦王妃长孙氏,紧跟在他们身后的是秦王府的十个文武将吏。他们是长孙无忌、尉迟敬德、侯君集、张公谨、刘师立、公孙武达、独孤彦云、杜君绰、郑仁泰、李孟尝(关于伏兵玄武门的具体人员,《资治通鉴》无载,《旧唐书》的《太宗本纪》和其他各传记载不一,今从《长孙无忌传》所载)。在他们后面,是秦王“素所蓄养”的数百名精锐武士。

是日,在玄武门当值的禁军将领常何早早就在宫门接应,秦王等人到达后,立即进入有利地形埋伏。这个常何是李世民很早就布置在玄武门的一颗棋子。据《常何碑》载:“太宗文皇帝出讨东都,以公为左右骁骑…勇迈三军,声超七萃…令从隐太子讨平河北,又与曹公李(世)勣穷追(徐)圆朗。贼平,留镇于洧州。六年,奉敕应接赵郡王于蒋州…七年,奉太宗令追入京。赐金刀子一枚,黄金卅挺,令于北门(玄武门)领健儿长上…九年六月四日,令总北门之寄。”

由此可见,常何既追随过李世民,也曾跟随太子李建成一同出征,但是到了武德七年便已被李世民暗中纳入了自己的阵营,并且被放在了玄武门这个要害部位上。同时被李世民收买的玄武门禁军将领还有敬君弘、吕世衡等人。

而李建成却对此一无所知。

他绝没有想到,在这场迟早会来的巅峰对决中,秦王李世民竟然棋先一着控制了玄武门——控制了这个帝国的政治和军事中枢。

李建成失算了。

就在李世民伏兵玄武门的同时,后宫的张婕妤十万火急地赶到东宫,把昨夜探知的秦王密奏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太子。太子立刻通知了齐王。齐王警觉地说:“应该立刻集结军队随时待命,同时托疾不朝,静观其变。”

如果李建成听从李元吉的建议,那么李世民的玄武门之变就彻底落空了,而太子和齐王也将就此躲过这场灭顶之灾。

然而,李建成太自信了。他以为曾经骁勇强悍的秦王如今已是一只被翦除了翅膀和利爪的苍鹰,再也无力搏击长空了。所以,太子对齐王露出了一个不以为然的笑容,说:“卫戍部队都已集结待命,我们大可以放心入朝,关注事态的进展。”

太子的自信和轻敌就此铸成大错。

在这个夏日的早晨,他们就这么策马走出东宫,从而走向死亡的深渊,走向一个无可逃脱的历史宿命。

太子一行缓缓行至临湖殿的时候,内苑的景致看上去依旧美丽安详,可是李建成的心头却忽然生出了一丝不祥的预感。周遭的一切太安静了,静得就像一座空山幽谷,静得让人头皮发麻、脊背生寒。李建成说不上这种怪异的宁静背后是否暗藏杀机,可强烈的不祥之感还是像水上的涟漪一样迅速在他的胸中弥散开来。

李建成不由自主地勒住了缰绳。

“恐怕有变!”他低低地对齐王说了一声。刹那间,齐王看见太子的眼中充满了一种无以名状的恐惧。

他们下意识地一起掉转马头。

可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李世民策马立于玄武门巨大的阴影中。他在这里静静守候生命中最重要一刻的来临。时光似乎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既流动得如此缓慢而艰难,又消逝得如此仓猝而迅捷。

到最后李世民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这里等待了多久。

是一瞬,还是一生?

他只知道,当那两个熟悉的身影和一队侍卫缓缓映入他眼帘的时候,所有的正常知觉才在一瞬间恢复过来。他的手心立刻沁满了细密的汗珠,心脏就像一面隆隆的战鼓在他胸中剧烈擂动,仿佛随时会击破他的胸膛。

太子和齐王越走越近了。

李世民看见一束阳光正在他们神情倨傲的脸上闪烁和跳跃。

他们其实都还年轻——大哥才三十八岁,正值盛年,或许正在信心满满地期待着登基御极的那一天;四弟就更年轻了,才二十四,华美的人生才刚刚开场。然而,就是如此年轻的一母同胞的生命,却马上要在自己手中变成两具僵硬的尸体,变成两缕惨恻的亡魂。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李世民内心的某个地方又不可遏止地掠过一阵战栗…

就在李世民神思恍惚的片刻,太子和齐王突然掉头而去。

刹那间,冥冥中仿佛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推动着李世民狠狠甩下马鞭。身下的骏马立刻像离弦之箭从玄武门的阴影中激射而出,飞驰在武德九年六月的阳光下。那一刻我们仿佛可以望见,一个英武而决绝的李世民就这样从阴暗抑郁的武德一下跃入了华丽灿烂的贞观,把另一个无奈而伤感的李世民永远遗落在玄武门锯齿状的阴影之下,遗落在不堪回首的武德往事之中。

很多年以后,当日渐苍老的李世民预感到自己即将结束在人世的这一趟辉煌演出,他总会情不自禁地屡屡回望武德九年那个夏天的早晨。在泛黄的视线和依稀的泪光中,暮年的唐太宗看见青年李世民依旧孤独地伫立在玄武门下,伫立在那个没有人愿意碰触的历史暗角。任世间花开花谢、沧桑变化,任天上云卷云舒、日月轮转,那个年轻的李世民却永远定格在那里——他的目光依然是那么焦灼而迷惘,他的神情依然是那么痛切而感伤。

“吾死之年,廿六而已!”

据说晚年的李世民曾经在某种场合发出过这样的苍凉一叹。玄武门的那段悲情往事,也许终归是李世民一生中永难忘怀的一场灵魂之殇。在这声宿命般的叹息中,有谁能窥见这个千古一帝灵魂中深藏的暗伤和隐痛?又有谁能参透这场玄武之殇中有关人性与政治的种种奥秘与玄机?

【帝国的隐痛:玄武之殇(中)】

李建成最初听见的是一声呼唤。

这声音从背后追上来,轻轻落进他的耳膜,听起来是如此从容而熟稔,以至于他一时间竟然没有反应过来——这是一声死神的召唤。

还是年轻的齐王反应敏捷。尽管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眼中布满惊惶,可他还是转过身去,飞快地搭弓上箭。

然而,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这个一向自诩勇武的大唐四皇子一连三次都没能把手上的那张弓拉满,结果三箭射出都在距秦王一丈开外的地方颓然落地。李元吉惊讶地看着自己不停颤抖的双手,不相信自己在死亡袭来的时候居然会变得如此软弱无力。与此同时,李建成正疯狂地挥动马鞭,带着他的一小队侍从头也不回地朝东宫狂奔而去,试图逃离近在咫尺的死神魔爪。

可是李建成拍马疾驰的速度显然不会比李世民索命一箭的速度快到哪里去。

空中划过一声尖锐的呼啸。

李建成下意识地回头去看。

那一刻,他圆睁的瞳孔恍如惊鸟。

凌厉的一箭不偏不倚地从他的后背没入,然后穿胸而出。李建成看见殷红的鲜血汩汩而出,在自己的胸口洇散开来,像极了一朵灼灼绽放的红色牡丹。

这是大唐帝国第一任皇太子李建成在人世间看见的最后一幅凄美的图景。

当无边的黑暗把他彻底吞没的时候,李建成依旧困惑地睁着双眼。

为何一切如此仓猝就发生了?却又如此仓猝就结束了?

是的,结束了。

很久以来自己日思夜想的一件事终于干完了。当李世民射出那一箭时,他知道自己的大哥、自己政治上最大的对手李建成从此就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原来这件事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艰难。这一箭跟自己曾经射出的千百支箭一样——它射出去了,然后有个人应声坠马,一命呜呼,事情就这么简单。

可是,事情真的就这么简单吗?

如果真这么简单,为什么当想象中最值得庆幸的一幕发生后,自己心中竟然没有一丝胜利的激动和喜悦,而是一种若有所失的空旷和茫然?为什么当夺嫡之路上这块最大的拦路石被一举清除时,自己胸中那一团强劲的力量却忽然崩溃消散?

李世民就这样不知不觉地陷入了一种恍然如梦的状态之中。周遭的事物看上去是那么虚幻而缥缈,仿佛已经静止不动。身下的坐骑什么时候冲进了斜刺的一片小树林,李世民似乎也全无察觉。直到被一根横亘的树枝绊下马背,整个人重重摔在地上,李世民才隐隐感觉——也许就在大哥李建成坠地的一刹那,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就已经跟着他一同坠落了,永远地坠落了。

那是什么?

没有人知道。

我们只知道,那将是李世民用尽一生也无法重新拾回的东西。

李元吉曾经自以为见惯了流血和死亡,所以早就祛除了对死神的恐惧。可直到大哥李建成睁着血红的双眼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时候,李元吉才知道自己错了——原来死亡跟阳光一样无法直视。

就在李元吉愣神的间隙,秦王府骁将尉迟敬德已经率领七十余骑冲了过来,箭矢纷纷射向李元吉。他左闪右避,慌乱间被流矢射中,失足坠马。但是李元吉很快又爬了起来,带着箭伤狼狈不堪地窜进身边的小树林,结果一眼就看见了躺在地上神情恍惚的秦王。李元吉怒从心头起,劈手夺过李世民的弓,用弓弦紧紧勒住了他的咽喉。

就在李世民命悬一线之际,尉迟敬德及时赶到,发出厉声叱喝。李元吉无奈地丢掉手中的弓,撒开双腿拼命朝武德殿方向跑去。尉迟敬德纵马追逐,同时不慌不忙地射出一箭。弦声响处,李元吉发出一声沉闷的呻吟,面朝尘土颓然仆倒。他的手脚强烈地抽搐了几下,随后便一动不动了。

当初与尉迟敬德比试马槊功夫而再三败北时,李元吉曾经深以为耻。假如他和太子兼并秦王府将领的计划成功,那他李元吉肯定会一雪前耻,亲手杀死尉迟敬德。可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最终竟然会死在尉迟敬德的手上。

秦王集团在玄武门前突然实施的“斩首行动”非常成功。东宫将领冯翊、冯立得知太子被杀的消息后,顿时仰天长叹:“我等岂能在他生时受其恩,而在他死后逃其难呢?”遂与东宫将领薛万彻、齐王府将领谢叔方率领东宫和齐王府精兵两千人,迅速杀向玄武门。

大兵骤至,情势危急,臂力过人的张公谨未及叫上左右,独自一人关闭了沉重的宫门。

负责防守玄武门的禁军将领敬君弘准备挺身出战,左右劝阻:“事情未见分晓,暂且静观其变,等大兵会集再出战也为时不晚!”

应该说,左右将士的担心是有道理的。秦王虽然一举除掉了太子和齐王,可接下来形势会如何演变谁也无法预料,所以作壁上观才是最安全的办法。然而,对秦王忠心耿耿的敬君弘并未采纳这个消极观望的建议,他毫不犹豫地与中郎将吕世衡一起率部迎战。可由于双方兵力悬殊,一番血战之后,敬、吕二将终因寡不敌众而相继阵亡。

冯立、薛万彻等人继续指挥军队猛攻玄武门,战斗极为激烈。薛万彻见部下多有伤亡而宫门久攻不下,马上和士兵们一起鼓噪着要转攻秦王府。玄武门上的将士大为惶恐。秦王府的精锐都已倾巢出动了,现在守卫王府的那些老弱残兵根本没有防御能力,怎么办?

正在众人焦急之际,尉迟敬德突然纵马疾驰到东宫和齐王卫队的阵前。

他的手上高高举着两颗鲜血淋漓的头颅。

冯立、薛万彻等人顿时绝望——他们很清楚士兵们看见太子和齐王的首级后会作何反应。

果不其然,尉迟敬德的举动一下子令东宫和齐王的部队士气尽丧,士兵们开始四散逃逸。薛万彻只好带着数十名亲信骑兵逃出长安城,亡命终南山。冯立对部众说:“我斩杀了敬君弘,多少可以回报太子了!”随即解散了军队,独自一人落荒而逃。

按《通鉴》记载,当太子和齐王喋血玄武门、其部众与秦王军激战正酣的时候,高祖李渊正与裴寂、陈叔达、萧瑀等人在海池(皇宫内的人工湖)上惬意地泛舟。

天蓝水碧,蝶舞莺啼。

大唐天子李渊仍然在享受一个与往常一样美丽而宁静的早晨。

李渊万万没有料到,他颤颤巍巍端了多年的那碗水已经在这天早晨彻底倾覆了。

舟船缓缓靠岸,高祖李渊和诸位大臣准备去上早朝。那个浑身上下沾满鲜血的尉迟敬德就在这时候走近了海池。他披戴盔甲,手执长矛,身后跟着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他们脸上带着同一种肃杀的表情,迈着大步径直朝皇帝走来,就像一根尖锐的锥子无情地刺入这个静美的早晨,也狠狠刺伤了高祖李渊。

巨大的震惊与错愕让李渊的脸色瞬间苍白如纸,身边的大臣们也同样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李渊的脑中一片空白。

直觉告诉他——一定有非常严重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直到尉迟敬德走到面前跪地叩首,李渊才回过神来。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厉声质问:“今日谁人作乱?你来这里干什么?”

尽管李渊努力要表现出一个天子应有的威严,可他分明听见了自己声音中的战栗。他不知道这种战栗究竟是出于震惊和愤怒,还是出于对一种不祥之兆的恐惧。

“回禀皇上,太子和齐王叛变,秦王已率领军队将二人诛杀!唯恐惊动陛下,特意命臣前来护驾。”

果然是意料中的惊天噩耗。

就像一声晴天霹雳在耳边轰然炸响,李渊感到了一阵剧烈的晕眩。他的身体摇摇欲倒,左右连忙上前搀扶。

最可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长久以来的担忧和疑惧终于变成了血淋淋的现实。自己最终还是没能阻止这场骨肉相残的悲剧在李唐皇族的身上发生,还是不可避免地重蹈了姨父杨坚的覆辙…不,是导致了一场比杨隋皇室更为惨烈的宫廷祸乱和政治灾难。

这一切究竟是谁造成的?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是自己没有扮演好一个皇帝的角色,还是没有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是因为太子和齐王不择手段把秦王逼得无路可走,还是秦王处心积虑要夺嫡篡位?

其实,现在追问这一切已经毫无意义了。就算能得到一个确凿无疑的答案,不也只是徒然加深自己的哀伤和悔恨吗?

李渊感到头痛欲裂。

他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惨痛的现实——曾经苦心经营的政治平衡,曾经努力维系的家族亲情,此刻已经像一个被风暴劈打得四分五裂的鸟巢,在狂风骤雨中飘零了一地。李渊预感到自己的余生注定要变成一根残破的羽毛,没有了任何分量,也掌控不了方向,只能在秦王划定的轨迹中独自飘荡,最后黯然走向生命的终点。

实际上这样的命运从眼前这一刻就已经开始了。李渊在心里苦笑,尉迟敬德说得好听,护驾!天底下有这么护驾的吗?说白了不就是逼宫吗?

看着尉迟敬德身上的斑斑血迹,李渊的目光忽然有些迷离。他不知道在那些已经变得乌黑,甚至有些肮脏的血迹中,哪一簇是太子的,哪一簇又是齐王的?

有那么一瞬间,建成和元吉的音容笑貌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李渊觉得自己伸出手去,仿佛仍然可以触摸他们年轻的脸庞、感受他们温热的呼吸…

可是,这样的幻象稍纵即逝。

李渊艰难地把目光从尉迟敬德的身上移开,把脸转向那些宰执重臣,用一种近乎虚脱的声音说:“没料到今日终于发生这种事,诸贤卿认为该怎么办?”

一向倾向于太子的裴寂比皇帝更加惶惑而茫然,张着嘴巴不知道该说什么。而一向同情秦王的陈叔达和萧瑀则斩钉截铁地说:“建成和元吉当初就没有参加起义,对于帝国的建立也没有多大功劳,并且嫉妒秦王功高望重,所以才会共同策划对秦王不利的阴谋。秦王今日既已将他们翦除,而且功盖宇宙,天下归心,陛下如果封他为太子,把朝政大权移交给他,便不会再有什么事端了!”

此时此刻,老皇帝还有别的选择吗?

“你们说得对。”李渊喃喃地说,“这正是我的夙愿。”

此时,玄武门的兵戈尚未停息,禁军、秦王卫队与东宫、齐王卫队依然在鏖战不止。尉迟敬德向高祖提出要求,请他颁布一道敕令——命各军一律服从秦王指挥。

李渊很清楚,这是秦王诛杀太子和齐王后必然要走的一步棋。第一步是兵权,第二步是储君之权,而第三步,无疑就是皇权。

这是一个夺嫡篡位者必然要上演的政变三部曲。

然而,明知如此,李渊也只能照办。

片刻后,检校(代理)侍中兼天策府司马宇文士及从东上阁门飞驰出宫,一路高声宣布皇帝敕令,那些仍在纠缠恶斗的士兵们才陆陆续续放下了武器。为了进一步稳定局势,李渊又命黄门侍郎裴矩前往东宫晓谕众将士,惶惶不安的东宫人心才逐渐安定下来。

太子和齐王既已“伏诛”,秦王既已接管了京畿兵权,全面控制了皇宫,这场血流满地的政治灾难就该结束了吧?

此时此刻,东宫和齐王府的上上下下也许都在暗中祈祷——但愿秦王就此收起他的屠刀,不要再赶尽杀绝。

可不幸的是,秦王的刀并未入鞘。

很快它就将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准确地落在太子和齐王的十个儿子头上。

谁都无法阻挡。

【帝国的隐痛:玄武之殇(下)】

一轮丽日高悬在大唐帝国的中天。

鲜血满地、死尸狼藉的玄武门就像一个巨大的伤口怆然裸露在正午的阳光下。

李世民踏着未及擦干的血迹一路向宫中走去。

偌大的太极宫内,到处可见惊魂甫定的太监和宫女忙忙碌碌地往来穿梭。他们不时向秦王投来暧昧而惊恐的一瞥,然后赶紧低下头匆忙走过。

空旷的武德殿上,高祖李渊正低垂着头,神情木然地坐在御榻上,静静等待着李世民的到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渊下意识地抬起头,发现一身铠甲的秦王已经赫然站在自己的面前。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流血政变之后,当这对尴尬的父子猛然间四目相对,他们的眼中顿时充满了太多难以言表的东西。

李世民急忙跪地叩首。老皇帝招招手,让李世民跪到跟前,然后伸出颤抖的手抚了抚他的脖颈,说:“这些日子,差点被人言所误,犯了‘投杼之惑’(有人误传曾参杀人,其母相信)啊!”

李世民失声痛哭,把脸埋在父亲胸前。紧接着,秦王做出了一个让无数后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举动——“跪而吮上乳”。

其实,李世民的这个吮乳动作并不可笑,可笑的是我们对此的种种反应。

因为我们少见多怪了。

其实,在当时那种父子兄弟刀兵相见并且已经酿成惨祸的情况下,这是李世民所能做的最聪明的举动。进而言之,这是李世民在第一时间唤醒父子亲情的最直接方式,也是他在最大限度上取得父亲谅解,弥补父子间巨大裂痕的最有效方式。

何以见得呢?

李宗侗、夏德仪先生在《资治通鉴今注》中说:“跪而舐上之乳房,以示为孺子时无间之态。”这句话的意思是:李世民做出这个“吮乳”举动,目的是为了唤起父亲的记忆,重现当年身为“孺子”时与父亲的亲密无间之态。

可是,孺子吮乳的对象难道不应该是母亲才对吗?李世民怎么会向父亲李渊吮乳呢?除非李渊曾扮演母亲的角色,早年曾有过哺乳婴儿的举动,否则李世民这个动作仍然得不到合理的解释。

然而,要说李渊真有过哺乳婴儿的举动,这似乎更为耸人听闻,也更让人难以置信。

可让我们感到震惊的是,答案恰恰是这个。

准确地说,应该是——李渊早年曾有过“哺乳婴儿”这样一种象征性的“仪式”。

按照有关学者对古代民俗学的研究发现,男子(父亲)作哺乳婴儿之状,确实是唐代周边少数民族普遍存在的一种“产翁”和“乳子”习俗。

比如唐代的房千里就曾在《异物志》中记载当时南方獠人的这种习俗:“獠妇生子即出,夫惫卧,如乳妇,不谨则病,其妻乃无苦。”

唐尉迟枢《南楚新闻》中也有相关记载,表明越人也有这种“产翁”习俗:“越俗,其妻或诞子,经三日便澡身于溪河,返,具糜以饷婿。婿拥裘抱雏,坐于寝榻,称为‘产翁’。其颠倒有如此!”

另据清人李宗昉《黔记》所载,苗人亦有此习俗:“妇人产子,必夫守房,不逾门户,弥月乃出。产妇则出入耕作,措饮食以供夫乳儿。”

由此可见,古代的獠、越、苗人均有这种女人产后即正常劳作,而由男性卧床“坐月子”、象征性地给婴儿哺乳的习俗,其意义在于表明父权在子女生产和哺育中的主导作用,同时加强子女与父亲间的亲密联系。

靠“父乳”的哺育而成长的观念,还可以从南朝的民谚中得到佐证。据《梁书·始兴王萧憺传》,梁朝始兴王萧憺有德政于地方,天监七年被梁武帝征召还朝,当地百姓依依不舍,作民谚曰:“始兴王,民之爹。赴人急,如水火。何时复来哺乳我?”这里所反映的老百姓将始兴王比为父,以“哺乳我”的言词表达对始兴王的依恋之情,是古代汉族地区也存在这种习俗的一个有力证据。(参见阎爱民《“世民跪而吮上乳”的解说——兼谈中国古代“乳翁”遗俗》)

当然,在李世民出生时,李渊不可能像那些獠、越、苗人那样真的去卧床“坐月子”,但是他曾经象征性地举行过“乳子”仪式,这一点应该是无可怀疑的。

所以,当李世民在这场弑兄屠弟、颠覆伦常的流血政变之后,及时做出“跪而吮上乳”的举动,就不但是合乎情理的,而且是非常必要的。这对于当时几近断裂的父子亲情而言,应该是最具有修补作用的一注“情感黏合剂”。

到此,玄武门之变基本上已经画上了句号,但是李唐皇族的血并未流够。

因为斩草还须除根。

太子和齐王虽然已经被除掉了,但是他们的十个儿子还在。对于李世民而言,这就意味着残存的政治异己势力还在,一种潜在的复仇力量还在。问题倒不是担心这十个年少和年幼的侄子长大后会揭竿而起,替他们的父亲报仇,而是谁也不敢保证,将来不会有心怀叵测之人利用他们的仇恨,打着他们的旗号来兴风作浪。所以,既然这场弑兄、杀弟、逼父的流血政变已经走到了这一步,那么李世民只能按照它本身的惯性,把它进一步推向那个无可避免的逻辑终点——屠侄。

只能如此,别无选择。

要说残忍,这或许是一种残忍。可是,这就是权力斗争的游戏规则。在这样的规则之内,每个人都是一颗身不由己的棋子。你或许可以选择充当什么角色,但你绝对无法改变角色固有的规定性。在历史和时代条件圈定的樊笼中,你只能最大限度地适应并利用规则,却绝对无力改变规则。换句话说,你可以在规则中游刃有余,但是你不可能溢出规则之外。进而言之,如果武德九年发生的是昆明池之变而非玄武门之变,如果这场巅峰对决最终胜出的是李建成而非李世民,那么李建成在杀掉秦王之后,会不会向秦王的儿子们挥起屠刀呢?

答案是肯定的。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所以,一旦历史选择了玄武门之变,一旦命运之神钟情于李世民,那么太子和齐王的十个儿子就注定在劫难逃。

六月四日这一天午后,当秦王府的两队飞骑奉命冲进东宫和齐王府的时候,李唐皇族的这些金枝玉叶立刻发出了恐惧而绝望的哭号。那十个年轻或年幼的亲王,还未及从丧父的巨大哀痛中摆脱出来,死神便已伸出冰冷的白爪轻而易举地攫住了他们。

史书没有记载他们的年龄。也许这对后世的读者是一件好事,因为人们的内心可以避免受到某种触痛。

但是史书记下了他们的名字。

在泛黄的史册里,他们也就是那么一小串毫无特征的符号,两三行容易让人忽略的文字而已。

李建成的五个儿子是:安陆王李承道、河东王李承德、武安王李承训、汝南王李承明、钜鹿王李承义。李元吉的五个儿子是:梁郡王李承业、渔阳王李承鸾、普安王李承奖、江夏王李承裕、义阳王李承度。

这就是他们留在历史上的全部信息。

虽然他们的年龄不详,可我们知道,李建成死时三十八岁,李元吉死时二十四岁,所以,他们的儿子能有多大也就可想而知。最大的估计也不过弱冠之年,最小的很可能仅仅在蹒跚学步。

除了拥有一个共同的祭日之外,我们不知道他们在各自短暂的一生中都曾经做过什么,不知道他们有着怎样的性情和嗜好,又有着怎样的欢乐和忧伤;不知道他们心里曾有过什么难忘的记忆,也不知道他们对未来怀有怎样美丽的梦想…这一切,我们通通无法知道。

我们唯一可以想象的是——当闪着寒光的鬼头刀不由分说地朝他们细嫩的脖颈猛然铡下的时候,他们依然清澈的眼神中一定写满了无尽的恐怖和迷惘。刀锋闪过,十道鲜艳的血光飞溅而起,然后那十颗睁圆了瞳孔的头颅就落地了,一如一些含苞欲放的花朵,出人意料地从春天的枝头黯然凋谢,萎落成泥。

在这样的悲情时刻,他们的祖父李渊在哪呢?

这一天午后,当东宫和齐王府的上空不约而同地爆发出一片惨烈的哀号时,这位老皇帝听见了吗?当这群昨天还环绕在膝前的孙子衣冠不整、满面泪痕地被拉到刑场上的时候,老皇帝看见了吗?

我们可以想象,即便李渊把自己藏在深宫最深的某个角落,即便他用力捂上自己的耳朵,再紧紧闭上自己的眼睛,十个孙子血光飞溅、人头落地的那一幕还是会执著地浮现在他眼前,而声声凄厉的惨叫同样会毫不留情地钻进他的耳中,落在他早已不堪负荷的垂老的心上。

白发人送黑发人,人间至痛,莫过于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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