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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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屋舌夫从容地背着手站在弥勒巨像前,似乎一直在等待着建文的到来。看到建文出现,他非但不惊慌,反而显得有些欣喜,“太子殿下来得好迟,在下等你许久了。”

建文向前走了几步,转轮火铳不知不觉拿在手上,枪口对准舌夫,铳里还有最后一颗哈罗德给他的银弹,“幕府将军被我们杀了,你快快束手就擒吧。”

“幕府将军?他死不死和在下有甚相干。”芦屋舌夫撇了一下嘴,用袖子轻轻遮住下半张脸,眼神轻蔑,“他不过是被在下利用的傀儡罢了。那个蠢猴子贪得无厌,在下告诉他到了佛岛能得到长生不老之术和毁天灭地之力,他就心甘情愿任我驱使。嗯……就和你父皇一样。”

“你说什么?”建文的枪口抖了一下,旋即愤怒地将手指紧紧扣在扳机上,“你不要胡说!我父皇恭简宽厚、温良仁善,怎么可能和幕府将军是一路人?”

舌夫又“呵呵呵”地轻笑了几声,秦始皇扫荡六合,汉武帝北击匈奴,还有什么成吉思汗、大唐太宗,哪个不是天纵英明的圣主?哪个没有开创万世基业?秦始皇寻访海外仙山,汉武帝沉迷丹药仙方,还不是为的长生不老,永治天下?太子殿下的父皇比这些位如何?太子殿下如何觉得你父亲便能超然世外,得以免俗?”

建文被舌夫问得哑口无言,这些名垂青史的伟大帝王少年时都曾经纵横天下、无所畏惧,可一旦老了,他们又发现纵使守在充满金玉宝贝的宫室内,让百万甲兵环绕保护自己,也无法令死神的脚步减缓哪怕一刻。对权势的眷恋与对死亡的恐惧,让他们在后半生都竭尽全力寻求长生不老的仙方,最后在绝望中死去。

但是……父皇也会是这样的人吗?建文不敢去想。

看到建文精神动摇,芦屋舌夫又向前靠过来,口中说道:“你还记得在蓬莱海上,和我一同念诵的那段经文吗?”

“那段经文?”建文想起了自己被绑到日本人的大安宅船上时,曾经背诵过一段诘屈聱牙的经文,舌夫当时听了欣喜若狂,竟和自己一同背诵。建文在震惊之余也确实疑惑震惊过,但很快也就忘记了,或者说是他自己不肯再去深想。

“你父皇是不是让太子殿下从小将那经文背熟?告诉你未来这经文能保你平安康健?幼年的太子殿下是否曾因记不住经文,被父亲惩罚过?”

芦屋舌夫的每句话都像楔子敲在建文心口上,背经文是他幼年噩梦般的回忆,每次经文背错,平日和蔼宽厚的父亲,都会对自己怒目相视,即使自己被吓哭,父皇也不曾有过丝毫怜悯之意。

“那是因为你父亲是个极其自私的人,他的温良宽厚都是做给别人看的表面文章,他从未关心过你,甚至他对你充满恐惧。你每长大一点,他都会觉得死亡又临近自己一步,是以他恨你、怕你。你的存在并不是继承皇家正朔,是的,太子殿下的父皇何曾想过将皇位让给你……太子殿下不过是你父皇用作配长生不老药的药引子罢了。”舌夫如鬼魅般凑到建文耳边,用仿佛来自幽冥的声音说道。

“啪——”

银弹打入舌夫胸口,又从背后翻滚着穿出去,鲜血从他胸口和后背同时流出。舌夫身体晃了一下,没有出声,嘴角却再次露出诡异的笑意。

“愤怒吧,太子殿下,在下需要你的戾气,就算杀死我也没关系。”

芦屋舌夫张开双手后退几步,先是“呵呵呵”冷笑,继而是得意地仰天纵声狂笑,笑声甚至压过了千万人咏唱佛经之声。一把匕首从腾格斯手中飞出,钉到他脑门上,高高的帽子被打落,舌夫头发披散,鲜血满脸流淌。可他似乎不知道疼痛,只是稍微顿了一下,又继续狂笑起来。

“看样子不妙,这家伙只怕是给自己也施了邪法。腾格斯,看看太子殿下怎么样了?”铜雀嗅出空气中不祥的气味,他警惕地看着左右老僧们的幻影,生怕危机随时出现。

腾格斯答应一声,抓住建文的肩膀拼命摇晃。可建文就如是灵魂被摄走一般,既不理睬也不回话,只是呆呆地看着前方。

舌夫的话不由得他不信,父皇在自己少年时的种种怪异举动,他在年龄稍长后早就疑窦丛生,只是找不到个头绪。如今舌夫的一席话,证实了自己的猜想,建文感到了自己长久以来坚持的信念在崩塌,自己为何而生?为何而活?自己活着的意义又是什么?这个世界为何对自己如此不公?

他看到芦屋舌夫倒退着走向身后的弥勒巨像,他伸开双手向天祈求着什么,接着铜雀等人发出了惊慌的喊叫。老僧们的幻影中,将近二百条章鱼触手似的细长物体卷曲着从地里长出、伸向天空,每条触手尖部都倒着贯穿有一名日本武士的尸体,他们正是火山丸上的失踪者。触手反转成半圆,让串在上面的武士尸体双脚着地,于是就像提线木偶那样,将近二百名被从头部贯穿的武士尸体再次获得生命,提着长刀踉踉跄跄地将建文等人包围在中间。

“诈尸!诈尸了!”腾格斯吓得抱着头大叫,别看他五大三粗的,其实从小最怕听鬼故事,如今看到这么多尸体再生。

哈罗德嘴里念叨佛郎机语的祈词,在胸口不停画十字,他手拿着瓶圣水,随时准备朝着逼近的丧尸泼过去。小鲛女反手拿着两把克力士摆出进攻架势,铜雀也表情严峻地从怀中掏出什么。几个人背靠背站着,将建文围在中间。

腾格斯正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忽然看到建文从自己身边走过。

“安答!安答!你去哪里?”

腾格斯叫了两声,建文像是没听到,径直走向对面的丧尸武士。芦屋舌夫回头看了眼被丧尸武士包围的五个人,右手折扇轻轻抬起,正对着他的丧尸武士分出条狭窄通道让建文通过,又将通道堵上。

“他这是心智被迷住了。”铜雀说道,不过他现在也没有办法救建文,先能保住自己小命才是要紧。

看到建文走出包围圈,舌夫单手将折扇打开一半朝下挥舞,丧尸武士们“嗷嗷”地大叫着,朝包围圈内的人杀去。

喊杀声中,芦屋舌夫口中再次咏唱起那古怪的咒语,建文步步前行,也跟随着他咏唱。舌夫上前伸展袖子遮住建文的肩膀,面上露出成功后的快意神情,浑然不顾及身上的致命伤,仿佛这伤痕从不存在。他扔掉扇子掏出传国玉玺,将金角拔出,露出有着曼陀罗花纹的柱形物。

弥勒巨像浑身贴满金箔,法相庄严、面色安详,老僧们的幻影忙忙碌碌,都对眼前发生的厮杀熟视无睹。在巨像身下的须弥座有个不起眼的孔洞,舌夫将玉玺的金角插进去,居然严丝合缝,并无半点差池。

建文口中念着神秘经文,神情木然,他的灵魂在开枪射向芦屋舌夫的一瞬间,就被舌夫的妖法摄去了,现在站在这里的只是具行尸走肉。舌夫口中也继续念着经文,伸手从额头上将腾格斯的匕首拔了下来,随着刀身从额头拔出,伤口竟也跟着逐渐愈合了。

他抚摸着建文的细细的脖子,将沾满血污的匕首举过头顶,用力捅下来。

血花飞溅,建文感到极大的力道将自己身体甩了出去,怀中温暖柔软,有人紧紧抱着自己。他停止念诵经文,吃惊地看着抱着自己的人,乌黑的长发散乱地铺在自己胸口,其中隐隐露出一小段珊瑚。

“七里!”

建文且惊且喜,却发现压在自己身上的七里双手无力地垂下,她后背上插着腾格斯的匕首,深深没至刀柄。不远处的舌夫不悦地皱着眉头发出“啧”的声音,他本想一刀刺穿建文的喉咙,不料却斜里杀出个七里,将建文推到一边,破了他的摄魂术。

“七里!你……”没等建文反应过来,七里突然用极大的力度将建文推开。

“不要碰我,如果你敢来给我治伤,我就立即给自己再补上一刀……”七里忍着痛抽出忍者刀,将刀刃含在口中。建文不知该如何是好,看着插在七里后背上的匕首,他想起曾听人讲过,如果此时拔下匕首,则伤者立死。

“我终于……还给你一条命……”七里眼神迷离地抬起下巴,口含刀刃,对着距离自己只有不到三尺远的建文轻轻说道,“记住破军说的话……不要让仇恨迷惑你的心,否则……你就会被舌夫控制……”

“七里,不要死啊!故事还没讲完,你说好了要追我到天涯海角的!”建文想要抱住七里的身体,用自己的性命去和死神交换,可是七里用尽最后力量咬着刀刃,不肯让他靠近。七里呼吸的声音越来越弱,口中吐出的气息也变得微弱了。

“区区鼠辈休想坏我大事,你丢掉性命,也不过是让仪式略微拖延而已。”

舌夫冷哼一声,正要再过去拉建文,突然感到强大的压迫感,这压迫感步步逼近,让他像是被鹰隼盯住的猎物,几乎动弹不得。

他朝着天上望去,白色鹰隼果然出现在天上,正张开双翼朝着这边俯冲。

“在这佛岛的结界以内,如何会有动物出现?”带着疑问,舌夫眯缝着眼看去,白色鹰隼越飞越近,它的白色翼展下闪亮的利爪也看得清清楚楚。

不对,那不是鹰隼!是人!

舌夫辨认出了逼近的人,白色蟠龙的蟒袍,黑色斗篷,身上斜系着白色包裹,双手拿着两把细剑。

如果说舌夫在这世上还有忌惮之人,第一个毫无疑问是破军,第二个就是这位郑提督。

正在和铜雀等人酣战的提线丧尸们也发现了危险来临,操纵他们的触手将他们高高扬起到空中,去截击飞临的郑提督。俯视着数十名挥舞长刀迎来的丧尸武士,郑提督手中的娥皇女英双剑在他手中振动,发出嗜血兴奋的“嗡嗡”响声。

几乎没有人看清郑提督是如何出剑的,只是电光火石的一刹那,靠他最近的十几具丧尸武士被切做七八段,连接控制他们的触手也被切碎,漫天下了场血肉雨。

跟进的丧尸武士同样无法近得他身,双剑上下翻飞,等郑提督稳稳落在地上,升空迎击的四、五十名丧尸武士早都被切得粉碎,红黑色血肉溅射得四处都是。但是郑提督依旧是一袭白袍,竟没有被粘上半个血点。

正在和丧尸武士战斗的腾格斯等人都看得呆了,剩下的百来个丧尸武士也都放弃对他们的攻击,转而去围攻郑提督。

“碍手碍脚,闪开。”

郑提督冷冷地对被解围的众人说出一句话,众多的丧尸武士一拥而上将他包围。郑提督面无惧色,双剑在人群中发出“嗡嗡”的可怖鸣叫,人头和断肢漫天飞舞,如同砍瓜切菜。

铜雀知道他们留在此处除了被误伤并无其他好处,便指挥众人将战场留给郑提督,转而去建文和七里身边。七里面如白纸,早没了血色,小鲛女抱着她渐冷的身体,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但已经无济于事。

“如此下去,只怕非死不可。”小鲛女贴着七里的脸哭泣起来。

“你那还有什么能救命的好东西没?”腾格斯问哈罗德,哈罗德身上的那些口袋里总是装着许多奇奇怪怪的道具和草药。

可是,这回连哈罗德也没办法了,他把几个兜都翻出来,给腾格斯看空空如也的口袋,愁眉苦脸地说道:“咱身上原本也没有什么能借尸还魂的宝贝,若是沈缇骑在时,或者还可问问他有什么可用的虫子。”

“沈缇骑……”建文心中一动,他想起进入佛岛前,沈缇骑掷给自己的小竹筒。他连忙伸手进口袋里去摸,果然硬邦邦的有个小东西在。

“有了有了!”建文掏出那竹筒,拔下上面的软木塞子,里面盘着一条肥白的虫子。他像是见到救星,欢喜地跳将起来,跑到七里身边,学着沈缇骑上次救七里的模样,将肥白虫子倒在七里胸口。那白虫子像是知道自己使命何在,弓着身子顺着七里的胸口爬到脖子上,又钻进了她口中。

七里苍白的面色竟然开始恢复血色,见时机不差,小鲛女慢慢从她背上拔出匕首。这虫子的药效也真是神奇,被拔出匕首的七里疼得一皱眉头,随即舒展。背后的伤口在冒出些黑血后,竟然很快便愈合了。七里“唉……”地长吁一口气,含在嘴里的刀刃也拔了出来,忍者刀“咣”地掉到地上。

“行了傻小子,可以换你抱着了。”

铜雀用力拍了一下建文的后背,建文愣了一下,立即从不情不愿的小鲛女手里抢过七里,紧紧抱在怀里。在抱住七里的瞬间,他感到身体产生隐隐的麻痛,这是正在迅速恢复身体的七里体内仅存的疼痛,建文满心欢喜地分享着这疼痛,这是他仅有能为七里做的,也是七里允许他为自己疗伤的程度。建文感到七里的手抱住了自己的后背,轻轻地抚摸,她的下巴架到自己肩膀上,对着自己的耳朵悄声说道:“笨蛋,你抱那么紧,好痛。”

喜极而泣的建文这才发现自己抱着虚弱的七里竟然用了十二分的力。

腾格斯在一旁忽然大叫起来,建文顺着他声音看去,只见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一百多名丧尸武士都被斩杀,尸山血海中,郑提督巍然屹立,双手持着娥皇女英二剑,上衣雪白如初,依旧没沾上半个血点。

看过郑提督和破军大战的建文,自然知道郑提督剑术举世无双,只是在他记忆中的郑提督,是那个总会拿着玩具陪自己玩儿的外臣,见了右公公也会恭恭敬敬行礼。此时的郑提督鬓角花白,眼角的鱼尾纹也变得深刻,只有一双眼睛放着炯炯精光,和建文记忆中那个总是双睑低垂、在朝廷里低眉顺眼的郑提督判若两人。

他想起了破军给他讲的青年时代英姿勃发的郑提督,那个他并不熟悉的青年英才,和破军一起被祖皇爷誉为大明“双璧”的郑提督。那时的他,应该也是如现在般有着清澈的双目,是朝廷的污浊、官场的黑暗,将他变得圆滑世故,让他的双眼变得失去原有的光泽。

这才是,郑提督应有的样子。

建文一下子被郑提督吸引住,就如当初被破军一下子吸引住,仿佛这个人他是初次相见,与他的生命从未有过交集。

“芦屋舌夫,你可认识妖僧来复?”郑提督声若洪钟,将众人震得耳鸣不已。

“你说来复大师?”舌夫上下扫视了几眼郑提督,用袖子挡住嘴,“如何不认识,他不是贵国先帝最宠幸的大和尚吗?听说还想要封他为国师,后来不知为何人所杀。”

“是我杀的。”

郑提督此言一出,舌夫脸上的肉颤抖了一下。

“先帝为这妖僧蛊惑后性情大变,耗尽天下财帛建立起空前的水师,下南洋寻找佛岛。我大明水师建立初心本是为守护天下苍生,但先帝为来复所惑穷奢极欲,派遣多路人马四处秘密寻找海沉木以及搜罗奇珍异宝,干下不少伤天害理之事。”说到这里,郑提督瞟向小鲛女,目光中略带歉意,“其中就包括这小姑娘的全族老小,只因先帝不希望知情之人太多,加之又贪图用他们炼什么暖荧脂来享用。”

小鲛女听到此处,望向郑提督的目光中满是悲愤,郑提督略一合眼,又转盯着舌夫,“后来我几经查访,发现这来复并非常人,他接近先帝并非贪图高官厚禄,而是别有目的。”郑提督话一停,用娥皇剑指十数丈开外的舌夫,“他的所作所为,就和你对幕府的武田将军所做一般无二。你们都以长生不老、统治天下为名,蛊惑各自主上前往寻找佛岛。就在先帝要率领大明水师全体舰队寻找佛岛的前夜,我亲手杀了随行的来复,发现他的尸身竟然不是人形……”

“难怪在下后来和来复再也联系不上,原来是死在你的手上。然后你又弑杀了行止可疑的皇帝是不是?”舌夫始终用袖子挡着半张脸,谁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不,我是想去死谏的。当夜我去见先帝请罪,禀明杀死来复之事,并劝说先帝放弃劳师动众寻找佛岛。那天晚上,我看到先帝的脸色变得黑沉沉阴郁,接着面部变得不似人形,从口鼻中都伸出无数触须,眼睛也变成黄色。我弑君时,陛下已经变成怪物,为了大明社稷我不得不痛下杀手。”

建文在旁静静听着这一切,他不敢想象,那一夜的事,竟和自己所思所想远不相同。他亲眼所看到的郑提督弑君,竟有着可怕的阴谋和妖术藏于其中。他左看看郑提督,右看看芦屋舌夫,竟不知如何是好。

他呆了片刻,站起身问郑提督道:“那日我见你杀了父皇,既然有此种隐情,你为何不讲给我听?”

郑提督苦笑一声,和建文的这场对话,被拖了太久,“太子殿下当时只顾要逃,哪里肯听我说句话。我当时也是逼不得已,做下这等不忠之事,想着只说先帝暴病身亡,拥立太子殿下即位。我自知罪孽深重,不敢自比伊尹霍光,只想着待太子长大后,再自裁以谢先帝。”

“那你为何不设法找我回来,却要拥立我叔父燕王殿下登基?”

“太子当时踪迹难寻,燕王镇守北地拥兵自重,对皇位又觊觎已久,拥他为帝也是不得已为之。皇位若是常年空悬,只怕大明又将酿成一场生灵涂炭的八王之乱。”

八王之乱是西晋末年八位手握重兵的王爷因帝位进行的内战,结果导致天下分崩离析,终酿成诸胡入侵的永嘉之乱。这段历史建文是知道的,他本对皇位并未有太多兴趣,让予燕王叔父也并无不可,只是想到破军的身死,又问郑提督道:“你道是为了天下杀我父皇,这话我如今也都信了。只是你又为何追逼蓬莱,害死破军?我本已无意和燕王叔父争夺什么劳什子地位,你又何必步步紧逼?”

“不是我步步紧逼,实在是情非得已。”郑提督想到破军的死也不禁黯然神伤,只是他的苦闷却难以为别人所道,“我和破军情同手足,如何肯杀他?只是今上有志要扫平宇内,又要将你斩草除根,这才命我率领大明水师主力南下。这皇帝的位子,从来容不得旁人有分毫染指之意,古今多少兄弟相残事都是为它而起。我若不领命,今上自然还会委派他人,我本意是要让破军归附朝廷,挟此功劳向今上死谏,恳求他将你封个亲王,衣食无忧地度过后半生,也算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呵呵呵……好一个弑君谋主、拥立旁支的忠臣。只是你的燕王皇上并不信任你,不但派遣右公公做监军,又派胡大人率领锦衣卫暗地里监视你,你这番苦心,不过是自作多情罢了……”芦屋舌夫插嘴打断郑提督。

郑提督面色一沉,喝道:“住口,我自与我家太子说话,你这妖人死到临头,如何还敢多嘴?你若是将佛岛与妖僧来复的事交待明白,我还可放你条性命。”

“呵呵呵……我当然会告诉你们……”舌夫背对着郑提督走到弥勒巨像下,伸手抓住插在上面的玉玺黄金角,“在你们讲话这段时间,里面的信息都已传输干净,只待我主降临。”

“你说什么传输?”郑提督问道。

“既然死到临头,就让我讲给你们听听。”芦屋舌夫抓着黄金角慢慢转动,“武则天从显照大师那里得到帝王之珠,做了皇帝,这一切都是我们的计划所在。你问我和来复和尚是什么,告诉你,我们和显照是一样的人。我们无处不在,潜伏在世上诸国君王身边,或是国师,或是阴阳师,或是主教……显照大师诱使武则天建立佛岛,又令她以为输送高僧大德万人于岛上,自能感动弥勒降临,赐她永生之寿,可惜在她输送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名高僧后就驾崩了。”

“第一万个人莫非不是和尚?”建文看看周边老僧们的幻影,想到方才舌夫要杀死自己的举动,确信自己猜得不错。

“太子殿下果然天资聪颖,”舌夫捂着嘴又是一笑,“原本显照大师预定的第一万人,乃是被贬为庐陵王的中宗李显。可惜武则天并未等到奉献亲子那天,显照大师功亏一篑。我等在诸国皇室苦苦寻找了数百年,才派遣来复到你父皇身边,劝诱他将你作为这第一万名祭品生下来,并加以悉心调教。你父皇从小教你背下的经文,其实乃是召唤我主的献祭咒文。”

“你们骗了我父皇,还骗了我……”建文的两个拳头紧紧攥在一起,他没有想到,自己甚至连出生都只是为了当做父皇的药引子而已,自己的存在似乎本就是个错误。他想起难产死去的母后,也许那也是由于来复施展的邪术造成的。

“你父皇的贪欲强过我们见到过的任何一位帝王,这也是我们选择他的原因。”舌夫将黄金角又转了两圈,忽然又对建文说道,“最后再告诉你个秘密。你们所有人都是这因果律中之人,你是,铜雀是,七杀是,还有这位鲛人公主……你们的命运早在几百年前就定下了。显照大师用帝位和长生一步步诱导武则天将全部精力放在东方,从迁都洛阳开始,放弃西域远征百济直到建立佛岛。她自以为是为了自己的帝位和长生,实际上却是在为我主效劳。还有你的大明朝,为何都城会从凤阳变更成东方的金陵,你还不明白吗?”

建文听到背后“当”的一声脆响,那是铜雀手中的小铜雀落地的声音。七杀祖先的波斯帝国,还有铜雀的百济王国,竟然都是武则天被愚弄的牺牲品,这是他们谁也没有想到的,他们所有人的人生,竟然都在被一群神秘人玩弄着。

“咔吧!”

芦屋舌夫似乎将黄金角转到了头,随着这声响,弥勒巨像身后出现了五彩的曼陀罗光环,光环旋即分散成千百条色彩斑斓的光环飞向天空。苍白的天空像是被拉下一层黑色大幕,从天顶到地面,将原本白茫茫的空间完全变成的黑色,诵唱佛号之声被悲鸣所代替。

来来往往的老僧们的幻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团团青白色的鬼火。

腾格斯吓得张大了嘴,抓着哈罗德肩膀,捏得他哎呦哎呦直叫。铜雀左右环顾,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我等之前所见都不过是幻像,其实这九千九百九十九名老僧早都被害死了,留在世上的不过是生前幻影。如今所见的这些鬼火,才是他们的真实模样。”

紧盯着弥勒巨像的建文率先看到了更为恐怖的一幕:金装的弥勒巨像随着黑幕拉下被褪去闪光的金色,组成弥勒的并不是石头或者土木,而是活生生的人!一个个形容枯槁、身体已变成酱红色的人!

建文揉揉眼,恐怖的景象并未消失,反而更加清晰,那是成千上万老僧的身体被累积在一起堆砌成的佛像,老僧们如同地狱的恶鬼呻吟咆哮着,他们的身体被紧紧固定在一起,只能伸出双手,企图抓到些什么。

黑幕过滤了妖术造成的一切幻象,将恐怖的真实展现在众人眼前。舌夫放下挡着脸的袖子,郑提督细长的凤眼愤怒地闪过一阵杀意,舌夫的真实面容与来复还有变异后的先帝并无区别,毫无人性的脸上几丛触须自口鼻蠕动着伸出,眼睛是金黄色。

“这些老僧应当为能成为召唤我主的人柱感到幸运,更何况,我主赋予了他们永生,他们活了数百年至今尚未死去。”

“这样的永生还不如死了的好。”郑提督咬着牙说道,手中双剑再次发出嗡嗡的鸣叫。

人柱大佛身后的黑幕显现混乱的旋涡,这旋涡比大佛还要庞大,从中伸出许多粗壮的触手。

“这是什么?”建文仰视着从旋涡里出来的东西。

“这是我主深渊之神在现世的具象化,我们称它为海王。”舌夫又习惯性地用袖子挡住嘴,“其实你们在来到这里时见过它,只不过见到的不是全部。旋涡和雷暴,都是海王大人的触须搅动出来的。还有,这佛岛之所以会偏移,也是因为被它驮在背上的关系。”

“是那东西?”建文感到不寒而栗,他想起在佛岛外围的七个龙卷风中,看到过黑色的怪异触手,原来竟是这东西的一部分。舌夫运用空间转移的妖术,竟将它从海底搬了过来。

海王的触须足足走了半刻钟,身体才从黑色旋涡里爬出来。它长着类似鲸鱼却狭长得多的身体,背生倒刺,头顶和口中都长着粗大的触须。如果用铜雀的座鲸蓝须弥做比较的话,海王至少有三十个蓝须弥那么大。

海王庞大的身躯走了许久,才完全从旋涡中走出来,它的身体重重摔在地上,引起一阵不小的地震,建文等人几乎都站不住,连郑提督也后错了半步。

海王没有手脚,却像蛇那样将半个身体直立起来,触须从口中乱纷纷伸展出来。

“海王原本是万年前生活在南海海底的抹香鲸之神与霸王乌贼之神,它们相互缠斗,后来终因力竭死在海底。两者的戾气缠绕着尸身经万年不衰,是以我教众用深渊之术将两者结合而成海王,作为我主降临此世所用的身体。现在只要将太子献祭,我主即可降临,附身其上……”

说着,芦屋舌夫走向海王。他的身体与海王相比,只如一颗米粒大小,他高举双手咏唱起怪诞的咒语。海王低下头,张开满是尖牙和触须的口器,伸出长长的触须将他卷起。

“舌夫,你意欲何为?”建文见舌夫似乎是要将身体作为海王的饵料,惊愕地喊道。

被触须卷起的舌夫回望建文,面色如常,仿佛他奔赴死亡是件异常轻松的事。

“我等教众为深渊之主而生,在这世上活了数百年。如今我主即将降临,我身留于世上又有何用?不如用来增强海王法力,以迎接主临。”

“但是你岂不就死了?看不到你的主降临?你为此而生,又有何意义?”

“呵呵呵,这很重要吗?”

舌夫说完了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句话,被海王的触须卷入口中,直到被吞入喉咙,还能听到他“呵呵呵”的笑声。

吃掉芦屋舌夫的海王似乎精神大振,它仰天发出低沉的嘶鸣,声响犹如火山爆发。嘶鸣之后,它眼珠转了几圈,终于定在建文身上。

海王后倾了一下身体,卯足力气在地面滑动着朝着建文飞扑过来。

郑提督如白鹰般飞起,手中的娥皇女英快如闪电,将海王大张的口中伸出的触须砍掉一簇。海王痛极,又伸出头上更为粗壮的触须来抓郑提督,郑提督踩着他的嘴背跳起,双剑十字占下,将触须切成三段。

“快跑!”

暂时阻止了海王的进攻,郑提督朝着建文喝道。腾格斯抱起身体虚弱的七里,又提着哈罗德脖领子跑出好远,小鲛女也跟着跑了出去,只有铜雀跑出几步回头一看,只见建文还站在原地没有动,望着九千九百九十九位蠕动的高僧组成的弥勒巨像。

“我的太子殿下,你怎么不走啊?”铜雀过来要拉建文,却被他甩开。那边郑提督和海王又斗了一个回合,被切掉触须的海王扭动身躯,伤口处很快又长出了新的触须。

“他们在喊叫。”建文呆呆看着巨像。

“那是舌夫他们的妖术,你跟着我快跑就对了。”

“不对,他们是喊救命,他们是在求我救他们。”建文朝着巨像走了过去,铜雀也不想再跑,他似乎有些相信了建文的判断。

那边郑提督和海王几番交锋,缠住了海王的攻势。只是海王虽说每次交锋都会受伤,伤处却会立即长出新的触须,倒是郑提督几番得手后,显然速度和力量都弱了不少。他本指望建文能趁着这段时间赶紧逃走,却见建文反而朝着巨像走去,此时海王在地上快速滑动着又朝他冲来,郑提督只好专心应付,无暇多想。

建文走到巨像前,组成须弥座的众僧朝着他伸出干枯的手臂。他们的眼窝里都没有眼珠,口中没有牙齿和舌头,耳朵也被割去,可知生前受了多少磨难。

“这些高僧以为自己是为救天下尘世苍生,秉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信念被骗到这佛岛上。谁知这里等待他们的却是地狱的折磨,以及邪法对他们身体的控制,他们的修行反而使他们的身体成为制造人柱祭品最好的材料,以至于永在此处无法转入轮回。”

想到此,建文忽觉得心中一阵悲悯,泪水止不住地掉落下。他想起被邪法控制的父皇,想起难产而死的母后,想起自身的坎坷命运。

“痴儿还未开悟,得珠而未得法,可见缘法尚未亲至。”

巨龟寺老龟的话在耳边回响,建文默念了几遍,只觉得头脑中灵光突现,似乎明白了老龟的深意。自己体内这颗海藏珠内中嵌着一枚砂砾,看着最是不起眼,其功效又是将别人的伤痛转移到自己身上这般毫不利己的功能。

“难道我得此珠,缘法自然,竟是为普度这些老僧?”

建文想起了许许多多在书上看过的佛经故事,莫不是牺牲自身,成全他人。又想起到达佛岛时给七里讲的《大唐三藏取经诗话》故事,唐三藏大彻大悟后,肉身躯壳顺河而去,从此成了无用之物。自身这幅皮囊,与其被人争来争去,又何如拿来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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