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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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傲理道:“既然如此,楚兄弟觉得该给个什么数目?”

  楚瀚还未回答,王闻喜已插口道:“帮主,不能姑息养奸,一味花钱消灾哪!”成傲理回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举起手,阻止他再说下去,对楚瀚道:“请大人给个数目,本座尽量筹措奉上便是。”

  楚瀚知道汪直虽好大喜功,却也不忘贪财搜刮,他打青帮的主意,想必是为了多开财源,别被梁芳、尚铭这些人的富贵给比了下去。他想起汪直御赐的巨宅,宅中装潢布置尚未完成,他粗粗算了算,知道至少要两三万两银子,才能将那华宅装潢到如梁芳、尚铭的府第那般富丽堂皇。他颇觉不好意思开口,勉强说道:“若能有两万两,我想应能让汪公公放手。”

  王闻喜脸色一变,双眉竖起,几乎便要破口大骂。成傲理却面不改色,微微点头,缓缓说道:“数字是不小,但我青帮并非不能应付。楚大人,不知这笔钱何时需要?”

  楚瀚心想:“成帮主掌理青帮多年,威名素着,气度果然沉稳非凡。”但他望见成傲理的神色,也知道这数目确实不容易筹措,忽然灵机一动,说道:“贵帮赚的是苦力钱,我也实在不愿意替汪公公开这个口。不如这样,我手中有几件最近取得的珍奇宝贝,就当作是贵帮献给汪公公的好了。”

  成傲理没想到这只有一面之缘的青年,竟会平白送给自己这样一个大礼,摇头道:“这怎么成?”

  楚瀚道:“我原也无心取这几样事物,只为了给对头一点教训,才出手取了。其中有唐太宗天可汗天威无疆碑,两尊敦煌龙门石窟的古观音半跏坐像,汉高祖的龙床,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张旭的狂草《古诗四帖》等几样。若在市面上沽售,少说也有一万多两银子。这些事物可能太过显眼,若是贵帮能代为脱手变卖,再稍稍补上一些,应当便足够了。”

  成傲理虽非精擅古董宝物之人,但听见这几件事物,却也不由得吃惊,说道:“这些可不是寻常得见的宝物啊!莫非……莫非是三家村中的事物?”

  楚瀚叹了口气,说道:“这几件宝物,往年曾一度收藏在三家村中。如今三家村已毁,再也无能收藏了。”

  成傲理点了点头,站起身,行礼说道:“这件大礼,本座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在此代青帮上下,感谢楚兄弟高义相助。”楚瀚连忙回礼,摇手道:“成帮主不必客气。汪公公为人奸佞险狠,天下皆知,兄弟不得已而替他办事,也只能尽量为人留下余地了。”

  成傲理对楚瀚的诚意十分感动,留下他殷勤招待。楚瀚不愿多留,依从成傲理的吩咐,与王闻喜密谈了转交宝物的事宜,便准备告辞离去。

  临走之前,成傲理拉着他的手,再次感谢他代为周旋,帮助青帮回避大难。送行之前,成傲理让小妾奉上一篮礼品,却是在路上的饮食衣物,准备得十分周到。楚瀚向她点头致谢,但见这小妾身形娇小,容色平凡,眉目间却带着一股英气,不禁对她多看了两眼。

  成傲理道:“春喜,向大人问安。”

  那小妾抬眼望向楚瀚,说道:“西厂汪指挥使威名赫赫,天下谁不知晓?”语气中颇含挑战蔑视的意味。

  楚瀚一呆,没想到一个青帮小妾竟也有这般的见识勇气,竟敢对自己如此说话。西厂恶名昭彰,确实不值得任何人尊重礼遇,一般江湖人物更是唾弃鄙视,兼而有之。他还未回答,成傲理已斥道:“不得无礼!楚大人违心为奸佞汪直办事,暗中保护解救了无数受冤罪犯,是个可敬的人物。”

  春喜收回直视的眼光,这才向楚瀚敛衽行礼。成傲理拉起春喜的手,说道:“你也准备好上路了吗?”春喜点了点头。

  成傲理对楚瀚道:“春喜父母年高病弱,我这遣人护送她回陕北老家省亲,侍奉父母。她父母就是因为受到西厂逼迫,才弃官回去了陕西老家。”楚瀚“啊”了一声,心中甚感歉然,却不知能说什么。

  成傲理拍拍他的肩膀,说道:“楚兄弟请别放在心上。你在暗中照顾受冤受害的罪犯家属,明眼人都看得很清楚。然而恶名在外,不知者不免恶言相向,甚至刀剑相加,楚兄弟还须谨慎小心。”

  楚瀚道:“多谢成帮主忠告。在下理会得。”

  他拜别成傲理,离开了青帮总坛,便去城中寻找百里缎,两人相偕离去。

  

  第七十三章 日出影匿

  

  楚瀚和百里缎出城后,东行数日,一路无话。离京城不到一日的路程时,忽听身后马蹄如雷般响,百里缎勒马回头,皱眉道:“来人不少,不知是不是冲着我们来的?”

  楚瀚心中也有些不安,说道:“应当不是。我们先避在道边吧。”

  过不多时,那群人已追赶上来,看服色竟然是青帮中人,为首的留着八字胡,正是王闻喜,但听他大喝道:“恶贼楚瀚,快快留步!你干下了这等大事,难道以为自己逃脱得了吗?”

  楚瀚一呆,说道:“王大哥,发生了什么事?”

  王闻喜怒喝道:“谁是你大哥?你这狼心狗肺的恶贼!你谋害了成帮主,竟然还有脸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楚瀚大惊失色,说道:“成帮主怎么了?”他望向一旁的赵恨水,赵恨水脸色极为难看,说道:“不只成帮主,全家老少、姬妾童仆,无一幸免。成家血流成河,将成家的门坎都淹没了。上上下下,总有百来口人惨遭灭门。”

  王闻喜戳指怒道:“这等骇人听闻的灭门血案,也只有你西厂心狠手辣,丧心病狂,干得出来!”

  楚瀚听了,脸色煞白,他确实没想到自己离开武汉不过两日,青帮总坛竟发生这等大事,而青帮中人竟深信是自己所为。他吸了一口气,说道:“成帮主不是我害的。我离开武汉时,诸位都在场相送,怎会怀疑到我头上?”

  王闻喜咬牙切齿地道:“你仗着西厂之势,来向成帮主敲诈勒索,要求大笔贿赂,帮主断然拒绝,你恼羞成怒,拂袖离去。趁着晚间,率领上百名锦衣卫偷偷攻入成家,杀人泄恨。为了掩饰你的恶行,竟然一个活口也不留,西厂败类,残忍至此,人神共愤!”

  百里缎插口道:“若是一个活口也未留,你们又怎知道是锦衣卫下的手?”

  王闻喜转头瞪向她,目眦欲裂,大声道:“我们清晨赶到成家时,正见到一群锦衣卫骑马匆匆离去。若不是出于你楚瀚的指使,又是出于谁的指使?”

  百里缎和楚瀚对望一眼,知道自己受人陷害,百口莫辩,己方孤身二人,此刻受到数百青帮帮众围攻,情势不利已极。

  百里缎微微摇头,低声道:“我掩护你,你尽快脱身。”楚瀚吸了一口气,说道:“不。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百里缎苍白的脸上露出笑容,说道:“傻子!你不能放下太子,就如我不能放下你一般。快走!”说完陡然纵马上前,拔出匕首“冰月”,直往王闻喜驰去。

  王闻喜武功不弱,但近年来在青帮中位高权重,已甚少亲自与人交手。这时见百里缎气势汹汹地向他攻来,连忙拔刀守住门户,叫道:“拦住了她!”青帮帮众齐声发喊,一拥而上,阻住了百里缎。百里缎挥匕首攻向青帮帮众,招数狠辣,登时将三四名帮众砍下马来。

  楚瀚在旁见百里缎对王闻喜出手,知道她意在擒住青帮的首脑,好让其他人心生顾忌,不敢进逼。两人此刻以少敌多,即使马再快,轻功再高,也绝难全身而退,擒贼擒王自是唯一的生路。他一侧头,见到赵恨水就在离自己左首数丈之外,心想这赵王二人乃是成傲理生前最亲信的手下,成傲理死后,他二人自将接掌青帮大位。想到此处,他立即掉转马头,纵马快驰,往赵恨水冲去。

  赵恨水见他冲来,大喝一声,挥动长枪,刺向楚瀚。楚瀚一个提气,拔身而起,身轻如燕,轻巧地落足于长枪之上。赵恨水大惊,用力一掼,想将楚瀚掼下枪去,岂知楚瀚仍稳稳站在枪上,并且一步一步沿着枪身直奔到他的面前,居高临下,伸手点上他肩头穴道。赵恨水叫一声“不好”,肩头已然中穴,半身酸麻,已无法动弹。

  楚瀚身形一闪,落在赵恨水身后的马上,匕首抵在他的背心,喝道:“大家住手!不然这人便没命了!”百里缎见楚瀚得手,不再缠斗,纵马来到他的身旁。

  王闻喜眼见楚瀚身法奇快,几瞬间便擒住了赵恨水,也不禁脸上变色,勒马连连后退,直到身边围绕了数十名帮众,这才稍稍放心,高声喝道:“天杀的锦衣卫,你们已害死帮主,竟然还想逞凶!快放过赵兄弟,不然我等定要将你二人碎尸万段!兄弟们,围住了这两个奸贼!”举起手,数百帮众重新围上,各举兵刃,狠狠地望着楚瀚和百里缎。

  百里缎自幼在奸险狡诈的锦衣卫中打滚,她窥见王闻喜八字胡下掩饰不住的暗喜,陡然惊觉:“糟了!害死成傲理、嫁祸于我们的就是这八字胡子!我们捉住的这人并未参与谋害帮主,那八字胡子恨不得楚瀚杀了他才好。”她心中一凉,顿时知道楚瀚捉错了人,而这个错误足可令他二人赔上性命。她当机立断,撇下楚瀚,拍马便往王闻喜冲去。

  王闻喜早已有备,大叫道:“这妖女参与杀害帮主,大家拿下了她,不必留活口!”青帮十多人一拥而上,各种兵器一齐往百里缎身上招呼去。

  楚瀚大惊,百里缎如此孤身冲入敌阵,岂不是去送死?大急之下,对赵恨水喝道:“快叫你的手下不可伤她!”

  赵恨水无奈苦笑,他自也看出王闻喜根本不在乎自己的生死,此时只能大叫道:“兄弟们!快住手!”

  赵恨水自己的亲信兄弟听见他呼唤,都纷纷退开,然而王闻喜的手下仍对百里缎狂攻不已。楚瀚当即抓着赵恨水,拍马上前,往百里缎奔去。

  这时百里缎在青帮帮众的围攻下,勉力挥匕首抵挡,又砍死了三四人,自己身上也被砍伤了两处。楚瀚叫道:“姊姊快退!”飞身上前,挥匕首挡开了攻向百里缎的刀剑。百里缎喘了一口气,回道:“得捉住那留八字胡的家伙!”

  楚瀚明白这是二人活命的关键,当下将赵恨水交给她抓着,自己奋力跃起,一足在马头上一点,飞身到另一匹马上,脚下一点,又跳到另一马的头上。青帮中人哪里见过这等出神入化的轻功,从没想过一个人竟能在奔腾的马匹头上窜跃自如,一时都看得呆了。

  楚瀚更不停留,在踏过五六匹马后,已来到王闻喜的身前。王闻喜抬头见到他的身影,大惊失色,慌忙往旁一让,翻身下马,赶紧缩到马腹底下。楚瀚跟着追下,但另有一匹马挤了上来,挡在王闻喜身前。楚瀚咒骂一声,握紧匕首,双足勾在马鞍上,从王闻喜坐骑的另一边荡下,挥匕首攻向王闻喜。不料王闻喜反应极快,趁楚瀚被另一匹马阻隔的半刻间,已滚到地上,攀附上了另一匹马的马肚。

  楚瀚攻势落空,赶紧追上,在马肚之下、马腿之间穿梭,追踪王闻喜的身影。他知道只有捉住了此人,两人的命才能保住,因此不顾危险,施展飞技,在数十只马蹄的践踏踢蹬之间穿梭,周围的青帮帮众纷纷挥兵器向他攻去,楚瀚数次闪避不及,身上和手脚分别被砍出几个口子,幸而都只是轻伤。他瞧准了王闻喜的身影,直追上去,匕首递出,在王闻喜的背心划了一道,又在他背心神道穴上补了一指。

  王闻喜怒吼一声,俯身倒下。楚瀚心头一喜,伸手臂扣住了他的颈子,将他拉起,用匕首抵在他的胸口,喝道:“我捉住你们的头子了!大家别动,再动我便立即杀了他!”他只道王闻喜已然受伤,又被自己点了穴道,无法动弹,不料王闻喜忽然奋力一挣,挣脱了他的挟持,回身一刀横劈过去,去势极快,眼看便要砍入楚瀚的胸口。

  楚瀚大惊失色,一时更想不出王闻喜为何可以行动自如,一转瞬间,这刀便已斩到眼前。便在此时,一个人影如狂风一般卷来,扑在楚瀚身上,王闻喜这一刀,便砍上了那人的背心。

  楚瀚看得真切,扑在自己身上之人正是百里缎。他惊叫道:“姊姊!”随即听见百里缎在心中对自己喊道:“快制住他!”

  楚瀚反应极快,立时想到王闻喜刚才并未受伤中穴,定是因为身上穿了什么护身甲之类,当即一跃上前,抢到王闻喜身前,伸手点上他额头上的神庭穴。王闻喜闪避不及,额头中指,登时眼前一黑,仰天跌倒,再也无法动弹。

  楚瀚回身去看百里缎,但见她已跌坐在地上,脸上全无血色,呼吸急促,心中又是惊惧,又是激动:她竟不顾自己的性命,在千钧一发之际冲上前替自己挡了这致命的一刀!他愤怒难抑,一脚踩上王闻喜的胸口,手中匕首直伸入他的口中,怒喝道:“混账,你伤了她!你伤了她!”激怒之下,楚瀚一时将三家村不伤人杀人的戒条抛到九霄云外,真想一刀解决了此人。王闻喜穴道被点,手脚不听使唤,感到一柄冰冷的匕首抵在自己的舌上,直逼咽喉,只吓得全身直冒冷汗。

  楚瀚感受到百里缎在心中对他道:“莫杀他!杀了他,我们都没命!”楚瀚当即警觉,知道唯有抓住这人当作护身符,才有希望逃出。此时百里缎重伤下的痛苦如潮水般向他涌来,楚瀚能切身感受到她所受的创伤有多么严重。他心中一片冰冷,收回匕首,拽着王闻喜来到百里缎身边,跪在她身旁,低唤道:“姊姊,姊姊!”

  百里缎脸色苍白如雪,背后伤口疼痛如烧,一边喘息,一边咬牙道:“我可以……可以撑一阵子……快走……”

  楚瀚快手扯下上衣,检视百里缎背后的伤口,但见那伤口足有一尺半长,数寸深,他赶紧用衣衫按住伤口,尽量止住鲜血涌出,又将伤口层层包扎起来。

  楚瀚抬起头,见到其他帮众仍围绕在四周。他目眦欲裂,暴喝道:“通通给我滚开了!”众青帮帮众见首领落入对头手中,楚瀚神态若狂,都是惊惧交集,匆匆退开。

  楚瀚将百里缎抱上一匹马,自己拉着王闻喜跳上另一匹马,环望青帮帮众,高声吼道:“你们的帮主不是我杀的!我就这一句话,信不信随你们!现下这姓王的在我手中,所有人立即退后五十步,不准追来,否则后果自负!”

  青帮众人都望向赵恨水。这时赵恨水已重新上马,脸色苍白,肥胖的身子微微颤抖,眼神却十分镇定。他高声道:“大家退开!”

  楚瀚“嘿”了一声,心想:“方才那王闻喜完全不顾他的性命,这赵恨水却是个讲义气的。”望着青帮众人退开,拉起百里缎的马缰,纵马冲出重围,往东方快驰而去。

  奔出十多里,楚瀚担心百里缎的伤势,叫道:“姊姊,你怎样了?”百里缎没有回答,却是伤势太重,已说不出话来,只侧过头,睁眼望着楚瀚,眼中满是温柔眷恋。

  楚瀚焦急如焚,他眼见青帮众人没有跟上,便将穴道被点的王闻喜丢在草丛中。他策马近前,抱起百里缎,让她面向自己,坐在身前,策马快驰,心想:“赶紧回家替她治伤,或许还有救!或许还有救!”疾驰出一段,远远已能见到京城的城门。他纵马穿过城门,进入城中。

  百里缎将头靠在楚瀚的肩上,只觉得奔马颠簸得厉害,伤口痛得令她更睁不开眼,鼻中闻到楚瀚身上的一阵阵气息,她很想伸手抱住他的身子,或是去抚摸他的脸颊,但却已没有力气了。她知道自己即将死去,临死前她还有话要跟他说,但是时间已经不多了,真的不多了。她勉力睁开眼,见到城门不断倒退,知道二人已进了城,楚瀚终于安全了,松了一口气,身子一侧,便要往马旁摔落。楚瀚连忙伸手抱住她,但见她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如纸,全身衣衫早已被鲜血浸透。楚瀚叫道:“姊姊!姊姊!再撑一会儿,我们就到家了!”

  百里缎眼睁一线,勉力举起手,摸了摸他的脸颊,露出微笑,断断续续地道:“楚瀚,楚瀚……我等你……我们一起……回去大越……”百里缎吐出一口气,就此闭上了眼睛。

  楚瀚感到全身冰凉,紧紧抱着百里缎的身子,不断呼唤:“姊姊,姊姊!”百里缎却已不会回答他了。楚瀚无法相信她会离自己而去,喃喃说道,“我知道,我知道,我们赶紧回家去。回到家,一切就没事了。”

  他抱着她的身子,一跃下马,脑中昏沉,恍恍惚惚地往前走去,直到她的身子完全冰冷僵硬了,仍不肯放手。他没注意到自己身上好几个伤口仍在流血,没注意到路人望向他时惊恐的眼光。他跌跌撞撞地走回砖塔胡同,将百里缎放在石炕上,跪倒在炕前,轻抚着她苍白的面颊,说道:“姊姊,你好好休息,我就来陪你了。”说完眼前一黑,瘫倒在炕旁,不省人事。

  楚瀚醒来时,脑中一片混沌。他听见有人在厨下淘米,第一念便想:“是碧心在煮饭了。”随即想起自己让碧心带了楚越住在隔壁院子,从不到这边来,又想:“是姊姊在煮饭,她怕我饿,这么早便起身了。”

  他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昏暗,似乎正是清晨时分。他感到头痛欲裂,身上和腿上的伤口辣辣作痛。他爬起身,摸摸身边,百里缎的被褥是空的。他挣扎着下了炕,一步一疼,慢慢走到厨房门口,见到一人正弯着腰淘米,身形高长,长衫摆子扎在腰间,竟是尹独行。他听见楚瀚的脚步声,回过头来,说道:“你醒了?快回去炕上,我煮好了粥给你端去。”

  楚瀚唤道:“大哥。”心想:“为何大哥在这儿煮粥?姊姊呢?”

  尹独行抹去额上汗水,说道:“伤口痛吗?快去多躺一会儿。”

  便在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楚瀚陡然忆起事实,脑中响起她最后的一句话:“楚瀚,我等你……我们一起……回去大越……”他霎时感到全身无力,软倒在地。

  尹独行赶忙放下手中米盆,冲过去扶起他,将他抱回炕上躺好。楚瀚感到虚弱无比,悲恸如排山倒海般压顶而来,几乎将他压得无法呼吸。他紧闭双眼,感到尹独行紧紧握着自己的手,接着才发现是自己紧紧捏着尹独行的手,好似快要淹死的人紧紧攥着救命稻草一般。

  百里缎舍身相救的那一幕再次在他眼前闪过:在他见到王闻喜的刀那么近地砍向自己时,他就知道自己该没命了;而在百里缎扑在他身上的那一霎间,他清楚地看到了她代替自己死去的决心。她曾经直接了当地告诉过他,她将尽她所能保护他,让他好好地活下去。楚瀚不断回想着那一幕,回想着百里缎扑在自己身上时安然决然的眼神。她始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毫无犹疑,果断狠情,即使在选择自己的死亡时,她也始终冷静,始终无畏。这就是百里缎,他的伤疤,他的影子,他这一生唯一的依归。

  楚瀚知道自己永远无法像她那般刚强果决,自己永远是她口中太过善良的傻子,是她眼中的“好人”,是会感受到痛苦、悲伤、哀恸的弱者。她残忍地舍弃自己而去,残忍地让自己面对剩余的日子;她即使去了,楚瀚耳边仿佛仍能听见她的叮咛督促,她叫他不能软弱,叫他坚持到底,绝不放弃。

  楚瀚呆呆地躺在那儿,睁着眼,却不知道自己看到什么,也无法分辨自己是否流泪,只觉得全身全心一片空虚,空虚中唯有无边无际的难忍剧痛。过了不知多久,他才勉强开口,问尹独行道:“她在哪儿?”

  尹独行静静地道:“在那边房里。天大明后,我去买副棺材,让人来收殓了她。”楚瀚道:“多谢大哥。”停了一阵,才道,“将棺木停在隔壁院子。我答应过她,要带她回去大越。她会等我的。”尹独行点了点头。

  当日下午,尹独行买了副棺材回来。楚瀚不让旁人碰她,亲手收殓了百里缎的遗体。他在东厂作狱卒时,时时见到仵作收殓犯人的遗体,过程并不陌生。他替百里缎换上一套白色的越族衫裙,那是当年百里缎老远从大越带回来的,她一直小心珍藏。楚瀚从西厂厂狱救出百里缎后,特意潜入宫中,从她的私人物品中取来,想在带她回大越之前给她一个惊喜。如今虽已太迟了,至少这套衫裙可以永远陪着她。

  他留意到百里缎的身躯非常瘦弱,自出狱以来,她一直吃得很少,几年来都在旧伤病痛中挣扎度过。她从未放弃,从未叫苦,决意照顾保护自己,等候他有朝一日,带她离开京城,回去他们心目中的大越。

  楚瀚将她轻轻放入棺中,望着她的脸颊良久,低声道:“姊姊,世上没有比你更美的人儿了。你放心,我一定会陪你一同回大越去的。”他吸一口气,站直了身。尹独行助他阖上棺盖,扶他回到小院。

  楚瀚望向门外,低声道:“天亮了,我的影子走啦。”说完双手抱头,缓缓倒在炕上。自从他将百里缎从死亡边缘救回之后,她的身子便十分羸弱,命若悬丝,但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日真会失去这个如影随形、贴心知意的身边人。如今她走了,楚瀚感到半个自己也已随她而去。如果自己还有许多时日可活,那剩下来的日子已变得十分简单:当他了却在京城的责任后,便要带百里缎的棺木回去大越,找个好地方将她埋葬了,在她的墓旁陪伴她一世。

  

  第七十四章 恶贯满盈

  

  之后数日,楚瀚终日躺在炕上,头脑昏沉,时睡时醒,无心饮食,也甚少起身。尹独行请了徐奥来替他包扎伤口,自己也一直陪伴在他身边。楚瀚身上的伤势并不重,内心所受的打击却沉痛无比,几乎将他彻底击溃。他见到尹独行守在自己身旁,偶尔也会想起红倌,想起尹独行的丧妻之痛,但两人绝口不提关于红倌和百里缎的事。尹独行不时谈谈他的生意,谈谈京城琐事,楚瀚则陷入一片沉默,往往整日都不发一言。

  这日尹独行买了酒肉回来,想让楚瀚吃顿好的,一入门,便见一个汉子坐在门坎上,一柄长剑横放膝头,杀气逼人。楚瀚倚窗而坐,神色木然。

  尹独行心头一紧,知道这汉子绝非常人,定是武林高手一流。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跨入屋中,将酒菜放入厨下,来到门口,静观待变。

  但见那汉子须髯满面,剑眉虎目,相貌威严。他冷然瞪视着楚瀚,沉声说道:“我听人说,京城有个帮汪直办事的走狗,名叫汪一贵,冤害了无数正直大臣。我还听说,此人向青帮索贿不成,竟出手血洗青帮成帮主一家。我从未想过,这汪一贵竟然便是你。楚瀚,这些恶事真的都是你干的?”

  楚瀚仍旧木然望着窗外,没有言语。

  汉子拔剑而起,叹道:“楚瀚,我真没想到你会走到今日这地步!我传你武功,岂是为了让你去干这些伤天害理之事!”语毕长剑递出,直指楚瀚咽喉。

  尹独行大惊,叫道:“住手!”快步冲上,拦在楚瀚身前。那汉子不愿滥杀无辜,这剑便停在半空,刚刚触及尹独行胸口衣衫。

  楚瀚语音平静,摇头道:“尹大哥,你让他杀了我吧。能死在虎侠剑下,我这一生也算值了。”

  尹独行一怔,望着王凤祥,脱口道:“你……你就是虎侠王凤祥!”他自曾听闻虎侠的大名,知道他手下专杀大奸大恶,如今他特地来杀楚瀚,情势似已无可挽回了。尹独行虽懂得一些拳脚刀剑,但心知自己这些三脚猫的把式,在虎侠眼中自是不值一哂,只急得出了一身冷汗。

  王凤祥向尹独行瞪视,喝道:“你是何人?快让开了!”

  尹独行念头急转,知道自己绝不能让楚瀚死在虎侠剑下,留下恶名。他沉住气,说道:“王大侠,我是楚瀚的结义兄弟尹独行,是个珠宝商人。”他回头望了楚瀚一眼,说道,“我兄弟挚爱的女子刚刚死去,他原是不想活了。”他转回头,凝望着虎侠,诚恳地道,“我无力阻止你杀死他。但我想请大侠听我一言,听过之后,要不要杀他,再请大侠决定吧。”

  王凤祥将剑收回,说道:“楚瀚往年曾替我照顾爱女,并曾救过我爱女之命。我对他虽心怀感恩,却也不能坐视他作恶多端,满手血腥。你有什么话,快快说出!”

  尹独行吸了一口气,说道:“我结识楚瀚,已有十多年了。他原是个流落京城街头的乞儿,被三家村胡家收养后,练成了一身飞技。之后收养他的胡星夜身亡,他流落京城,入过厂狱,之后又被送入宫中服役,在梁芳手下办事。”

  王凤祥点头道:“这些我都知道。身世艰难非他独有,难道因此便可任意为恶?”尹独行道:“自然不是。楚瀚是有苦衷的。你见到他时,应是他被迫离京的那段时日。即使在那时,他心地仍旧纯善正直。你可知他为何离京?”虎侠摇了摇头。

  尹独行道:“他是为了保住被万贵妃迫害的纪淑妃和刚出生的小皇子。”

  王凤祥“啊”了一声,说道:“便是当今太子吗?”尹独行点头道:“正是。当时万贵妃派人来杀死小皇子,楚瀚恰好见到,一念仁慈,出手救了这对母子,相助掩藏。后来锦衣卫逼得极紧,他只好求助于怀恩公公出面保护。怀恩厌恶他身为梁芳爪牙,逼他离京,因此他那几年才不得不在外游荡。”

  王凤祥点了点头,说道:“你说下去。”

  尹独行道:“他之后为何会回到京城,也是受人所迫。太监汪直以纪淑妃和小皇子的性命为要挟,逼他回京,为自己效命。楚瀚原也不想屈服,但顾念小皇子的安危,又发现了自己的身世,才委屈跟随汪直办事。”

  王凤祥道:“汪直这人同样该杀。我下一个便要去找他。这人奸恶残忍,楚瀚甘心为之所用,助纣为虐,岂可饶恕?”

  尹独行道:“楚瀚甘心为汪直做事,一来是为了维护太子,二来则是因为……因为汪直乃是他的生身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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