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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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抱鹤摇摇头,厉声道:“胡说!你不后悔!直到刚才你向铁恨装模作样地说起这件事时,依旧没有提到过赎回我娘!你要我,只是因为我身上流着你的血,是你凌家的人!而我娘呢?”

他的眸子渐渐锐利起来:“就是由于你卑鄙肮脏的自私,才使我完全失去了幸福。让那个畜生在月亮下奸辱我娘亲,逼着我亲手杀母!你若是继续活着,我怎么能忘掉这一切呢?所以,你还是死了吧。”他的手突然挥动,万千落叶中仿佛突然起了一丝清风,并没惊起一点微尘,只是在万物之上轻柔地掠过。凌抱鹤的剑尖就隐藏在微微清风中,对着李知县心口一剑刺下。

这一剑于大柔和中蕴含了大刚猛,虽然无声无息,却又仿佛天风海雨,带起一股无形的压力,随着那剑尖隐隐荡开。可见凌抱鹤在这段日子,也是功力大增,在剑术上又更上一层楼了。

李知县瞳孔骤然收缩。他枯瘦的身子静静坐着,身形一动不动。剑尖倏然已及身,蕴含的真气登时爆炸开来,刹那间逼出的一股凌厉气势,宛如大沙漠上的暴风,猝然爆发开来。李知县的身子似乎动了动,又似乎没有动,依旧平静地坐在原地,他的眸子中却露出种很深沉的伤痛。他的双指竖起,凌抱鹤的剑已不知在什么时候,被他夹在了指间!

这干枯的老人,竟然是位深藏不露的高手?

凌抱鹤跟铁恨心中都是一凛。

李知县目中爆出一串精光,盯在凌抱鹤身上:“你要杀我?”他的话意冰寒,似乎不能置信,又似乎开始绝望!

凌抱鹤淡淡道:“这不正是你所要的么?只有杀了你,我才会真正恢复!”李知县面容一阵激动,大笑道:“好!好!我一力维护的儿子,今日竟对我说出了这样的话!人生在世,当真就不能行好么?”

凌抱鹤脸上也是一阵冲动,爆发出一阵更猛烈的笑声:“行好?儿子?十二年前你将我娘跟我卖给别人时,我就已经不是你的儿子!若不是你,我娘怎么会死,你可知道,她是死在我手上的!我必将也要你死在我的手上!”他深吸了口气,脸上狂态稍敛:“这世上如此痛苦,你就让我为你解脱吧。娘一直在等着你呢。今天也必将是个月圆之夜,这纯净的月华,会指引你与娘相会的。”

李知县脸上神色越来越沉,怒斥道:“荒谬!我教你的圣贤书都枉读了?你娘已经死了,死者已矣,只要我们好好活着,你娘就会安心了!”

凌抱鹤高声喝断道:“不!我娘不安心!我知道,她永远不会安心的,我时时刻刻都会看到她,她的眼神告诉我,她每一分、每一秒都忍受着痛苦的折磨,一点都不安心!”他按住胸口,微微昂头望着苍苍的天穹,双目中隐隐的紫色又开始流转起来,喃喃道:“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李知县怒道:“混帐!尽是怪力乱神!连自己的老子也想杀,你…你这畜生!”

凌抱鹤哈哈大笑道:“我是畜生,你是什么?李俟同,我问你,你当真有半点为我娘想过么?”李知县缓缓闭上了眼睛:“孩儿,这件事的确是我不对,但你娘亲出嫁从夫,肯为丈夫牺牲,乃是她的贤德,我所后悔的,就是当初没有将你带走。”

凌抱鹤目眦欲裂,大喝道:“杀!”突地一股强猛凌烈的真气从他身上爆发,有如九天雷神震怒一般,轰然爆裂而开,向他手中宝剑贯去。清鹤剑顿时发出一声长吟,通体骤然明亮起来,万千芒尾闪烁缭绕,宛如一只大鹤,嘹亮地啸叫着,冲天而起!

第十章 归去来兮抱鹤吟

李知县双指还夹在剑上,那股大力宛如闹海巨龙,摇头摆尾地呼啸而至,他突然生出一种感觉,没人能够抵挡这股力量!这力量仿佛贯天地而独立,如明月般垂照芸芸众生,没人能抗拒,也没人能不从!李知县心头一振,身子突然冲天拔起。那股力量从他身下一掠而过,突然就止息了。

来是空言去绝踪。

李知县身子悠悠落下,心中突然生出种虚幻之感。这力量的来去都太过突然,惟有其中饱含的浓浓恨意,却似乎千万年都不会消退。李知县只觉胸中一阵苍凉,似乎一切希望都被这种恨意硬生生地拉开,变得茫茫然地不真实起来了。转首之间,他方才坐着的凳子已然化作齑粉,纷纷扬扬撒了一地。

李知县长眉剧挑,嘶声道:“你这杀母弑父的孽子!”袍袖拂动,向凌抱鹤抓了过去。凌抱鹤身子一沉,长剑斜挑了上去。李知县身形晃动,已然一指点在了剑脊上。清鹤剑发出一声“嗡”然长鸣,倏地弯折。凌抱鹤脸上闪过一丝苍白,他一咬牙,长剑跟着挺出。

李知县冷笑道:“你知道么?你这不死神功其实还是我设计传给你的,现在你倒要用它来杀我么?”

他呼地一掌推出,“你可知道当初我为了得到这不死神功,费了多少心力!不知好歹的畜生!”他掌势才起,登时小屋里卷起一阵冷森森的狂风。李知县身随风动,将这阵狂风压成一股宛如实质的风柱,向着凌抱鹤冲了过去:“今日我就要打醒你!”

那风柱蕴含了李知县十几年性命交修的内力,厉害非常。凌抱鹤就觉周身被刮得一阵生痛,剑光被这风力压住,顿时一暗。但他的个性,却是一向舍生求死,宁折不弯,当下一声大喝,手中清鹤剑猛掷了出去!

李知县冷笑一声,风柱去势不衰,他手指扣出,便将那飞纵而来的清鹤剑抓住。哪知那剑上蕴含的劲力狂猛至极,以李知县的修为,都忍不住全身一振,风柱去势也随之一缓!

凌抱鹤要的就是这片刻的机会,倏然合身扑上,大叫道:“我们一起死吧!”

李知县怒道:“谁跟你一起死!”一掌冲出。掌风咝咝,室内寒意大作,小炉上旺烧的炭火发出几声轻响,竟硬生生地被冻了起来。凌抱鹤却全然不惧,手一翻,直向李知县的双掌迎去。

李知县冷笑道:“我这层冰掌又岂是你的不死神功能挡住的?”凌抱鹤咬牙不语,他的手才与李知县相接,便发出一阵咝咝的细声,一道冰线缓缓升起,自手掌而至手臂,向他的胸口攻去。凌抱鹤勉力运功,抵抗身上越来越重的寒意,但李知县功力实在太高,那冰线竟然丝毫不停。

李知县喝道:“今日只须你磕头认错,我们父子依然是父子,这等神妙的武功,我早晚要传给你,你难道还要执迷不悟?”

凌抱鹤的眼睛突然抬起,他的双目中竟然也深蕴一片冰寒。李知县没来由地就觉得一阵恐惧。

凌抱鹤低叱道:“死!”他全身突然溅起一片血痕,有如细龙般迅速游走全身。一时他就仿佛烧坏了的陶瓷般,全身都布满了细细的裂痕。鲜红的血液从这裂痕中扑扑而出,却并不滴下,全都化成迷蒙的血雾,将凌抱鹤罩了起来。刹那间凌抱鹤全身升起一股强到不可思议的剑气,倏忽直上高天,然后宛如流星一般,轰然向李知县坠下!

李知县骇然道:“天魔解体大法!”脸上神色剧变,全力向后避开。凌抱鹤运足最后残余的功力,死死抓住他的双掌。

李知县大呼道:“快放手!这样你也躲不过!”

凌抱鹤淡淡道:“那不是更好么?”

李知县大呼道:“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不…不要杀我!”

凌抱鹤身子陡然一阵颤动,剑气凌空傲旋,轰然击下!澄碧的光芒有如万蛇飞舞,光华错乱,强横的真气互相撞击在一起,登时形成猛烈的爆震,向四周悍然溢出。

铁恨举手遮住脸面,等震波渐渐平复后,举目看时,就见李知县跟凌抱鹤都是浑身浴血,躺在地上。却是一南一北,这两父子到最后还是不肯在一起。铁恨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心中只觉连伤痛都没有了。他是个执法者,从律法来讲,这两人都是罪犯,他都应该捉拿,但不知怎的,他只想快快走开,到个小酒肆里痛饮一场,醉得神智昏迷,不要再看到这两人了。第一次,他对自己的职责产生出一丝怀疑。

李知县的身子动了一下,眼睛缓缓睁开。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周围,突然大笑道:“我没有死!我没有死!”

铁恨见他苍苍白发,干枯的脸上却尽是对生命的贪婪,不禁一阵厌恶。

李知县翻身坐起,道:“威震天下的天魔解体大法都打不死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见我的官路还不止一县知事。小畜生,你如此对你老子,不怕天诛么?”

凌抱鹤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天魔解体大法虽能将人的功力瞬间提升三四倍,但也将其精气吸收干净。凌抱鹤虽然修习的是不死神功,生命力及其强韧,但在天魔解体大法的打击下,却也后继无力。只觉体内宛如出现了一个极大的洞口,残存的生命力不住向其中涌去,生之意识越来越微弱了。迷迷茫茫中,他就看到一个温和的笑容在眼前闪现,轻轻地呼唤着他的名字。这声音仿佛天使的羽翼将他缓缓包裹住,微淡的光芒滤尽人世间所有的痛苦,托着他向不可知的九重幸福之天飞翔而去。

凌抱鹤喃喃张开口,吐出两个的模糊字眼:“娘…娘!”

李知县怒道:“死了还叫娘!我李俟同没有你这种窝囊儿子!我这就打死你算了!”他催起残余功力,摇摇晃晃向凌抱鹤走去。

铁恨惊道:“不可!”

李知县骤然回头,恶狠狠地道:“胡说!我县令说话,哪有你小小捕头插嘴的份儿!”他脸上五官扭曲在一起,双目中精光暴射,竟然也已有疯狂之意。铁恨心中 又是一凛。

李知县喝道:“我自己的儿子,我喜欢怎么处置,别人怎能过问?我生他出来,便是打杀,也没人能管得了!”

铁恨沉声道:“生死事大,不能任何人能武断的。有我在,便不容你杀他。李知县,你做的恶也够了,跟我去投案自首吧。”

李知县狂笑道:“铁恨!你算什么东西,敢对我如此说话!我今日就将你和他一齐杀了,看你凭什么不容!”手腕一旋,暴击铁恨。

他虽在凌抱鹤天魔解体大法下受了重伤,却依旧真力充盈,这一掌击下,铁恨仓促接招,身子便是一晃。李知县更不停留,又是一掌击下。铁恨第一掌便失先机,这时被他暴风骤雨般一顿攻击,一时手忙脚乱,就觉心肺间一口浊气越聚越重,手上劲力也越来越弱。

李知县须发俱张,大笑道:“铁恨,我官大一级压死你!你还能将我捉去归案么?来啊!来啊!”口中狂笑不停,手上一掌掌也推出不停。他的掌力奔涌绝伦,铁恨初通阴阳大要,一时竟难以抵挡。

铁恨冷冷道:“人定不能胜天,今日你虽强,也必有弱之一时。恶贯总会满盈,李知县,你不要心存侥幸了!”李知县怒道:“胡说!我要杀了你,就证明是天眷顾我,以后飞黄腾达,还有我享受的时候!”

铁恨怒道:“我向来敬佩你的官品,就连刚才,也真当你诚心悔过,心中还犹豫到底要不要原谅你的罪过,哪知你是装模作样!原来不过是一个抛弃妻子、利欲熏心的权狗!”说话间,他的身子倏然如面筋捏就的一般,从中间齐齐断折。

李知县奔雷般的掌劲立即排空,铁恨身子鬼魅般折了折,已紧紧贴在他身前,一字字沉声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阴阳合一的真气倏然吐出!

李知县眼神中闪过一丝惊恐,双掌来不及收回,被铁恨打得斜飞了出去。铁恨痛恨他伪善无良,这一拳再不留情,李知县半空中胸前格格响了几下,左肋的肋骨被铁恨拳上潜劲尽数击断。

铁恨冷冷地盯着在地上像狗一样爬着的李知县,心中尽是鄙夷。李知县缓缓爬起,向着铁恨一阵摆手,急道:“你…你不要打了,我跟你归案便是!”说着,捂着胸口一阵咳嗽。暗红的鲜血从他胸口不住溢出,将他的衣衫尽数打湿。他的眼神突然变得非常古怪,盯着胸前,竟抬不起来——一枚亮晶晶的剑尖突然贯了出来,将他刺穿。

凌抱鹤的声音虽有些喘息,但依旧阴沉而冰冷:“你不用归案的!”

李知县发出一阵细长的尖啸声,功力骤然回吸,凌抱鹤被他一把抓住,凌空摔到了面前。李知县的面容一片灰败,喃喃道:“儿子!儿子!”他突然狂笑,“杀的好,杀的好,心狠手辣,六亲不认,果然是我的亲生骨血!”

凌抱鹤眼神直逼着他,冷冷道:“我们只是血脉上的父子,我恨不得身上的鲜血尽数流干,好与你摆脱一切干系。”

李知县脸上一阵翻动,哑声道:“好!好!”他的话语中满是苦涩,“可不管怎样,我总将你当做血中血,骨中骨。你要摆脱我?我让你一世都再摆脱不了!”

他的手倏然覆在凌抱鹤的天灵盖上,深深吸了口气。铁恨就觉眼前仿佛幻象一般,李知县的身躯竟然随着这深深一吸,渐渐凹了下去。他使劲揉了揉眼,却发觉这并非幻觉,李知县竟然在逆运内息,将全身功力化为丝丝白芒,直灌入凌抱鹤体内。

凌抱鹤嘶声叫道:“不要!快将你的脏手拿开!”

李知县嘎声笑道:“来不及了。”他的身子倏然踉跄后退,缓缓坐倒在堂中太师椅上,远远望着凌抱鹤,道:“此后你将再也无法摆脱,我注入的这股真气,自己是化不掉的…所以,终你一生,我的真气会提醒你,你是我李俟同的儿子,就连上天也无法改变!”

凌抱鹤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呼,突然一拳击出!这一拳李知县再也无法躲开,他就跟一张肉饼般,倏然黏在了椅背上。红木做成的太师椅轰然炸开,碎成千千万万,李知县脸上浮出一丝诡异的微笑,柔声道:“儿子,你此后将作为我的影子而活…永远。”他的脖颈终于无法承受头颅的重量,嗒然折断!

鲜血,宛如一蓬妖艳的红莲,邪恶而灿烂地盛开在夜空中。

凌抱鹤抱头长声惨啸,仿佛极为欣喜,又仿佛极为痛苦。他的眸子渐渐扩开,竟然又变成妖异的紫色!这紫色越扩越大,凌抱鹤的呼吸也跟着变得粗了起来。铁恨心头一沉,暗暗戒备。

凌抱鹤双掌扫出,一股强横凌厉的剑气卷地而起,他大吼道:“不是这样的!不是!”剑气哧哧乱响,倏然凝成一道辉煌的亮光,在铁恨面前炸开。凌抱鹤双手跟着推出,将剑光撞得直向铁恨飙去!

他这时武功大进,剑光霍霍,竟将这小小斗室一齐充满,随着剑势前冲,仿佛整个斗室都被他一齐搬起,向着铁恨掷去!

铁恨不敢大意,运起金蛇缠丝的功夫,登时身体化成极细柔的软条,随意扭动,躲过一波波汹涌而来的攻击。凌抱鹤倏然一声大喝,剑光陡然亮了一倍,星光点点,飞溅开来。刹那间仿佛漫空都是有形无形的剑气,铁恨身法虽然怪异奇特,却也只感再也无法躲闪!

只见铁恨身子一拧,陡然也是一声大喝,双拳一齐击出!拳劲才吐,就化为两声霹雳,在身前炸开。铁恨功力连催,霹雳炸裂之声不绝,将凌抱鹤强横的剑光冲开一线。

凌抱鹤见久攻不下,突然收剑,铁恨掌势击空,微微一呆,就见凌抱鹤身形盘空,剑势摆动,化成一个巨大的光幢,将身体护住,猛然向铁恨撞了过去!

铁恨心中叫苦,不知为什么凌抱鹤竟又忽然发疯,莫非真如他父亲所说,这道罪恶的阴影将随着真气灌入他体内,永远无法消灭?

铁恨摇了摇头,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只是个捕头,捉拿犯人之事他或者擅长,但要让他分析犯人的心态,那就全然不行了。眼见凌抱鹤攻势越来越烈,当真是有苦难言。难道真要在这里和他拼个你死我活?

突然,县衙外传来几声琴音。

凌抱鹤紫色的眸子突然跳了跳,猝然住手,仰头仔细分辨那琴声。铁恨见他神情古怪,当下也不再攻击。

墙外的琴声转了几转,渐渐低沉,琴声袅袅,悠悠远去。凌抱鹤大叫道:“你是谁!”

墙外琴音叮咚,却无人回答。凌抱鹤收剑而起,轻功展开,化做一只大鹤,凌空盘旋,追了出去。铁恨心下好奇,也跟着越出围墙。

室内只留下李知县残缺的躯干,呆坐在椅子上,而他满是血污的头颅滚落红炉脚下,茫然的眼睛犹自往上翻起,盯着沸沸腾起的茶壶,仿佛在忏悔,又仿佛在询问。

无论如何,他这一生是彻头彻尾地错了!

铁恨翻出之后,就见凌抱鹤立在长街的一头,他对面立着一位灰袍人,两人静静对峙,不发一言。

良久,那灰袍人淡淡道:“你不认识我了么?”

凌抱鹤举手一挥,凌厉的剑气倏然破出,将长街地面斩开一道长长的裂口。他呼喝道:“我什么人都不认识!这世上一切人都该杀,我一个都不放过!”

“你已经忘了么?我们不是有过约定,武功并不是用来快意恩仇、满足一己之欲的,最好的复仇方法是让天下再没有冤屈。十二年前我们在大明湖畔击掌为誓,共图大计,怎么你全都忘记了?”

凌抱鹤突然打断他道:“你不要再说了!我…我的头好痛啊,求求你不要再说了,你杀了我吧!”灰袍人摇头道:“你的命珍贵得很,不值得为了这些小事而牺牲。这世界不是你我的世界,也不是某些人的世界,总有一天,你会发现,计较于这些恩怨情仇,是很不值得的。因为…”

他的声音一变而为深深的低沉:“因为我们的生命,有更重要的意义。”他怀中的古琴突然响了起来,琴音连振几振,凌抱鹤眸中紫色不由自主地随着跳动起来。

灰袍人叹道:“睡吧,等你醒来时,就会没事了。”他的眸子中放射出流转的彩芒,一鼓而充盈整个眼睛。在月光下,他眸中色彩变幻不定,越来越深,竟是双瞳重叠而生。

凌抱鹤不由自主地抬起眼来,盯住灰袍人的双眼。这两种幽亮的光芒隐隐互相吸引着,抗拒着。灰袍人手中古琴叮咚不绝,琴音袅袅,助长得凌抱鹤眸中紫色也越来越强。

终于所有的幽光连成一片,凌抱鹤的眸中光芒越来越淡,俯在灰袍人肩头,沉沉睡了过去。灰袍人轻轻拨了几个音符,只等凌抱鹤的呼吸声趋于平稳,方才住手,任那袅袅的琴音在长街尽头散尽。

他转头,脸上隐隐显出丝笑意:“铁捕头?”铁恨默默地看着他,并不做声。

灰袍人眼光闪了几闪,方道:“铁捕头好高的武功…看来,可以接这财神帖了。”他一抖手,一张大红的请帖缓缓向铁恨飘了过去。铁恨手一抓,阴阳二气运放,凌空将那帖子抓在手中,展开看时,这是一张普通的财神帖,大红的纸面,绘了金色的财神,财神的身边,是金灿灿的元宝。每个元宝上有一个字,连起来就是:

“七月十四,财神庙。”上面既没有抬头,下面也没有落款,

但铁恨看到这帖子之后,身形立即掠出。

凌抱鹤会怎样?他自己会怎样?铁木堡的两位小姐会怎样?

李知县为什么对他囚而不杀,还亲自给他送粥?他们父子的武功到底从何而来?

这些他都顾不得了,他现在心目中只有一件事:

七月十四!财神庙!他必须要准时赶到那里!

今天却已是七月三日了。

这刚正不阿,力求天道的捕头,便是我们武林客栈中的第三位客人。

第一章 月阙卷 卷舞天下

七月十四,黄昏。

河南,开封,清远县。

郭敖满身疲惫,站在县郊的旷野中。他凝视着面前那座小小的庙宇。

曾经兴盛的香火终于抵不住时间的侵袭,将昏黄的影子涂在朱红的门墙上,让那点残存的朱红也随之败亡。红色已不再醒目,在灰沉的暮色中,隐隐带着苍凉的感慨,如同青春失尽的老妇,无力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小小的门楣上,挂着一块匾,上面是锈迹斑斑的三个大字:“财神庙”

郭敖情不自禁地吐了口气,伸手将庙门推了开来。那破旧的木门发出一阵嘶哑的声音,缓缓打开了。

庙中并没有香火,残败的神案孤零零地摆在已凋尽泥彩的财神面前,宛如老人最后摇落的齿。

这又是一件很讽刺的事情,没有人不想发财,但财神庙的香火,却往往是最差的,几乎比土地庙还要差。

郭敖慢慢走了进来,他的神色有些诧异。以他十年练剑的修为,周身剑气当真已经到了自然活泼,触物即发的境界,但他方才几度将剑气远放出去,却一点生人的气息都没有觉察。难道这发了财神帖、约自己来此相见之人,竟然爽约未来么?

郭敖深信这必不可能,他吐了几口气,缓缓调节内息,准备等了下去。

突然神案上“咯”地一声轻响,郭敖剑气一振,猛地抬起头来。就见神案中间的那尊财神像,竟然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点漆一样黑中透亮,却丝毫感情都没有,冷冷地,如同上界真神一样,盯在郭敖身上。这实在不像是人类的眼睛,因为没有任何人的眼睛如此冰冷!

郭敖背上冒出一阵凉意,庙中的暮色暗暗合了过来,四周一阵凄迷,宛如群鬼夜集,要在这庙宇中展开地狱的欢宴。

那神像却如定住了一般,不说话,也不再动作,只是冷冷地盯着他。

郭敖忍不住打了一阵寒战,大喝道:“什么人装神弄鬼,再不出来,我就拆了这破庙!”

那财神像突然又是咯咯一阵响,合着的双手慢慢张了开来。只见他手中握了一串纸钱,上面用浓墨写了三个大字:“跟我来!”

字迹一闪,那财神像突然缓缓退后,竟然隐进了小庙背后的墙壁里。那墙壁黑黝黝的,仿佛一张大口,悄无声息地将神像吞没了,依旧合上,丝毫痕迹都没有!

郭敖心下惊疑,走上前去看时,却不禁哑然失笑。原来那墙壁上有一个大洞,只不过洞壁跟墙壁都被烟尘熏得乌黑,又在薄暮之中,当真就如一片整墙一般。只听里面咯咯轻响不住传来,那神像越退越深。

郭敖笑道:“瞧你装神弄鬼到什么时候?一会等我追上了你,一定将你拆个希巴烂!”

他这时也看出那财神像内装有机关,一旦开启之后,就会自动行走。这同少林寺木人巷里的木人有些相似,只是乍见之下,让人不由不吓一大跳。

突然眼前一亮,那洞壁上猛然亮起了两盏油灯。碧光森森,将周围照得一片幽幽的,人物走动,暗影幢幢,直如阴间冥府一般。郭敖素来胆大,见那财神像缓缓前行,当下也就跟了上去。

这情景,又在诡秘之中,多了几分阴森。

那财神像走得极为缓慢,随着郭敖走过,两壁不断有油灯闪亮。猛地身后一阵暴响,郭敖一惊回头,就见来时的洞口,竟然合了上去!郭敖心头一震,但此时已然走得远了,再想抢着逃出去,却哪里能够?既然回头无望,那就只能继续前行。好在郭敖本为浪子,生死之事,倒真没有放在心上。当下哈哈一笑,快步追上那财神像,拍着它肩头道:“财神老兄,这下可就只能仰仗你将我送出去了。不过你若是不想出去,那也由你。黄泉路上多了你陪伴,倒也真不寂寞,只是来生我投胎之后,你可要多照顾我一下,别再让我是个穷光蛋了。”

他说一句话,就在财神像的肩头拍一下,絮絮叨叨说个不停,也就拍个不停。等他拍到第七下的时候,财神像的肩头突然弹出了一截钢箍,迅捷无伦地向他手腕套去!

郭敖号称剑神,一柄剑上的修为虽然不敢说独步天下,却也绝非浪得虚名。若是一开始这财神像就施展暗算,郭敖保证在瞬息之间就剑出鞘外,一剑将它劈成碎片。但它却迟迟不发作,一直到郭敖拍到第七次,方才弹出机关。要知道多拍一次,人的警戒心就更少一分,待拍到第七次,那便丝毫警戒之心也无,几乎就将它当成了一具完全无害的泥娃娃,却哪里会想到它竟然也有恶毒的机关?只听噗噗声响,钢箍将他的右手结结实实套了起来。

郭敖笑了。他盯着财神像,仿佛看着一个顽皮的孩子在恶作剧:“你知不知道我是谁?难道你以为这点钢箍就可以将我困住?”

他伸出左手摇了摇,道:“瞧见没有?我还有一只手。只要我这只手动一动,你就会四分五裂,你信也不信?”

那财神像当然不知道什么叫信不信,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郭敖摇头道:“跟你这木偶说了也没什么用,准备死吧!”

他的手一抖,裂电一般的光芒从身上升起,凌空一闪,化作霹雳般的寒光,向那财神像罩了过去。这一招几乎蕴涵了郭敖剑术的所有精粹,就算武林中的一流高手,都未必能躲过,何况一具泥雕的财神像?

光芒裂转,那财神像却浑如未觉,一双沉静得犹如湖水般的眸子静静地看着郭敖,就如神明看着垂死的生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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