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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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梅对着黑板坐得很乖,转校生一向如此。她挺直的背影像蝴蝶般轻盈,匀称的肩膀煞是好看。陈麦为这背影着迷,仿佛看着腊月河边的梅,脑海里掠过赞美的诗句。

英语老师的后山口音很重,却总喜欢领读,Romantic能读成“拉曼他哥”,但这不影响同学们木偶一样地跟读。陈麦一节课都在琢磨老梅,竖起耳朵听她的声音,等着她不经意地回头。但她也如同学们一样朗读着,脸都不侧一下。他们隔着六排,她的声音淹没在一片乌鸦般的朗读声中。他的走神终于昭彰,被拎起来回答一个没听到的问题。老梅好奇地回了头,他看到了她的脸。

“嗯!是她,真好,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陈麦脱口而出。

“What?”英语老师蒜味很重,厚厚的眼镜像要把鼻梁压扁。

“我啥?不知道。”陈麦嫌他挡了视线,伸开头去看老梅,全场大笑。老梅发现竟是这个流氓,略一怔,皱眉拧过了身,但很快又转过头来,眉头却舒展了。他知道把她逗乐了。

英语老师把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拎出来罚站。这正中他的下怀。他乐呵呵地在老师身后迈着正步,还故意顺拐,在同学们的笑声中走到黑板前,回头一个立正,就正好在老梅面前了。老梅见他耍宝,就耷拉下眼皮看课本。老师又去领读,陈麦一屁股坐在讲台上,视线刚好,看到眼都不眨。老梅偶尔抬头白他一眼,也忍俊不禁,再看一眼,脸就红了起来。

陈麦这流氓行径终激怒了英语老师,竟中了这小子圈套!于是陈麦就被发配到外面乘凉去了。课后,英语老师对着马大葱控诉个没完,马大葱听得认真。把英语老师劝走,马大葱却冲着陈麦笑了。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本子,在一页空白纸上写上“陈麦”两个字,然后在下面划了一道横。

“这算第一次,到了第三次,我就告诉教导主任,一个正字写完了,我就告诉校长,那时候你就滚蛋回家吧。”说罢,她挑衅般地打量着陈麦,像看一个街边抽烟的半大孩子。

她气定神闲,嘴角带了一丝轻蔑,这气质威压着他。他正要编几句提气的话,马大葱又笑了。“算了,说也没用。”

她又推着他的肩膀向门口走去。上课铃悦耳动听,搭在他肩头的手化掉了他的力量。陈麦不能理解自己的软弱,这软弱令他羞耻。他报复般地把手放在了马大葱的腰上,她的腰软软的,热热的,像刚剃了毛的绵羊。

马大葱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手,就这么把他推到了门外。陈麦脸红起来,做贼般把手缩了回来,这忽略简直就是侮辱,令人绝望。马大葱腰身上传来的异样感令他心慌不已。他只能屈服,乖乖地被她推到门外。

“对女孩子,不要那么不礼貌,去吧,该干啥干啥去。”⒌9⑵马大葱微笑着关上了门。

门可真是个奇怪的东西,一开一关便是两个世界。陈麦回头看着这扇门,还把耳朵贴近听了听,她的高跟鞋又响了几下。关着的门似乎更为敞阔,容纳着这丰满窈窕的女人,她一定有着丰富的故事吧?但他现在没心思去发掘这秘密,他必须回到教室去,认识那个如梅花鹿一般的女孩。

2

在寒风中颠了两个小时,法大到了。陈麦活动着被颠麻的四肢跳下来,感慨上个大学怎么这么受罪,走一遭就像被发配一样。他快步走向一号楼,清了清嗓子,喊之前又看看四周。一号楼在学校大路右侧,对面是粗壮的图书馆和毫无设计感的教学楼。辛兰的名字在楼房间撞来撞去,想必影响了睡懒觉的人,楼里隐隐传来女人的怒骂。陈麦见没动静,憋足了劲,又是更大的一嗓子。

“嘿!放假了,大早晨你喊什么?诈尸啊!不会用喊话器啊?”一号楼的看门大爷出来了。这当过兵的老家伙身体强壮,声如闷雷,整天和女孩们打情骂俏,晚上唱着情歌,早晨练着劈叉,好端端的鹤发童颜,竟多了几分邪态。看着楼里的女孩,这家伙如黄世仁见了喜儿;看见找女生的男生,简直是武松见了西门庆。好像这些年轻人全就是饥渴难挨的强奸犯,会不留神掠走他的心肝儿先奸后杀。

陈麦见老头横着出来了,知道他在装蒜,就不搭理,继续大喊。老头见他不给面子,也自没辙,骂骂咧咧地犹豫。见辛兰出来,老头反倒来了劲,转过身来对着他又要嚷嚷。辛兰连哄带劝地把老头推走,冲他眨了下眼。陈麦微笑着背着手。他很享受这一幕被辛兰看个真切,这个开头很好。

“你和他较什么劲?老大爷这么大岁数了。”辛兰微笑着对他说,她穿着一件深宝石蓝的棉毛大衣,一条白围巾围在细如凝脂的脖颈上。满口洁白的牙映着她绯红的脸,两手还在嘴边呵着热气,双脚像孩子那样左右蹦着,眼神里带着天真。见陈麦还在扮酷没反应,她轻轻推了一下他的胳膊。

“不该无条件地尊重老人,有些人是越老越坏,因此才会有老流氓之说。”陈麦两手揣兜看着辛兰,军大衣的领子竖着,样子很像港片里的黑社会。

“你冻傻了你?扮酷扮成石头了。”她咯咯地笑着,寒气影响着她的笑容,却没影响他感到温暖。

辛兰把白围巾在脖子上绕了一下,末端垂下来。围巾底部绣着一朵兰花,耀眼的蓝衬着她细腻的白,随着她轻柔的笑声和那轻轻一推袭将过来。

“得了吧你。哎?你箱子不在校办,五号楼我也帮你去了,不在,那么大个一箱子,你咋就丢了?”辛兰眨着眼睛问他。陈麦心下感动,先跑校办,再去五号楼,来来回回不少路呢,这么冷的天。

“上午赶校车天还黑着,人们和疯狗似的,把校车门都挤烂了,我都差点没上去,要不是顾着把田晓玲塞进窗户,才不会找不着呢。东西不重要,那箱子是老爸开人代会用的,早就该扔了。”陈麦倒真想扔了这烂箱子,自打记事,家里就有这个破东西,那烫金的北京饭店图案让他恶心。

“那咋办啊?你就空着手回家了,衣服够么?你也不挂个围巾?”辛兰一边跺着脚一边说。

“围巾也在箱子里,估计路上挤,就没拿出来。”陈麦看了看表说,“辛苦你了,真要谢谢你,你还没吃饭吧?我还早,下午的火车,咱们吃饭去吧?”

一食堂的二楼是个特别的去处,这里女生较多,来此打饭的男生大多心怀不轨。他和辛兰上来,在靠窗的位子坐下,边吃边说笑着,亲热得像新勾搭的情侣。半个学期过去,二人竟不了解彼此。她以为他来自草原,他以为她来自长春;他以为她在和国经系那个辅导员谈情说爱,她以为他在和六班那个骆驼暗渡陈仓。一多个小时很快过去,再抬头看窗外,雪已经染白了世界。

漫天的飞雪中,空荡的校园像个穿着白衣的含羞女人。他们出了食堂,踩在蓬松的雪上,松软而悦耳。两串脚印贴得很近,有着深浅不一的交合,这让他有了温柔的联想,想用一句诗去赞美它们。他的体内漾动着一种奇异的宿命感,他相信这番周折定是上天的安排,必有其深刻的意味。二人再聊了些什么,陈麦已经记不清了。他只记得辛兰一直把他送到车站,雪花挂在她的睫毛上,令她更加漂亮。她伸出了漂亮的手,它冰凉而滑腻,像刚做好的奶酪,但这手的冷让他怜惜,就想多握一阵。但她并无此意,似乎还有些介意,就只轻轻握了一下就松开了,他尴尬了,忙不迭撤了回来。

345路汽车喘了几口气,不情愿地开动了。辛兰冲他挥手。风一下子卷起来。许是脚冷,她蹦跳着把围巾遮在脸上,只露出笑嘻嘻的眼睛。她的长发吹得弥乱,却也让她在无人的车站成了风景。她在雪中的身影带着诗意,道着别离,瞬间感动了他,这一切唤醒了他沉睡的爱的愿望,像跃出大地的阳光唤醒了一条冬眠的蛇。

司机将这车踩得愤怒起来,轰轰作响,哗哗乱颤。陈麦扒在满是霜气的玻璃窗前,飞快擦出一片透明。他刚从窗户里找到辛兰,她的身影就变得那么小了,于是他拉开了窗户,在众多乘客的愤怒中伸出头去。

她在漫天的白雪中渐渐远去,一回头见他伸出头来,于是继续挥手,她的手纤弱修长,在白雪中仍晶莹剔透。他也伸手冲她挥着,好像在一个日本电影里见过这个场景呢。车后扬起杂乱的雪花,飘散着强烈的美感,它们似乎凝固在了他的眼前,要给他时间感动一下。幸福的暖流令他周身汗涌,他竟然为这场分离感到难过了。

3

“幸运星座”商务会所开了四年,⑸⒐⑵是小约翰投的资,大龙是掌柜。不知大龙听了哪个小姐的蛊惑,起出这么个古怪名字。这家娱乐中心在阳关也算一流,是陈麦的首要据点。吃喝、洗澡、放炮、打牌、赌球、吹牛逼,基本都在这里。大龙花了心血,生意还蛮不错。大龙从小就是个能守住秘密的人,没事就看着自己的脚,抽烟吐痰从不挑地方,烟灰从来都不弹在烟灰缸里,有地毯也不管,谁说也没用。陈麦很喜欢他这一点。大龙爹妈早死,无亲无故没人爱,他既不找女人,也不找男人,平日喜欢摆弄音响,对器材虽然发烧,却只听宋祖英那类型的歌。邻居被他吵得不堪,却也知道这家伙黑白两道都熟,招惹不起。

会终于开完了,他换了便装正要出门。陆原分局来电,机场路那边百十个钉子户闹事。陈麦听得心里一揪,忙又换回警服。他想起了上次那件事,忙和文局、朱局打招呼。文局让他告诉全体干警,该带家伙就带,这还了得?都玩土炮了?不收拾一下,下次还不埋地雷啊?从性质上看,他们比棉纺厂那帮工人还过分,而且有组织有口号,一定要及时处理。

钉子户用路障拦住了项目工地入口,几辆马车拉着铁丝网,像鬼子封锁了村庄。铁丝网后的人拿着各式家伙,地上架着黑乎乎的怪东西,那就是他们的自制铁炮了。可能是被上次的爆炸事件吓着了,市领导和政府的拆迁大军远远地站在一边。拆迁办主任等好汉被轰了一炮,当头的脑袋上裹着绷带,靠车坐着抽烟,一副打死也不再去的样。

陈麦和朱局商量好,擒贼先擒王。先拿十几个催泪瓦斯和烟雾弹招呼过去,他们的炮就瞎了,消防车趁乱冲过去,离着二十米就可以对着土炮喷水。装火药的玩意儿,不信它还能响。头目要盯死了,抓住狠狠打,再抓一些去劳教,其他人就怕了。首犯抓了,领导们照例上去给几个甜枣,这事也就结了。

“太过分了,已经按最高标准补偿了,开发商的钱,除了给市里的都补进去了,没准区里还要贴一点,要不一级开发做不到位。我们这么搞为的就是招来品牌开发商,搞活这一大片的区域经济。我都想和他们换户口了,可他们就是不干,规划的时候走了消息,一个昼夜,他们就盖起来几千平米的仓库,种了上千棵树。我们看着头疼就打报告改规划,先出C地块,可他们又把仓库和树移到了这一边。操你妈的,到底谁欺负谁啊!”

开发区管委会主任瞪着一对小红眼,像控诉着欺男霸女的座山雕。

“咱区政协组织的干部队伍,带着任务每天上门去哄去劝,还给他们买菜做饭,还带着老人去医院,就差给他们做鸡做鸭了,操你妈的哪有这么欺负人的?干部们劝不走他们就不能回去上班,几个小伙子都累得尿血了,这帮刁民就一点也不心疼?什么恶意强拆,我们才是弱势群体,他们才是地主恶霸!”政协副主席说得眼袋一个劲抖,手指头夹断了烟,差点把脚面烫了。

陈麦微微一笑,和往常一样,他不大相信这话。当然,他也不大相信这帮钉子户的冤屈。官的邪逼出了民的恶,大家互相以恶制恶、以暴制暴,都不再拿法律说事。陈麦很了解所谓的人民是怎么回事。这世界根本没有人民,你逆来顺受便是人民,你不依不从便是敌人。老实巴交的民工是人民,第二天他改行做毒馒头或地沟油便成了敌人。人民一词是用来忽悠人的,网络上流行“屁民”二字,倒更为贴切。对屁民太好,他们找不着南北;对他们太狠,他们就不是东西。失去信仰和希望的屁民可以毫不犹豫地突破任何道德底线。古罗马的穷人和坏人是一个词,就像现在的“同志”一样具有多义性。

行动开始,照例是催泪瓦斯一顿齐射,对方阵地顿时白烟弥漫,咳嗽连天。消防车开向浓烟。一门铁炮猛然响了,在白烟中撕出一个洞,钉子螺丝玻璃碴飞向消防车,车头当即千疮百孔,玻璃成了蜘蛛网。驾驶员穿着厚重的防爆服,要不就真成了筛子。消防车撞进炮阵,车头一扭,擀面杖一样横过来,轮胎在地上擦出巨大的声响,一辆马车被撞飞,瘦弱的马打着滚掉进了沟里。高压水龙威力巨大,土炮和人群被喷射得满地乱滚,像被顽童尿滋的蚂蚁。戴着防毒面具的弟兄们紧随其后冲进人群,乱棍飞舞,盾牌闪亮。小白平时文弱,执行任务却是个不要命的,脑袋被一根锹棍捎了,登时满脸花,鲜血染红了警服,背上血迹斑斑,但他仍把警棍抡得飞舞,按倒一个又一个。两个警察兄弟倒下了,一个似乎被弹弓打了眼睛,惨叫瘆人;另一个被铁钎刺穿了大腿,被砖头拍了脖子,爬着在吐血,他们的警服上鞋印斑斑,沾满了树叶和破碎的传单。

“又严重了……”陈麦扔下烟,开车冲了上去。他撞飞舞着柴刀的家伙,一个急刹,掏出枪上了车顶。

“砰!砰!”两颗子弹打在地上,暴民抱头鼠窜。一柄菜刀带着风声飞向车顶的陈麦。陈麦侧身躲过,一枪击中掷刀者的大腿。又一柄斧头呼啸着掠过耳边,陈麦举着枪纹丝不动,那人胸前被一颗橡胶弹击中,发出奇怪的爆响,那人仰头便倒,前胸瞬间像长出个乳房来。

队长孤身入敌,还开了枪,弟兄们来了劲,盾牌也扔了,疯了似的打人。这些“钢钉”毕竟乌合,除了十几户有些冤屈的,大多是想趁机捞点便宜,哪敌得过这么一帮武装的牲口?他们像被狼群驱赶的角马一样乱起来。

政府领导们不失时机地喊话和安抚。人们见炮被拆了,带头的头破血流地被抓了,就都往后退了。开枪那人有人认识,说这是个横不吝的公安恶魔,被他击毙的歹徒无数,被他搞过的女人成堆。人们素来害怕这号人渣,政府又说了一定会给个说法,就骂骂咧咧地散了。

领头的被铐在车边,光头比手铐还要亮。陈麦看着眼熟,听人们管他叫铁头,就想起他是旧城那个铁匠,回忆里一个幸福的符号。二十多年没见,小铁匠变成了老铁头,这人竟鬓角花白了。铁头已认不出他,指着他破口大骂,要一榔头敲碎他的狗头!

“你们干吗盖那么多仓库骗钱?”陈麦温和地问。

“当官的盖了能赔,我们就不能?”铁头仍没有认出他,左腿肿得晶亮,似乎断了骨头。

陈麦拉过小白:“材料上别写太重……”

小白不服,拎起裤腿给他看血淋淋的伤口。“他扫了我一榔头,一块肉都没了,你就这么便宜他?”

陈麦皱眉道:“赶紧把伤藏起来,你这也叫伤?别被分局的兄弟们笑话。你了解下他们的事。悠着点吧,我可不想死后被人把坟刨了……”

大家收队,对方收拾残局。陈麦松了口气,宽慰地想:这次没有死人,万幸……

又是那个陈麦,又是他开的枪?谁让他开枪了?这年头网络和手机通信这么发达,一个新闻就废了我们,必须给予处分!⑸⑨⑵严厉处分!政法委刘书记来了电话,口气不善。

省厅领导也打来电话,说谁下了开枪命令?怎么这么没有纪律?就算开枪,为什么不先朝天鸣枪示警?想造反吗?是谁?谁?蛋球的,又是那个陈麦?

朱局把这雷顶了,说是他下的令,与陈麦无干。文局也帮着说话,说不这么干,鬼知道出什么大事?被老百姓土炮欺负了,那报出来才丢人呢,领导们只会马后炮,事前没人做决定,事后人人都找茬,别搭理他们。谁敢在领导面前瞎放炮,我们就查查他的通讯记录……

虱子多了不痒,陈麦知道没人能把自己怎么样,就收拾东西准备走人。艾楠发来一条彩信,是在张家界拍的,她穿着土家族姑娘出嫁的衣服,站在一个破烂的土楼前笑得张扬,像要去抢婚的女匪。他回了一条短信:快点回来,我想要你。

镶金边的喇嘛打来电话,说寺庙胡同里一个相好小姐被抓了,问他能不能想法子放了。陈麦笑着说是不是你又忘了给钱?镶金边的喇嘛也呵呵一笑,说钱是给了,但不是为这个,抓她的人要是睡这个女孩子,可能招来灾病,甚至横尸街头。我已经给女孩子下面开了光,除非她乐意,否则进去的鸡巴都要倒霉,她上辈子可是被国民党铡刀铡死的烈女啊。陈麦听得心里发瘆,忙打电话给派出所查询,心里却想艾楠上辈子又是什么呢?

镶金边的喇嘛并非袍子上镶着金边。被抓的小姐惊讶地告诉陈麦,说镶金边的喇嘛那玩意儿上套着一枚粗大的金环,举起来金光闪闪,做起来勇猛异常,像卡车的档把儿拨来拨去,小姐说自己像是一面门,被一个金色的门环硬硬敲击。陈麦和这镶金边的喇嘛初次告别,问他人世间冤魂的去处。镶金边的喇嘛一边喝着小二,一边指了指他的身后。陈麦回头,身后只有风和月光,一只野猫溜过街角,射来绿色的眼神。再回头镶金边的喇嘛已经拂袖而去,边走边道:“他们哪也没去,都在你我身边,他笑你便笑,他怒你也怒,什么时候你想杀人了,那就是你身边的冤魂想起最难受的事了……”

他和艾楠只要抱在一起,就能忘了全世界。他们的身体像标配的螺丝螺母,契合得天衣无缝。他们无所不谈无所不做,角度和方法毫无禁忌,每一次都在心领神会中共赴巅峰。一次极致的高潮,陈麦竟在她肩上流下泪来,他惊讶地悄悄擦去,一遍遍温柔地吻着她的脖子。他开始离不开她,几天不见就甚是想念。这强烈的牵挂不知何时开始,亦不知何时结束,最近竟有些失控。于是他有些害怕,怕真的会爱上她。

树叶开始掉的那一天,他们来到香格里拉,一个下午都拧在床上,做累了便睡,醒了再做,做了再睡。如此几次,二人几乎瘫软。

他靠在床边抽烟,身体像撒了气的气球,久战之后的那玩意儿兀自竖立,挂着亮晶晶的东西突突地跳,每跳一下就矮去半分,终于羞答答低下了头,缩成莫名其妙的一小团。她坐在床边背对着他,优雅若水中的睡莲,尖尖的蝴蝶骨支出漂亮的轮廓。那上面有他不小心掐红或是咬出的痕迹。他数着她背后的脊梁和肋骨,为它们能承受他势大力沉的冲压感到神奇,于是它们的每一节都让他怜爱着。他有让别的男人看见这痕迹的冲动和得意,但立刻就又痛苦着,因为这么做并非他的专利。

艾楠缩着肩膀发短信,纤细的手指在触摸屏上跳舞。他的目光缓慢地滑过她的裸露的身体,找寻着她隐秘的所在,但它被紧紧地夹在双腿之间,这让他想起吞噬苍蝇的猪笼草。今天是她的安全期,今天的她极度贪婪。

“这么忙?”他不想这么问。

“要安排好明天的活动,他们催呢。”她没有回头,长发掩住了她的脸,他只能看见她性感的嘴唇。

那只生硬的手机噼啪乱响。他无法遏制地想象着上面的字。艾楠终于回头一笑,脸上红晕还在,眼神迷离如微醺的少女。她的样子逼着他微笑起来。她颇刻意地把手机塞在挂在椅子上的衣服兜里,俏皮地爬过来亲他的脸,再亲他的胸膛,对着他的东西轻轻一弹,妩媚地退下了床,拿起浴巾去卫生间洗澡。

一个聪明的女人,他想。她从不触碰他的家庭,从不剥夺他的时间,这很难得。但是,当她开始在他面前很自然地应付她男友或是别人的电话,这令他失望又厌恶。她却不觉得。浴室的门开着,像故意要泄露一个秘密。艾楠在里面走来走去,翘的臀像削了皮的哈密瓜。她在洗掉见面时来不及卸的妆,卸了一半就对着镜子发呆。那镜子里的眼神他看不懂,不懂便有问题。他看了看表,该走了。每次都是他先走,因此每次他都惭愧,这半斤惭愧抵消了对她的八两怀疑,他无法言说,但这是他的心病。

办公室的空调得了哮喘病,哼哧得要断气似的,吹出的风一会冷一会热。他从回忆里爬出来,又从椅子里爬出来,恨恨地来到写字台前拿起毛笔。写了这么多年,竟还写不过才练了两年的文局。随便写了几个字,却是艾楠,或是张家界,于是他恼火地丢了笔,把宣纸揉成一个坚硬的球,投向屋角的垃圾桶,却没有进,它嘲笑般弹了回来,他气愤地捡起,直接塞了进去,又倒进半杯滚烫的茶。

时间差不多了。他换好便装,叫上包扎好的小白,二人一车先到了“幸运星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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