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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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是王翰当此情形,又哪有心思赏月抒怀?万籁俱寂的夜晚,往事总会如泉涌。遗情想像,顾望怀愁,怅然半晌,曼声叹道:“明月的的寒潭中,青枯幽幽吟劲风。此情不向俗人说,爱而不见恨无穷。”忽听得门外有人道:“原来王郎也爱他的诗。”

  这首诗并非王翰本人所作,是当今尚书监丞宋之问的大作,属对精密,音调谐和,而这位宋之问正是刘希夷的舅舅。王翰一听这话,立即知道是隔壁邻居到了,忙去开门。果见刘希夷抱着琵琶站在门前,笑道:“刘某特意遣开仆人,冒昧上楼,希望没有打扰王郎雅兴。”王翰道:“哪有什么雅兴?快些进来。先生请坐,我这就叫人送些酒菜来,许久不闻先生琵琶仙乐,今日正好一饱耳福。”

  这刘希夷出身颇为悲苦,父亲因家贫入赘左骁卫郎将宋令文家为婿。宋令文有数子,其中五子宋之问、六子宋之悌、七子宋之逊三人最为出众,各有成就,宋之问文词锦绣,知名当世;宋之悌武艺高强,骁勇过人;宋之逊精通书法,尤擅草隶。在这样一个文武具备的大家庭当倒插门女婿,日子当然不好过,几年后刘父就凄凉病死。当时刘希夷已经出生,幼年丧父又相继丧母,不得不长期寄居于外祖父家。但他自幼勤奋好学,发愤攻读,终于在二十五岁时与舅舅与宋之问同登进士榜。之后宋之问巧思文华取幸武则天,一路官运亨通。一次游洛阳龙门时,武则天命群臣赋诗,左史东方虬诗先成,武则天赏赐锦袍。等到宋之问《龙门应制》诗成奉上,文理兼美,左右称善,武则天遂夺东方虬锦袍转赐给宋之问。从此宋之问成为扈从武则天的近臣,宴乐优游,志事仅得,形骸两忘。而刘希夷则不愿意为武氏效力,不入仕途,从此游历于山水间。只是他长期寄人篱下,没有任何家底,囊中羞涩,不能像王翰等人那般尽情恣意,只能借住在沿途山寺中。前次回来洛阳,本是旅资耗尽,生活无着,不得不投奔依附舅舅宋之问,幸好途中遇见王翰,大方地提供住所,供给衣食,这才避免了再次遭宋家人白眼的命运。他不但姿容俊美,风流倜傥,且能歌善咏,尤其善弹琵琶,深为王翰激赏。

  刘希夷笑道:“我新作了一首《代悲白头吟》,正好吟唱出来,请王郎指点。”王翰大喜过望,白日的郁闷之气一扫而光,忙道:“正要聆听受教。”

  刘希夷便抱起琵琶,叮咚弹了几下,应《清平调》唱道: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

  洛阳女儿惜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

  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

  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

  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

  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

  他的琵琶弹奏指法精到、娴熟,嘈嘈如急雨,切切如私语,擒控收放自如。歌声丰满浑厚,别具一种沉雄苍郁的韵致。歌词虽柔婉华丽,辞意却多感伤,曲调也甚是悲凉。王翰暗道:“眼下已是深秋,即将入冬,哪里来的桃花?这诗如此哀怨,使人感慨甚多,当是怀念故人往事。刘先生至今未娶妻子,孑然一身,莫非是因为那位‘洛阳女儿’的缘故?”

  又听见刘希夷续唱道:

  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

  公子王孙芳树下,清歌妙舞落花前。

  光禄池台开锦绣,将军楼阁画神仙。

  一朝卧病无相识,三春行乐在谁边。

  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

  但看古来歌舞地,惟有黄昏鸟雀悲。

  一曲唱毕,琵琶乐嘎然而止,室中久久无声。好半晌王翰才击掌赞道:“好诗!好诗!”刘希夷道:“当年我与她初逢在洛阳城东,正是桃花盛开的季节,如今二十年过去……”深深叹息一声,再也说不下去。又道,“‘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这句,我觉得有些不妥,王郎以为如何?”

  王翰道:“嗯,我也觉得‘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一句多少有些近似语谶,尚待商榷。西晋潘岳《金谷集作诗》中有‘白首同所归’一句,后来果然与好友石崇同日被杀。”他才刚刚去过毓德坊,从石崇旧迹斗富台前经过两次,印象深刻,此刻听到不免有所感怀。

  刘希夷沉吟片刻,道:“那便去掉这句,改为‘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王郎以为如何?”王翰重重一拍桌子,道:“好!好!不过原先那句也可保留,放在‘坐见落花长叹息’之后。”刘希夷道:“就依王郎所言。”又吟诵了一遍。

  王翰不忍见他郁郁满怀,遂举杯道:“好诗该配好酒,来,我敬先生一杯。”

  两人各怀心事,放怀畅饮。刘希夷酒量极大,素有海量之称,王翰先醉得不省人事,刘希夷当即叫仆人进来,抬他上床安置,又自行饮过一巡,这才自己慢慢踱回院中歇息。

  次日一早,王翰宿酒未醒,便被人强行从床上拉起来。他勉强睁开眼睛,见是几名官府差役,心中已然明白过来,问道:“你们是洛州长史派来的吧?”领头差役道:“不错。敬长史有事请公子到州府走一趟,这就请吧。”

  王翰见对方并未强行给自己上绑,语气也还算客气,有个“请”字,料来事情应该不算太糟糕,便道:“好,请前面带路。”

  刘希夷闻声赶出来问道:“出了什么事?他们是什么人?为何要捉拿王郎?”王翰道:“他们是州府的官差,我没事,先生不必担心。”

  洛州州府位于宣范坊中,在惠训坊正南面,只隔两个坊区,径直往南过三个路口即到。王翰昂然跟着差役进来州府大堂,敬晖正在批阅公文,闻声抬起头来,道:“王公子,我们又见面了。”王翰冷冷道:“使君有话就请直说吧。”

  敬晖面色一沉,道:“本史本可以命人将你锁拿,因敬你太原王氏大名,所以派人好言相邀,王公子何故敌意如此之盛?”

  王翰道:“那好,我想问问,使君打算用什么罪名锁拿我?”敬晖道:“有人告发你在惠训坊家中登楼眺望。”王翰愕然道:“这算什么罪名?”敬晖道:“你登高私望皇城,窥探宫殿,还敢说不是罪名?按照律法,登高窥测宫内者当判一年徒刑。”王翰冷笑道:“这可当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了。”

  敬晖道:“这么说,你是不肯认罪了?你敢否认你没有站在楼上窗口眺望皇宫?”王翰一时无言以对,他家后窗正对的就是东城,东城西面紧挨皇宫,人往窗边一站,不想看也全看到了,只是黑漆漆的一片,他又能看见什么?不过是皇宫中灯光格外亮、人影格外多而已。

  敬晖重重一拍桌子道:“王翰,你愿意服罪么?”王翰道:“堂堂洛州长史,原来也管起这种小事来了。使君不过是要找个名目拘捕我,我服不服罪又有什么分别?”

  敬晖道:“嗯,王公子既要这般明说,少不得要受些委屈了。来人,王翰不肯服罪,先行关押,此案择日再审。”命人给他上了戒具,押入州狱囚禁。

  王翰被单独关押在一间小囚室中,完全是死刑犯的待遇。他心中明白,这是敬晖怕他向旁人泄露被杀的车三是假的,刻意将他与周围隔离起来。他忍无可忍之时也大吵大闹,然而狱卒既不打他,也不骂他,可就是不跟他说一句话,手足的戒具也绝不松开。可这种无人理睬的日子反倒更令王翰害怕,一想到不知道要被关到什么时候,心爱的女人近在咫尺却不得相见,不禁心生恐惧。又想到刘希夷诗中“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以及“宛转娥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之句,花开花落,时光掷人,昔日红颜美女,今成半死白媪,更觉悲凉。

  如此过了数日,忽有差役持牌将王翰提出大狱,押来大堂。却见堂前敬晖正与来俊臣执手交谈。敬晖见王翰带到,慌忙命人去了手足间枷锁,将入狱时从他身上搜走的私人物品如数奉还,又歉然道:“王公子,抱歉了,原来是一场误会。来公,人在这里,你这就接走吧。”来俊臣笑道:“来某可是欠了敬长史一个人情。”

  来俊臣虽然跋扈不可一世,但官秩上只是五品京县县令,连紫袍都还没有穿上。敬晖却是三品大员,堂堂神都洛阳的最高长官,在行政职务上正是来俊臣的顶头上司。按照唐朝制度,洛阳令见到洛州长史,应行参见礼。只是这位下属来头骇人、手段阴狠,背后直接有女皇撑腰,素来不依律条章法办事,看谁不顺眼抑或是揣测女皇看谁不顺眼就要千方百计地刑讯成冤、予以铲除,上司也不得不敬畏三分,连声道:“不敢,不敢。”

  来俊臣遂领着王翰出来州府,笑道:“王公子刚到洛阳不过几天,如何得罪了敬长史?”

  王翰一声不吭,心中却着实恼火,他实在想不到救他出狱的人居然是来俊臣。忍了忍,终于还是问道:“羽仙的病好些了么?”来俊臣道:“嗯,好多了。我已经将王公子来到洛阳的事告诉了内子,内子想邀请公子到来某家中做客,不知道公子意下如何?”王翰道:“荣幸之极。我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见过蠙珠……噢,不,是王夫人了。”

  来俊臣道:“那好,来某还要邀请几位别的朋友,时间就定在三日后的晚上吧。到时我会预先派人来接公子。”王翰道:“好。”

  早有差役抢上前来,服侍来俊臣上马,一行数十人绝尘而去。王翰心道:“这来俊臣出门身边带这么多人,一定是因为仇家太多,所以时时刻刻有所提防。若真要强行从他手中救人,怕是比登天还难了。”一想到三日后终于可以堂而皇之地见到王羽仙,不免心中“怦怦”直跳。

  回到惠训坊家中,王之涣、俱霜、胥震竟然都在,王翰大出意料之外,也很是感动。

  王之涣道:“呀,你回来了。”王翰道:“是啊,你们什么时候到的?”王之涣道:“昨日才到。我们听说你被洛州长史派人带走就再也没有回来,几次到州府打探,都被人赶了出来。我还正盼望狄郊快点到洛阳,好让他去找他伯父狄相公救你呢。”

  王翰道:“狄郊也来洛阳了么?”王之涣点点头,道:“不过人还在路上。羽林卫将军李湛因为他精通医术,让他跟随来洛阳,一路好照顾贺大娘。”

  王翰道:“辛渐可有下落?”王之涣摇头道:“石沉大海,我们走的时候依然没有消息。你可有见到羽仙?”王翰摇了摇头,大致说来洛阳后的情形,不过因为俱霜、胥震在场,没有提假车三一事。

  王之涣道:“登高窥测宫内判一年徒刑,窥测殿中两年徒刑,律令中确实有这样一条规定。可你家窗口对的就是皇宫,能有的选么?居然还有人告发,这是故意要害你。”又叹道:“昔日梁鸿登山眺望宫中,作《五噫歌》,结果被皇帝亲自下诏追捕,与你今日情形倒有几分异曲同工。”

  胥震冷笑道:“而今洛阳宫室可比当年的汉宫富丽堂皇多了,有人敢作《五噫歌》么?哼,那姓武的老贱人……”他素来沉默少言,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讥诮之语,不免令人惊奇,尤其他敢称呼宫中那位高高在上的女皇帝为“老贱人”,更令人刮目相看。俱霜慌忙打断了他,道:“想不到居然是来俊臣救了翰哥哥。”

  王之涣这才想起来借助在这里的刘希夷也在为王翰被捉一事奔走,忙道:“刘先生一直恨为你担心,一大早赶去求他舅父宋之问出面救你了。”

  刘希夷宁可接受王翰的资助,也不愿意与有权有势的宋家亲戚们来往,可见与舅舅们的矛盾非同一般,居然会为了救他去向宋之问低头,王翰既意外又感动。

  一直等到正午过后,才见刘希夷心灰意冷地回来,似乎事情进行得并不顺利。王翰忙迎出堂来道:“承蒙先生盛情,我已经平安回来。”刘希夷大叫一声,惊喜地问道:“翰郎真的没事了?”王翰笑道:“没事了。”刘希夷道:“哎呀,那我得赶紧回去说清楚,不换了,不换了。”手舞足蹈,匆忙转身出门。

  俱霜道:“诗人都是这样疯疯癫癫么?噢,当然翰哥哥和之涣哥哥除外。之涣哥哥,我想到南市去一趟,那里有许多旧朋友。”王之涣道:“不成!李将军之前交代过,不准你们两个回到洛阳,我偷偷带你们来,已经是冒了风险。万一你出门遇到那个谢瑶环什么的,神仙也救不了你。”

  俱霜又软语去求王翰。王翰披枷戴锁地被关在牢中多日,坐不能坐直,卧不得卧平,人疲累不堪,又脏又臭,正要沐浴歇息,被缠不过,只得答应道:“要去可以,得有之涣陪着。”俱霜笑道:“那是自然。”不待王之涣应承,上前拉住他便往外走,回头见胥震一动不动,叫道,“喂,走啊。”胥震迟疑了一下,尽管很不情愿,但还是跟着出去了。

  王翰便命老仆烧了热水,泡完澡直接上床睡了。到傍晚时,忽又有人将他从床上拉了起来。王翰懵懵懂懂,本能地反应道:“一定又是敬晖,他迫于来俊臣的压力不得不放了我,但隐患未除,又派人来向我下手,这次可不会只关着我了,一定会杀了我灭口。”哪知道眼睛一睁开,却是俱霜,不由得很是生气,道:“我已经好多天没有躺下过了,你就不能安生些,让我好好睡个觉?”

  俱霜忙道:“我不是故意要吵翰哥哥,是之涣哥哥让我来叫你啊,他出事了。”

  王翰闻言一惊,道:“他出了什么事?”俱霜道:“我们在逛南市时有人偷他钱袋,他死命去追,结果被石头绊了一下,摔坏了腿。”

  王翰忙赶下楼来,果见王之涣抱着腿倚靠在榻子上哼哼唧唧,胥震站在一旁,多少有些幸灾乐祸的神色。王翰道:“请大夫了么?”俱霜道:“老仆已经出去去请了。”王之涣道:“我不碍事,不碍事。阿翰,你坐下,我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王翰见他神色郑重,便依言坐在榻边。王之涣道:“适才我们在南市听人议论,说温柔坊碧落馆新来了一名奇异的女娼,人称铜面萧娘……”王翰顿时会意,道:“你不会认为她就是苏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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