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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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李光弼的战略就是要把他耗死,又怎么可能主动与之决战呢?

除非出现奇迹…

上元二年二月,史思明期待的奇迹终于出现了。

因为有个人在客观上帮了他一个大忙。

这个人就是唐肃宗的心腹宦官鱼朝恩。

他此时的职务是陕州观军容使。这位天子跟前的红人很不欣赏李光弼的打法。他认为燕军都是北方人,长期在外征战,必定思乡,此时趁其军心涣散大举反攻,绝对可以取胜。他把这意思反复跟肃宗强调,肃宗觉得很有道理,于是下诏命李光弼进攻洛阳。可李光弼却按兵不动,上奏说:“贼锋尚锐,未可轻进。”

作为天下兵马副元帅,也是帝国军队事实上的一把手,李光弼的意见肯定是举足轻重的,肃宗不能不慎重对待。接到李光弼的奏报后,肃宗只好将此事暂时搁置。可就在这个关键时刻,另一个军方的重量级人物却站在了鱼朝恩一边,坚决主张进攻。

他就是仆固怀恩。

众所周知,在唐朝的各道军队中,朔方军一直是帝国最重要的平叛主力,而作为朔方军的最高将领,郭子仪、李光弼、仆固怀恩这三个人也无疑是平叛战场上的三根顶梁柱。

仆固怀恩是铁勒九部中的仆固族人,其先祖于贞观末年归降唐朝,历代世袭金微都督之职。天宝中期,仆固怀恩升任左领军大将军,其后调入朔方军,历事王忠嗣、安思顺、郭子仪。史称他“为人雄毅寡言”,“达诸蕃情,有统御材”,因而深受郭子仪器重。

安史之乱爆发后,仆固怀恩追随郭子仪转战南北,“常为先锋”,“勇冠三军”,为肃宗朝廷顺利收复两京立下了汗马功劳。

但是,仆固怀恩也有很明显的毛病,那就是居功自傲,“刚决犯上”。他麾下那些“蕃汉劲卒”也跟他一样,仗着军功,视朝廷纲纪如同无物,“多为不法”,却长期受到仆固怀恩的包庇和纵容。由于郭子仪生性宽厚,且“素重怀恩”,所以对仆固怀恩及其部众一贯宽容,对他们的很多不法行为总是睁一眼闭一眼,“每事优容之”。

然而,当郭子仪因邺城之败失势,李光弼继任朔方节度使后,仆固怀恩等人的舒服日子就到头了。因为李光弼的治军风格与郭子仪截然相反,素以“持法严肃”、“法不贷下”著称,所以仆固怀恩和他手下那帮骄兵悍将只好收敛心性,夹起尾巴做人。

仆固怀恩是个非常自负而且很有野心的人,他当然无法长期忍受这种夹着尾巴做人的日子。

要想摆脱这样的压抑和苦闷,最好的办法就是把李光弼取而代之!

事实上,自从李光弼升任朔方军和帝国军队的一把手后,身为二号人物的仆固怀恩就已经对头把交椅生出觊觎之心了。

既然你李光弼可以取代郭子仪,那我仆固怀恩凭什么就不能取代你李光弼呢?

在仆固怀恩看来,自己需要的只是一个合适的机会。

而现在,机会终于来了。

在鱼朝恩的影响下,肃宗已经对一意固守、拒不出战的李光弼很有些不满了,这个时候,只要仆固怀恩坚持主动进攻的意见,就能够有效地压制李光弼,在天子面前争功邀宠。所以,仆固怀恩当然要义无反顾地站在鱼朝恩这边。

二比一,主战派占了上风,肃宗随即下定反攻的决心。

二月下旬,肃宗不断派遣使者前往河阳,命令李光弼出兵。其情形就跟当初玄宗一再逼迫哥舒翰出战一模一样。

面对天子一再催战的诏书,李光弼无可奈何,只好命大将李抱玉驻守河阳,然后与仆固怀恩、鱼朝恩及卫伯玉一同出兵,进攻洛阳。

上元二年二月二十三日,史思明期待已久的时刻终于到来。

这一天将成为史思明的幸运日,也将是他彻底洗刷耻辱的日子。

当唐军进抵洛阳城外的邙山下时,史思明已在此严阵以待。李光弼选择了一个险要的地形列阵,而踌躇满志的仆固怀恩则率兵列阵于一马平川的平原之上。李光弼赶紧告诫他说:“依恃险要,进可攻,退可守;列阵平原,一旦失利则全军覆没。史思明擅长野战,绝不可轻视!”随即一再下令仆固怀恩移兵于险要处,可仆固怀恩却置若罔闻。

就在唐军刚刚列阵、立足未稳之际,史思明便迫不及待地发出了进攻的号令。

郁积在史思明胸中一年零四个月的怒火,此刻终于化作一声振聋发聩的号令,响彻在燕军官兵的耳边。

顷刻之间,燕军骑兵就像潮水一样漫过了平原。

在这种适合骑兵冲锋的地形作战,唐军实在不是燕军的对手。面对呼啸而来的燕军,仆固怀恩的阵势最先被冲垮,部众纷纷溃逃。其他各路唐军见状,士气大为削弱。尽管李光弼一直据守险要,奋力死战,可还是抵挡不住燕军的凌厉攻势,很快也被打垮。

李光弼的中军帅旗一倒,各路唐军更是不战自溃,在同一时间全部掉头而逃。

这一战,唐军被斩首数千级,丢弃的军资器械更是不计其数。李光弼和仆固怀恩渡过黄河,一路逃至闻喜(今山西闻喜县);鱼朝恩与卫伯玉逃回陕州;驻守河阳的李抱玉弃城而走;河阳、怀州相继陷落。

李光弼在河阳坚守一年多所取得的战略优势,就这样在一夕之间化为乌有。

邙山大捷之后,史思明乘胜西进,命史朝义为前锋,从北路进攻陕州;他本人则率大军从南路向西挺进。

三月九日,史朝义进至礓子岭(今三门峡市南),被埋伏在此的卫伯玉打了个措手不及。

史朝义发动了好几次反击,却都被卫伯玉一一击退。

眼看前锋屡屡受挫,不能越陕州半步,史思明的南路大军也不敢冒进,只好退驻永宁(今河南洛宁县北)。他恨铁不成钢地对左右说:“小子怯懦,终究不能帮我成就大事!”并扬言要依照军法,将史朝义及其手下将领全部斩首。

一般情况下,老子说要杀儿子都不过是一时气话,基本上是当不得真的。可对史朝义来说,他老子史思明的话却足以令他不寒而栗。

因为他知道那不是气话。

一直以来,史思明对史朝义这个长子从来没什么好脸色,而唯独宠爱少子史朝清。史朝义也搞不懂自己为何不受父亲待见。他只能小心翼翼做人、竭尽全力做事,除此之外,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史思明称帝后,史朝义发现自己的处境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更为不堪。因为父亲摆明了就是想把皇位传给史朝清,而他这个长子充其量就是一个马前卒,是替父亲和弟弟打天下的工具。暂且不说在打天下的过程中随时有可能死于非命,就算历经千难万险夺了李唐江山,史朝义也得不到什么好处,甚至避免不了兔死狗烹的命运。

很多时候,史朝义觉得自己的处境跟当初的安庆绪可谓如出一辙。可人家安庆绪最终毕竟迈出了那一步,从而转祸为福,一举登上了燕朝天子的宝座。如今,史朝义敢像安庆绪那么做吗?

一想到这里,史朝义的心里不由自主地掠过一阵战栗,周身的毛孔都沁出了一层冷汗。

其实,史朝义如果真要动手的话,胜算还是很大的。

因为他父亲很不得人心。

史思明生性多疑,残忍嗜杀,左右之人稍有违逆的,轻则掉脑袋,重则被族诛,时时活在伴君如伴虎的恐惧之中。所以,史思明麾下很多将领表面上敬畏他,实则早已跟他离心离德。相反,这些将领却都对史朝义抱有好感。因为史朝义为人谦恭谨慎,性情温良,并且非常体恤士卒。对这些燕军将领来说,如果能让这位少主取代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皇帝,他们以后的日子无疑要好过许多。

正因为此,所以当史思明屡屡向左右流露出废长立幼的想法时,许多将领便私下把这些信息透露给了史朝义,其用意当然是怂恿他先下手为强。

可是,史朝义始终下不了这个决心。

因为这不是普通的杀人谋反,而是弑父篡位!这种事无论搁在谁头上,都不是轻轻松松就能决断的…

礓子岭战败后,史朝义发现父亲看他的眼神越发阴冷,甚至透出了一股杀机,他内心的恐惧和挣扎自然更加强烈,而先下手为强的念头更是一遍遍地在他的脑海里起伏翻涌。

三月十三日,史朝义接到了父亲的一个命令,让他在军营附近修筑一座“三隅城”(依山而建的三面墙的城堡),用以储存军粮。这本来是个很正常的任务,可问题在于:史思明给的施工期限只有一天。

这就显得很不正常了。

史思明是什么意思?他难道仅仅是由于军情紧迫才给了这么短的期限吗?还是他别有用心?

史朝义不敢去想那么多,他只能率部下拼命赶工,终于在黄昏时分筑完了墙体。可后面还有一道涂泥的工序。就在这个时候,史思明来视察了。他看见工程尚未竣工,立刻指着史朝义的鼻子破口大骂,然后命左右侍从盯在那儿监督史朝义干活。史朝义领着手下继续埋头苦干,终于抢在夜幕降临之前完成了最后一道工序。史思明阴沉着脸前来验收,骑马绕墙走了一圈,最后停在史朝义面前,忽然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等攻下陕州,终究要斩了你这个贼东西!”

史朝义差一点瘫软在地。

这一刻,史朝义心中那个可怕的念头再度翻涌而起,令他全身战栗不已。

当天夜里,史思明宿于鹿桥驿(今河南洛宁县境内),命一个姓曹的心腹将领担任警卫。

史朝义的军营与鹿桥驿近在咫尺,如果要动手,今天晚上就是最好的机会。

杀,还是不杀?这是一个问题。

正当史朝义被这个问题搞得坐卧难安之际,部将骆悦和蔡文景敲开了他的房门。骆悦一进来,就开门见山地说:“我等与大王已经命在旦夕了!自古以来,废黜旧主、拥立新君都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万万不可优柔寡断,请大王立刻召见曹将军,共谋大事!”

史朝义低着头一言不发。

骆悦与蔡文景对视一眼,接着说:“大王若不许,我等今天就投奔李唐,只恐大王到头来也不能保全。”

许久,史朝义抬起头来,骆悦和蔡文景看见他的脸上布满泪痕。

此刻的眼泪当然不乏作秀的成分,但不可否认,里面也包含了深深的痛苦和无奈。

最后,史朝义轻轻地说了一句:“诸君好好干吧,不要惊动了父皇。”

史朝义一旦点头,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骆悦立刻派人将曹将军召来,把他们的计划和盘托出,然后面无表情地问他打算怎么办。

事已至此,曹将军还能怎么办?

他知道史思明不得人心,也很清楚什么叫做众怒难犯。如果不答应,他马上就会血溅当场,成为史思明并不光彩的陪葬品。

因此,曹将军只犹豫了短短的一瞬就点头同意了。

随后,骆悦等人簇拥着曹将军,率领史朝义帐下亲兵三百人,全副武装直扑鹿桥驿。警卫人员一看这么多人杀气腾腾而来,情知不妙,可定睛细看,一马当先的居然是他们的顶头上司曹将军,于是纷纷让路,没人敢出手阻拦。

骆悦等人顺利进入驿站后,径直冲进了史思明的寝室。

然而里面却空无一人。

骆悦等人大惊失色,赶紧四处搜寻。由于夜里太黑看不真切,所以骆悦等人不问青红皂白,见人就砍,一连砍翻数人。其他几个侍从吓得死死趴在地上,举着双手大喊:皇上在茅房。

骆悦连忙带人冲向驿站后院,只见史思明已经跃上一匹马,正准备从后门逃离。骆悦等人立刻放箭,其中一箭正中史思明手臂。史思明跌落马下,众人一拥而上,把他严严实实地捆了起来。

史思明一脸沮丧,问:“乱者为谁?”

骆悦冷冷地说:“奉怀王(史朝义)命。”

史思明一下全明白了。他仰天长叹:“我白天说错了话,活该如此下场。可何不等我攻下长安再动手呢?现在杀我,未免太早,大业恐怕没有希望了。”

骆悦可不想去关心史思明的什么大业,他现在最庆幸的是自己和怀王终于可以免于一死了。是日深夜,骆悦将史思明囚禁在柳泉驿(今河南宜阳县西柳泉镇),然后回营向史朝义作了禀报。

他的禀报其实只有三个字:事成矣!

当时,燕朝宰相周挚正率后军驻守福昌(今宜阳县西福昌镇),听到怀王兵变、皇帝被擒的消息后,吓得跌坐在地上,久久回不过神来。次日,史朝义拔营返回洛阳,经过福昌时,周挚硬着头皮出营迎接。骆悦暗中劝史朝义,说周挚是史思明的头号心腹,若不除之,恐为后患。史朝义随即逮捕周挚,将其斩杀。大军进抵柳泉驿后,骆悦等人深恐军心有变,遂派人缢杀了史思明。

回到洛阳当天,史朝义就在骆悦等人的拥立下迫不及待地登基即位了。同日,史朝义派遣张通儒等人回到范阳,诛杀了史朝清,还有他的母亲辛氏及其一干党羽。

史朝义的斩草除根之举很快就在幽州城里引起了巨大的恐慌。不久,各派势力不可避免地发生了火并,张通儒被杀,动乱整整持续了两个多月,死亡人数达到数千人。史朝义随即任命心腹将领李怀仙为范阳尹兼燕京留守,而后才渐渐控制了局势。

虽然史朝义篡了燕朝皇位,但驻守各地的节度使基本上都不买他的账。因为他们大多是安禄山的旧部,连史思明都不见得能收服他们,更不用说这个年纪轻轻的史朝义了。

换句话说,从史思明被杀的这一天起,所谓的燕朝就只剩下一个有名无实的躯壳了。各方大将虽然在表面上隶属于燕朝,可事实上没有一个遵奉史朝义号令,都在各打各的小算盘。在这种貌合神离、同床异梦的情况下,自己究竟能走多远,能把局面玩多大,史朝义实在是有些茫然…

就在这一幕似曾相识的弑父篡位的闹剧中,燕朝又完成了一次非正常的权力更迭。

没有人会料到,史思明离开这个世界的方式,竟然会与安禄山如出一辙。

曾几何时,安禄山和史思明义无反顾地造了李唐王朝的反,可到头来,他们的儿子也毫不留情地造了他们的反。如果用佛教的话来说,这就叫因果报应,丝毫不爽。而报应的方式如此之相似,并且来得如此之迅速,实在是大大出乎人们的意料。

自乾元二年四月称帝,至上元二年三月被杀,史思明的帝王生涯总计不过一年十一个月。而此前的安禄山比他还不如,只当了一年皇帝就命丧黄泉。

在历史的滚滚洪流中,他们看上去就像两朵转瞬即逝的浪花。

可事实上,他们并不是浪花,而是深不可测的旋涡。因为大唐王朝的巨舫一从他们身边驶过,就开始发生剧烈的颠簸和摇晃,并从此进入了一个半世纪的迷航…

安禄山和史思明虽然先后死于非命,但一切并没有就此结束。

毋宁说,一切才只是刚刚开始。

虽然安禄山和史思明已经命丧黄泉,但是无数的安禄山和史思明却将在他们的身后蓬勃成长;虽然安史之乱很快就将彻底终结,但是许许多多拥兵割地的跋扈藩镇,却将联手开启唐朝历史上前所未有的一个大裂变时代!

第三章 太上皇李隆基、肃宗李亨驾崩

【李隆基的最后岁月】

太上皇李隆基自从回到长安的兴庆宫后,在相当一段时间里,始终沉浸在对杨贵妃的哀悼和思念中,无边的凄惶和寂寥就像冬天的大雾一样深深笼罩着这个多情而不幸的老人。然而,逝者已矣,再坚贞的情感,再绵长的哀思,也唤不回那个幽冥永隔的爱人。当昔日的绝世红颜早已变成马嵬驿黄土下那具日渐腐烂的尸骸,当缠绵悱恻的回忆之光只能徒然灼痛形影相吊的孤单灵魂,李隆基只能告诉自己——该回到现实世界中来了。

时间是治疗一切心灵伤痛的良药。随着时光的流逝,李隆基心上的那个伤口自然愈合并且渐渐结痂了。后来,他再也不愿去碰触它。这个经历了种种人间至恸的男人尽管七十多岁了,可他的生命力依然旺健,对生活依然充满了不息的热情。所以,在后来的日子里,李隆基有意无意地封存了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然后让自己的感官重新朝着现实世界敞开,朝着醇酒飘香、笙歌悠扬的宫廷生活敞开…

宫廷的快乐具有一种魔力,只要你愿意享受它,它就会给你想要的一切,同时让你忘掉不想要的一切。

一时间,生命的指针仿佛又拨回到了令人心醉神迷的天宝岁月。

回到长安这几年,依旧有那么多熟悉的人陪伴在李隆基身边:内侍监高力士、龙武大将军陈玄礼、女儿玉真公主、宫女如仙媛、内侍王承恩,还有那些能歌善舞的梨园弟子。他们把纷纷扰扰的天下阻挡在兴庆宫的宫墙之外,共同为太上皇营造了一个自在、安逸、温馨、祥和的晚年。不管从前那个太平盛世已经在兵燹战火中变得如何面目全非,至少在这里,在这座兴庆宫,李隆基和他身边的人仍然可以拥有一方自娱自乐、自给自足的小乐园。这里虽然不是什么远离尘嚣的世外桃源,但也不失为一座与世无争的人间净土。

兴庆宫是李隆基的龙兴之地,由他当年的藩王府邸扩建而成,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烙印着李隆基的所有生命过往,见证着这个一代雄主一生经历的辉煌与沧桑。所以李隆基深情地爱着它,无比执著地依恋着它,就像婴儿依恋母亲的乳房,就像草木依恋春天的阳光。对李隆基来说,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可以和兴庆宫相提并论,也没有任何地方比兴庆宫更适合安置他的生命、滋养他的灵魂…

如果说李隆基是一棵树,那么兴庆宫就是他的根。

李隆基喜爱兴庆宫的原因,除了这个地方所承载的历史记忆之外,还包括它那独特的地理位置。兴庆宫地处皇城之外,坐落于长安外郭城的市井坊间,最南面的长庆楼更可以直接俯瞰熙熙攘攘的街市人群。这样的地理位置让李隆基能够近距离地感受生鲜活泼的市井气息,让他和长安的士绅百姓有了最直接简便的互动和交流,从而使他获得了一种真真切切的存在感。

李隆基无比珍视这种感觉。

因为,最让一个老人感到恐惧的事情并不是衰老,而是被人遗忘。

尤其是对于一个曾经富有四海的盛世帝王来说,担心被人遗忘的恐惧绝对要比任何人都更加强烈。

所幸,毗邻市井的兴庆宫足以使李隆基避免这种恐惧。

无论何时,只要李隆基的身影出现在长庆楼上,从楼下经过的长安父老就会主动停下脚步,对他顶礼膜拜,口中高呼万岁。每当这种时候,李隆基就会开心得像一个受到表扬的孩子,脸上立马开出一朵花来。然后他就会忙不迭地吩咐宫人,在长庆楼下当街摆设宴席,用精美的宫廷酒食招待那些父老。

如果有朝廷官员从长庆楼下经过,并向太上皇行礼致意,那他们的待遇就更好了。太上皇会请他们上楼,设宴款待,席间往往还有玉真公主和如仙媛等人作陪。被太上皇请吃饭的官员不少,比如羽林大将军郭英乂,还有剑南道入京奏事的官员等等。

与各色人等的交往让李隆基感到了充实,来自方方面面的见闻和信息也让足不出户的太上皇增加了对外界的了解。总之,李隆基对自己的退休生涯总体上还是满意的。虽然丧失了爱情,但他学会了封存记忆,并努力寻找新的生活乐趣;虽然丧失了天子大权,但他学会了调整心态,并按照新的方式生活。

所以,李隆基并没有像历史上很多被逼退位的太上皇一样,整天活在失落、苦闷和抑郁之中,而是非常明智地找准了自己的位置,然后在这个位置上自得其乐,安度晚年。

日升月落,寒来暑往。转眼间,李隆基回到长安已经两年多了。他本以为日子可以这样波澜不惊地过下去,可他万万没想到,这种自在平静的生活竟然会在上元元年七月戛然而止。

因为有个人闯进了他的生活,并且强行把他赶出了兴庆宫。

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居然敢动太上皇?

是谁有这么大的权力,居然能对太上皇实施“暴力逼迁”?

这个人就是当权宦官李辅国。

众所周知,李辅国是拥立肃宗即位的主要功臣之一。肃宗即位后,为了报答李辅国,就授予了他元帅府行军司马的要职。由于这个职位是战时编制,涵盖多种职能,所以李辅国的权力范围几乎无所不包,举凡肃宗向文武百官发布的诏命,以及全国各地呈递给朝廷的文件奏章,全部要经过李辅国的中转。此外,朝廷和军队中最重要的印章、符节等物,也都由李辅国掌管,甚至连军中的早晚号令,一律要由李辅国制订发布。

回到长安后,虽然朝廷的各项事务逐步走向了规范化,但是李辅国的权力却并没有因此变小,反而越来越大,并且借由规范化而固定了下来。肃宗不但让他“专掌禁兵”,而且所有诏书敕命,必须经过他签名盖章后才能施行;宰相和百官在朝会时间外所上的章奏,以及肃宗下达的各种批示和诏命,都要经过李辅国的“关白、承旨”,也就是中转。

这是多大的权力?

这相当于是让他代行天子之权了!

李辅国每天都坐在他位于银台门的官署内,堂而皇之地裁决天下之事。事无大小,全凭李辅国的一句话。李辅国说的话就是圣旨,就是诏命,无论中央还是地方的各级官府都要不折不扣地贯彻执行,事后才向肃宗奏报。

为了巩固权力,李辅国还设置了一个秘密警察机构,豢养了数十名鹰犬,专门到民间探查文武百官和士绅百姓的各种隐私,一旦发现有什么可疑之处,立刻将当事人逮捕下狱,命有关部门立案审查。这个机构的职能,差不多就相当于明代的东厂和锦衣卫,只不过规模较小而已。可见中国的特务机构自古有之,可谓源远流长。

在李辅国无所不在的淫威之下,朝廷所有部门都对他唯命是从,不管他发出什么指示,没有人敢说半个不字。有时候,御史台或大理寺在审查重犯,案子尚未了结,李辅国随便写张纸条就把人犯提到了他的银台门官署,并且任意释放,背后当然没少拿黄白之物。久而久之,三司(御史台、大理寺、刑部)和府、县各级衙门都学会了看李辅国的眼色行事,不管手上接到什么案子,都主动把卷宗直接送到了李辅国府上。如果是李辅国感兴趣的,要轻判还是重判都凭他说了算。当然,李辅国声称一切都是出自天子的诏命,所以没有人敢稍加违逆。

面对权势熏天的李辅国,朝野上下争相献媚拍马,他的同僚们(宦官)都亲切地称他为“五郎”,而宰相李揆出身于中原的世家大族,在他面前也执子弟之礼,毕恭毕敬地称他为“五父”。堂堂宰相尚且对他敬畏如此,普通官员就更不必说了。

看到这里,我们难免会发生一个疑问:肃宗李亨是死人还是阿斗,怎么会任凭一个宦官为所欲为呢?其实,李亨既不是死人,也不是阿斗,他之所以给了李辅国那么大的权力,目的就是要通过他更有力地掌控文武百官,从而巩固自己的统治。

我们都知道,身为非正常即位的皇帝,李亨的权力合法性先天不足,这始终是他最大的隐痛和隐忧。即使到了收复两京之后,李亨仍然担心自己的权力不稳,所以他需要一个足够信任的人来掌握宫禁大权,同时采用各种方式制约文武百官(比如设立特务机构)。而李辅国作为李亨的东宫旧僚,又有拥立之功,并且本身又是宦官,当然是执行上述任务的最佳人选。

在肃宗李亨看来,这种人不管如何专权,说到底都只是奴才,绝对不可能篡位当皇帝,所以最让人放心。

当然,如果李辅国的权力过度膨胀,肃宗也是不会放任自流的。

他会借别人的手来敲打李辅国。

乾元二年四月,刚刚升任宰相的李岘看不惯李辅国的专权乱政,就搜集了他贪赃枉法的一些证据,然后向肃宗告状,要求严惩。肃宗其时也已意识到李辅国玩得有些过火了,于是顺势罢废了那个秘密警察机构,并下了一道诏书,说:“近来由于军国事务繁忙,所以有时候就直接以口头方式传达朕意,但是从今往后,这种现象必须杜绝。除非由中书省正式发布的诏命,否则一律不得执行。宫廷内外各种事务的处决权,全部交还各有关部门。最近,一部分禁军军官和一些部门主事官员因事产生争执,甚至发生诉讼案件,今后都要通过御史台、京兆府等正规部门进行裁决,任何个人一律不得干预。如果裁决结果有任何不公平的地方,可直接向朕奏报。”

毫无疑问,这是一道非常具有针对性的诏书。傻子都看得出来,里头说的事情无一不是冲着李辅国去的。

李辅国马上作出反应。他以退为进,扬言要辞去元帅府行军司马的职务(当时叛乱仍未平定,所以还保留着“元帅府”这种战时机构)。李辅国很清楚,现阶段肃宗根本离不了他,所以“辞职”就是最好的要挟手段。

果不其然,李辅国一提出辞职,肃宗就忙不迭地好言劝慰,说什么也不批准。

肃宗知道,如果不对李辅国作出某种补偿,他对自己的忠诚度势必会大大降低。为了安抚李辅国,让他继续发挥制衡百官的作用,肃宗只好作出了一个不太厚道的决定——牺牲李岘。

不久,肃宗就利用一起普通的案件,给李岘栽了一个“交结朋党”的罪名,罢黜了他的宰相之职,把他贬为蜀州刺史。

这就是肃宗李亨的帝王术。

利用李岘敲打李辅国,防止他权力膨胀,达到目的后再回头拿掉李岘,从而安抚李辅国。用今天通俗的话讲,这叫打一巴掌再给颗糖;用古人的话说,这就叫恩威并施。

李岘事件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李辅国的权力,但他在朝中的地位并没有受到丝毫动摇。尤其是李岘被罢相贬谪后,满朝文武更是对李辅国毕恭毕敬、唯命是从。因为李岘的下场告诉人们——跟李辅国作对,就是拿鸡蛋跟石头碰,何苦呢?然而,不管李辅国如何权倾朝野,还是有几个人从来不拿正眼瞧他。

那就是太上皇身边的高力士、陈玄礼等人。

李辅国出身微贱,早年是高力士手下养马的飞龙小儿,加上他又长得歪瓜劣枣、奇丑无比,所以一直混得很失败,直到五十多岁才进入东宫侍奉太子。虽然李辅国现在已经是鸟枪换炮、今非昔比了,可在高力士眼里,他终究只是个暴发户,是个得志便猖狂的小人。要让高力士去捧他的臭脚,拍他的马屁,那是门都没有!

更何况,在高力士看来,就算你李辅国现在真的很牛逼,可你的主子是李亨,我的主子是太上皇,我跟你井水不犯河水,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我干吗要巴结你啊?

也许,高力士的看法是对的,李辅国确实是个小人,可高力士却忘了一句古训——宁得罪十个君子,不得罪一个小人。

正因为李辅国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你才更要捧他的臭脚,拍他的马屁。否则,他一定会让你死得很难看…

【失乐园:“逼迁上皇”事件】

上元元年夏天,怀恨已久的李辅国终于发飙。

他对肃宗说:“太上皇住在兴庆宫,每天都和外人交往。尤其是高力士、陈玄礼这些人,日夜聚众密谋,恐怕会对陛下不利。如今的六军(禁军)将士都是当年的灵武功臣,对此忧惧不安,担心会有变乱。臣一再安抚他们,作了很多解释,可没什么作用。看来事态已经很严重了,臣不敢不据实禀报。”

李辅国说了一大堆,无非就是想暗示一点——太上皇想复辟。

肃宗闻言,脸上露出惊讶之色,眼中泪光闪动,说:“这怎么可能?上皇慈悲仁爱,怎么会做这种事?”

李辅国说:“上皇固然没有这个意思,可他身边那些贪图富贵的小人就难说了。陛下,您贵为天下之主,凡事应从社稷大计出发,把祸乱消灭于萌芽状态,岂能遵循匹夫之孝!再者说,兴庆宫与市井坊间杂处,墙垣浅露,不宜让上皇居住。依臣所见,不如奉迎上皇回太极宫,大内森严,怎么说都比兴庆宫更合适,而且还能杜绝小人的蛊惑。倘若如此,上皇享万岁之安,陛下有三朝(每天觐见三次)之乐,岂不是两全其美!”

肃宗没有回答。

当天的对话就此结束。但是李辅国知道,肃宗不说话就意味着不反对,不反对就等于是默许。为了进一步试探肃宗的态度,李辅国随后又做了一件投石问路的事情。

由于玄宗一贯喜爱骑马射猎,尽管晚年几乎足不出户,可还是在兴庆宫里面养了三百匹马。李辅国便以皇帝敕令的名义,一下子取走了二百九十匹,只给玄宗留下了十匹。

事后,玄宗望着空空荡荡的马厩,不胜感伤地对高力士说:“吾儿为辅国所惑,不得终孝矣。”(《资治通鉴》卷二二一)

李辅国抢走太上皇的马后,静静地等了几天。

他在观察肃宗的反应。

可是,肃宗自始至终没有任何反应。这当然是李辅国意料之中的、也是他最想要的结果。数日后,李辅国又率六军将士进入内殿,一起向肃宗“号哭叩头”,强烈要求迎请太上皇入住太极宫。肃宗的态度跟此前一样,涕泣呜咽,却一句话也不说。

李辅国笑了。

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上元元年七月十九日,李辅国再次矫诏,以肃宗的名义邀请太上皇到西内(太极宫称“西内”,兴庆宫称“南内”)游玩。玄宗没有多想,带着高力士和几个侍从离开了兴庆宫。

此时的玄宗当然不会料到,今生今世,他将再也没有机会回到兴庆宫了。

玄宗一行走到睿武门时,在此埋伏多时的李辅国突然带着五百名骑兵冲了出来,一个个刀剑出鞘,将玄宗等人团团围住。

李辅国策马走到玄宗面前,神色倨傲地说了一句:“皇帝以兴庆宫潮湿逼仄,迎上皇迁居大内。”

自从马嵬驿之变后,玄宗很久没见过这种阵势了,现在又突然听到这句话,顿时一阵眩晕,差点从马上掉下来。高力士见状,立刻挺身挡在玄宗面前,厉声喝道:“李辅国何得无礼!”并勒令李辅国下马。

李辅国不得已,只好慢条斯理地翻身下马。高力士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转向士卒们,大声喊道:“上皇命我问诸位将士安好!”

那五百名骑兵愣了短短的一瞬,又看了看李辅国,见他默不作声,只好刀剑入鞘,然后全部下马,向玄宗行叩拜礼,齐声高呼万岁。

最后,高力士又喝令李辅国跟他一起为太上皇牵马,李辅国也硬着头皮听从了。

尽管忠勇可嘉的高力士在关键时刻帮玄宗保住了最后的尊严,可他也无力改变玄宗的命运,更无力掌控自己的命运。高力士心里很清楚,从这一刻起,他和太上皇都已经变成李辅国砧板上的鱼肉了!

当天,李辅国把玄宗带到甘露殿,留下数十个老弱充当侍卫,严禁任何人出入,而且不准高力士、陈玄礼及所有宫中旧人留在玄宗左右。做完这一切,李辅国才得意洋洋地领兵离去。

稍后,李辅国又率领禁卫六军的所有高级将领,全部换上素服,前去向肃宗“请罪”。

话说是“请罪”,事实上一半是复命,一半是逼宫。李辅国此举等于是在告诉肃宗——皇上,我已经帮你把生米做成熟饭了,不管你现在心里怎么想,反正你要当着所有禁军大将的面表个态,好让大伙安心。

此时此刻,肃宗的心情肯定是颇为复杂的。作为皇帝,他感到了一种如释重负的庆幸;可作为儿子,他又有一种良心上的不安与自责。

原因很简单,自从李辅国第一次跟他提到太上皇经常与外人来往的情况时,肃宗就已经产生了莫大的疑惧。就像李辅国所暗示的那样,他觉得太上皇不是没有复辟的可能。据李辅国声称,和太上皇来往的官员中,既有京城的羽林将军,又有剑南道的官员,甚至连长安的普通百姓也经常受到太上皇的款待。

这意味着什么呢?

这难道不意味着——太上皇正在积极组织力量,同时大力收买人心,为复辟做准备吗?

尤其让李亨深感不安的是,安禄山父子虽已败亡,但数十万官军在邺城大败,令朝廷元气大伤,史思明紧接着又僭位称尊,并大举南下,再次从官军手中夺下东京,使得一度明朗的战局再度进入胶着状态。未来战局究竟如何演变,谁也无法预料。在此情况下,倘若太上皇凭借他的余威振臂一呼,谁敢保证不会应者云集呢?

所以,当李辅国提议将太上皇迁入西内时,李亨心里其实是非常赞同的,但他不能明说,只好采取默认的态度。

然而,太上皇毕竟已经七十六岁高龄,若说一个人在如此风烛残年的时候还一心想要夺回天子大权,似乎又有些牵强;而且他毕竟是自己的父亲,表面上虽说是请他迁居,实则与软禁无异,身为人子,李亨难免会有些良心不安。

因此,对于“逼迁上皇”这件事,肃宗内心其实是很矛盾的。而李辅国也正是因为看穿了肃宗的矛盾心态,才会以这种带有威胁意味的方式,迫使他当众表态。

事已至此,肃宗也不能再骑墙了。他对着诸将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南宫和西内,其实没什么分别。朕知道,诸位爱卿这么做,是担心上皇受小人蛊惑,正所谓防微杜渐,以安社稷!朕有你们这样的臣子,也就无所惧了。”

玄宗被软禁后,高力士等人就只能任凭李辅国宰割了。

七月二十八日,李辅国以肃宗名义下诏,将高力士流放到巫州(今湖南洪江市西北),王承恩流放到播州(今贵州遵义市),并勒令陈玄礼致仕,将宫女如仙媛放逐归州(今湖北秭归县),命玉真公主出宫回玉真观。

时任刑部尚书的颜真卿看不惯李辅国的所作所为,遂联合百官,上表向太上皇问安。当然,此举马上被李辅国视为挑衅。他随即奏请肃宗,将颜真卿逐出了朝廷,贬为蓬州(今四川仪陇县南)长史。

初秋的长安,落叶开始片片飘零。

太上皇李隆基从甘露殿的窗口望出去,看见头上的这方天空始终是黑灰色的,像是被谁罩上了一块肮脏的抹布。

从离开兴庆宫的那一天起,李隆基似乎就再也没见过太阳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反正李隆基觉得自己忽然掉进了另外一个世界,一个似乎完全陌生的世界。每当夜半无眠的时候,李隆基就会轻轻呼唤高力士,想让他陪自己说会儿话,就像从前那样。可是,每次走到床前的人都不是高力士,而是两个面目陌生的年轻宫女。

那是李亨给他派来的,人还不少,足足有一百多个,只可惜李隆基不认识她们。

一个都不认识。

奇怪的是,高力士去哪了?

他到底去哪了?

李隆基想了好久,直到窗外的天色渐渐亮了,他才慢慢想起来——高力士走了。

高力士走了,据说是去了巫州。李隆基不记得巫州在哪里,总之一听名字就知道挺远的。从长安到巫州一趟,少说也要两三个月吧?李隆基曾经跟身边的宫女打听这事儿,可她们都支支吾吾,闪烁其词,好像这是天大的机密。

好吧,机密就机密吧,不说就不说吧,反正自己知道也没用。难不成要跟儿子李亨打报告,说想去一趟巫州?

呵呵,别做梦了。李隆基苦笑着对自己说,就连这甘露殿的门都出不去了,就连近在咫尺的兴庆宫也回不去了,还奢谈什么巫州!

一想起兴庆宫,李隆基就会感到身体里面的某个地方被撕裂了。刚开始他还会觉得疼痛,可后来就没感觉了。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感觉的话,那就是碎了,沉了,空了。

有时候,李隆基会莫名其妙地想起民间小孩儿常玩的那种纸鸢。世人经常说快乐和幸福,可到底什么是快乐和幸福,没几个人说得清楚。李隆基想,当小孩儿把纸鸢放到天上去的时候,那一刻应该就是快乐和幸福的吧?

可纸鸢也有断掉的时候。

当纸鸢和小孩儿越离越远,最后谁也看不到谁的时候,小孩儿心里会不会也是碎了,沉了,空了?

兴庆宫就是我的纸鸢吗?

那片醇酒飘香、笙歌悠扬的乐园,就是我的纸鸢吗?

一个丢失了小小纸鸢的孩子,跟一个丢失了小小乐园的太上皇,区别有多大?

李隆基不知道。

他只知道一百个甘露殿也不及一个兴庆宫,他只知道一百个宫女也不及一个高力士。

对了,李亨不止给他派了一百多个宫女,他把万安公主和咸宜公主(李隆基的女儿)也派来了,让她们伺候自己的生活起居。可是,公主和公主是不一样的,女儿和女儿也是不一样的。当初在兴庆宫的时候,玉真就算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陪自己坐着,李隆基也会有一种闲逸和心安的感觉。可如今,万安和咸宜好像生怕沉默会带来尴尬,所以一天到晚不停地对着他说话,搞到最后大家都很累。

万安和咸宜并不知道,有些东西是靠静默传达的,而有些东西就是被很多话一点一滴冲淡掉的。

要知道甜的感觉,尝一滴蜜就够了,不需要一缸蜜;可要是把一滴蜜掺进一缸水里,你还会觉得甜吗?

可惜万安和咸宜不懂。

不懂的人也包括她们的兄长李亨。

他把四方贡献、山珍海味一堆一堆地搬进了甘露殿,说是要孝敬父皇,可李隆基什么也吃不下。他常常看着那些人间珍馐独自发笑。当了五十年的太平天子,李隆基头一回领悟到,有时候美味佳肴并不是让人吃的食物,而是让人看的装饰品。

是的,它们就是装饰品。它们被李亨一堆一堆地搬进来,然后堆成了一个大大的“孝”字。这个字难道不是让人看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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