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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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里缎闻言一呆,不禁暗暗怀疑起来。宦官非常忌讳别人望见他们的下身,在京城的尽忠胡同中,有个专供宦官使用的澡堂,只有宦官可以进入使用,如有非宦官者来到澡堂周围,立即便会被宦官围殴而死。百里缎确实从未见过宦官脱了裤子的模样,她甚至连正常男子应当是如何模样也并非十分清楚,这时被楚瀚一糊弄,便心生动摇了,不敢再说,免得自取其辱。她哼了一声,瞪了他一眼,起身走了开去。楚瀚生性寡言谨慎,甚少戏弄他人,这时作假骗到了百里缎,心下甚是得意,在洞中暗自偷笑了许久。

  当天下午,那瑶族老人又来洞屋探望楚瀚,检查他的伤口,说道:“毒退了,恢复得很好。”

  楚瀚有心探问他们为何决定收留救治自己,却不愿直言相问,当下说道:“多谢老丈收留我们。瑶族人心地善良,仗义相助,我等好生感激。”

  老丈却神色肃然,凝望了他一阵,忽然伸出手臂,说道:“少年人,你看。”但见他粗壮黝黑的手臂上有个奇异的刺青,似乎是个颜色鲜艳的“米”字,米字中间有只小小的蜘蛛。

  楚瀚一呆,感觉这图案似曾相识,却是从未见过。他怔怔地望着老人,老人也回望着他,伸手指向他的后腰。楚瀚大奇,伸手去摸后腰,脑中灵光一闪,想起自己最后一回与红倌同眠时,红倌曾告知自己腰臀之际有个刺青,自己虽看不见,但她所形容的图形,正与老人手臂上的刺青一模一样!

  他脱口道:“我背后也有……也有这样的刺青?”老人点点头,说道:“你和我们是同族人。我们是大藤瑶族,这是我们族人的标记,一出生就刺上的。”

  楚瀚大出意料之外,脱口道:“我是瑶族人?若是如此,我……我又怎会在幼年时跑去了京城?”

  老人脸现哀伤之色,缓缓说道:“我想我知道原因。十多年前,汉人派军队攻打我族,杀了很多族人,掳走了一群童男童女,送去京城,你应当就是那时被捉去的。”楚瀚恍然:“纪娘娘想必也是那时被捉去,送入皇宫做宫女的。难道我是跟她一块儿被俘虏去京城的?”问道:“那时被捉去京城的有些什么人,老丈可知道?”

  老人神色黯然,回答道:“当时我们被汉族军队打败,勇士死伤众多,老弱妇孺逃入丛林,一片混乱。大家的亲人不知是死了,还是给捉了去,没人说得清。只晓得汉军带走了几十个人,听说都是些年轻的少男少女,也有孩童在其中。”

  楚瀚点了点头,听来当年战况混乱,自己那时可能还只是个幼童,却被当成俘虏一起押解上京,其中原因大约没有人能够说得明白,除非能找到跟自己一同上京的瑶人来询问。他打定主意,日后若能回京,定要找机会向纪娘娘探问此事。心中又想:“他们对汉人颇为仇视,原本想等我死了,就赶紧埋了,将百里缎赶了出去。后来改变主意,原来竟是因为发现我跟他们本是同一族的人。我们在这浓密的丛林中乱钻,竟然会遇上自己族人,被他们救起,倒也是极巧。”

  却不知瑶族人长久散居在这靛海之中,人数过万,村落逾百,这时又刚好是狩猎季节,在丛林中撞见瑶族猎人并非什么稀奇的事;倒是那老妇恰巧见到楚瀚背后连他自己都未曾见过的刺青,发现他是大藤瑶人,才是真正的巧合。

  楚瀚对于自己身属瑶族仍旧颇感难以接受,忽然想起蛇族的追杀,问道:“你们……我们瑶族跟蛇族有交情吗?”瑶族老丈道:“没有交情。我们怕他们的蛇毒,他们也怕我们的蛛毒。”

  楚瀚听他说起蜘蛛,又想起族人身上的刺青以蜘蛛为标记,问道:“瑶族崇拜蜘蛛么?”瑶族老丈道:“不错,蜘蛛是我们瑶族的大恩人。”

  楚瀚甚是好奇,问起详细。老丈缓缓说出一段古老的瑶族传说:“许多许多年前,瑶族的老祖宗原本住在长江流域。后来外族土司前来侵袭,祖宗们抵御不了,一路往南奔逃,逃入瑶山,走投无路,只好躲入一个山洞。正危急时,忽然有成百上千的蜘蛛出现,在洞口结起密密的蛛网,让追兵见不到祖宗们,这才逃过了一劫。祖宗们就此在瑶山定居了下来。深山寒冷,蜘蛛又教我们纺纱织布,缝制衣裤,让大家都有衣服穿,不怕寒冷。因此我们瑶族人一向感激蜘蛛,崇拜蜘蛛,从来不敢伤害蜘蛛,也不敢破坏蜘蛛网。”

  楚瀚想起自己曾见到纪娘娘的屋中满是蜘蛛网,当时以为她潦倒困蹇,无心打扫,怎知竟是因为她乃是瑶族人,崇拜蜘蛛的关系。他忽然动念:“娘娘入宫时,年纪总有十多岁了。如果我当时和她一起被俘虏,押解入京,她或许根本便认得我。莫非她原本就知道我是瑶族人,但又为何始终装作不知道?”

  转念又想:“但我幼年流落京城街头,之后被舅舅收养,再次在宫中见到她时,中间至少隔了好几年,我也从小孩儿长成了少年。她并未见过我背后的刺青,又怎么可能认出我来?”

  他一时想之不透,偶一侧头,见到百里缎坐在一旁留神倾听,脸上神色甚是复杂。楚瀚心中警惕,暗想:“她在京城日久,肯定知道纪娘娘是瑶人的往事。最好还是别让她知道得太多,免留后患。”

  

  第三十四章 深山瑶族

  

  当时瑶族人见百里缎背着楚瀚在丛林中行走,只道两人是夫妻或兄妹,便让他们同住一间洞屋。楚瀚伤重昏迷时,百里缎并不介意,甚至随那老妇一起照顾他更衣服药,包扎伤口,但此时楚瀚清醒过来后,她便不愿与他同洞而住了,却又不知该如何向瑶人提出要求,为此苦恼不已。

  楚瀚猜知她的心意,暗暗好笑,心中虽感激她救了自己的性命,并尽心照顾自己的伤势,但对她仍旧没有什么好感,常常半夜故意翻个身,说几句梦话,让百里缎惊醒过来,坐起身戒备许久,才又躺下去睡。楚瀚心中甚觉滑稽:“我受伤未复,哪有力气去侵犯你?再说我此时打不过你,怎敢自讨苦吃,自找罪受?何况你连我是不是太监都搞不清楚,又何必怕我怕成这样?”

  他在洞屋中养伤,如此过了十多日,瑶族老丈不时来跟他说话,每说起十多年前那场战争,便老泪纵横,愤恨难掩。楚瀚虽发现自己是瑶族人,并听闻了瑶族与明室的深仇大恨,但他自幼跟着汉人长大,早将自己当成了汉人,心中颇难对汉人生起仇恨之心。他暗想:“若说报仇,我替梁芳窥探皇帝,教他进献春药,又替梁芳搜刮宝物,收取贿赂,也算对损害明朝皇室作了一些贡献吧?”但若要他对泓儿生起仇恨,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再说,泓儿的母亲纪娘娘也是瑶人,泓儿未来若成为皇帝,天下之主岂不是半个瑶人?因此尽管瑶族老丈不时向他哭诉十多年前的仇恨,楚瀚也只默默而听,并不答腔。

  又过数日,楚瀚的伤势渐渐恢复,已能出洞行走。他见这个瑶族村寨依山而建,地势险峻,有不少人家以山壁上的自然洞穴为屋,屋外再以竹木搭建平台,另建木屋。山脚下还有数十座以木柱土墙草顶搭成的矮屋,因山地潮湿寒冷,都没有窗户。他自己所住洞屋乃是那老婆婆所有,她是村中医者,平日住在这洞屋中,因山洞能防寒挡风,她也常让病人留在洞中休养。

  这一支瑶族共有五百多人,一百多户人家,算是较大的村落。村民在山腰上刀耕火种,开辟出了一片梯田,种植稻谷、棉花、蓝靛、瓜果等,自给自足。此时正值春末夏初,乃是农闲期,族中男子不时结伴入林打猎,因此才刚好撞见了受伤的楚瀚和百里缎。

  瑶医婆婆有个孙子名叫多达,刚满十五岁,是当时跟着老丈一起出猎的青年之一。他对楚瀚这外地来的瑶人充满好奇,时时钻入洞屋探望,等楚瀚身子好些后,便领他去村中走走。多达生得矮矮壮壮,爽朗爱笑,和楚瀚一样笑起来双颊都有酒窝。两人十分投缘,虽然语言不通,但两人比手画脚,楚瀚教多达几句汉语,多达教楚瀚几句瑶语,慢慢便能猜知彼此的意思。

  楚瀚平日与族中青年杂处,看他们编网削箭、造设陷阱,偶尔也随他们一同出猎。他飞技高绝,即使伤势尚未完全恢复,已能在树丛中纵跃自如,捉鸟擒猪、射鹿逐獐,对他来说自是驾轻就熟,手到擒来。族中青年对他佩服不已,很快便公认他为勇士,对他极为恭敬亲热。

  不出猎时,楚瀚便待在村落中,看男子剥熏兽皮、腌制干肉、修制农具,看妇女纺织染布、刺绣缝纫、裁衣纳鞋。楚瀚原本是瑶人,穿上瑶族服饰后,更看不出半点汉人的痕迹,他很快便学会了不少瑶语,跟瑶族人打成一片。

  瑶族村落偏远,长年住在与世隔绝的深山密林之中,相较于汉人的种种文化传承、礼俗器用,自是显得十分落后,甚至没有自己的文字,种种历史往事仅以歌谣口耳相传。而且由于这民族十分古老,族中充斥着对繁衍生殖的崇拜,村中空地中供奉着巨石制成的男阳女阴,妇女哺喂婴儿时往往当众袒露胸脯,年轻男女间的求爱更是赤裸直接,傍晚时互唱一首情歌,彼此看对眼了,便一块儿共度春宵。

  村中年轻少女对楚瀚这从外地来的瑶人满怀好奇,成群结队地来邀他对唱情歌,或干脆直接邀他去山坳里幽会。楚瀚外表虽与瑶人毫无分别,内心却知道自己毕竟来自汉地,一来不会唱情歌,二来生怕误触族中风俗禁忌,只好借口伤势未复,对这些邀约一概婉拒了。

  多达见楚瀚如此受姑娘们欢迎,十分羡慕,不断鼓动他入山见识见识瑶族男女如何对唱情歌,说道:“去听听有什么不好?就算你自己不唱,开开眼界也是好的。”

  楚瀚被他说动了,便在一日傍晚随多达进入山林。没想到两人才入山,便被七八名少女围绕住了,逼二人唱答情歌。多达自告奋勇唱了几段,少女们却一定要楚瀚唱。楚瀚涨红了脸,他瑶语懂得原本不多,即便是汉语的歌谣也唱不上几句,一时之间只想起了红倌平时喜爱的句段,便红着脸唱了《西厢记》中张生唱的一段:莺啼燕转,撩人心,敏捷才思,含深情。

  国色天香,善诗韵,

  月儿作证与你酬唱到天明。

  门掩了,梨花深院,粉墙儿高似青天。恨天不与人方便,只怕这刻骨相思,病更添。

  众瑶女从未听过中土戏曲,大感新奇,齐声叫好,求他解释内容。楚瀚熟悉《西厢记》中崔莺莺和张生私定终身的故事,便简单解说了。众瑶女听得津津有味,又要他多唱几段。楚瀚大窘,他只记得红倌平时挂在嘴边的几句唱词,而且红倌是刀马旦,唱词不似花旦那么多而繁复,紧急中只想起《穆桂英挂帅》中的一段,唱道:穆桂英多年不听那战鼓响,

  穆桂英二十年未闻号角声。

  想当年我跨马提刀、威风凛凛、冲锋陷阵,

  只杀得那韩昌贼丢盔卸甲、抱头鼠窜、他不敢出营。

  南征北战保大宋,俺杨家为国建奇功。

  至如今安王贼子犯边境,我怎能袖手旁观不出征!

  老太君她还有当年的勇,难道说我就无了当年的威风?

  我不挂帅谁挂帅,我不领兵谁领兵!

  我怀抱帅印去把衣更,到校场整三军要把贼平!

  (《穆桂英挂帅》亦是近代京剧,并非古作。)

  楚瀚唱了这段英气勃勃、雄心万丈的段儿,众瑶女更加不让他走了,还要他唱。楚瀚不禁苦笑,心想:“在这瑶族山坳子里,夜色溶溶,合该唱些缠绵温柔的情歌,我却唱起了《穆桂英挂帅》,未免太不对头。总不能再唱孙二娘《打店》了吧!那可是十足煞风景了。”

  他只好推说夜已深了,坚拒力辞,总算跟着多达逃难般地逃回了村寨。两人好不容易摆脱了一众瑶女,多达抹着汗笑道:“纳兰今夜没让你咬她一口,留下牙印,想必失望极了。”楚瀚奇道:“纳兰是谁?我怎会去咬她?”

  多达笑道:“我们瑶人习俗,男女看对眼了,两情相悦,男子便要咬女子的手臂一口,女子要咬男子的手背一口。这叫作:‘咬手疼入心,郎意诚似金’。咬得不能太轻,太轻表示你没有真心;也不能咬得太重,若咬破了皮,那可是会被大家嘲笑的。”

  楚瀚问道:“这跟纳兰又有什么关系?”多达道:“纳兰自认是族中最美貌的姑娘,夸口说今夜一定要得到你的一咬,好向其他姑娘炫耀。你没咬她,甚至连她是哪一个都不知道,她定要惭愧死了。”

  楚瀚不禁好笑,说道:“不如你代我去咬她一口吧。”多达连连摇手,说道:“这怎么行?她才看不上我呢!”

  瑶族女子不明白楚瀚为何拒人于千里之外,估量定是百里缎从中作梗,将一腔不满都投注在百里缎身上,认为是她霸占了楚瀚,不肯跟别的女子分享,在背后对她指指点点,毫不掩饰她们的怨恨怪责。

  百里缎身处这半开化的瑶族当中,自是浑身不自在。她看不惯瑶族男女自由奔放的爱情,受不了处处听闻的情歌,吃不消那公然陈列的巨石,更不情愿继续与楚瀚同住一洞。楚瀚的伤势一日日好起来,她的脸色便一日日愈加难看,往往整日独自坐在洞屋深处,更不与人说话,偶尔楚瀚来找她攀谈,她也总是冷冷地瞪着他,眼中满是愤恨鄙夷。

  楚瀚心中明白,她是想催自己尽快跟她一起离去。但他离开京城之后,并未一定得去的地方,此时发现自己是瑶人,住在瑶族中也没什么不好,因此根本无心离开。百里缎本是自己的大对头,虽在两人被蛇族擒住时,不得不为了保命而携手合作,但也说不上有什么深厚交情。她若不开口求自己离去,楚瀚便也乐得装作不知道,整日自己寻快活,不去理睬她,对她的气愤视而不见。

  时至十月,正逢瑶族一年一度的“还盘王愿”祭典,村中男女老幼都聚集在村口的大石旁,饮酒欢宴,载歌载舞,热闹了一夜。瑶族人尊奉龙狗“盘瓠”为始祖,尊称之为“盘王”。传说盘王子孙原本住在南京海岸,因天下大旱,举族坐船往南迁徙,不料在海上遇到狂风暴雨,七日七夜不得靠岸。当时瑶人便焚香许愿,祈求始祖盘王保佑子孙们平安渡海,承诺往后将世世代代祭祀盘王。许愿之后,盘王果然显灵,海上顿时风平浪静,瑶族后代不敢忘记盘王保佑之恩,年年举办“还盘王愿”之典。

  瑶族人最爱歌舞,祭典上族人轮番表演舞蹈,包括盘王长鼓舞、芦笙长鼓舞、羊角短鼓舞、伞舞、蝴蝶舞、穿灯舞、奏镗等等,形式多样,精彩纷呈。尤其是奏镗,在锣鼓唢吶齐奏之下,数十人排行成队,同唱共舞;舞姿共有三角定、四角定、五点梅、六点梅、七星堂、八卦堂、串义堂、小葫芦、大葫芦、单线珠、双丝珠等十二种,动作简练,热闹欢腾,尚未成家的男女,纷纷在祭典上连袄而舞,彼此传意定情,称之“踏瑶”。

  当晚楚瀚跟几个瑶族姑娘跳舞饮酒,玩得十分尽兴。到得半夜,他已喝得醉醺醺地,勉强婉拒了两个姑娘的热情邀约,忽然想起百里缎并未前来参加祭典,可怜她一个人孤独冷清,便摇摇摆摆地走回洞屋。

  才入得洞,他便警觉不对,急往后退,但见眼前黑影晃动,两支短箭倏然从面前急飞而过。楚瀚立即着地滚去,感觉触手湿滑,地上竟已爬满了毒蛇。

  楚瀚大惊失色,酒意尽去,翻身跃起,但见洞口立着一个衣着古怪的人,头颅奇大,正是蛇族的大祭师。

  大祭师的丑脸上露出狰狞的微笑,说道:“小子,我可找到你啦!”一挥手,身后数十名蛇族徒奔上前来,守住洞口。楚瀚飞快地四下张望,没见到百里缎,略略放心,勉强镇定下来,望向大祭师,笑着说道:“大祭师,你可来啦!我已经等你很久了。”

  大祭师听他这么说,微微一怔,似乎有些受宠若惊,笑咪咪地问道:“小子,你等我很久了?你等我干什么?”

  楚瀚知道此时能多拖一刻,便多一分生机,当即哭丧着脸道:“因为跟我一块儿的女娃儿不见啦,我想请你帮我找她。”

  大祭师微微一怔,说道:“她不见了?她去哪儿了?”

  楚瀚听了,稍稍放心,知道百里缎并未落在他们手中,当下说道:“我就是不知道她去了哪儿,才请你帮我找呀。你不是什么都知道的吗?你告诉我,她去哪儿了?”

  大祭师嘿了一声,说道:“她不是跟你一块儿来到这瑶族村落了吗?我们今儿早上还见到她的,一早醒来,她先去溪边洗了脸,又梳了头发,才去吃早饭。你呢,先去山凹子里撒泡尿,洗脸漱口,才过去跟她一块儿吃早饭。”

  楚瀚背上冷汗直流,心想:“这些人老早盯上我们了,我竟然毫无知觉,实在太过轻忽,该死,该死!”

  他放眼望去,只见洞外蛇族人众黑压压地,个个手持毒蛇,地上树上满是蜿蜒蠕动的毒蛇,显然蛇族倾巢而出,定要将自己和百里缎捉回去才肯罢休。楚瀚心知瑶族人虽擅长打猎,族中不乏勇士,也豢养蜘蛛,提炼蛛毒,但能否敌得过这成千上万的毒蛇,却也难说。他生怕为族人带来杀戮灾害,念头急转,知道此时定需将敌人引开,离族人愈远愈好;但他又不能扔下百里缎不顾,正犹疑时,忽听洞外上方传来非常轻微的啪啪两声,似是以手指轻弹树叶的声响。楚瀚立时知道百里缎藏身于洞屋外的大树之上,也知道百里缎要他赶紧逃上树去躲避。

  楚瀚不暇思索,向着石穴深处一指,大叫道:“你看,原来她在那儿!”趁着大祭师和蛇族众人一转头之际,楚瀚已向前跃出,轻巧地穿过守在门口的一排蛇族族人,接着往上一跃,钻入了树梢,顿时不见影踪。当时已是深夜,周遭一片黑暗,除了蛇族中人打着的火把,别无灯火,但能在数十对目光下如此神出鬼没地闪身出洞、消失无踪,也只有楚瀚这等绝顶飞技高手才能办到。

  他一上树,果见百里缎高踞树梢。楚瀚窜到她身边,作了个“扯乎”的手势。百里缎点点头,往南望去。楚瀚会意,立即踏着树枝,往南方跃出。两人悄没声息地从树枝跃到树枝,逃出了数十丈,楚瀚忽然停下,高声以瑶语叫道:“蛇族来袭,大家小心!蛇族来袭,大家小心!”

  他这么一喊,仍在欢宴中的瑶族人立时警觉,纷纷高呼吹号示警,壮士赶忙拿起武器,妇女则迅速抱起孩子躲回穴屋。蛇族中人听到楚瀚的喊声,才知道他已往南方逃逸去了,立即指挥毒蛇,循声追上。

  楚瀚侧头见百里缎眉头紧皱,神色惊怒交集,向自己投来恼恨斥责的眼光。楚瀚一转念间,便明白她无法谅解自己为何出声喊叫。自己是为了向族人示警并引开敌人,但却将危险直揽到身上来。对她来说,保命最为紧要,绝不会为了救人而陷己于危,尤其是一群与她毫无关系的人。

  但此时楚瀚也管不了这许多,低声道:“快走!”两人一齐继续往南逃窜,在黑暗的树梢间腾跃了十余里,跃下地面,又狂奔了半个时辰,才慢下脚步,在一条山涧旁停下喘息。此时夜色已深,清亮的月光照着山涧,发出粼粼波光。

  楚瀚感到自己小腿和手臂有些麻痹,想是刚才入洞的短暂数刻之间,被满地的毒蛇咬伤了。他已被毒蛇咬过数次,也不惊慌,伸手挤出蛇毒,从怀中取出解药自行敷上了,问道:“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百里缎缓过气来,重重哼了一声,走开两步,说道:“不要你管!”

  楚瀚道:“若是中了蛇毒,我这儿有解药。”

  百里缎冷然道:“你让我毒死了便是,这不是趁了你的心意吗?”

  楚瀚奇道:“我若有意让你死,又干吗跟着你逃出来?”百里缎冷笑道:“你不过是为了自己活命罢了!”

  楚瀚听她语气满是愤恨嘲讽,说道:“幸好你保持警觉,蛇族中人到来时,未曾落入他们的手中。”百里缎冷笑道:“我可不似某人,整夜唱歌跳舞,喝得醉醺醺地,更无半分警觉!”

  楚瀚此时酒早醒了,想起方才在洞屋中的惊险,心中也不禁暗暗惭愧,说道:“若不是你,我只怕无法逃出蛇族的包围。”

  百里缎哼了一声,说道:“你却仍不怕死,还要出声让敌人追来!你到底要命不要?”楚瀚道:“我当然要命,因此等到逃出了一段路后,才出声喊叫。我若不出声示警,瑶族被蛇族攻个措手不及,伤亡定然惨重。”

  他只道自己说得很有道理,不料百里缎听了,却更加恼怒,重重地呸了一声,怒道:“瑶族!你心中就只有你的瑶族!”

  楚瀚一呆,不料百里缎对瑶族的反应如此,说道:“他们是我族人,难道你要我不管他们的死活?”

  百里缎道:“你那么重视自己的族人,为什么不早早留了下来?我看你在那儿混得挺好的,尤其是那些姑娘家,整日跟你打情骂俏,眉来眼去,早将你的魂都勾了去!”

  提起瑶族女子,楚瀚这些日子来竭力抵抗诱惑,虽然每夜都有不少瑶族少女邀他共眠,他都忍心拒却,乖乖地回到洞屋,与冷冰冰的百里缎共宿一洞,寂寞冷清已极,还不是因为担心蛇族来侵,关心百里缎的安危,不愿冷落了她。这些用心百里缎显然全不知晓,楚瀚也不禁哑口无言,呆了一阵,才道:“你见我跟她们胡来了没有?你见我跟她们亲热了没有?”

  百里缎怒道:“我怎么知道?那又不干我的事!”顿一顿,又道:“反正你是个太监,想胡来也无从胡来起。”

  楚瀚不禁笑了出来,说道:“你是怎么回事?一会儿嫌我跟瑶族姑娘打情骂俏,眉来眼去,一会儿又说我是太监!我若是太监,跟谁打情骂俏都无关紧要。我若不是太监,跟人打情骂俏又有什么不对了?你到底要我如何,你才高兴?”

  百里缎转过头去不答。楚瀚只觉得十分荒唐,自己被迫跟一个大对头结伴而行,蛮荒山林之中,蛇族追杀之下,不得不互相倚靠,以求活命,但两人之间恩怨交错复杂,这百里缎究竟是要自己的命,还是要自己做什么,他可是半点也摸不着头脑。但此时不哄她开心,那可是丢命的事,只能叹了口气,说道:“瑶族女子虽好,但哪里及得上你的美貌?”

  没想到这话也没说对,百里缎勃然大怒,喝道:“我说过了,不准你对我言语轻薄,胡说八道!”

  楚瀚甚觉无辜,说道:“我说的可是实话。难道你觉得自己比瑶族女子貌丑?”百里缎刷一声拔出弯刀,喝道:“你再胡说,我割了你的舌头!”

  楚瀚没了主意,说她美也不对,说她丑也不对,自己还能说什么?回想两人的对话,像极了戏曲中小夫妻拌嘴吵架的情景,他想到此处,不禁哑然失笑,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明白了,说道:“百里姑娘,我问你一个问题,请你老实回答我。”百里缎没好气地道:“什么问题?”楚瀚道:“我若不是宦官,你可愿意嫁给我吗?”

  百里缎一张脸陡然涨红,转过头去,呸了一声道:“臭小子胡说八道!”语气却不若言辞中那么恼怒。

  楚瀚知道自己说中了,微笑道:“这样吧,我跟你约定,如果有朝一日,你不做锦衣卫,我也不做宦官了,那么我便娶你为妻,如何?”

  百里缎哼了一声,说道:“哪有你说不做宦官,便能不做的?”

  楚瀚微笑不答。他此时已过十六岁,离开京城数月之间,脸上长出胡须,喉音低沉,早已没有半点宦官的模样,若非百里缎对男女之事一知半解,早该看出他这宦官是假的。但她既然看不出,楚瀚便也不说破。这回争吵便就此告一段落,两人都闭上了嘴。

  

  第三十五章 穿越靛海

  

  当天夜里,楚瀚和百里缎不敢睡下,分吃了仅剩的干粮,商讨下一步该如何。

  百里缎道:“蛇族的人穷追不舍,这丛林是他们的地盘,最好能尽快逃出丛林,才有生机。”

  楚瀚皱眉四望,这丛林浩瀚无边,说出林容易,却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行去。他幼年时曾在上官家的藏宝窟中见过一张古地图,名为《始皇天下一统图》,他当时甚觉新奇,曾仔细观察研究,因此略略知道一些中原大地的山川地势。他回想那地图,说道:“我们从桂平往西南走了一段,才遇见深山中的瑶族,再往西去,应是云南,东边则应接壤广东;不如我们往南行走数日,再转往东去。进入广东境内,应该便能觅路北返了。”百里缎点头同意。

  楚瀚匆匆离开瑶族,身上只带了少许干粮,所幸他已在族中居住一阵,养成了随身携带明矾、水袋、小刀和弹弓的习惯,此时便解下腰间皮袋,装满了溪水,将明矾沉浸其中,使之成为能够饮用的净水,两人摸黑向南行去。

  两人行到天明,略事休息,之后又走了一整天,除了饮水外,更未停下休息。直到傍晚,两人肚子咕咕而响,饥饿难忍,才停下歇息。但夜间也难以狩猎,只好饿着肚子睡了一夜。

  次日天明,楚瀚才起身,便听得头上簌簌声响,凝目望去,但见一只体型巨大的禽鸟正收翅落在十多尺高的枝头之上。透过茂密的枝叶,仍能见到它五彩斑斓的羽毛在曙光下摇曳生姿,灿烂夺目。

  楚瀚轻轻地从怀中取出弹弓,凝神瞄准,“咻咻”一连射出三枚石弹子。其实他不必连发三枚,第一枚便已打中了巨鸟的颈子,巨鸟展翅想飞,但已不及,带着一片雨点般的树枝树叶轰然跌下树来,在落叶中挣扎。

  两人望着那五彩斑斓的巨鸟,却不知这便是广西丛林中广受土民尊敬崇拜的“天虹鸟”,据说对之礼拜便能保佑全村平安,佩戴其羽毛更能医治百病,甚至能帮助妇女得子云云。但楚瀚和百里缎身处渺无人烟的密林,前有绵延无尽的森林,后有紧迫追杀的敌人,一日一夜未曾进食,肚中只饿得咕咕作响。此时自然毫无心思欣赏这鸟的体态羽毛,更不知道它的种种灵异高贵之处,眼中看到的只有一只肥美的烤鸟。

  百里缎开口问道:“能吃吗?”楚瀚耸了耸肩,说道:“哪有不能吃的?与其去挖掘树干、土壤中的肉虫来吃,不如吃这有血有肉的禽鸟。”上前拽住了那犹自挣扎的五色鸟,拔出小刀,割断了鸟的咽喉。

  两人商量之下,因不知蛇族离自己有多近,若生火烤鸟,炊烟可能会泄漏自身所在,太过危险,只能拔了羽毛,用小刀割下鸟肉,生吞下去。入口但觉鲜腥,皮粗肉韧,甚是难吃。两人勉强填饱肚子,楚瀚将五色鸟的羽毛、内脏小心掩埋了,才又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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