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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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太后的这道懿旨一下,就像有一股巨大的魔力瞬间攫住了帝国的万千子民,让他们即刻陷入一种空前的亢奋和癫狂之中。“于是四方告密者蜂起”(《资治通鉴》卷二○三),人人都怀抱着一夜腾达的梦想,争先恐后、络绎不绝地向神都洛阳涌去。每一条道路、每一个驿站都挤满了上京告密的人群,让沿途的各级官吏疲于应付,焦头烂额。

官吏们看见,这些一辈子都没有出过远门的山野村夫,脸上一概闪动着一种如痴如狂的兴奋之光。官吏们不禁在心里苦笑,在这些人中,又有几个能够“言天象灾变及军机秘计”的呢?如果连田头的老农、山中的樵夫都有能力也有资格言及“天象灾变及军机秘计”,那还要我们这些官吏干什么?大伙不如找根绳子上吊算了。

说白了,这些所谓的告密者绝大多数就是出来享受公费旅游的(而且还是五品待遇的高档旅游)。这辈子能够坐一趟官家车马,住一回皇家宾馆,享受一次五品官的待遇,而且还能登上金銮殿亲睹太后圣容,对这些穷乡僻壤的农夫樵人来讲,实在是做梦也不敢想象的,就算是死也够本了。

令满朝文武颇为惊讶的是,在诏书颁布之后的日子里,太后果然言出必行,说到做到。每天一大早,她都会精神饱满地登上紫宸殿,以一种超乎寻常的耐心和毅力亲切接见每个告密者。即便形形色色的告密者以及他们所操的方言俚语经常把武后搞得哭笑不得,但她从来没有失去耐心,而是乐此不疲,并且对所有人都是和颜悦色,恩赏有加。直到席卷整个帝国的告密风潮渐趋消歇之时,据说她已经亲自接见了近万人。

武后的辛苦没有白费。

因为她亟需的一批特殊人才就是乘着告密的东风来到洛阳的。

这些人在历史上被称为——酷吏。

这些新时代的弄潮儿裹挟在告密者的人流中,带着异于常人的一身本领,带着出人头地的强烈欲望,踌躇满志地来到了武后的身边。而武后则用一种鹰隼般锐利的目光,仿佛沙里淘金一样,一眼就从成千上万的告密者中把他们挑了出来。

胡人索元礼是最早被武后树立起来的酷吏样板。他因告密之功被擢升为游击将军,专门负责审理武后钦定的大案要案。史称其生性残忍,嗜血好杀,每审一人必牵连罗织数十百人。武后大为赏识,频频召见,赏赐有加,并且不断赋予他直达天听,临机独断的实权。

在索元礼示范效应的带动下,醴泉人侯思止、长安人周兴、万年人来俊臣等大批酷吏闻风继起,纷纷效法。其中以侯思止和来俊臣的发迹最具传奇色彩。

侯思止是个文盲,原来的职业是卖烧饼的,由于好吃懒做,后来连烧饼铺也关张了,只好去给一个将军当仆人。告密风起后,他抓住时机状告本州刺史裴贞与宗室亲王李元名串通谋反,从而博得武后赏识,被授予游击将军之职。按说,从一个卑贱的仆人变成一个五品将军,侯思止已经算是一步登天了,可他仍未满足,又去找武后要官,一开口就是御史。

武后笑问:“你又不识字,如何当御史?”

早有准备的侯思止振振有词地说:“神兽獬(xiè)豸(zhì)何尝识字?可它却能凭借本能和直觉辨别忠奸善恶!”

武后笑了。

她不得不承认,侯思止是一个聪明的文盲。这句话确实挠到了她的痒处。如今她需要的不是凡事讲求程序和证据的法官,更不是那些满腹经纶却处处与她意志相左的朝臣,而是像侯思止这种来自于体制之外的、无知无畏、百无禁忌的人。只要他具有一种绝对效忠于武后的本能,只要他能够凭直觉去对付武后的敌人,文盲白丁又有何妨?

资源放错了位置就是废物,废物放对了位置就是资源。

就这样,文盲侯思止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侍御史的职位,从此成为武后最忠实、最得力的鹰犬之一。

在武周一朝的所有酷吏中,后起之秀来俊臣可以说是知名度最高的一个。这不仅因为他长相俊美,堪称“酷吏之花”,更是因为他近乎天方夜谭的发迹过程和日后登峰造极的酷吏生涯。来俊臣生于一个赌徒之家,从小游手好闲,无恶不作,后来因作奸犯科身陷囹圄。当武后向天下人发出那道鼓励告密的诏书时,正在坐牢的来俊臣仿佛在绝望中看见了一根救命稻草,他拼命摇撼铁窗厉声高喊:我要伸冤,我要告密!

狱吏不知道囚犯有没有权利告密,踌躇多日不敢处置,只好把情况上报刺史东平王李续。李续冷然一笑,只说了四个字:杖打一百。来俊臣被打得皮开肉绽,从此老老实实,再也不敢提告密之事。几年后,李唐宗室遭遇空前的政治劫难,东平王李续被杀,来俊臣闻讯欣喜若狂,再次摇撼铁窗,发出了比上次更为凄厉的呼喊——我要告密!

这回来俊臣终于得偿所愿,被送到神都面见太后。伶牙俐齿的来俊臣从容奏言,说早在几年前便已察觉李续有谋反企图,却因此遭到李续居心险恶的报复,险些命丧黄泉,如此遭遇,实属人间奇冤;所幸今日苍天开眼,终于让他见到了传说中英明神武的皇太后,才得以一吐冤情,一表忠心,他这辈子也算死而无憾了云云。

那天武后一直注视着来俊臣,不仅惊讶于他的容貌之美,也折服于他雄辩滔滔的口才,更被他的一腔忠心所打动。于是来俊臣话音刚落,武后便毫不迟疑地赦免了他过去的罪行,并即刻提拔他为侍御史。

来俊臣就此奇迹般地咸鱼翻身,从阶下之囚一跃而成朝廷命官,开始了他青史留名的酷吏生涯。经过数年的努力奋斗,来俊臣不仅为武后铲除了大量异己,“前后坐族千余家”(《旧唐书·酷吏列传》),而且从实践上升到理论,会同其党羽精心创作了人类历史上第一部系统阐述冤狱制造过程的经典著作——《罗织经》。

在这本流传后世的专著中,来俊臣侃侃而谈,将他们认真总结的成功经验无私地公诸于众。限于篇幅,在此仅摘取《罗织经》中的两则经典语录以飨读者:〖事不至大,无以惊人;案不及众,功之匪显。下以求安,上以邀宠,其冤固有,未可免也。〗案子如果不搞大,就无以震惊天下;牵连的人如果不够多,功劳就难以彰显。办案的目的是既要保证自身安全,又要向上邀功请赏,若案子存在冤情,那也是在所难免。

〖上不谋臣,下或不治;下不谋上,其身难晋。臣不谋僚,敌者勿去;官无恒友,祸存斯虚。势之所然,智者弗怠焉!〗君主若不算计臣下,便难以统驭治理;臣下若不揣摩上意,便难以加官晋爵。臣子若不算计同僚,对手不可能出局;官场上没有永远的朋友,祸患只存于朝夕。形势如此,聪明人不可有片刻懈怠!

这就是来俊臣面对天下后世的真情告白。

不避讳,不掩饰,我是流氓我怕谁!

宁为敢做敢说的真小人,不当言行相悖的伪君子!

我们大可以从道德上鄙视他,但我们却不得不佩服其论述之透彻与精辟。从这种意义上说,来俊臣的《罗织经》,堪与马基雅维利的《君主论》东西相映,亦足以和李宗吾的《厚黑学》古今同辉。

在《罗织经》中,来俊臣及其党羽不仅详细说明了制造冤狱的流程、步骤和要点,而且几乎把刑讯逼供升华成了一种艺术,将人性中最残忍且最富有创意的一面淋漓尽致地展现在世人面前。其中,光是各种酷刑的名目就足以令人叹为观止,如将木板绑在人犯的双手双脚上,然后用力扭绞,名为“凤凰展翅”;将人犯腰部绑住,然后向前猛拉颈上的枷锁,名为“驴驹拔撅”;命人犯跪地捧枷,然后把砖头堆积在枷上,名为“仙人献果”;将人犯绑在柱子上,用绳子拴住枷尾往后猛拽,名为“玉女登梯”。此外,书中还详细记载了十种不同款式的刑具及其应用在犯人身上后产生的效果:一曰“定百脉”——全身麻痹;二曰“喘不得”——近乎窒息;三曰“突地吼”——嗷嗷乱叫;四曰“着即承”——马上招供;五曰“失魂胆”——魂飞魄散;六曰“实同反”——供认同谋;七曰“反是实”——胡乱承认自己谋反;八曰“死猪愁”——就算是死猪也会犯愁;九曰“求即死”——但求速死;十曰“求破家”——赶紧把我们一家老小全杀了吧,也好过戴这玩意儿啊!

在来俊臣等酷吏所创造的这种登峰造极的暴力美学面前,骨头再硬的人犯都会浑身酥软,变成任人摆布的可怜虫。来俊臣等人每次要逼供时,往往在大刑未动之前先展览他们发明的各种刑具,并绘声绘色地描述各自的功能,结果还没等他们把话说完,人犯早已吓得屁滚尿流,“皆战栗流汗,望风自诬”。而武后对来俊臣等人的办案效率也非常满意,对他们的赤胆忠心更是赞赏有加,因而越发宠信他们,并且赋予了他们越来越大的权力。是故,“中外畏此数人,甚于虎狼!”(《资治通鉴》卷二○三)

来俊臣等人就这样联手缔造了一个恐怖而辉煌的酷吏时代。

在一场比一场更为暴烈的血雨腥风中,大唐的江山社稷正在无声地倾圮,一个亘古未有的女皇时代已经呼之欲出。

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这是智慧的年代,这是愚蠢的年代。这是信仰的时期,这是怀疑的时期。这是光明的季节,这是黑暗的季节。这是希望之春,这是失望之冬。人们面前无所不有,人们面前一无所有。人们正在直登天堂,人们正在直下地狱…(狄更斯《双城记》)

而金銮殿上的武后则始终面带微笑地看着这一切。

她必须放手让酷吏制造一个人人自危的恐怖世界,她才能让自己拥有一个为所欲为的自由王国。

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上,强权就是公理,暴力即为正义。

这就是武周革命前夕,这个即将横空出世的一代女皇惟一信奉的人间真理。

【大周帝国的标志:万象神宫】

自从裴炎一党因逼迫太后还政被纷纷送上断头台后,朝堂上公然反对武后的声音就渐渐消失了,此后又经过一场还政表演以及甚嚣尘上的告密风潮,满朝文武的嘴巴更是被堵得严严实实,似乎再也没人敢对太后揽政之事妄生非议,指手画脚了。

然而,让武后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就在这个大狱迭兴,人人自顾不暇的时刻,居然还是有人逆流而动,再次对她临朝称制的合法性发出了质疑之声。

而更让她震惊错愕的是,这个人居然是她一直以来最得力的亲信——刘炜之。

刘炜之,常州人,少年时便以文藻知名,入朝之后,以其才华见重于武后,遂被延揽为北门学士,从此成为武后的左膀右臂。刘炜之在亲族中素有孝友之名,故深受高宗赏识,被高宗亲自指定为相王府司马,成为李旦的授业之师。高宗曾对刘炜之说:“相王,朕之爱子,以卿忠孝之门,籍卿师范,所冀蓬生麻中,不扶自直耳。”(《旧唐书·刘炜之传》)嗣圣元年,在武后废黜李哲、拥立李旦的行动中,刘炜之与裴炎、程务挺等人一起立下汗马功劳,因而以中书侍郎衔入相。官名改易后,刘炜之成了凤阁侍郎、同凤阁鸾台三品。

虽说在武后临朝称制的道路上,刘炜之一直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但是到了垂拱三年(公元687年),刘炜之心里还是不可遏止地产生了和裴炎当初一模一样的情结——惟恐变成武后篡唐的帮凶。

事实上,从睿宗李旦被武后软禁的那一刻起,作为与李旦有着师生之谊的刘炜之就已经对武后心生不满了。及至后来告密蜂起,眼见满朝文武人人噤若寒蝉,而武后改朝换代的步伐则越迈越快,加之睿宗亲政的希望又日渐渺茫,刘炜之心中的愤懑更是越积越深,不吐不快。

某一天,在某个私下场合,刘炜之心中的不平终于化成了一句致命的牢骚。

那天,刘炜之和他最信任的一个下属凤阁舍人贾大隐讨论时政,说着说着不禁发出一声浩叹:“太后既废昏立明,安用临朝称制?不如返政,以安天下之心!”(《资治通鉴》卷二○四)

就是这句不平则鸣的牢骚话为刘炜之招来了杀身之祸。

其时告密之风正盛,贾大隐正愁没有升官发财的捷径可走,现在刘炜之自己送上门来,他当然不会放过,于是一转身就去向武后告了密。

武后闻奏,先是一阵愕然,继而脸色铁青地说:“炜之是我一手提拔上来的,没想到又背叛了我!”

随后,武后便授意有关部门给刘炜之捏造了两个罪名:一是收受归州都督孙万荣的贿赂,二是与许敬宗的小妾私通。

“刑有不及,陷无不至;不患罪无名,患上不疑也。”(来俊臣《罗织经》)刑罚总有不能及的地方,而诬陷则没有什么不能办到;不必担心加罪于人没有名义,就怕君主对这个人没有猜疑。

刘炜之的遭遇,无疑为酷吏来俊臣的上述妙论提供了生动的注脚。

捏造了罪名后,武后随即指派肃州刺史王本立负责调查。此举颇令人费解——武后为什么放着朝中的那么多司法官员不用,偏偏指派一个地方刺史去审查一个堂堂宰相呢?

在我们看来,此举大概有两种解释:一、刘炜之入相已久,所以武后担心朝中的司法官员会暗中回护,影响审案;二、武后对这个跟随自己多年的心腹股肱或许还抱有一丝不舍,所以她不想让酷吏出马,因为他们一旦出手便没了回旋的余地。综合言之,指派王本立很可能是一个折衷的做法,也就是说——武后既不想轻易放过刘炜之,也不想马上让他死。

然而,已经抱定必死之心的刘炜之根本不领武后的情。当王本立向刘炜之宣读武后的敕书时,刘炜之发出了几声冷笑,然后一字一顿地说:“不经凤阁鸾台,何名为敕?”(《旧唐书·刘炜之传》)

没有经过中书门下两省起草审议的敕令,也配叫敕令?

刘炜之这句掷地有声的质问,从此成为中国政治史上的一句经典名言。论者经常引用这句话,来说明唐代相权对君权的制衡作用;同时也以刘炜之最终难逃一死的遭遇,证明唐代的这种宰相制度仍然无法有效制约皇权专制,尤其是当君主具有极权和独裁倾向的时候,相权的制约作用更是荡然无存。

在刘炜之充满嘲讽的质问下,王本立哑口无言,就像是被人狠狠扇了一记耳光。然而刘炜之说出这句话,也无疑是把自己一举推到了武后的铡刀下。

听到王本立的汇报时,武后勃然大怒。

如果说刘炜之此前的牢骚还只是在背地里表达对现状的不满,那么现在这句话就是在公然挑战武后的权威了。对此武后当然不能容忍,随后便以“拒捍制使”为名将刘炜之逮捕入狱。睿宗李旦闻讯,连忙上疏为恩师求情。刘炜之的亲友大为庆幸,以为皇帝既已出面,事情定然会有转机,所以纷纷向刘炜之道喜。可刘炜之却摇头苦笑,说:“这回我必死无疑了!太后临朝独断,威福任己,皇帝这么做只能加速我的死亡。”

作为武后十多年来最宠任的亲信,刘炜之确实太了解武后了。他说得没错,李旦的上表非但挽回不了武后的心意,反而坚定了她除掉刘炜之的决心。原因很简单——刘炜之身为宰相,又是皇帝的老师,其身份、地位和政治威望皆非常人可比,假如武后真的答应皇帝的请求赦免了刘炜之,那不仅使皇帝借机收买了天下人心,而且谁敢保证刘炜之日后不会与皇帝联手来对付她呢?所以,留下刘炜之就等于给皇帝留下了一个强有力的同盟,也等于给武后自己留下了一颗重磅的定时炸弹。武后当然没有这么傻,因而刘炜之必死无疑。不过,念在刘炜之这些年来也立下了不小的功劳,武后还是决定网开一面,给他留一个全尸。

数日后,武后特许刘炜之回家,紧接着便派出使臣将他赐死于家中。刘炜之临终前沐浴更衣,神色自若,并且亲自书写谢表,“援笔立成,词理恳至,见者无不伤痛”。(《旧唐书·刘炜之传》)当时见到这份谢表的人不少,但是大伙看完都把感触埋在了心里,只有麟台郎郭翰与太子文学周思均这两个小官读罢忍不住赞叹了几句。

他们的赞语当天就传进了武后的耳中。武后轻轻皱了皱眉头,一句话也没说。几天后,这两个口不择言的年轻人就一起被贬黜外放了。不久,此案的主审官王本立便因功被擢升为夏官侍郎(兵部侍郎),并一举入相。

刘炜之事件,让朝野上下愈发强烈地感受到了武后消灭异己、改朝换代的决心和意志。人们蓦然发现,不管是当初的裴炎,还是今天的刘炜之,尽管都曾荣宠一时,但到头来也不过是武后为她即将诞生的新政权献上的祭品而已。

面对武后铁血无情的强权统治,大唐帝国的臣民们不禁在心里战战兢兢地打上了一个问号——谁将成为下一个祭品?

垂拱四年(公元688年)正月,位于洛阳太初宫正中心的乾元殿轰然倒塌,滚滚尘烟冲天而起,瞬间遮蔽了太阳的光芒。

这不是地震。

这是武后下令拆毁的。

因为她要在乾元殿的旧址上,重新建起一座普天之下最雄伟、最神圣、最华丽、最庄严的政治性建筑——明堂。

在古代中国,明堂是天子祭祀上天、宣明政教的神圣殿堂,是天人合一、君权神授等政治哲学观念的物质载体,是人间秩序与宇宙秩序交合融汇的精神象征,是皇帝顺天应命、统治万民的权威标志,在古代的政治生活中历来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是名副其实的“上层建筑”。因此,历代天子都把明堂的建造视为一项激动人心的伟业,甚至比封禅泰山更让他们心驰神往。仅就隋唐两朝而言,隋文帝、隋炀帝、唐太宗、唐高宗都曾有过建造明堂的动议,但最终都因各种原因未能如愿。如今,在大唐东都乾元殿轰然倒塌的巨大烟尘中,一座中国历史上规模最宏伟的明堂终于要拔地而起了。

这就是属于武后的明堂,这就是即将诞生的大周帝国最具标志性意义的建筑。

武后连名字都想好了,她要把这座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政治建筑命名为——万象神宫。

而主持修建这一历史性工程的人,就是她最宠爱的情人薛怀义。

就在万象神宫破土动工的两个月后,一个叫唐同泰的雍州百姓风尘仆仆地来到了神都洛阳,口口声声说要觐见皇太后。

他声称自己无意间从洛水中捞出了一块神物,所以特地赶来把它献给太后。

有关官员接过所谓的神物一看,原来只是一块白色的石头。

这块石头看上去普普通通,和世界上的任何一块石头都没什么两样。但是当官员们定睛细看的时候,却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声惊呼。

那上面赫然刻着八个紫红色的字——圣母临人,永昌帝业。

果然是天赐神物!有关官员不敢怠慢,立刻把唐同泰和这块神物一起送进了宫。

河出图,洛出书。这是圣人出现,盛世降临的标志,是旷古未有,千载难逢的一大祥瑞。武后大喜过望,当即把这块石头命名为“宝图”(稍后又改为“天授圣图”),并一举擢升唐同泰为游击将军。次月,武后下诏,宣布将在十二月亲临洛水举行受图大典,然后祭告昊天上帝,最后在新建的明堂——万象神宫中接受文武百官的朝贺。鉴于这一系列大典的重要性,武后特别提出要求,全国各州都督、刺史以及李唐宗室、外戚一律要在典礼举行的十天之前赶赴神都,不得有误!

五月十八日,武后自加尊号,称“圣母神皇”。

一个月后,武后又命人铸造了三颗神皇玉玺。

所有的迹象都在表明,武后以周代唐的历史性时刻马上就要到来。

一切都进入了倒计时状态…

看着自己一手炮制的作品终于拉开了姑母篡唐称帝的序幕,武承嗣无声地笑了。

是的,所谓“宝图”确实是武承嗣的得意之作。石头是他捡的,字是他刻的,唐同泰是他找的,就连进献神物的那番说辞也是他教的。

古往今来,哪个新政权的诞生不需要一些美丽的谎言来引产呢?

武承嗣想,我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而已。

【燕啄皇孙:李唐宗室的劫难】

那个金銮殿上的老妇人终于图穷匕见了。

接到赴洛阳参加大典的诏书之时,李唐宗室的亲王们仿佛看见了自己的死亡通知书。他们不约而同地意识到——武后分明是要借此机会一网打尽,斩草除根!

在如今的李唐宗室中,高祖二十二子现存四人:韩王李元嘉、霍王李元轨、舒王李元名、鲁王李灵夔;太宗十四子现存二人:越王李贞、纪王李慎;高宗八子现存四人:庐陵王李哲和睿宗李旦皆被武后软禁,李上金和李素节这两个庶子也早已被武后搞得半死不活。所以,在这些亲王中,真正具有反抗能量的,就只有高祖四子、太宗二子及他们的子嗣了。

时任绛州刺史的韩王李元嘉是目前李唐皇族中威望最高的一个。他率先采取了反对武后的行动。早在武后征召诸王入京的诏书发布之前,李元嘉就已经预感到大势不妙,于是让儿子李譔给时任豫州刺史的越王李贞写了一份密信,信中说:“内人病渐重,恐须早疗,若至今冬,恐成痼疾,宜早下手,仍速相报。”(《旧唐书·越王贞传》)这封信在一般人看来,很可能只是封普通的家信,但是在默契于心的亲王们读来,却分明是一道起兵的动员令。其中,“内人”实指武后,“病渐重”意指武后篡唐的野心已经昭然若揭,而“宜早下手”当然就是号召诸王迅速起兵反武了。

及至武后的诏书发布后,所有的宗室亲王就再也坐不住了,一封封密函在他们手中飞来飞去,互相警告的基本上都是同一句话——“神皇欲于大飨之际,使人告密,尽收宗室,诛之无遗类!”(《资治通鉴》卷二○四)武后将在大典举行之时,命人告密,将李唐宗室尽数逮捕诛杀,一个不留!

既然武后的屠刀已经架到了脖子上,伸头一死,缩头也是一死,那就只能跟她拼了!

李譔为了增强大家反武的决心,就以睿宗李旦之名伪造了一份玺书,送到了李贞儿子琅邪王李冲的手上,说:“朕遭幽絷,诸王宜各发兵救我。”李冲收到玺书后,心领神会,又伪造了一份意思更明确的玺书,分送诸王,声称:“神皇欲移李氏社稷,以授武氏!”

至此,一个以韩王李元嘉父子、越王李贞父子为核心的反武同盟就宣告成立了。由于宗室诸王全都在各州担任刺史,具备随时募兵起事的条件,所以,如果他们能够制订一个周密计划,并且统一指挥,协调行动的话,势必对洛阳形成四面合围之势,也必将从政治上和军事上对武后形成强大的威胁。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在这个告密之风已经深入人们骨髓的时代,几乎没有什么秘密是可以藏得住的。就在李唐宗室联合起兵之前,他们的秘密就泄露了。

告密者正是宗室的内部成员——鲁王李灵夔的儿子李霭。

人们也许都还记得文明元年那个禁军飞骑的告密事件,他用十几个同僚的性命换来了自己的五品官服。如果说那次告密的结果足以令君子扼腕,令小人雀跃的话,那么此次李霭告密的结果则足以令人神共愤,令九州同悲了。

此次告密的后果无疑是灾难性的——可悲的李霭仅仅为了保住一己性命,就出卖了自己的父亲,出卖了李唐皇族的所有人,从而一举葬送了李唐宗室的起兵计划,也就此决定了李唐宗室的悲剧命运。

得知计划泄露后,时任博州(今山东聊城市)刺史的李冲大为震惊。可事已至此,他也只能提着脑袋往前冲了。垂拱四年八月十七日,李冲在博州仓促起兵,同时派快马分报韩、霍、鲁、越、纪诸王,希望他们起兵响应,共取东都。与此同时,武后派遣的讨伐大军也已从洛阳浩浩荡荡地出发,主帅正是当年逼杀李贤的左金吾将军丘神勣。

李冲紧急招募了五千多名士兵,准备抢渡黄河直取济州(今山东荏平县西南),但是刚走出博州不远,便在其辖下的武水县(今聊城市西南)遭遇了顽强抵抗。当地县令闭门拒守,李冲久攻不下,只好命士兵用草车塞其南门,然后顺风纵火,打算乘火突入。可他万万没有料到,大火刚一点燃,风向瞬间逆转,不但没有烧毁城门,反而烧到了自己士兵身上,军队一下子乱了阵脚,士气大挫。李冲的一个部将董玄寂眼见出师不利,料定李冲必败,于是逢人便说:“琅邪王与国家交战,这分明是在造反!”

李冲勃然大怒,当即把董玄寂斩于军中。士兵们见状,更是慌乱恐惧,于是一夜之间逃了个精光。天亮时分,李冲的身边只剩下数十名家丁。一筹莫展的李冲只好黯然返回博州。临近博州城门的时候,李冲依然沉浸在巨大的悲怆和沮丧之中,浑然不觉死亡已经在前方等待着他。

准确地说,是博州的一个守门人正在城门的拐角处等待着李冲。

这个人叫孟青棒。

他的手里握着一把刀。

神思恍惚的李冲通过城门的一瞬间,孟青棒用他平生最快的速度一跃而出。刀光闪过,琅邪王李冲的头颅应声落地。受惊的坐骑载着李冲的尸身嘶鸣而去,扬起了一道薄薄的黄尘。最后有几粒尘埃,轻轻落入了李冲圆睁的瞳孔…

孟青棒提着李冲的头颅直奔洛阳,得到了武后的嘉奖,换来了一个将军的职务。

李冲从起兵到败亡,历时仅七日。

丘神勣捡了一个天大的便宜,率领大军兵不血刃地开进博州,满城官吏素服出迎。丘神勣狞笑着瞥了他们一眼,忽然挥刀出鞘,将手无寸铁的一州官吏及其家属全部砍杀。博州城内顿时尸横遍地,血流成河,所破千余家。丘神勣拎着一大串头颅得意洋洋地回朝复命,旋即被擢升为大将军。

就在李冲起兵的同时,越王李贞也在豫州(今河南汝南县)举兵响应,很快就出兵攻陷了上蔡(今河南上蔡县)。武后即命左豹韬大将军麹崇裕为中军大总管、宰相岑长倩为后军大总管,又命宰相张光辅统领诸军,发兵十万直扑豫州。

当时,除了李贞父子仓促起兵之外,诸王皆抱持观望态度,不敢轻举妄动。及至李冲败亡,势单力孤的李贞顿感绝望,第一反应就是自缚到洛阳请罪。就在这个时候,新蔡县令傅延庆招募了二千多名勇士前来投奔,李贞当即打消投降的念头,决定破釜沉舟,与朝廷拼死一搏!为了鼓舞士气,李贞就向部众宣称:李冲已攻破魏、相数州,正率领二十万大军前来会合。随后,李贞又征召了五千名士兵,命汝阳县丞裴守德率领;同时拼命封官,一口气任命了九品以上官五百多人,试图以此收买人心。但是,这些临时招募的士兵大多是被胁迫的,根本没有斗志,全军上下似乎只有裴守德跟李贞一条心。李贞马上任命裴守德为大将军,又把女儿嫁给了他。

尽管李贞竭尽所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做了他所能做的一切,可是随着朝廷十万大军的逼近,这位孤掌难鸣的亲王还是感到了一种莫大的恐惧。他连忙找来一帮和尚道士,天天念经做法,祈求神灵保佑大事成功,并发给将士们“辟兵符”,希望他们能够刀枪不入。

然而,这终究只是种虚幻的慰藉,也许连李贞自己都不会相信。

麹崇裕大军很快就兵临城下,李贞命少子李规和女婿裴守德出城迎战。可这群乌合之众根本不是朝廷军的对手,刚一接战便全线溃败,士卒死伤逃亡殆尽,只剩李规和裴守德仓惶逃回城中。李贞惊慌失措,赶紧闭门自守。豫州的官吏和百姓纷纷逾城出降。左右眼见越王败局已定,便劝他自我了断,以免“坐待戮辱”。万般无奈的李贞只好和妻子、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全部自杀。

从起兵到自杀,李贞的兵变前后也不过才十七天。

数日后,李贞的头颅被传送东都,与李冲的头颅一起,被悬挂在太初宫门前的旗杆上枭首示众。在李唐诸王人人争当缩头乌龟的时候,只有满腔热血的李贞父子攘臂而起,但结果却是悲壮而无奈的。除了为武后的祭坛又献上两颗新鲜的头颅之外,他们的抗争最终只能被视为一场螳臂挡车的徒劳。

事实上,李贞父子的起兵不仅徒劳,而且让武后找到了一个全面消灭李唐宗室的借口。因为眼下她仍然是以大唐皇太后的身份临朝的,所以,李唐诸王反她就等于是在叛国。有了这么好的理由,武后当然可以堂而皇之地置李唐诸王于死地了。她随即命监察御史苏珦负责审理宗室联反案,首批目标就锁定了威望最高的韩王、鲁王等人。

可武后没有想到,她亲自指定的这个主审官苏珦竟然是个书呆子,根本没有(或者不愿)领会她的意图,查了好些天,愣说找不到韩、鲁诸王与李贞父子串通谋反的证据。武后大为不悦。朝臣中的摇尾派见状,马上跳出来诬告苏珦与诸王暗中勾结。武后立刻把苏珦找来严厉质问,苏珦被吓得脸色苍白,冷汗直冒,但还是一口咬定查无实据,不能定案。

看着这个一根筋的书呆子,武后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她最后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卿大雅之士,朕当别有任使,此狱不必卿也。”(《资治通鉴》卷二○四)当即把苏珦贬为河西监军,眼不见为净。

武后随后就把案子交给了大名鼎鼎的酷吏周兴。

关键时刻,还是要这种人上场才能搞定。

周兴果然不负武后所望,二话不说就把韩王李元嘉、鲁王李灵夔、黄公李譔、高祖之女常乐公主悉数逮捕归案。才审了几天,这几个李唐皇族的核心人物就全部死于狱中。据说死因是畏罪自杀,而且自杀方式与他们的血缘一样整齐划一,都是悬梁自缢。随后,他们的亲党族人全部被诛,仅李灵夔之子李霭因告密有功免于一死,并擢任右散骑常侍。

此时的李霭一定会为自己当初的弃暗投明之举而庆幸不已。因为他不仅保住了颈上人头,而且头上还多出了一顶乌纱。

只可惜,他的颈上人头和头上乌纱都没有保留太久。

因为武后固然善于利用小人,可她更善于在利用完后把他们一脚踢飞。所以,告密者李霭的下场并不比其他人更为美妙。他只比他父亲多活了几个月,过后便被酷吏随口栽个罪名一刀砍了。没有人知道被武后兔死狗烹的李霭临死前会作何感想,更没人知道他到了九泉之下,将如何面对他的父亲和所有李唐皇族的亲人。

韩王、鲁王等人的惨死正式揭开了李唐宗室大劫难的序幕。

垂拱四年冬天,一股肃杀的寒风从神都洛阳吹出,猛烈地向所有李唐皇族的封地袭来。寒风过处,一茬一茬的人头纷纷落地,一群一群的男女老幼被驱赶着踏上凄凉的流放之途;昔日的天潢贵胄和金枝玉叶转眼间凋零殆尽,就像山路上任人踩踏的野果一样消失于泥土之中;原本枝繁叶茂的大树唯剩一条条瘦骨嶙峋的枝桠,看上去宛如一只只向天求告的手,正艰难地伸向冰冷而高远的苍穹,无望地诉说着什么…

这年十月,已故虢王李凤之子、东莞郡公李融被戮于市,家产被抄,家属籍没为奴。

十一月,太宗之女城阳公主的三个儿子薛顗、薛绪、薛绍坐与琅邪王李冲通谋,被捕下狱;稍后,薛顗、薛绪被斩,薛绍因是武后爱女太平公主夫婿之故,免于斩刑,杖打一百,饿死于狱。

十二月,霍王李元轨坐与越王李贞连谋,废为庶人,流放黔州,以囚车押送,行至中途而死;同月,霍王之子江都王李绪被戮于市。

永昌元年(公元689年)四月,已故蒋王李恽之子汝南王李炜、已故道王李元庆之子鄱阳公李諲等宗室十二人全部被杀,家属流放巂州。

七月,纪王李慎被捕下狱,稍后流放巴州,以囚车押送,行至中途而死;同月,他的八个儿子东平王李续等人相继被诛,家属流放岭南。

载初元年(公元690年)四月,舒王李元名被废为庶人,流放和州;稍后,与儿子豫章王李亶相继被杀。至此,高祖二十二子,太宗十四子,已经无一幸存。史称:“元嘉修身,元轨无短,元名高洁,灵夔严整,皆有封册之名,而无磐石之固。武氏之乱,或连颈被刑;奸臣擅权,则束手为制。其望本枝百世也,不亦难乎!”(《旧唐书·高祖诸子列传》)元嘉修身自持,元轨品德无缺,元名秉性高洁,灵夔治家严整,都有封王受册之名号,却无坚如磐石之福泽。武周革命之时,一个个相继被杀;酷吏擅权之际,一个个束手待毙。原本希望李唐宗枝能够绵延百世,如今看来也是千难万难啊!

永昌二年七月,高宗的两个庶子泽王李上金和许王李素节被告谋反,征召入京。时任舒州刺史的李素节出发时,路遇一队出殡人群,闻其家属扶棺痛哭,李素节凄怆长叹:“老病而死是求之不得的事啊,何必哭呢!”显然预感到自己必将死于非命。数日后李素节行至洛阳城南龙门驿,果然被武后派出的酷吏缢杀。泽王李上金听闻噩耗,旋即自尽。二王死后,李上金的七个儿子全部流放,死于边荒;仅有一子李珣侥幸逃脱,流窜岭南,隐姓埋名为人仆佣,总算保住一命。李素节共有九个儿子被杀,另外四个最年幼的儿子被流放雷州,长期监禁。

八月,已故密王李元晓之子、南安王李颍等宗室十二人被杀;同月,故太子贤的两个儿子皆被祖母派人鞭杀。

从垂拱四年八月李贞父子起兵算起,截至天授元年九月武后以周代唐前夕,在整整两年的时间里,武后以铁血无情的手段和犁庭扫穴之势,对李唐皇族及其亲党实施了一波又一波的清洗和屠杀,就像一只异常凶猛的燕子,几乎将花繁叶茂的李唐宗枝啄食净尽。

以《旧唐书》所载的李唐皇族子弟二百一十五人来看,自高祖武德年间迄于武周革命时期,共有一百一十三人遭遇非正常死亡,而其中被武后所杀和贬死者就达六十三人,占百分之六十,若加上流徙、削爵和潜逃者十四人,遭遇重大政治变故的比例竟然高达百分之七十三。《资治通鉴》在记述这段历史的时候,也不禁发出一声悲凉的长叹:“唐之宗室,于是殆尽矣!”随后,所有遭到镇压的李唐皇族全部被开除宗籍,并改姓“虺”(huǐ,一种苟活于肮脏阴湿之地的爬虫,比如毒蛇、蜥蜴之类)。

李淳风当年对太宗皇帝所说的那则恐怖大预言,如今终于变成了血淋淋的现实——“臣仰稽天象,俯察历数,其人已在陛下宫中,为亲属,自今不过三十年,当王天下,杀唐子孙殆尽!”(《资治通鉴》卷一九九)

当然,也有个别聪明乖巧的宗室之人逃脱了这场劫难。

比如高祖的女儿千金长公主。

早在几年前,这个颇有先见之明的老妇人就因进献面首冯小宝而得宠于武后。宗室遭遇大清洗时,千金公主更是恬不知耻地主动要求认武后为干妈。论辈分,千金公主是姑母,武后只是侄媳妇;论年龄,千金公主已经年逾七旬,而武后不过才六十出头。可这一切并不妨碍武后微笑着认下这个善于摇尾献媚的“超龄女儿”。千金公主随后便被改封为延安大长公主,并赐姓武。

垂拱四年十二月二十五日,祭祀洛水、拜受宝图的大典如期举行。这天的洛水岸边旌旗招展,万头攒动。盛装华服、仪态雍容的圣母神皇亲临洛水,身后紧跟着睿宗李旦和太子李成器,四周环立着文武百官和八荒四夷的元首酋长。来宾进献的各色珍宝和珍禽异兽被罗列在祭坛周围,整个大典的文物仪仗之盛,被史家称为“唐兴以来未之有也!”(《资治通鉴》卷二○四)

河出图,洛出书。

轩辕以河出龙图为贵,尧舜以龟负洛书为尊。

这是海晏河清、国泰民安的象征,这是太平盛世降临时才会出现的最大祥瑞。而今,千百年来无数政治家孜孜以求的王道理想和人间乐土,仿佛已经在圣母神皇的强权统治下彻底实现…否则,又怎么可能出现如此万世瞻仰、千载一时的祥瑞呢?

胆敢质疑这一切的人都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勉强活下来的人也只能钳口噤声。

假如还有人敢于发出不和谐的声音,圣母神皇一定会轻轻拨弄她的纤纤玉指,然后面带微笑地告诉他——

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第二章 武周王朝

【女皇登基】

垂拱四年十二月二十七日,亦即祭洛大典的两天之后,一座中国历史上气魄最为宏伟,造型最为独特的明堂——万象神宫——终于在洛阳太初宫的正中心竣工落成。

据相关史书记载,万象神宫高二百九十四尺。唐尺有大小两种,小尺合今25厘米,一般用于测量小型物品;大尺运用较为普遍,其长度据王国维的研究以及实测日本所藏唐尺,在今29.3至31.3厘米之间,若取中间值30.3厘米换算,则万象神宫高度将近90米,是北京故宫太和殿的两倍,相当于今天的25层楼那么高。整座建筑分为三层:下层为方形,象征四季;中层为多边形,象征十二时辰,层顶四周雕饰着九条张牙舞爪的金龙,共同托起一个圆盖;圆盖之上,就是明堂的最上层,亦为多边形,象征二十四节气,上覆圆形宝顶,宝顶上赫然耸立着一只高达一丈的铁凤凰。凤凰周身涂满黄金,傲然屹立于明堂之巅,高耸入云,展翅欲飞。

在蔚蓝的穹苍和灿烂的阳光下,九条金龙众星捧月地托着这只耸壑凌霄的金凤凰,其惊世骇俗的政治姿态足以让天下臣民瞠目结舌,其离经叛道的象征意义亦足以让海内宿儒气极吐血。

这就是神皇武氏推倒万世,“自我作古”的傲然气概!她抛弃了自古明堂“茅宇土阶”的简陋形制,冲破了儒家文化男尊女卑的思想藩篱,在男权至上的传统中国毅然创造了一个完全属于女人的政治图腾。

是的。

一个图腾。

一个只属于神皇武氏的图腾。

一个中国历史上绝无仅有的女主天下的图腾!

为了庆祝万象神宫的落成,同时为了向天下人展示自己的盛德大业,神皇武氏当天就在这座崭新的殿堂中宴赐群臣,宣布大赦天下,并特许普通百姓入内参观。与万象神宫同时落成的,还有坐落于它北面的“天堂”,堂中供奉一尊巨型佛像。据说这座宗教圣殿的规模更加雄伟,殿高五层,站在第三层就可以俯视明堂。主持修建明堂和天堂的薛怀义,因功拜左威卫大将军,封梁国公。

垂拱五年(公元689年)正月初一,神皇武氏在万象神宫举行了首次祭祀大典。她身着天子衮冕,手执大珪(帝王专用的一种祭祀玉器),行初献礼,睿宗李旦行亚献礼,太子李成器行终献礼。先拜昊天上帝,次拜高祖、太宗、高宗,再拜魏国先王(武士彟),最后拜五方帝座。礼毕,神皇武氏亲御则天门,大赦天下,改元永昌。

此次大飨,武后俨然已是以一副天子的姿态在主持祭献之礼。有心人不难发现,这几乎就是一次隆重的登基预演。

至此,武周革命的大幕已经訇然拉开,一个新王朝的曙光也已经喷薄而出。

按照古代中国的政治传统,王朝更迭、革故鼎新之际,首先要做的事情,当然就是“改正朔”了。

永昌元年(公元689年)十一月,神皇武氏再飨万象神宫,宣布废除沿用千百年的夏历,启用周历,以十一月为岁首正月,改永昌元年十一月为载初元年正月。按照儒家学说,夏、商、周各承天命,皆以建立正朔来表明其为天命所归,故夏之正朔就是一月,商之正朔为十二月,周之正朔就是十一月了。武后自称姓出姬周,所以在此刻改行周历,显然是为其政权革命建立意识形态的基础。正所谓“于彼新邑,造我旧周;光宅四表,权制六合”。(《全唐文补遗·武懿宗墓志铭》)

正朔易则新命生,武周兴而李唐除。

改完正朔后,武后又做了一件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事情——改文字。

她让族侄凤阁侍郎(中书侍郎)宗秦客负责起草,由她最终敲定,一共改了“天”“地”“君”“臣”“日”“月”“年”等十二个最常用和最具有政治意义的文字(其后又陆续更改了一些,据说前后共计十七字,或说二十一字)。从这些新字的字形构造上,人们足以解读出丰富的政治意涵。比如“君”字,就是由“天下大吉”四个字合成;“臣”字,是上面一个“一”,下面一个“忠”;“年”字由“千千万万”四字合成;“圣”字由“长、正、主”三字合成。

在所有新造的文字中,只有一个字是永远属于神皇武氏一个人的。当其她的新字随着武周王朝的湮灭而迅速被人们抛弃和遗忘时,惟独这个字永远不会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

它就是“曌”。日月当空,千秋彪炳。

神皇武氏用这个华丽、大气、厚重的文字,为自己重新作了命名。

从此,她就是武曌。

神皇武曌。

后世的人们似乎习惯于用她日后的封号,称呼她武则天,但是在她的内心深处,她一定更喜欢人们叫她武曌。

因为这是她自己创造的文字,一如她更喜欢自己创造的命运一样。

千百年来,再也没有人使用过这个字。但是只要中国历史还在,这个字就会在时光深处绽放永恒的光芒。无论你何时回过头去,它都会在历史的星空中默默闪烁。这个字承载了女皇武曌辉煌而独特的一生,这个字也见证了中国历史上一个绝无仅有的时代。

武曌一生似乎与佛教有着不解之缘。

她母亲杨氏自小虔诚奉佛,终身不渝;武曌耳濡目染,自然也会在八识田中播下信佛的种子。据说武曌幼时,还曾一度披缁茹素,随母亲入寺奉佛。太宗崩逝后,身为才人的武曌恰恰又被遣送到感业寺落发为尼,尽管与木鱼钟磬相伴一生绝非她的意愿,但是在青灯古佛旁度过的那些日子,无疑也在她的生命中留下了深刻的烙印。麟德年间,高宗李治为太宗皇帝追福,于洛阳龙门修建大奉先寺。咸亨三年(公元672年),武曌为了表示对高宗的支持以及对佛教的信仰,遂捐出脂粉钱雕刻寺内主佛像——龙门石窟卢舍那佛。这尊石刻佛像后来被誉为中国佛教造像史上的巅峰之作。据说,佛像的面容正是按照武曌的容貌雕刻的——方额广颐,娥眉凤目,神情既慈悲又威严,目光既沉静又有力。

如今我们翻开汉传佛教经典,几乎每一部佛经的扉页都印有一首《开经偈》:〖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

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义。〗

相传这首《开经偈》便是武曌所写,可见她与佛教的渊源之深。

拜洛水,受宝图,建明堂,改正朔…在武周革命的蓝图上,武曌已经用正统的儒家意识形态为自己的新王朝撑起了一根擎天大柱。接下来,她当然就要利用佛教的意识形态,为新王朝的殿堂打造一个金碧辉煌的宝顶了。

武曌的情人和尚薛怀义,当仁不让地挑起了这项重任。在武曌的授意下,薛怀义组织了东魏国寺僧法明等人,一头扑进了经藏之中,苦苦寻找佛经中有关女主天下的理论依据。经藏如海,薛怀义和法明等人夜以继日勤奋攻坚,终于沙里淘金地找到了他们需要的经典,最后又在旧译本的基础上杂糅新说,附会己意,于载初元年(公元690年)七月打造出了武周王朝的佛教圣典——四卷本的《大云经》及其注疏。薛怀义等人在经疏中盛言,神皇武曌“乃弥勒佛下生,当代唐为阎浮提主”。(《资治通鉴》卷二○四)

《大云经》中记载了两则女主天下的故事:一、一个菩萨为救度众生而化现女身,名净光天女,后又舍却天形而为人间的国王;二、佛灭七百年后,南天竺有一国王女,名增长,父死后被群臣拥戴继承王位,以佛教正法治国。

这两则记载无疑都为武曌的登基称帝提供了最有力的理论支持。然而佛经通常文字晦涩,义理艰深,考虑到普通百姓难以通达经文,而且佛经中所言的净光和增长这两位女国王在中国的知名度都不高,不利于塑造神皇的无上权威,所以薛怀义等人便在注疏中大量掺杂了普通百姓耳熟能详的弥勒信仰。

按照佛教经典,弥勒是佛教创始人释迦牟尼的大弟子之一,释迦灭度之后,弥勒当在未来降生于阎浮提,救度众生,而后成佛。所谓阎浮提,又译为南瞻部洲,即指我们人类居住的这个世界。从宗教社会学的角度而言,弥勒信仰广泛流传于民间之后,其实已经不是纯粹的佛教,而是与民众固有的偶像崇拜合流,变成了一种救世主信仰,所以自南北朝以迄隋唐,多有人民利用此信仰举兵起事。如今武曌欲神道设教,当然也要对此充分利用。于是薛怀义便秉承武曌旨意,在注疏中将弥勒下生之说与净光、增长女主天下的故事共冶一炉,大肆宣扬神皇武曌就是当世弥勒,自然应该代唐为天下主,同时又利用佛教的因果报应之说,对民众进行了明目张胆的威胁恐吓。如经中说:“即以女身,当王国土。”疏文便道:“今神皇王南阎浮提天下也。”经中说:“女既承正,威伏天下,所有国土,悉来奉承,无违拒者。”疏文便道:“此明当今大臣及百姓等,尽忠赤者,即得子孙昌炽,皆悉安乐…如有背叛作逆者,纵使国家不诛,上天降罚并自灭。”

显而易见,薛怀义等人的注疏已经远远背离了佛教义理,所谓的《大云经疏》也不过是本赤裸裸的政治宣传手册而已。

不过,武曌需要的正是这样一本手册。《大云经疏》一出炉,武曌就迫不及待地颁行天下,命各州都要建一座大云寺,各寺收藏一部《大云经疏》,并且号召各地的高僧大德升座讲解,务求让天下臣民深刻领会《大云经疏》的精神。

一时间,东起渤海,西止葱岭,南抵交趾,北至大漠,一座座大云寺拔地而起,一场场贯彻朝廷精神的讲经法会如火如荼地开展,《大云经疏》成了人人必读的“红宝书”,女主天下的政治舆论被一步步推向了高潮…

从“天授圣图”到《大云经疏》,武曌的造神运动就这样一浪高过一浪,至此终于达到顶峰。

天命已归,此时的武曌距女皇之位仅有半步之遥。

接下来还需要什么呢?

两个字:民意。

所谓的民意是通过一系列声势浩大的请愿运动表现出来的。

载初元年九月三日,一个从七品的小官、侍御史傅游艺突然率关中父老九百多人诣阙上表,声称“天无二日,土无二王”,请求神皇改国号为“周”,代唐自立;赐皇帝李旦姓“武”,降为皇嗣。武曌没有马上同意。她向这群可爱的父老们露出了一个矜持的笑容,然后立刻把请愿的组织者傅游艺破格提拔为正五品的给事中。

从“从七品”到“正五品”,其间相隔整整九阶,可傅游艺就这么一步跨了过去。从此,傅游艺更是以令人瞠目的速度一路超升,短短数月后便升任朝散大夫、鸾台侍郎,并一举拜相,次年五月又加银青光禄大夫。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芝麻官傅游艺青衫换绿衣,绿衣换红袍,红袍换紫服,是真正的大红大紫,平步青云,时人既羡且妒,谓之为“四时仕宦”。

民众的第一次请愿虽然没有成功,但是所有人都可以从傅游艺的仕途飞升中读出神皇的本意,所以就在九月八日,第二波大规模的请愿就出现了。洛阳百姓、番人胡客、和尚道士共计一万二千余人,齐集于宫阙之前,再度拥戴劝进,希望神皇把握此“天人交际”“万代一时”的机会,当仁不让,缔造大周。然而武曌还是“谦而未许”。

九月九日,第三波请愿来势更为汹涌。共有文武百官、宗室外戚、远近百姓、四夷君长等五万余人,浩浩荡荡地来到则天门下,“守阙固请”,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头,并在奏书中称:“圣人则天以王,顺人以昌。今天命陛下以主,人以陛下为母。…陛下不应天,不顺人,独高谦让之道…臣等何所仰则?敬冒昧万死,固请!”(《全唐文》卷二○九《大周受命颂》)而在手舞足蹈、神态癫狂的劝进人潮的最前列,赫然站立着李唐王朝的影子皇帝——睿宗李旦。他的脸庞还是那么白皙文静,他的神情还是那么冲淡谦和。人们看见他高高举起自己的上表,主动请求圣母神皇赐他武姓。

就在同一天,据说有凤凰从南方飞来,先栖于明堂之巅,接着飞到上阳宫,然后又飞到左肃政台的梧桐树上;继而又有数万只朱雀,遮天蔽日从东方飞来,云集于朝堂之上…

此时此刻,神皇武曌端坐于九重宫阙之中,聆听着百官万民山呼海啸般的请愿之声,目睹百鸟朝凤,凤栖梧桐的稀世祥瑞一幕幕出现,脸上终于绽放出一个等待多年的笑容。武曌十四岁进宫,二十五岁入感业寺为尼,二十七岁二度入宫,三十一岁当皇后,四十岁以二圣之名垂帘听政,五十岁晋升天后,六十岁以太后身份临朝称制…这一年,她六十六岁。历经半个多世纪的沧桑沉浮,踏着无数的鲜血和白骨,武曌终于走到了今天的这一步。

这一步迈过去,前面就是巍巍煌煌的武周之天。

武曌缓缓地站了起来,轻轻地说了一句:“俞哉,此亦天授也!”

好吧,这就是上天授予我的天命啊!

公元690年阴历九月九日。

一个值得铭记的特殊时刻。

中国历史上惟一的一位女皇就在这一天宣告诞生。

九九重阳,艳阳高照。武曌身着天子衮冕站在巍峨的则天门上,面朝九月的天空,面朝她的帝国,面朝匍匐在脚下的万千臣民,面朝明媚而喧嚣的尘世,面朝如梦如烟的六十载过往,粲然而无声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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