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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敏感的孙登，察觉到了父亲的心迹。他既察觉到父亲准备抛弃自己，也察觉到了父亲准备选择的人选。这个人选当然是孙和，孙登于是多次表示可以主动把太子之位让给孙和。为了表示足够的诚意，孙登有意亲近孙和，他在孙和面前的敬奉，让人误以为兄长不是他，而是孙和。

这样一来，孙权还真不忍心立即废掉孙登。

一晃三年又过去了，时间的车轮驶到了赤乌四年。这一年一开始的正月，就开始下大雪，平地深三尺，鸟兽冻死大半，里面也包括三年前的那群赤乌。这显然不是好兆头。

人们胆战心惊地等待着灾难的降临。

正月过去了，无事。

二月过去了，无事。

三月过去了，无事。

四月过去了，无事。

五月来了，万物葱茏，应该也无事，但是太子孙登却去世了，时年33岁，在太子位上21年。

孙权28岁时，才生了长子孙登，60岁的时候，孙登死了。老年丧子，孙权悲痛万分，以后一提起孙登，就流下泪水。

孙登是幸运的，假如他继续活下去，就会断绝父子恩爱，因为那时他可能被废。这和步练师的幸运是一样的，假如她继续活下去，也许会看到王夫人被立为后的那一天。

在长子孙登病死之前，次子孙虑早在232年就去世。这样，13岁的三子孙和就顺理成章地在孙登死后的第二年正月，被立为太子。立嗣以长，孙和被立为太子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任何人都没有道理质疑。

母因子贵，为了表明对王夫人的宠爱，习惯于同时喜欢一大堆女人的孙权，把其他喜欢的女人统统打发出了首都。

就在孙和被立为太子的同时，百官上奏请求立皇后。孙和是太子，其母亲王夫人是合理合法的皇后。

步练师活着的时候，孙权在喜欢她的同时，也喜欢后来入宫的王夫人，人们都说是步练师得到的喜欢更多一些，孙权也一度以为自己更喜欢的就是步练师。而现在他才明白，原来他更喜欢的是王夫人。

如果你同时爱上两个人，选择第二个吧。因为如果你真的爱第一个，你就不会爱上第二个。

“这样岂不便宜了姓王的臭女人！”孙大虎她这样骂的时候，孙权知道这个“姓王的臭女人”是琅邪王夫人。

母亲死了，在谁做父亲的皇后这件事上，孙大虎是个局外人。可是，孙大虎却发誓要搅局，一定不让王夫人如愿。

王夫人要是知道孙大虎这么仇恨她，她当初就会尽力与孙大虎搞好关系了。孙大虎一直以为是王夫人从母亲那里夺走了父亲的爱，是王夫人坏了母亲做皇后的好事。这个出嫁的女儿，对父亲身边母亲之外的其他女人，有一种天生的敌意。而王夫人呢，看到没有儿子的步练师居然挂着皇后的名声，十分不服，每每孙大虎对她横眉竖眼的时候，她就转过身，冲地上啐一口。

你的母亲死了，你的父亲现在心里只有我，你这个死了男人再嫁的寡妇，还有什么本事！王夫人冲着孙大虎的背影，再次狠狠地啐一口。

王夫人还是错了，她忘记了一点，爱情往往败给亲情。爱情是一个人在世界上的邂逅，一转身可能就错过了，但是亲情却是一个人血液里的东西，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带着。

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对吴国事业来说是局外人的孙大虎，开始安排一场搅乱江东的棋局。

确定了孙和为太子，立王夫人为皇后本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但是孙权否决了百官奏立皇后的上书，理由是天下未定，民众困苦，有功者还没得到封赏，老百姓还没得到抚恤，这种情况下不宜册立皇后。这是借口，因为早在十几年之前，孙权就想立步练师为后。

孙权的理由太过牵强，无法让人接受。半年后，暴发瘟疫，世人认为这是礼制不合造成的，于是又有官员趁机上奏，请求立后，同时分封其他四个皇子为王。但是孙权仍然没有被说动。

孙权着魔了吗？大家只能这样来解释孙权的荒唐。没想到，紧接着孙权做了一件更荒唐的事情。

孙权要立袁夫人为后！

这个消息震动了吴宫内外。袁夫人就是袁术的女儿，43年前以女俘的身份嫁给孙权。袁夫人是个有自知之明的女人，她的父亲曾经压制过孙家的发展，而她又一直没有生育，她能在宫里生存下去，靠的就是节行操守。孙权的女人不少，但是最有教养的就是袁夫人，毕竟她是天下第一望族袁家的女儿。为了让儿子们得到良好的教育，孙权就常常把诸姬生的儿子交给她抚养，袁夫人成了吴宫里的高级知识分子。

可是，谁也想不到，在立孙和为太子的情况下，孙权居然立袁夫人为后，太匪夷所思了。一向有胆有略的孙权，怎么会居然出得如此昏着！

王夫人委屈得要死要活，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误。她很快就知道，她的错误是得罪了孙大虎。

孙大虎找到一切机会，在父亲面前说王夫人的坏话。在孙权和孙大虎的父女之情面前，王夫人和孙权的男女爱情根本不堪一击，孙权听信了女儿的话，开始怀疑立孙和为太子是不是犯了一个大错，对王夫人也开始戒备，慢慢地疏远她，更不用说立她为皇后了。

要是袁夫人接受了皇后之位，那王夫人再无可能做皇后，事情也就到此结束了。可是，袁夫人打乱了孙大虎设下的局，她拒绝做皇后，说：“一个没有儿子的女人，是没有资格做皇后的。”是呀，现在从王夫人手里夺得皇后之位，那孙权百年之后，王夫人的儿子孙和继位后，会如何对待她呢？袁夫人是个聪明的女人，不去奢望本来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另外，她拒绝皇后之位，还因为对这一位置的恐惧感，因为她那慈爱的父亲，就是因为坐在了帝王的位置上，才在孤苦中凄惶死去。高处不胜寒，身世显赫的袁夫人深深懂得这一道理。

袁夫人不配合，孙大虎只得变招。孙大虎这次祭出的招数是釜底抽薪，那就是废掉孙和。废掉孙和，王夫人就做不成皇后了，孙大虎就可以出一口恶气了。

但是废掉孙和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首先孙和很受孙权宠爱，其次孙和从小受到良好的培养，精书法，好文学，善骑射，有学问，头脑活，人脉广，评价高。孙家一直因为武人出身而被人轻视，但是孙和的出现，让孙权可以骄傲地对人宣布：我们孙家本来也是可以有文化的！精明的孙大虎，从孙和的优点里，找到了可以攻击的地方。

她对孙权说：“和弟弟的确从脚到头全是优点，但是，他有个致命的弱点。”

孙权一向对这个精明的女儿颇为欣赏，他问她：“弱点？”

孙大虎说：“前任太子在12岁时册立，现在的太子则只有13岁。”

孙权不再说话，只是眯起眼睛看着前方，眼睛里有种骇人的光芒。孙大虎太熟悉这种目光了，因为她陪父亲射虎的时候，每当有老虎攻击过来，他的眼睛里就有这种光芒。

早年支持孙登的儒学士大夫，现在逐渐聚集在孙和周围。拒绝立徐夫人为后，正是为了摆脱江东世家的控制；准备废掉太子孙登，也是因为孙登已经被大臣控制；试图让没有儿子没有支持者的袁夫人为皇后，正是看中了她的背后没有势力。孙大虎的话提醒了他，孙登12岁时被立为太子，被大臣同化，现任太子孙和也不过是13岁，难保不会重蹈孙登的覆辙。

以女儿的贴心与敏感，孙大虎知道父亲的血液里流着射虎猎人的警觉，在父亲的眼睛里，他就是猎人，而别人都是老虎，不是他猎杀老虎，就是老虎捕杀他。虽然他现在已经是个60多岁的老人，而且是个在位13年的皇帝，可总还是从老虎袭击的噩梦中惊醒。19岁开始掌权时，孙权受到了太多的攻击，凄惶不安的感觉在他的内心留下了永不磨灭的阴影。

“是呀，13岁的孩子，容易被人控制啊！”孙权说。

“没有人能控制我，父亲，这你是知道的。就让我来帮助你吧！”孙大虎说。

孙权点点头，决定接受孙大虎的帮助。的确，强硬的孙大虎，没有谁能够控制，而且孙权认为，一个嫁出去的女儿，不会介入权力之争，不会对孙家事业不利。

扶持另外一个弟弟，用来牵制太子一党，这是她对父亲说的。她真实的用意是用另外一个弟弟搞垮太子，断绝王夫人做皇后的道路。

243年的人口数字显示，孙权共有七个儿子：长子孙登，已死；次子孙虑，已死；三子孙和，太子，14岁，母亲是王夫人；四子孙霸，年龄不详，母亲是谢姬；五子孙奋，年龄不详，母亲是仲姬；六子孙休，9岁，母亲是南阳王夫人；七子孙亮，1岁，母亲是潘夫人。

弟弟孙霸被姐姐孙大虎选中，用来对付哥哥孙和。孙和被立为太子后过了不到八个月，孙权宣布立孙霸为鲁王。

本来，皇帝之子受封为王也是很正常的，此前也一直有大臣上表封孙和的四个弟弟为王。但是，孙权把这件正常的事情搞成了不正常的，他给鲁王的待遇，与太子几乎没有区别，而且让鲁王也居住在京城，违背了封王在外的礼制。这样，鲁王就有条件与太子分庭抗礼。嫡庶有别，尊卑有序，是朝廷的生存规则，可现在被孙大虎打破了。

她是一个疯狂的复仇者，为了淹死船上的一个仇家，便凿沉整条船，而且，船上有她的父亲、弟弟、妹妹和所有的亲人。

二宫并立，正如天有二日，引起朝野不安。

太子正统，宜有磐石之固，鲁王藩臣，当使宠秩有差，彼此得所，上下获安。谨叩头流血以闻。

丞相陆逊上书，极力反对二宫并立的现状。第一次上书没达到效果，陆逊第二次上书；第二次上书没达到效果，陆逊第三次上书；第三次上书没达到效果，陆逊第四次上书。第四次上书没达到效果，驻守武昌的陆逊请求进京，要当面与孙权辩论，一定要孙权改错。陆逊学识渊博，孙权可不想给他当面辩论的机会。

前任丞相顾雍的孙子顾谭，陆逊的外甥，一看舅舅的上书没见效果，也上书劝谏孙权，说“臣闻有国有家者，必明嫡庶之端，异尊卑之礼，使高下有差，阶级逾邈”。孙权很生气，说：“这不是指责我现在是无国无家者吗？”

张纯，太子孙和手下的一名都尉，也尽言极谏，让孙权很烦。

吾粲，太子太傅，和驻守在外的陆逊互通消息，联名上表，主张让鲁王孙霸出驻边疆。让孙权更加难以接受的是，他和陆逊为孙霸选好了出镇的地点——夏口。

是仪，本是鲁王孙霸的老师，却也认为二宫不该并立，上书建言让鲁王出镇四方，以正上下之序，明教化之本。孙权愤怒了，认为是老师肯定受到了太子党的拉拢。

羊衜，早年在太子孙登手下任职，现在也凑热闹上书诉苦，说他现在吃不好，睡不好，孙权要为此负全责，因为孙权让二宫并立，让他寝食不宁。孙权郁闷，你怎么不为我的英明做法而欢欣鼓舞呢！

孙权把太子党的一道道奏表给孙大虎看，孙大虎说：“你该如何奖赏女儿呢？”

孙权说：“为什么要奖赏你呢？”

孙大虎把那一道道奏表扔到地上，用脚踩着，说：“要不是我让霸弟走到前台，这些叛逆的大臣，又怎么会暴露呢？”

孙权说：“嗯，我这时才知道是谁不肯服从我。”

二宫并立，是孙权一生中走得最臭的一步棋，人们都说是他受了孙大虎的蛊惑。可是，一个独立个性、超级强大的霸主，怎么会在国政大事上听命于女儿？孙权让两个儿子互相对峙，是有深刻用意的，他想借此试探群臣，找出陆逊这样的刺头儿。孙权猎虎太多了，骨子里喜欢猎杀，只有消灭那些不服从自己的人，才会让他觉得生活的美好。孙权关心的，不是儿子们是否和睦，而是大臣们是否服从。

孙大虎没有能力直接代替父亲制造二宫并立，但是她有能力了解父亲的内心。她利用父亲内心的阴影，设计置王夫人于死地的局。

一切都在孙大虎的设计里。在利用孙霸冲击了孙和的地位之后，下一步就是彻底把孙和从太子宝座上拉下来。

机会在哪里呢？

吴宫的角落里，有双歹毒暴戾的眼睛，窥探着太子宫的门口。这是一双怎么样的眼睛呢？老虎捕捉猎物时的眼睛，就是这样的。

孙大虎已经习惯了这样去看世界，因为她找不到可以去爱的东西。

有句话很励志，机遇从来就垂青有准备的人。机遇有时只是如电光一闪，等你发现时已经逝去了。因此，要成功，必须要在机遇到来前就开始行动。

在机遇到来前就开始行动，这需要多么精准的预判能力和多么敏锐的捕捉能力啊！孙大虎是女人中的老虎，对猎物采取的行动，总有一些提前量。

太子知道鲁王党的人在暗中盯着自己，等着他犯错，所以他一直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十几岁的少年，本来就是树叶上跳动的阳光，可是现在就像余晖一样沉闷。

60多岁的孙权，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不复昔日的射虎孙郎，时常生病。这一次，他又病了，而且一病就是多日。

孙权把孙和叫到病榻前，说：“你去恒王庙里祭拜伯父，向他祈福，也许他能护佑我早点康复。”

孙权称帝以后，追封孙策为长沙恒王，并在建业建了恒王庙，让他得到专门的祭拜。孙权是从哥哥孙策手里接管的江东，被认为是从父兄手里捡了便宜，他一直对此耿耿于怀。称帝以后，他对孙策的儿子孙绍并不十分信任，把他排除在实力派之外。现在他久病不愈，就以为是亡兄在惩罚自己，于是派孙和到长沙桓王庙祈祷。

哥哥啊，不是我对不起你，是皇权的诱惑太大了。

身为太子，为父王祈福是当仁不让的权利和义务。

太子的马车驶出宫，向长沙恒王庙缓缓驶去。坐在车里的太子一脸肃穆，唯恐表现出一丝半毫的懈怠，被鲁王党的人看到，又会在父王面前攻击他不够诚心。全神贯注的太子，没看到车后一段距离，有人在紧紧地跟踪。

一听说孙和要去祭拜长沙桓王庙，孙大虎就兴奋起来，她盼望已久的机会终于来了。

她派人紧紧地跟着太子的车驾，一遍又一遍地叮嘱：“特别要注意太子车驾在朱雀桥边的去向。”

长沙恒王庙建在朱雀桥南头。朱雀桥附近区域是贵族居住的地方，扬武将军张休就住在这里。吴国重臣张昭有两个儿子，长子叫张承，次子叫张休。孙权忙里偷闲做过媒人，让张承与诸葛瑾的女儿成为夫妻，又为孙和纳张承女儿为妃。可是，如果因此就认为孙权对张氏兄弟十分信任，是大错特错的。用婚姻来化解政治危机，是孙权的一贯策略，与张承结为姻亲，很大程度上是为了消除戒备心理。

张休早早地站在朱雀桥头，等待着太子的到来。他是太子的叔岳，按照礼节应该在此恭候太子，最起码要让太子进家喝壶茶吧。

这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亲戚会面，孙和没有理由拒绝张休的盛情，就毫无戒备地踏进了张休家。

孙大虎派出的探子，终于看到了期待看到的一幕。

“父皇，您的身体好些了没有？你可知道，女儿是如何担心您啊，刚刚还为您流泪了呢！”孙大虎来到了孙权病榻前。

她倒不全是伪装，因为世上唯一让她信任的人，唯一信任她的人，就是眼前这个躺在病床上的枯槁老人了。

可是，这一次，她的问候只是引言，接下来她贴着孙权的耳朵，故意压低声音，表明她下面要说的话极其重要机密。

“太子他根本就没去长沙恒王庙里去为父皇祷告，而是去太子妃叔叔家里密谋篡位。”

孙权皱起了眉。他无须去验证孙大虎提供情报的真实性，强者更容易相信对自己有利的消息，而弱者更容易相信对自己不利的消息。和几乎所有老年多病的皇帝一样，孙权已是弱者，变得敏感多疑，总是担心太子会盼望他死得早一些，要知道，他死得有多早，太子即位就有多早。

孙大虎的可怕，正在于善于利用人性中的弱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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