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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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皇武曌为此伤感不已,同时也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惶惑。

这难道是天意吗?

难道上天也不满于她的桀骜不驯和离经叛道,因而降下惩罚,以此向她示警吗?

自从登基称帝以来,女皇武曌似乎还是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在强大的神秘力量面前,她只好选择妥协——下令拆除金凤,代之以铜火珠,仍旧以群龙捧之;同时将新明堂改称为通天宫,大赦天下,并再次改元“万岁通天”。

从“万象神宫”到“通天宫”,我们不难发现女皇的内心正在产生某种微妙的变化。似乎少了一点自信和倨傲,多了一点对天意的敬畏和依赖。

然而,狂风吹凤也许真的是上天的示警。

这一年五月,帝国的东北边陲突然爆发了一场由契丹部落发动的叛乱。这本来只是一场小规模的地方叛乱,可武曌绝对没有料到,在随后的日子里,她竟然会为此陷入焦头烂额的境地,甚至受到突厥人的无耻要挟和政治讹诈,而堂堂的帝国军队也将在小小的契丹面前屡屡遭遇惨败…

这场来自北方的烽火狼烟首先是在营州(今辽宁朝阳市)点燃的。

当时,营州辖区内的契丹部落遭遇饥荒,营州都督赵文翙为人刚愎自用,不但不赈济灾民,而且颐指气使,视契丹酋长如同奴仆。契丹首领李尽忠和妻兄孙万荣遂揭竿而起,攻占营州,杀死赵文翙。李尽忠自立为“无上可汗”,以孙万荣为前锋,一路攻城略地,所向皆下,旬日之间兵至数万,迅速进围檀州(今北京密云县)。

消息传来,举朝皆惊。而更让武曌和满朝文武大为错愕的是,孙万荣居然打出了拥护庐陵王李哲的旗号,大声疾呼:“何不归我庐陵王?”(《资治通鉴》卷二○六)

武曌勃然大怒。

一群未沾王化的野蛮人,竟然也配替李唐出头,跟她大打政治牌!

她即刻将李尽忠改名李尽灭,将孙万荣改名孙万斩,以示彻底镇压的决心;同时派遣左鹰扬卫将军曹仁师、右金吾卫大将军张玄遇、左威卫大将军李多祚等二十八位将领,率领大军出征。不久后,又以春官(礼部)尚书武三思为榆关道(今河北抚宁县)安抚大使,开赴前线,以备契丹。

二十八个将领,外加一个安抚大使。此次出征将领人数之多,似乎为大唐开国以来所仅见。表面上大张旗鼓,志在必得,其实充分暴露了武周一朝在军事上存在的严重弊端。

首先,武曌为什么会铺这么大一个场面?答案很简单——心虚。她为什么会心虚?因为此时的武周王朝实际上已经无将可用。说得更准确点,是没有真正能够独挡一面的名将可用。自从武周革命以来,武曌为了篡唐称帝,不惜展开大规模清洗整肃,因而像程务挺、王方翼、黑齿常之等军界奇才,便先后因政治原因遭到诛杀。此外,当时的外患又异常严重,如日中天的突厥和吐蕃对唐军构成了极大的威胁。比如契丹叛乱的两个月前,长期在对蕃战争中屡建战功的名将王孝杰、娄师德就在素罗汗山被吐蕃国相论陵钦击败。王孝杰因之贬为庶人,娄师德亦贬为原州员外司马。由此可知,一方面是国内的政治清洗在不断自毁长城,一方面是客观上的外敌侵逼加剧了人才危机,因而到了紧要关头,当政者必然会陷入捉襟见肘的困窘。

其次,正是因为武曌没有真正的名将可用,所以她才不得不虚张声势,靠人多势众来吆喝壮胆。可她这么做恰恰犯了兵家之大忌。因为用兵之道历来是贵精不贵多,将领太多的话反而会互不统属,各自为战,或者为了争功而相互掣肘,这种情况在战争史上并不罕见。更何况,此次出征的这些将领没几个真能打仗的,说他们是滥竽充数也不为过。所以,武曌越是想显摆自己兵多将广,越是证明她在军事上纯属外行,并且这种外行的战略很快就将在战场上结出恶果。

最后,武曌任命侄子武三思担任所谓的安抚大使,无非是希望他能借机分享战功,以此树立威望,捞取政治资本,为武周政权向第二代过渡做准备。这么做显然有任人唯亲,因私害公之嫌。更有甚者,在此后朝廷军连遭惨败的情况下,武曌又执迷不悟,一次次把庸懦无能的武家子弟派上战场。如此昏招频出,自然就决定了帝国军队在战场上损兵折将的命运,同时也充分说明——武曌脑袋里只有政治和权谋,基本无视战争本身固有的规律。

这一年八月末,唐军(为便于行文,仍称唐军,不称武周军队)曹仁师、张玄遇、麻仁节等部率先进抵硖石谷(今河北昌黎县北),遭遇契丹军队伏击,大败。稍后,诸军进至黄麞谷(昌黎县西北),再次落入敌人的口袋,张玄遇、麻仁节被生擒,唐军将士尸横遍野,几乎无人生还。契丹人缴获唐军大印,遂伪造军令,强迫张玄遇等人签署姓名,然后把命令送到唐军的后军总管燕匪石、宗怀昌等人手中,声称:“官军已大破叛贼,你们后方部队应火速跟进。倘若迁延观望,等到克复营州之日必定予以严惩,将领一律斩首,士卒不计战功。”燕匪石得令,赶紧昼夜兼程直奔营州,连停下来吃饭和睡觉都不敢,以至人困马乏,到了半途,又一次进入契丹军队的埋伏圈,终于全军覆没。

北征军惨败的消息传回,举朝震恐。武曌更是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助和窘迫。

因为,此刻的武周王朝不仅无将可派,甚至已经无兵可征了。

兵源的紧张源于府兵制的衰败。

自从高宗即位以来,天下人口急剧增长,土地不敷分配,而且豪强大户兼并之风日益猖獗,导致大量农民无地可耕,只好四处流亡。到了武周时代,逃户现象越发严重,甚至发展到“天下户口亡逃过半”的地步。众所周知,府兵制是一种建立在均田制基础上的“兵农合一”的军事制度,如今土地匮乏,人口大量逃亡,府兵制自然遭到了沉重打击,所以一旦战事吃紧,必然出现无兵可征的局面。

面对如此窘境,武曌只好颁布了一道令人啼笑皆非的诏书(武曌登基改名后,为避讳,改“诏”为“制”,本书依据行文习惯,仍称诏书):“天下各州县囚犯以及官民家中奴仆,若有骁勇者,可由官府替其赎身,编入军队,以击契丹。”同时,再度任命她的一个族侄建安王武攸宜为右武卫大将军,出任清边道行军大总管,统帅军队二次北征。

形势如此严峻,女皇照样把兵权牢牢抓在武家人手中,而且这个武攸宜又从没上过战场,毫无军事经验,这仗要怎么打?

武皇如此不顾大局,实在是让朝野的有识之士忧心忡忡。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这一年九月末,东突厥的默啜可汗突然派遣使臣来到洛阳,声称要当武皇的干儿子,又说要把一个女儿嫁给武周皇室,还说可以帮助武周攻打契丹。

一贯穷凶极恶的突厥人,怎么会突然抛出这么大一根橄榄枝呢?

其动机实在令人生疑。

果不其然,默啜是有附加条件的——他要求武皇把当初内迁到河套及河南地区的降众归还突厥。

贞观初年东突厥覆灭时,曾有大量人口归附唐朝,所以复国之后,突厥面临的最大问题就是人口不足。如今默啜可汗开出这个条件,对他来讲显然是一笔非常划算的买卖。此外,所谓的认干妈、嫁女儿其实都是障眼法,目的无非是为了麻痹武曌,以便他在武周与契丹的战争中混水摸鱼,趁火打劫。至于说攻打契丹,也不是因为默啜可汗有多仗义,而是因为他担心契丹坐大,日后变成他的劲敌,所以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帮武周灭了契丹。

尽管默啜可汗如此居心叵测,可此时的武曌却根本无暇思考。她大喜过望,当即遣使前往突厥,任命默啜为左卫大将军,并册封他为“迁善可汗”。

十月,武曌又听到了一个让她喜出望外的消息——叛军首领李尽忠病死了,只剩下一个孙万荣,其势力大为削弱。数日后,前方又传捷报,说默啜可汗率部端掉了契丹人的老巢,把李尽忠和孙万荣的妻子儿女全都掳走了。

武曌顿时心花怒放,当即进拜默啜为“颉跌利施大单于”,又封“立功报国可汗”。

在她看来,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转化,契丹的平定似乎已经指日可待了!

【北方的狼烟:契丹叛乱(下)】

可是,武曌高兴得太早了。

孙万荣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好对付。

虽然老大死了,可孙万荣并未气馁。他重新召集了部众,于是军势复振,先是攻陷冀州,斩杀刺史陆宝积,屠戮当地官民数千人,继而又攻克瀛洲(今河北河间市),整个河北为之震动。

次年春,狡诈无信的默啜一边顶着武皇赐给他的大单于和可汗头衔,一边仍旧肆无忌惮地入寇灵州(今宁夏宁武市)、胜州(今内蒙古托克托县)等地,实实在在地耍了武皇一把。

眼看契丹人兵势复振,横行河北,而突厥人又背信弃义,肆虐边关,武曌真的是慌了手脚。无奈之下,只好起用一年前被贬为庶人的王孝杰,让他出任清边道总管,率十七万大军北上抵御契丹;同时命大总管武攸宜镇守渔阳(今天津市蓟县),表面上说是策应,实则是让他避免与契丹人正面交锋,只等打胜仗后捞取胜利果实。

三月,重上战场的王孝杰立功心切,一路急行军,迅速进抵去年唐军大败的硖石谷。契丹叛军稍微抵挡之后,就急急向山中退却。王孝杰大喜,自以为胜利在望,遂纵兵深入。行至一处悬崖时,契丹人突然回军反扑,副将苏宏晖先行遁逃,王孝杰力战不敌,坠崖身死,麾下将士死亡殆尽。

这个硖石谷真正成了唐军的死亡之谷。

王孝杰,这颗武周时期闪亮崛起的军界新星,就此彻底陨落。

武攸宜得知王孝杰败亡的消息,吓得胆子都破了,龟缩在渔阳城内不敢动弹。孙万荣乘胜南下,杀入幽州(今北京)境内,攻占城邑,纵兵大掠,如入无人之境。武攸宜硬着头皮派兵去讨伐,却被杀得丢盔弃甲,只好按兵不动。

东突厥的默啜可汗一见武周连遭惨败,趁机狮子大开口,再次表示愿意出手相助,但条件是:一、归还丰州、胜州、朔州、代州、胜州、灵州等六州的突厥降众数千帐;二、将单于都护府辖下的土地割让给突厥;三、提供给突厥四万斛谷种,五万段彩绸,三千套农具,四万斤铁;四、允许突厥的可汗家族与武周皇族通婚。

武曌刚开始一口回绝,可宰相杨再思等人一再劝谏,说契丹未平,宜与突厥亲善,他们要什么就给什么好了。武曌想来想去,如今的武周确实不具备两线作战的实力,最后只好答应了默啜可汗的全部要求。东突厥的势力从此愈发强大。

这一年四月,为了阻遏契丹叛军的凌厉攻势,武曌勉强凑齐了二十万大军,发动了第三次北征。而让朝野上下大失所望的是,这次北征的统帅,居然又是一个武家人!

他就是时任左金吾卫大将军的河内王武懿宗。

说起这个武懿宗,满朝文武无不切齿。此人不仅容貌猥琐,面目可憎,而且为人阴险,生性残暴。武周革命以来,武懿宗多次秉承武曌旨意,制造冤狱陷害王公大臣,且惯于逞其私意大肆株连,仅数月前与酷吏来俊臣、吉顼联手审理刘思礼谋反案,就将宰相李元素、孙元亨等三十六个海内名士满门抄斩,并将其亲党故旧流放了一千多人。时人都说,此人的卑劣和残暴堪与周兴和来俊臣媲美。

武懿宗既然如此杀人不眨眼,那在战场上应该也会有英勇表现吧?

很可惜,答案是否定的。

当武懿宗大摇大摆地带着二十万人抵达赵州(今河北赵县)时,忽然得到一条情报,说契丹将领骆务整正率数千骑兵来犯。武懿宗一听,顿时脸色苍白,浑身战栗,马上下达了一个命令——撤。

部将们全都懵了。有没搞错?二十万大军对阵几千契丹骑兵,居然要逃跑!他们纷纷劝阻说:“契丹不过几千人,而且只是游击部队,没有后勤补给,又没有攻城武器,只要我们据城而守,他们必定离去,到时候乘机反击,可建大功。”

可武懿宗谁的话都听不进去,当即掉头就跑,一溜烟跑到了相州(今河南安阳市),连辎重甲仗都来不及带走,全部留给了契丹人。骆务整不费一兵一卒就占领了赵州,随即将城中的男女老幼尽皆屠杀。

发现对方的统帅居然是个无能鼠辈时,孙万荣乐了。

他决定抓住时机大举南下。

但是在南下之前,他必须想办法先稳住突厥人,否则突厥人肯定会像上次那样从背后又捅他一刀。为此孙万荣特地派出使者前往突厥,请求与默啜可汗联手,共取幽州。

第一拨使者出发后,孙万荣担心谈不拢,又派出了两名使者,以确保事情成功。可孙万荣绝对没有料到,就是后面这两个家伙,将彻底葬送他的一切。

本来第一拨使者已经和默啜可汗谈得差不多了,可当后两名契丹使者姗姗来迟的时候,默啜怒了,他认为这两个家伙是有意怠慢他,准备把他们砍了。这两人为了自保,不得不向默啜透露了一个惊天的秘密。

他们说,孙万荣为了避免再次被突厥偷袭,就在柳城(营州治所,今辽宁朝阳市)西北四百里处,修筑了一座新城,将不能作战的老弱妇孺都留在城内,同时在城中囤积了大量从唐军手中缴获的战利品和金银财宝。此城位于深山之中,位置非常隐蔽,孙万荣本人已率领全部精锐南下进攻幽州,此城防守薄弱,正可拿下。

这两个使者最后还是说出了这座城的准确位置,并且自告奋勇担任向导。

默啜可汗听到这个天大的喜讯后,顿时仰天狂笑,当即亲率大军直扑契丹大本营,围城三日后将其攻克,随即将城中的辎重、财宝和人口掳掠一空,最后满载而归。

正在前线与唐军对峙的孙万荣得知这个惊天噩耗时,几乎晕厥,而那些失去了亲人和财产的将士们更是无心恋战,士气落到了最低点。作为契丹友军的奚族军队,眼见孙万荣大势已去,随即阵前倒戈,与唐军神兵道行军总管杨玄基相约,前后夹击契丹军队。此时契丹人早已没有半点斗志,结果兵败如山倒。契丹勇将何阿小被生擒,孙万荣带着几千残兵落荒而逃,途中又遭唐前军总管张九节截击。走投无路的孙万荣最后仰天长叹:“今欲归唐,罪已大。归突厥亦死,归新罗亦死。将安之乎!”(《资治通鉴》卷二○六)

此时他的数千残兵已全部逃散,身边只剩下几个家奴。

对于这几个家奴来说,他们肯定没有走投无路的痛苦,因为他们手中还有归唐的筹码。

什么筹码?

孙万荣的人头。

孙万荣仰天长叹的话音刚刚落下,几个家奴就迫不及待地砍了他的脑袋。

万岁通天二年(公元697年)六月三十日,孙万荣的家奴带着他的首级投降了唐军。

至此,历时一年的契丹叛乱宣告平定。

为了庆祝平叛胜利,女皇武曌于是年九月在通天宫举行大祭,同时大赦天下,改元神功。

胆小如鼠的北征军统帅武懿宗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获得了胜利,但是他在战场上的拙劣表现人所共知,所以武曌也很无奈,于是命他和娄师德、狄仁杰分道安抚河北,算是给他一个将功赎罪、收买人心的机会。

可是,这个没用的软蛋一旦转身面对老百姓,马上又拿出了一副残暴无情的嘴脸。当时被契丹掳掠的百姓在战后纷纷回到家乡,可武懿宗却以叛国为名把他们全都逮捕,然后一个个开膛破肚,生取其胆。每当有人被行刑的时候,武懿宗总会言笑自若地站在一旁观赏。

奉旨安抚河北的武懿宗就是这么“安抚”的,这和凶残的契丹人有何差别?当时契丹人中最嗜杀的将领是何阿小,而武懿宗来了之后,比起何阿小却有过之无不及。由于武懿宗的封爵是河内王,所以河北百姓就编了一句顺口溜,以此表达他们的愤怒——“唯此两何,杀人最多!”

即使已经把整个河北弄得怨声载道,可武懿宗的嗜血欲望似乎仍未满足。回朝复命时,他又在朝会上奏请武皇,要求将所有“从贼者”满门抄斩。闻听此言,朝堂上的文武百官顿时倒抽了一口冷气,但是没人敢站出来阻止。最后是一个从八品的小官,左拾遗王求礼毅然出列,大声说:“这些所谓的叛国者都是手无寸铁的百姓,无力反抗契丹人的胁迫,为了生存才不得不从贼,岂有叛国之心?反倒是武懿宗,手握二十万重兵,遇敌数千人便望风而走,致使贼人坐大,到头来却将罪过全部归之于百姓,如果要杀,请先杀他以谢河北!”

武懿宗被揭了疮疤,顿时面红耳赤,却又无言以对。武曌赶紧出面圆场,否决了武懿宗的奏请。

河北百姓成千上万颗无辜的人头,就这样在小官王求礼的一番仗义直言中保住了。回想起贞观时代太宗君臣对死刑判决是何等慎重,再看看武周时期人命贱如草芥的黑暗现实,所有的李唐旧臣一定都会满心悲凉,并为之扼腕长叹。

在武周一朝,不要说普通百姓的生命危如累卵,就是贵为大臣宰相者,往往也是朝不保夕,时时刻刻活在恐惧之中。自从武周革命以来,很多大臣每日上朝之前,都要与家人执手诀别,因为很可能今早迈出这个家门,从此就再也回不来了。在这种政治生态中,许多人自然就只能奉行阿谀谄媚,明哲保身的混世之道。比如武周中期的一个宰相苏味道,居相位数年,碌碌无为,唯知依阿取容,却经常自鸣得意地对人说:“处事不宜明白,但模棱持两端可矣!”(《资治通鉴》卷二○六)时人称其为“苏模棱”。

这就是成语“模棱两可”的出处。

不仅是苏味道这种昏庸官僚如此,就连武周一朝颇负盛名,一生中出将入相的著名人物娄师德,在这种极端恶劣的政治环境中,也不得不彻底收敛锋芒,把自己磨成一个通体圆滑,逆来顺受的鹅卵石,以此消灾免祸,自保求生。

娄师德曾与爱憎分明,锋芒毕露的宰相李昭德同朝为相。由于娄师德身体肥胖,行动迟缓,所以每天上朝的时候都走得慢慢吞吞,李昭德偶尔跟在他后面,半天走不过去,不禁恨恨地骂道:“田舍夫!”

田舍夫的意思就是农民。在唐代,这估计是一句标准的国骂,因为当年太宗李世民被诤臣魏徵气得够呛的时候,也曾经狠狠地骂他田舍夫。如今娄师德无缘无故招来这句国骂,换成其他人,估计一回头就跟李昭德干起来了。可是娄师德却慢慢地回过头来,笑容可掬地说:“师德不为田舍夫,谁当为之?”(《资治通鉴》卷二○五)

此言一出,当场把李昭德搞得哭笑不得。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面对这种人,再大的脾气你也消了。

娄师德的弟弟也在朝中任职,有一次外放为代州刺史,来跟大哥辞行。娄师德语重心长地说:“我贵为宰相,而今你又担任州牧,荣宠过盛,必定招人嫉妒。在你看来,我等当如何自处?”他弟弟说:“大哥放心,从今往后,就算有人把唾沫吐到我脸上,我也只会擦去而已,不同他计较,绝不为大哥惹祸。”

他弟弟以为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大哥一定满意。没想到娄师德却忧心忡忡地说:“这正是我所担心的!人家把唾沫吐到你脸上,证明他对你火大;你把唾沫擦了,就是表示不服气,这不是让他的火更大吗?你应该任唾沫留在脸上,让它自己干掉,然后还要面带笑容,表示你欣然接受。”(《资治通鉴》卷二○五)

这就是成语“唾面自干”的出处。如果人们仅仅透过这则著名的典故了解娄师德,那完全有理由把他当成一个怯懦、庸俗、胸无大志、没有骨气的混世官僚。

然而,真正的娄师德绝非这样的人。上元初年,吐蕃大举入寇,高宗征召勇士御敌,时任监察御史,年已四十多岁的娄师德毅然投笔从戎,奔赴边疆,其后在对蕃战争中屡建功勋,遂率部驻守西部边陲,令吐蕃人数年不敢犯边;同时又创设屯田之举,让边关的戍卫部队得以自给自足,使朝廷免却了“和籴(征购军粮)之费”与“转输之艰”,故而深受武曌赏识。

入朝为相后,娄师德一方面忍辱负重,在酷吏和群小的夹缝中艰难生存;另一方面又为朝廷拔擢了一批德才兼备的正直之士,默默地为朝廷选拔并储备人才资源,以待日后的拨乱反正。

比如名垂青史的一代良相狄仁杰,正是得益于娄师德的推荐援引。但是娄师德却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自己的引荐之功,甚至连狄仁杰本人也长期误会娄师德,并且对他表面上的为人颇为鄙视,好几次想把他排挤出朝。武曌察觉后,故意问狄仁杰:“你认为娄师德是否贤能?”狄仁杰说:“当大将,尚能谨守边陲,至于贤不贤能,臣不知。”武曌又问:“娄师德可有知人之明?”狄仁杰答:“臣与他同朝为官,从未听说他有知人之明。”

武曌最后微笑着告诉狄仁杰:“朕之所以能了解狄卿,正是由于娄师德的引荐。就此而言,他也算是有知人之明吧。”狄仁杰闻言,顿时惭悚不已。过后他时常感叹,并屡屡对人说:“娄公可谓盛德之人,我被他包容了这么久,竟然从未看出他有如此博大的胸怀!”

《旧唐书》对娄师德有一段非常中肯的评价:“师德颇有学涉,器量宽厚,喜怒不形于色。自专综边任,前后三十余年,恭勤接下,孜孜不怠。虽参知政事,深怀畏避,竟能以功名始终,甚为识者所重。”《资治通鉴》也说:“师德在河陇(今甘肃及青海东部),…恭勤不怠,民夷安之。性沉厚宽恕…是时罗织纷纭,师德久为将相,独能以功名终,人以是重之。”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文韬武略、智勇双全之人,却不得不在武周朝堂上以一副圆滑世故、苟且偷生的模样自保,足见当时的政治环境之苛酷与恐怖。

好在,阴霾总有散尽的一日。武曌虽然在革命前后大肆任用酷吏铲除异己,杀戮立威,可她比谁都清楚酷吏政治的负面作用。所以自从登基之后,武曌就已经悄无声息地开始了对这拨人的清除。

首先被武曌除掉的,就是大名鼎鼎的周兴。

周兴最后的下场至为可悲,但也堪为经典。

因为他的结局给后世留下了一个脍炙人口的成语——请君入瓮。

【请君入瓮:酷吏的终局】

周兴是雍州长安人,自幼学习法律,深谙帝国的典章律令。高宗时代,周兴曾以河阳县令的身份被召见,在朝堂上对答如流。高宗大为赏识,准备予以擢用。可周兴退下之后,就有人告诉高宗,说周兴不是科举出身,不便入朝任职,高宗颇为遗憾,只好作罢。周兴不知道事情已经黄了,还天天带着满腔希望入宫,眼巴巴地等着皇帝和宰相给他封官。宰相们都在背后笑他没有自知之明,可就是没人把真相告诉他,任他天天坐在朝堂外头傻等,后来一个叫魏玄同的宰相实在看不下去,就好心对他说:“周兴啊,你升职的事儿还要研究研究,我看你还是先回去吧。”

周兴闻言,一颗火热的心顿时跌入了冰窖。他误以为是这个叫魏玄同的宰相挡了他的升官之路,从此就牢牢记住了这个人。此后周兴虽然也通过长期的勤勉苦干升至尚书省都事,但仍然是个不入流的芝麻绿豆官,整天只能埋首于如山的公文中,忙忙碌碌,抄抄写写,出人头地的希望日益渺茫。

然而,谁也没有料到,武周革命的时代大潮转瞬来临,告密求官之风迅速席卷天下。当周兴蓦然从高高的公文堆中抬起头来时,他又惊又喜地发现——一夜腾达不再是遥不可及的梦想!周兴随即踌躇满志地加入了告密的行列,并很快就被武曌看中,旋即从芸芸众生中脱颖而出,开始了他名闻天下的酷吏生涯。

一个半辈子以法律为业,专门维护公序良俗的法官,到头来竟然变成了践踏法律,专以罗织陷害为业的酷吏,这种极具颠覆性的人生经历不但没有给周兴带来困扰,反而令他如虎添翼。虽然那些法律知识不能起什么正面作用,但却足以让他的罗织和刑讯手段比别人更专业,更狠毒,更致命,当然也就更加高效。周兴因其所长大展拳脚,在武周革命前夕替武曌清除了数以千计的异己和政敌,从此青云直上,历任司刑少卿、秋官侍郎、文昌右丞。

垂拱四年初,周兴奉命审查郝处俊(当年坚决反对武后摄政的宰相)的孙子郝象贤谋反案,很快就将其满门抄斩。随后,因武曌准备全力铲除李唐宗室,命御史苏珦审理韩、鲁诸王谋反案,可书呆子苏珦却始终审不出个子丑寅卯,所以武曌立刻让周兴接手。而周兴则不费吹灰之力就让韩、鲁诸王全部悬梁自尽了。死无对证,案子自然轻松搞定。人们在背后骂他制造冤案,周兴却洋洋自得地说了这么一句话:“被告之人,问皆称枉;斩决之后,咸悉无言。”

永昌元年,周兴终于把目光转向当年的“仇人”——宰相魏玄同。他只不过随便捏造了一个罪名,武曌便下令把魏玄同赐死于家。有人劝魏玄同也去告密,借此表明清白。可魏玄同深知自己难逃周兴魔爪,说:“人杀鬼杀,亦复何殊?岂能做告密人邪?”(《资治通鉴》卷二○四)随即从容赴死。稍后,周兴又诬告右武卫大将军黑齿常之谋反,将其逮捕下狱。当年十月,黑齿常之不堪其辱,自缢于狱中。

天授元年,周兴又受命除掉了高宗的两个庶子:泽王李上金和许王李素节。

办完这一系列大案后,周兴不仅当之无愧地成为武周革命的一大功臣,而且俨然已是酷吏行业中的老大。

然而,周兴绝对没有想到,就在他自以为前途一片光明的时候,女皇武曌的翻云覆雨手就已经向他的头顶罩了下来。

因为革命已经成功,同志当然就可以躺下休息了。

天授二年,也就是武曌称帝的次年春天,曾逼杀李贤的酷吏丘神勣以谋反之名被武曌诛杀。武曌随后又授意朝臣控告周兴与丘神勣通谋,并把收拾周兴的任务交给了另一个刚刚崛起的酷吏。

他就是来俊臣。

来俊臣深知,作为酷吏行业的老前辈和领军人物,周兴并不那么好对付。

为了收拾这个特殊人物,聪明的来俊臣想了一个特殊的办法。

这就叫特事特办。

来俊臣在家中备下酒菜,向周兴发出了盛情邀请。周兴不知有诈,欣然赴约。入席之后,来俊臣频频劝酒,并且毕恭毕敬地向周前辈请教了许多问题。

酒过三巡,来俊臣幽幽地说:“最近审案,人犯多不招供,前辈有何良策?”

已然微醺的周兴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抹了抹嘴巴,慢条斯理地说:“这还不简单!天这么冷,你就支一口大缸,把底下的炭火烧得旺旺的,请人犯进去暖暖身子,到时候,你看他招是不招!”

来俊臣粲然一笑,眸中闪过一道亮丽而森冷的光芒,马上命手下按周兴所言,支起一口大缸,烧起了熊熊的炭火。屋内很快就热气逼人,来俊臣悠然起身,朝周兴深深一揖,说:“奉旨查办周兄,烦请周兄入瓮!”

周兴一下子呆住了。

他希望这只是个玩笑,或者只是一场梦。

是的。他巴不得眼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

他多么希望这场梦醒来之后,他依然趴在如山的公文堆边,身上依旧穿着那件皱巴巴的粗布官服;他像往常一样走出灰暗阴冷的衙门,让夕阳暖暖地抚摸他的脸庞;他看见老母和妻儿依旧站在那条陋巷的深处,在那片熟悉的竹篱笆后面,伸长了脖子向巷口张望,等着他早点回家,等着他揣着菲薄的俸禄回家…

然而周兴知道眼前的一切并不是梦。因为他现在身上穿的,是一件崭新而尊贵的紫袍;因为他的老母妻儿早已搬出陋巷,住进了一座宽敞奢华的豪宅;因为此刻他的浑身上下,都在不停地冒出冷汗…

这一切分明都在告诉他——这不是梦!

周兴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一下又一下地向来俊臣磕头:“来兄想知道什么,我都招!我全部都招!”

就这样,周兴一案迅速审结,谋反罪名成立。武曌念其有功,赦免死罪,流放岭南。

周兴无限凄凉而又感激涕零地踏上了流放之途。

无论如何,活着就好。只要活着就有机会…

可周兴错了。

武曌能够饶他,他遍布天涯海角的仇家也不会放过他。

这一年二月,周兴行至流放中途便不明不白地死了,不知是哪路仇家杀了他。

当然,不会有人关心这个问题,更不会有人去追查凶手。

这就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请君入瓮”的故事。紧继周兴之后,一批最先登上历史舞台的酷吏如索元礼、傅游艺等人,纷纷被女皇武曌兔死狗烹。

然而,武曌的恐怖统治并未终止。

因为旧的酷吏倒下去了,新的酷吏又站了起来。而且,以来俊臣为首的新一批酷吏大有青出于蓝,后来居上之势,无论是罗织陷害的手段,还是刑讯逼供的残酷程度,都比周兴等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随后的日子,来俊臣迅速取代周兴,成了女皇武曌跟前的大红人,升任左肃政台中丞,所有大案都由他一手经办。短短几年内,来俊臣所破千余家,如宰相岑长倩、格辅元、乐思晦,大将张虔勖、泉盖献诚、李安静等人,都先后死于他的罗织之网。长寿元年,宰相狄仁杰、御史中丞魏元忠等一批能臣也都被来俊臣诬告下狱,差一点死在他手里,后来虽然侥幸免死,也都被贬黜为远地县令。

延载元年,来俊臣由于杀戮太盛,仇人太多,终于被人以贪污罪名一状告倒,贬为同州参军。但是武曌觉得这个人还有利用价值,所以没过多久便重新起用,擢为洛阳令。来俊臣自以为有武皇罩着,从此更加肆无忌惮。最初他陷害的一般都是武皇的潜在政敌,后来只要是他看不顺眼的都会被他拿来开刀,到最后,诬告杀人甚至成了来俊臣的一种娱乐活动。他和手下人把满朝文武的名单分别写在靶子上,每天要陷害什么人,就拿起石头来掷,掷中谁就陷害谁,不管你是王公贵族还是名流政要,一旦被掷中,你就死定了。

除了掷靶子决定陷害对象之外,还有一类人也逃不出来俊臣的魔爪。那就是拥有漂亮老婆的人。

只要你的妻妾长得年轻貌美,对不起,你的死期就到了。因为来大官人只要见过哪个美女一眼,就会昼夜萦怀,辗转难眠,必欲娶之而后快。所以那年头谁要是娶了漂亮老婆,每天必然活得战战兢兢。比如一个叫段简的洛阳人就天天恐惧得要死,因为他老婆不仅姿色出众,而且又是名门望族太原王庆诜的女儿,其美名早已传遍天下。不久,段简最恐惧的事情终于来了。来俊臣假造了一道敕令,说武皇已经把王氏赐给了他,要段简马上交人。可怜的段简明知有诈,但打死也不敢和这个杀人魔头理论,只好含泪把老婆王氏休了,乖乖送到了来俊臣的府上。

来俊臣轻而易举就把这个名闻天下的美女弄到了手,不禁心花怒放。可此时的来俊臣并不知道,就在他把王氏娶过门之后,死神就已悄悄攫住了他。

让来俊臣更加没有料到的是,就像他当初亲手把前辈酷吏周兴送入死亡之瓮一样,最后把他送上断头台的人,也是他的一个手下酷吏。

这个人叫卫遂忠。

本来卫遂忠也是来俊臣的死党,此人聪明伶俐,能说会道,颇得来俊臣赏识,两人经常在一块喝酒。这一天,卫遂忠照例拎着几瓶好酒来到来俊臣府上,打算好好和他喝两盅,可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就在这时候发生了。

当时来俊臣正在宴请王氏的族人,刚刚喝到兴头上,就听门人说卫遂忠来访,来俊臣觉得烦,就随口对门人说,告诉他我不在。门人照此回复,卫遂忠一听就火了,明明里头一片觥筹交错之声,还想把老子打发走!来之前卫遂忠已经喝了一些酒,此时便趁着酒劲径直闯了进去,指着王氏和她家人的鼻子一通臭骂,说王氏你算什么东西?充其量就是我们大哥的玩物罢了,摆什么谱啊,小心老子哪天整死你们全家!

王氏及其家人都是养尊处优的贵族,何尝受过这等羞辱!王氏又羞又愤,当即离席。她家人的脸上也是一阵红一阵白。而来俊臣更是气得七窍生烟,立刻命人把卫遂忠绑了起来,然后劈头盖脸一顿暴打。等卫遂忠被打得半死,酒劲也过去之后,才发现自己闯了大祸,只好拼命求饶。来俊臣想反正事情已经发生了,该教训也教训了,总不能因为这事把一个忠诚能干的手下打死,所以就骂骂咧咧地把他放了。

本来卫遂忠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几天后,一条惊人的消息就传遍了长安城,说王氏上吊自杀了。

这下卫遂忠傻眼了。

他知道,心狠手辣的来俊臣绝不会放过他。

怎么办?

卫遂忠像热锅上的蚂蚁焦灼地思考了好几天,最后终于下定决心——与其坐而待毙,不如主动出击!随后,卫遂忠找到了武承嗣,说来俊臣下一个要对付的人就是他。武承嗣一听就吓坏了。虽然他也曾经和来俊臣联手扳倒过一批大臣,可来俊臣是条疯狗,现在掉头来咬他是完全有可能的,况且卫遂忠又是他的死党,看来这条情报绝对靠谱!武承嗣如临大敌,马上召集武氏诸王和太平公主(薛绍死后,太平改嫁武攸暨,也算武家人),说来俊臣的诬陷名单中也有他们。众人大为震恐,纷纷表示要先下手为强,团结一致把这条疯狗打死。会后,众人分头行动,太平公主找了她的四哥李旦,诸武找了南北牙的禁军将领。

就这样,一个针对来俊臣的反恐政治联盟迅速成立。

而此时的来俊臣根本不知自己死期已到。

万岁通天二年五月,反恐联盟出手了。以武承嗣牵头,众人联名,对来俊臣提出了一连串指控,如残害大臣,贪赃枉法,夺人妻女,并企图迫害宗室,篡夺君位等等。有关部门当即把来俊臣逮捕。朝臣们本来就对这个杀人魔王恨之入骨,人人必欲诛之而后快,所以案子很快审结,结案报告旋即递到武皇手上,请求将来俊臣处以极刑。

这些年来,武曌当然很清楚来俊臣都干了些什么。对于他的种种劣迹,武曌一直是睁一眼闭一眼,反正要让马儿跑,总得让马儿吃草,偶尔吃些夜草也无伤大雅。至于说来俊臣想篡夺君位,这未免就言过其实了。武曌相信,来俊臣虽然凶残,但他充其量就是自己手里的一条狗,绝没有那份胆量,更没有那份能力染指君权。所以武曌就把报告压了下来,一连三天都不予答复。

武皇拒不表态,诸武急坏了,赶紧积极活动,一致推举老臣王及善去进谏。王及善原已致仕,因忠正清廉,深受武皇的信任,不久前刚刚被重新起用,一举提拔为内史(中书令),所以众人觉得由他出马,事情必能成功。

王及善向来痛恨酷吏,此番更是当仁不让,立刻向武曌进谏:“来俊臣凶险狡猾,残暴贪婪,是国之大恶,不除掉他,必然会动摇朝廷。”

然而,武曌听完后还是保持沉默,不置可否。

看这样子,武皇似乎是打算力保来俊臣了,众人顿感无计可施。

就在这个重要关头,一个关键人物出场了。

他就是时下正受武曌宠信的又一个酷吏——吉顼(xū)。

吉顼据说和来俊臣一样,也是一个仪貌丰伟的美男子,而且同样拥有缜密深沉的心机和雄辩滔滔的口才。当初刘思礼谋反案就是吉顼首先告发,而后与来俊臣、武懿宗一同侦办的。由于武曌对此案结果颇为满意,所以来俊臣就拼命争功,打算把吉顼也罗织进此案之中,以便独吞胜利果实。吉顼察觉后,及时在武皇面前自表清白。武曌觉得这两个人都挺能干,也都有利用价值,于是同时予以拔擢:来俊臣进位司仆少卿,吉顼也一举升任右肃政台中丞。

虽然吉顼最后没有被搞倒,但毕竟差点死在来俊臣手上,所以对他恨之入骨,发誓总有一天要置他于死地。

如今,这一天终于来了。

六月初的一个黄昏,武曌在御苑中骑马散步,吉顼为她牵马。最近来俊臣的案子让武曌颇为踌躇,她一直在犹豫该不该对这个昔日的宠臣下狠手。走了一段路,武曌若有所思地问:“最近外面有何动静?”吉顼心里蓦然一动,小心答道:“一切安好,大家就是奇怪来俊臣的案子为何迟迟判不下来。”武曌轻轻一叹,说:“俊臣有功于国,朕还在考虑。”

报仇雪恨的时刻到了!吉顼知道,在武皇举棋不定的这个时候,他的意见无疑是至关重要的。武皇之所以会提起这个话头,无非也是想试探他的态度。思虑及此,吉顼不再犹豫,当即拜倒在地,朗声说:“来俊臣聚结暴徒,诬构良善,赃贿如山,冤魂塞路,国之贼也,何足惜哉!”

武曌闻言,不禁在心里发出一声长叹:来俊臣啊来俊臣,这么多人希望你死,朕若是再保你,岂不是替你承担骂名,被天下人戳脊梁骨?罢了罢了,是你自己种下的罪孽,就让你自己去承受报应吧!

万岁通天二年(公元697年)六月初三,昔日呼风唤雨,不可一世的酷吏之王来俊臣,终于被武皇下令斩首。这一天,洛阳城万人空巷。不论王公大臣还是缙绅百姓,无不欣喜若狂,奔走相告,纷纷像潮水一样涌向法场,争相目睹杀人魔王被处决的一幕。

刽子手的刀光闪过,来俊臣那颗恶贯满盈的头颅就飞离了身躯。围观的百姓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愤怒,就像一群疯狂的公牛一样蜂拥而上,将来俊臣扒皮抽筋,开膛破肚,并且抠出他的眼珠子,掏出他的五脏六腑,扔在地上踩成烂泥,最后一片一片撕下他身上的肉,争先恐后地抢着吞吃…须臾之间,来俊臣的尸身就只剩下一副血淋淋的骨架。

得知刑场上发生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时,武曌惊呆了。

虽然她早知来俊臣民愤极大,但是大到这种程度,还是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

她不禁为自己最终痛下杀手而感到庆幸。假如她一意力保来俊臣,天下人的愤怒无疑将集中到她的身上,日后一旦爆发,后果不堪设想!

有鉴于此,武曌决定和来俊臣彻底划清界限,随后特地颁布了一道《暴来俊臣罪状制》,在制书中历数这个昔日宠臣的斑斑罪状,把他骂得狗血喷头,最后还掷地有声地宣布:“宜加赤族之诛,以雪苍生之愤!可准法籍没其家。”(《资治通鉴》卷二○六)旗帜鲜明地表达了自己伸张正义,替天行道的立场。

数日后,来俊臣被满门抄斩,家产全部抄没。朝野上下人人拍手称快,互相在道路上庆贺说:“从今往后,终于可以一觉睡到天亮了。”

随着来俊臣的身死族灭,一个血雨腥风的酷吏时代终于落下了帷幕。如果从垂拱二年(公元686年)盛开告密之门算起,到这一年(公元697年)来俊臣伏诛为止,武曌借助酷吏实行恐怖统治的时间长达十一年之久。

毫无疑问,酷吏政治是女皇武曌一生中最让人诟病的一大污点。

初唐(高祖、太宗、高宗时代)是中国历史上一个法律体系最为完备,司法制度最为健全的时期之一,尤其在唐太宗贞观时代,“宽仁慎刑”成为立法、司法的主要原则,人权在这个时代得到了最有效的保障和体现。迄于高宗初年,宰相长孙无忌等人更是在《贞观律》的基础上制定了古代中国最具有典范性的一部法律——《永徽律》及《律疏》(后世合称为《唐律疏议》)。然而,这一切优良的制度传统却在武周革命前后遭到了严重的破坏和致命的颠覆。在酷吏肆虐的十余年间,朝廷的司法制度形同虚设,所有的法律全都变成了一纸空文。君臣之间相互猜忌,朝野上下人人自危,真情贱如粪土,他人即是地狱,人与人之间最起码的信任荡然无存。在这个黑白颠倒,正邪易位的年代里,世界就像一个蓦然打开的潘多拉盒子,人性中所有最丑陋的事物都在阳光下尽情飞舞,疯狂地吞噬着一个个无辜的生命,无情地践踏着法律、道德、公序、良俗、正义、良知,以及生命的价值与尊严…

所幸的是,武曌并没有让这个世界陷入彻底的疯狂。

因为酷吏们始终在她的掌控之中。

无论武曌表面上多么宠信酷吏,她也只是把他们当成铲除异己和巩固政权的工具而已。所以,她给予他们的权力通常囿于监察权和司法权之内,很少涉及行政权。综观武周一朝为患最烈的二十七个酷吏(参见《旧唐书·来俊臣传》),仅傅游艺因带头劝进之功而一度拜相,但时隔一年就被武曌借故诛杀,其他几个著名酷吏如周兴、来俊臣等人,均未掌握相权,因而不可能从根本上左右帝国大政。因此,武曌才能做到“计不下席,听不出闱,苍生晏然,紫宸易主”(《资治通鉴》卷二○五)。亦即用最小的代价实现改朝换代的目标,避免了大规模的动乱。

换言之,尽管在酷吏横行的十余年间,帝国的统治高层被清洗得面目全非,但是基层政权和民间社会却基本能够保持正常运转和稳步发展,并未受到太大的冲击。从这个意义上说,武曌就像是一个高明的驯兽师,既能从容地驱使虎狼去撕咬猎物,又能不动声色地迫使虎狼自相残杀。最后,当武曌意识到酷吏们已经在政治上造成相当程度的负面作用时,尤其是当她确认自己的统治不再受到威胁时,她又能从容收网,兔死狗烹,给臣民们一个交待,还帝国政坛一个朗朗乾坤。

武曌比谁都清楚,杀戮立威只是一种手段,恐怖统治也不能维持长久,要想坐稳江山,就必须得人心,而要想得人心,就必须在适当的时机结束阴霾密布的政治冬天,逐步恢复帝国原有的法律和道德秩序。为此,武曌在诛杀来俊臣之后,便重新起用了一批颇具时望和贤名的正直官员,让他们进入了帝国的权力中枢。

神功元年(公元697年)十月,一个差点死于酷吏之手的前宰相终于从地方上风尘仆仆地回到了洛阳,开始着手进行拨乱反正,制度重建的工作。

他,就是一代名相狄仁杰。

第三章 李唐归来

【一代名相狄仁杰】

狄仁杰,字怀英,并州太原人,生于官宦之家。从童年时代起,狄仁杰身上就有一种特立独行,不畏权贵的勇气。有一次他家的门人被害,县衙里的官吏前来调查案情,府里的老老少少都忙不迭地前去接受问话,惟独狄仁杰拿着一本书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县吏一看这小子那么有个性,心里老大不爽,就上去命他接受问话。狄仁杰啪的一声合上书本,没好气地说:“我跟书中的圣贤对话都惟恐不及,哪有空理你们这些俗吏!你凭什么凶我?”

这是史书记载的有关狄仁杰生平的第一个故事。未来神探狄仁杰在史书中刚一亮相就与命案有关,也算是一个有趣的巧合。作为中国历史上大名鼎鼎的清官和神探,狄仁杰的探案故事通过千百年来的公案、话本、戏剧、小说,乃至当代影视而广为传播,几乎已经到了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程度。到了二十世纪,狄仁杰更因荷兰汉学家高罗佩所创作的《大唐狄公案》而享誉西方,被西方读者惊呼为“东方的福尔摩斯”。

那么,真实的狄仁杰到底是什么样的呢?他是否被后世的这些虚构作品过度神化了呢?

答案是:不。

历史上的狄仁杰确确实实是个神探。高宗仪凤年间(公元676~679年),狄仁杰担任大理丞,“周岁断滞狱一万七千人,无冤诉者”(《旧唐书·狄仁杰传》)。一年之内勘断的积压案件所涉及之人犯就达一万七千人,而且事后还没一个喊冤的,这当然是不折不扣的神探了!

作为神探,最重要的素质就是智谋。在小说和影视中,我们经常可以看到狄公身上那种超越常人的机敏和睿智。而历史上真实的狄仁杰,其智谋比起虚构的人物似乎也不遑多让。长寿元年(公元692年),狄仁杰与魏元忠等人一起被来俊臣诬陷入狱。当时朝廷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人犯如果一被讯问就承认谋反,可以免于死刑。所以当来俊臣审问狄仁杰时,狄仁杰立刻就说:“大周革命,万物惟新,唐朝旧臣,甘从诛戮。反是实!”意思就是说,既然大周已经代唐而兴,我身为李唐旧臣,当然只有死路一条,你说我谋反我就谋反吧!来俊臣一看这家伙这么老实,也就放松了警惕。随后就没人来找狄仁杰麻烦了,酷吏们只等着判决下来,到时候执行就是了。

可来俊臣绝对没有想到,狄仁杰是在跟他玩心眼。

由于当时已是初春,天气逐日转暖,于是狄仁杰就跟狱吏讨了一副笔砚,然后撕下被单上的一角布帛,写明了自己的冤情,最后又拆开身上的棉衣,把帛书藏在衣服的棉絮内,交给狱吏说:“天太热了,烦请把衣服交给我家人,让他们拆掉里头的棉絮,再送回来给我穿。”

狱吏拿起那件棉衣左看右看,也看不出什么毛病,于是就转交给了狄仁杰的儿子。他儿子狄光远也很聪明,知道父亲肯定要传达什么信息,于是拆开棉衣仔细检查,果然发现了那封帛书,随即以告密为由求见武皇,把帛书当面呈上。

武曌看过后,立刻召见狄仁杰,问:“你既然没有谋反,又何必承认?”

狄仁杰说:“我要不承认,早就被他们打死了。”

武曌想想也是,随后就赦免了狄仁杰、魏元忠等人,把狄仁杰贬为彭泽县令,魏元忠贬为涪陵县令。狄仁杰就此躲过一劫。

狄仁杰之所以能够青史留名,被后人千古传颂,除了通达权变、智谋过人、断案如神之外,还有很重要的一方面,就是他对民间疾苦的关怀和对下层百姓的体恤。在武周前期那种视人命如草芥的年代里,他是少数几个真正能够坚守道德原则,珍爱百姓生命的官员之一。

狄仁杰一生仕途浮沉,辗转四方,历任各地的县令、刺史、都督。每到一地,他几乎都能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并留下一段脍炙人口的佳话。早年担任宁州刺史时,当地百姓就感怀他的仁政,为他树起了一块德政碑。曾有朝廷御史巡视地方,入宁州境内时,当地父老“歌刺史德美者盈路”。御史不禁感叹:“入其境,其政可知也。”(《旧唐书·狄仁杰传》)回朝后更是大力推荐。狄仁杰随即被征召入朝,擢为冬官(工部)侍郎。

垂拱四年(公元688年),狄仁杰随宰相张光辅讨伐越王李贞,平叛之后,朝廷命狄仁杰就任豫州刺史。张光辅进入豫州后,大肆屠杀降众,并逼迫狄仁杰以州府财物赏赐将士,遭狄仁杰严词拒绝。张光辅勃然大怒:“一个小小的州将,胆敢不听元帅命令?”狄仁杰也愤然而起,对张光辅说:“乱河南的,原本只有一个李贞。如今一个李贞死了,没想到却有一万个李贞活了!”张光辅大声质问他什么意思。狄仁杰面不改色地说:“张公统率数十万大军对付一个乱臣,豫州百姓争相出城迎降,可官兵入城后却大肆屠杀,令无罪之人肝脑涂地,这难道不是一万个李贞活了?你放纵邀功之人,诛杀归降之众,我担心冤声沸腾,上彻于天。要是我手里有一把尚方宝剑,现在就砍断你的脖子,我虽死如归!”张光辅气得咬牙切齿,却又无言以对。

过后,豫州百姓被株连者又达六七百人,朝廷使者屡屡催促狄仁杰将他们诛杀。狄仁杰有心拯救他们,所以一再推迟刑期。但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狄仁杰思虑再三,最后向武皇呈上了一道密奏,说:“这些人都是被牵连的,并无大罪。臣本打算公开上奏,却有替罪人求情之嫌;可要是不奏,又担心不能贯彻陛下体恤百姓之旨。所以这道奏书写了撕,撕了又写,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恳请陛下能赦免他们。”狄仁杰这道奏书有两点非常聪明:一、以密奏的形式呈上,不会让武曌难堪;二、给武曌戴了一顶“体恤百姓”的高帽,让她不做好事都不行。后来,武曌果然赦免了这些人的死罪,改为流放丰州。这些人经过宁州时,当地百姓纷纷出来慰问他们,说:“是我们狄公救了你们啊!”于是众人相携至当初的德政碑前,因感念狄公的恩德放声大哭,然后又设斋三日为狄仁杰祈福。到达流放地后,这些死里逃生的人们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为狄仁杰立碑颂德。

万岁通天二年(公元697年),契丹叛军攻陷冀州,河北震动。朝廷命狄仁杰出任魏州刺史,抵御契丹南下。狄仁杰赴任后,发现前任刺史把城外的百姓通通驱赶入城,让他们修筑防御工事。狄仁杰很不以为然,当即把百姓全都放回田里,对前任说:“贼人还很远,何必这么紧张?就算贼人来了,我自能应付,没百姓什么事。”及至叛军退却后,当地百姓马上又为狄仁杰立了一块感恩碑。

狄仁杰一生中被百姓立了多少块碑,恐怕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然而古往今来,像狄仁杰这样的好官实在是太稀有了。老百姓碰上这种官,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形同中了福利彩票;碰不上,实属正常现象,没什么好委屈的。几千年来,老百姓碰上贪官、恶官、昏官的概率,绝对要比碰上好官和清官的概率高得多。在这一点上,今天和古代似乎也差别不大。所以时至今日,“清官情结”才会依然盘桓在老百姓的心里,千百年来挥之不去。

神功元年(公元697年),在宰相娄师德的暗中举荐下,政声卓著的狄仁杰终于在幽州都督任上被征召入朝,担任鸾台(门下)侍郎、同平章事。

这一年,狄仁杰六十八岁。

这是他第二次出任宰相。第一次拜相是在天授二年(公元691年),可短短三个月后就被来俊臣诬陷入狱,旋即贬为彭泽县令。此刻狄仁杰再度以宰相身份重返帝国朝堂,两鬓已然多出了一层岁月的风霜,但是匡复社稷,重振朝纲之志,却依然在他的胸中翻涌沸腾。

当然,身为武周宰相,狄仁杰要下手整肃的自然是武周的朝纲;但是作为李唐旧臣,狄仁杰真正要匡复的却必将是李唐的社稷。

这将是狄仁杰余生中最重要的使命。

而他首先需要做的,就是阻止武家子弟的夺嫡。

这些年来,武承嗣一刻也没有放弃过夺嫡的梦想。为了讨武皇欢心,长寿二年(公元693年),武承嗣率五千人上表请愿,为武皇进献尊号,称“金轮圣神皇帝”;第二年,武承嗣再接再励,又搞了一场声势更大的请愿活动,率领二万六千余人为武皇再献尊号,称“越古金轮圣神皇帝”。帽子一顶比一顶更大,媚态一次比一次更足,可让武承嗣极度郁闷的是,武皇把这些高帽都笑纳了,却绝口不提立储之事。这情形就像贪官收了你的巨额贿款,却一转身就把这事给忘了,这不是活活把人气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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