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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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媚的草原宛如一副猝然间迎着阳光抖开的绿色绸缎,无边无际,爱你一万年象一阵疾风掠过我的眼前,在它的身后,是身材略显娇小的小白龙。两匹骏马互相追赶,一起掠上了远处的草坡……

……

浓浓的夜色已经散开,再一次露出了浅淡的晨曦。山林之间的一切都已经复活,展露出勃勃生机。

一只灰色的野兔从我的面前跳跃而过,斜着眼狐疑的瞟着我。我想要抓住它,用刀也好,用石子也好……,然而,它只是顽皮的跳跃着,翘着绒球似的尾巴,轻快的消失在了浓密的草丛里……

远处传来隐隐的人声,我费力的挣扎起身,稀薄的晨光中远处的峭壁依稀可见。那里,似乎是一个防守的好地方啊……

……

我又一次看到了记府的后花园,我和敏之正拿着铁铲栽种粉钟树。应该是在春天吧,而眼前的我们,都还是稚龄的打扮,敏之皱着好看的长眉,不知是因为热还是因为累,一张小脸已经涨得通红。他的身后,站着头挽双髻的舞秀。她静静的看着我们的忙碌,甜美的脸上挂着安静的笑容……

……

有人在小心的靠近我,我的刀挥了出去,却只是引起了一阵模糊的嘈杂。有人在我的耳边大声的呼呵,我却一个字也听不清。黑暗再度袭来,静静的卷走了我的所有意识。

似醒非醒之间,只觉得身处斗室。一眼望去,周围都是冰凉的青灰色石墙,只有小小的窗台上亮着一盏昏暗的油灯。这景色似幻似真,却只是一闪而过,紧接着我又陷进了没有止境的昏睡中。

然而意识的深处,却分明浮起一个令我倍感沮丧的认知:我,似乎已经被下在大牢里了。

当第四个郎中也终于扯开杀猪一般的嚎叫从我的牢房里狂奔出去的时候。粗如儿臂的栅栏后面,终于出现了一个我熟悉的身影。

银白色的铠甲,银白色的头盔。颈间一领红色的方巾。装束是如此的熟悉,但是藏身于铠甲之中的人却已经散发着完全不一样的冷厉。

我靠回了草垫上,直接闭上了眼睛。因为赶郎中出去,身上有几处包扎好的伤口又挣裂开来。粗重的铁镣铐住了我的手脚,虽然不觉得疼,却很不舒服。忍不住蹙起了眉头。

耳边传来幽幽一声长叹:“何必如此?”

眼皮不受控制的跳了两跳,几乎就要睁眼去看看他是怎样的一副表情了。却又硬生生忍住,只是把脸颊侧向了旁边。

“何苦如此?他们都是并洲城里有名的郎中,”明韶的声音清朗如故,却带着幽幽的一缕沉郁,“你的伤,自己也清楚,不治疗又能挺多久?”

终究没有忍住,睁开眼,目光直直的看向栅栏外那双清冽的眼:“我的伤,又岂是郎中治得好的?”

明韶垂下了眼睑。狭小的天窗外透进来的一点微光落上他的眼,浓密的睫毛在他的脸颊上投下两弯模糊的烟青。

光柱中有灰尘悄然无声的上下翻滚,静静的,有那么一个瞬间,让我想起了冬日里无声无息飘落的雪花……

“我会再找郎中来。”他突兀响起的声音里带着一点低沉的乏力感,却一字一顿,清清楚楚的敲进了我的心里:“不用想着一心求死——你下在并洲大牢里的消息早已经放了出去。想必,你那些同伙已经在路上了。”

我在草席上猛然坐直了身体。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一双手却已紧紧的纂住了手边的铁链。纂得那么紧,几乎要将这冰凉的铁链一直戳进我的手掌里去。

明韶只是闪动着黯然的眼波,静静的凝视着我。

我慢慢的躺回到草席上,再度闭上了双眼。他们会来吗?他们怎么来?怎么才能让他们不来?天啊,这些家伙若是果真这样不听话,我发誓一定会把他们……

把他们……怎样呢?

我想他们。每一个都想。却无论如何也不想在这里见到他们……

我能感觉到他没有离开。那种沉沉的存在感,还留在我能够感觉得到的地方。明明是那样的熟悉,偏偏象隔着前生今世一般,遥远得连一丝若有若无的痕迹都抓不住……

他又在叹息了。从来不知道他这样爱叹气,我只知道他一定还有话要问。

果然……

“请你告诉我……告诉我……你把孩子……”他急切的开口,却偏又吞吞吐吐的止住。好象一个没长大的孩子,明知道有些东西要不来,却偏偏忍受不了那诱惑要开口一试。这样幼稚的表现让我再也忍耐不住,哈的一声笑了起来。

“我有过两个孩子,”我的笑声掩在了悲酸的话音里:“他们是同胞兄弟。长得一模一样,连抿着嘴的样子都一样……”

“西夏!”明韶凄厉的打断了我的话:“你如今并不能保护他……”

“你能吗?”我睁开眼,安静的,带着一点讥嘲的浅笑反问他:“小王爷,你真的以为你能吗?!”

明韶的手纂紧了栅栏,脸色却在刹那间苍白如纸。

这个男人,如今展现给我的每一个表情,对我来说都是全然陌生的。这种陌生的感觉,让我从心底里一点一点的凉了下去。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我漠然一笑,从心底里漫起了浓浓的讥嘲。

“明韶,你说,究竟是你变了?我变了?还是……”

还是……最初那明媚的相遇就错了?

作者有话要说:

说实话,砖头就好象虱子,多了也就不觉得咬得难受了。拍吧,拍吧……

谢谢亲们的留言鼓励。

谢谢lemon 的长评。写的真好,拥抱一下。

另外,非常喜欢计都所说的“虽然我不能说西夏是幸运的,但我也并不认为她不幸,得到什么,失去什么,她自己最清楚。而我最清楚的是——西夏的经历,让我更珍惜自己的生活”

本想透露一点后面的情节,话到嘴边我又死命的忍住了。我都说了,你们还看啥呀?

嘿嘿嘿,惊鸿奸笑着爬走……

第94章 九十四

我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我想我是累了,真的累了。我似乎已经透支完了二十年,或者三十年的精力,不但这一具破碎的皮囊疲惫不堪,连灵魂都累了。

在最初的那一段清醒的日子里,我不止一次的想过去跟檬国借兵。当初在鲁容陛下那里下了那么大的本钱,原本就是防备会有这一天。然而到了现在,我的决心却在日重一日的疲惫感中渐渐的开始动摇。只要我闭上眼,赤霞关外血腥的场景就会不期而至,无比清晰的出现在我的脑海里——那样惨烈的一片红,从天上一直晕染到了地上,让眼前的世界都在这刺眼的红色中沦落为地狱里的熔炉……

偶尔在迷梦的深处,我会再度看到明瑞那宛如战神般的红色身影。明明离得那么远,在梦里却让我清楚的看到了他眼中的决绝……

我看到英汇那双没有闭上的眼睛,和那一个黄色的绒布狗。那双稚拙的布扣眼睛仿佛随时都在笑,可是那个将它随身携带的人却永远也不会再笑了……

我看到地雷爆炸的火光和烟尘,失去了生命的尸首,宛如破碎的布娃娃般被摔到了远处,然后无力的落下……

还要杀多少人呢?我要杀到什么时候呢?

罢了吧,罢了吧。

人生就是这么奇怪。你不想死的时候,会有人千方百计的想取走你的性命。到你想死了,又有人千方百计的想要留住你的性命。

尽管在我清醒的时候,会暴躁的赶走所有胆敢进入牢房的郎中。但是在昏迷中,却能感觉到有人在处理我的伤口。我并不是要成心难为谁,只是对这一切都厌倦了。从心底里感到厌倦。

我现在所想的,就是让所有的事情都到此为止。

夕照的一缕微光从狭小的天窗里照了进来。带着些微的暖意。一天之中,只有这个时候,我可以看得到阳光。

我背靠着刑柱坐在草垫上一动不动。粗大的刑柱始终都是冰冷的,无论靠多久,也不能把它变暖。但是要想坐起来,我只能靠着它。手脚上的镣铐都被粗大的铁链固定在刑柱上,它们给我的活动范围十分有限。

一阵低沉有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我睁开眼,身穿黑色盔甲的男人正从半开的牢门里钻进来。

是楚德。他细心的打量牢房的每一个角落。好象生怕哪里会疏忽了一样。他的身后,明韶静静的站在暗影之中,不知是在看我还是在看我声上的镣铐。

楚德转过身,居高临下的俯视着我,冷冽的声音里没有丝毫的温度:“我知道你醒了。你如今落到这般地步,我也很为你惋惜。”

我微微一笑。

楚德的目光里带着一点探询的意味,一眨不眨的凝视着我。沉默良久,喟然一叹:“我不想难为你。但是你什么都不说,御前我无法交代。我不妨告诉你,御驾即日就会到达并洲。到那时,恐怕你……”

“想听我说什么呢?”我静静的反问他:“说我为什么没有从白城一城一城的撤退?为什么没有把所有的收成一把火烧掉?还是说,我为什么还留着最后一支金箭?”

楚德肩头微微一颤,冰冷的目光紧紧的盯住我,忽然“嗤”的一笑了起来:“你终究是英雄气短。连铁石心肠都做不到,又能成什么气候?你若是退回白城,静等檬国的后援。今日你我恐怕……”

“不错,不错。元帅所言极是。”我含笑点头:“无心受教了。”

只是,真若退回白城,万千铁蹄之下,白城郊外的田地便再也难保——那可是白城上下整整一年的心血。如果连这一点民心也失去了,我还拿什么去守?难道我要的,只是地图上的一个标志吗?

“你已经插翅难逃。还是老老实实的招了的好。都有那些同伙?藏身在何处?”楚德的眼睛危险的眯了起来:“不说也没有关系,对付硬骨头,我们的办法多得是。我不相信酷刑之下,你还能这么嘴硬……”

听他这么一说,我反而笑了:“元帅大概是没有注意到刑柱上有突起的铁钉。这么近的距离,我要撞上去,又有谁拦得住?你说的那些,根本吓不了我。”

楚德的目光扫向我身后的刑柱,表情变得阴沉起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不少同伙恐怕还留在北部腹地暗中活动。官府派人去收地,总有人暗中捣乱。这些人抓住了,决不轻饶!”

这句话在我的心头激起了一阵异样的波动。我们的人有足够的时间撤出北部,换句话说,他口中这些“捣乱”的人应该不会是我们的人……

我闭上眼,头脑昏昏沉沉。今天的这一席话,需要我好好的消化消化。

说话太多,一静下来,只觉得疲倦得不想再动。

大概是体温又开始回升,一时间只觉得昏昏沉沉。

我还能挺多久?我还得挺多久?我知道自己做不到自我了断,不是怕。而是不甘心。

终究是有点不甘心啊。

有人在拍我的脸,我却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朦胧中,听到楚德的声音近在咫尺:“这么久高烧不退,她怕是挺不了多久了……”

似醒非醒之间,只觉得从左臂隐隐传来一阵撕扯般的疼痛。随即,一丝清凉的感觉慢慢的由伤口扩散到了全身。

是郎中吧。我懒懒的想,应该再把他打走吗?我这连自我了断也没有勇气的人,似乎,只能选择这样被动的等死。

持续的高热让我全身无力。这一刻,从伤口传来的清爽感觉,便越发的显出一种让人难以抗拒的舒适——这可不是好现象,我的身体已经开始变得软弱了。

手臂往回一抽,却没有抽动。浑浑噩噩的头脑中忽然掠过了难得的清醒:楚德始终不让军中的郎中给我治疗,找来外面的郎中,是为了更有效的传播我被下在牢中的消息吗?换句话说,郎中既然可以把消息带到外面,也就是说,在某种条件下,应该也可以把我想要他传播的消息带出去……

问题是,我现在身无长物——通身上下最值钱的东西不过就是头发上的木簪,我该拿什么来收买他?如果让他到指定的钱庄去领赏银,只怕会将更多无辜的人牵连进来……

思绪纷乱之中,只觉得一滴温热的液体滴答一下,落在了我裸露的手臂上,然后又是一滴。

心头猝然一惊,情不自禁已经睁开了双眼。

狭小的窗口外面,天色已经黑透了。油灯亮在草席的旁边,灯光摇曳中,我只看到一颗灰白头发的脑袋俯身在我受伤的左臂上。怎么看都只是一个衣衫简朴的老人家,外表没有丝毫的出奇之处,走在大街上也决不会让人看第二眼……

但是,他微垂着脑袋的样子,不知怎么,竟透着几分莫名的眼熟……

我的手臂微微一抖,却被他用力的按住了。他整个人看上去依然纹丝不动,只是正在上药的手微微的颤抖起来。

我只觉得呼吸骤然间困难了起来。也许是因为心跳的过于激烈,连带着整个身体都开始簌簌发抖。视线飞快的扫过栅栏外全副武装的守卫,闭上眼,把头微微的侧向了一边。

最初的震惊飞快的沉积下去,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浓烈的的恐惧。这个疯子,怎么能想到用这样疯狂的法子混进大牢里来?当真以为楚德只是一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武夫么?

我哆哆嗦嗦的拽过铁链,朝他身上用力摔了过去,竭力让自己的声音象以往一样的蛮横:“滚出去,我不用你们假慈悲!”

郎中手忙脚乱的向旁边闪了过去,立刻声音凄惨的大喊了起来。栅栏外的守卫露出一副司空见惯的表情,连忙打开了牢门。

就在此刻,守卫的身后突然伸出一只手将牢门重重的合上了。紧接着粗大的铁索绕了回去,啪的一声扣上了铁锁。

我的心猛然一沉,一点凉意慢慢的透了上来。

守卫的身后,闪出了一个身穿黑色铠甲的男人,方方正正的一张黑脸,浓眉下一双狭长的眼睛烁烁生光,唇边一缕浅笑,似得意,又似嘲讽。

这人我虽不熟,却也认得出是战死在赤霞关外的前锋参将姜巳的族弟姜援。

姜援的一双利眼在那郎中身上转了两转,突然咯咯笑道:“果然有不怕死的愿意自投罗网。怎么,连脸都不敢露出来么?”

郎中慢慢的站直了身体,似笑非笑的冲着姜援作了一揖,赔着笑脸说:“这位军爷说的是什么,小老儿竟是听不懂的。”

姜援又是一笑,摆了摆手,栅栏外面立刻转出了一个灰白头发的老头子,相貌和牢房中的郎中一模一样,只是身上长袍略显凌乱,黑瘦脸上,一双小眼睛显得惊疑不定。

虽然心中已有预感,但是眼前真切的看到这一幕,我心头还是漫起了一阵窒息般的痛苦。

“怎么样?”姜援冰冷的目光扫过了我的脸,转向了郎中,又是冷冷一笑:“用不用请家属来验明正身哪?”

郎中站直了身体,伸手在头顶抓了两把,拽下了一个套子样的东西顺手扔在了一边,漫不经心的笑了笑:“这老家伙白收了我两千两的银票。没想到转头就去告密——这样的钱也想拿双份么?难怪人家叫你肖老贪,真真是一点没有叫错。”说着回眸一笑,翠绿如宝石般的美眸昏弱的灯光下流转生姿,一片波光潋滟。

我的胸口象被什么东西塞满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身上控制不住的发抖,一阵冷一阵热,眼睛也不争气的酸热起来。

风瞳不再理会姜援,大摇大摆的又走回我身边坐了下来,拽起我的衣袖,继续包扎刚才的伤口。

他这副什么都不在乎的表情让我恨得牙痒痒,我一把抓住他的领口气急败坏的大吼了起来:“走前我跟你说过什么?!我是怎么一再嘱咐你的?!你又是怎么答应我的……”

风瞳扑过来,猝不及防在我的嘴唇上啄了一口。

凉幽幽的,是他特有的清爽的味道。

我怔怔的看着他,他的绿眼睛里满满的都是笑意。却在成功的阻止了我的发飚之后,不满的摇了摇头:“又不吃饭又不吃药,你扮这副可怜样给谁看?这些兵大爷可都是名副其实的铁石心肠,要想对付他们,扮可怜是行不通的……”

“风瞳!”刚按捺下去的一腔怒火又有要爆发的趋势。

风瞳抬眼一笑,将一根修长的手指轻轻按在了我的嘴唇上,用哄小孩子般的语气轻描淡写的制止了我的再度发飚:“乖,别闹。等我把伤口给你包好。”

满心的怒火顿时一泻千里——我该拿他怎么办?

“还真是情深意长啊,”栅栏外,姜援的声音也隐隐夹杂着要发飚的趋势,“没想到堂堂风堡主,竟为了一个女人自甘堕落到这般不辨是非曲直的地步……”

风瞳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只是认真的撕扯着清洁的绷带。生怕碰疼我似的,每一下动作都很轻。我用另一只手轻轻抚过他的脸颊,这样一个动作也牵动了铁镣,发出一阵涩耳的哗啦声。风瞳的视线落在粗大的铁链上,眼底掠起一丝怒意。猛然间抬头怒视姜援。

我看不到他是怎样的目光,只看到栅栏外的姜援微微一惊,下意识的便后退了一步。随即,象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冷哼了一声:“已然在我大牢之中,还有什么好神气的?!”

风瞳收回了目光,不再理会他。

姜援丢下一句:“给我看牢了!”便悻悻然拂袖而去。

“你怎么……这么不听话?”我捧起他的脸,心头悲喜交加。

风瞳将我抱进他的怀里,我的手脚都被铁链束在刑柱上,稍微一动,铁链便会哗哗作响。看到他的眼中重又勃发出的怒意,我连忙扳过他的脸,示意他看着我说话。

他将我搂的紧了些,似乎要借着这一个动作来缓解心头的怒火。却不说话,只是将头埋在我的颈间,久久的沉默不语。

我微微一叹,把下颌静静的放在他肩上,从他身上传来我熟悉的气息。凉幽幽的,象新鲜的薄荷。我环住了他的脖颈,突然意识到自己求死的心并不如预想的那样坚决。没有见到他的时候,不甘心就这么无声无息的死了。见到了,就更加的不舍得,总觉得我们还有大把的好日子没来得及过……

“……我们还要养花养鸟……教驰儿读书认字……养两只大狗……”不知不觉,心中所想已然说出了口。

风瞳“哼”了一声,手臂却又收紧了几分。

“别生气了,”我轻声说:“别生我的气……”

风瞳将我放开,一双碧幽幽的眼瞳飞快的扫过栅栏外的守卫,略一犹豫,压低了声音说:“檬国已经和大楚国结盟了。”

我的心骤然一沉。随即又觉得无所谓了——机会曾经就在我的手边,却被我自己放过了。我摇了摇头,又靠回了他的怀里:“败了就是败了。又有什么不肯承认的呢?事已至此,我也无心再将檬国拉进这乱麻里来。”

感觉风瞳的肩头微微一颤,头顶传来的声音却透出了几分轻松的味道:“你……真的放得下?”

我的眼前再度浮现出深印于脑中的那一幕幕惨烈的画面,心头再度浮起了浓重的疲惫感和深深的厌倦。

“放不下,也放下啦。” 我摇了摇头,他的神情看在眼里,没来由的让我只觉得心酸。连忙转移了话题:“你究竟是怎么想的?连你也混到这里来,还怎么救我啊?”

风瞳眉头舒展开来,语气中却流露出浓浓的不满:“下在大牢里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偏偏要死要活的——叫我怎么放心?!”说着,将手放在我的额头上试了试,眼神微微有些黯淡。

他这样的神气让我的心头掠起一丝类似于后悔的东西,只是一瞬间而已。事已至此,我所能希望的,也就是所有的事都到此为止,不要再牵扯到更多的人,不要在牵扯到更复杂的事……

“你明白的。”我垂下眼睑,不忍再看他的表情。他一定明白,只要我还活着,就无法让这一切真正的结束。

他明白的。

他也只是不甘心罢了。他总是这样,咬着牙也不肯放手。

浓浓的眩晕感再度袭来,我的手还没有触碰到他的脸就无力的落了下来,落进了他温暖的手掌里。

“你听我说,”我的耳边又开始嗡嗡作响,响得我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你没有受伤,武功还在,你一定有办法逃得出去的……”

他却完全没有在意我正在说的话,而是把手落在我的额头上,眼里流露出些微的惊慌。

“你听我说……”我的声音轻似耳语,喃喃的,已经听不出自己在说什么了。

风瞳没有听我说话,他按住我的肩膀,开始用力的摇晃我,一边大声喊了起来:“这里有药啊,诊箱里有药,你是懂医的人。你快看看……”可是连这样的喊声,听在我困倦的耳中也越来越遥远,和他的脸孔一起,都隐入了越来越浓的白雾中。

我清晰的感觉到了他的存在。他在我的额头敷上清凉的手巾,在我的耳边不停的喃喃低语,尽管我什么也听不清。这样热切而哀伤的声音,是他从来不曾有过的。

我眨眨眼,只觉得眼前一团昏黄的光雾。光雾中一张瘦削的脸,静静的注视着我,带着哀伤的神气。他的颌下已经冒出了参差不齐的胡子,原本极修边幅的一个人,看上去竟也蓬头垢面的。只是在视线相交的瞬间,眼中爆起两簇耀眼的火花。

“对不起……”

风瞳抱紧了我,想笑,声音却微微的有些发颤:“不要再这么吓我了……我不懂药理……不知道该给你吃什么样的药,你不知道我有多着急……”

不禁长长一叹,刹那间柔肠百转。我终究还是误了他——如果没有我牵绊着他,他又何须困在这方寸之地?

他把水杯凑到了我的嘴边,看着我一口一口的喝水。然后急切的将那假扮郎中时背进来的药箱举到了我的眼前:“你看,你自己看,哪种药是可以给你用的?”

我的目光扫过他手中的药箱,落在了空无一人的栅栏外。这样的情形多少有些不同寻常。守卫们都去了哪里?目光移动,慢慢的落到栅栏边缘那无意间露出的一副衣角上。

明黄色的衣角,上面隐隐绣着繁复的花饰。似曾相识。

他,终究还是来了。

 

风瞳顺着我的目光望了过去,呼吸微微一窒。紧抱着我的身体却反而松弛下来,向后一靠,唇边浮起了一丝略带嘲讽的浅笑:“堂堂天子之尊,竟然跑到地牢里来听壁角,传扬出去,可不体面哪。”

栅栏外的衣角动了动,向前缓缓走了两步。明黄色的团蝠长衫,腰间系着青玉攒金丝的八宝腰带。身畔垂着明黄掐金荷包,垂着攒珠璎珞。再往上看,熟悉的一张容长脸,眉目阴沉。黑湛湛的眼瞳中一副山雨欲来的阴戾。

以往每一次看到这个人,都会有种无形的威压感,会让人觉得透不过气来。但是此时此刻,除了他意外出现带来的视觉冲击,我什么感觉也没有。

甚至连恨都没有了。

我只是一言不发的回视着他。我从来不曾这么平静的打量过他。他和我记忆之中的样子略有不同,看上去更深沉,更加让人看不透了。他的目光阴沉沉的打量着我。而我则清楚的看到我的平静是怎样的在他面具般的脸上激起了异样的裂纹。原来那掩藏在面具下面的是一丛丛熊熊燃烧的火焰,正从那眼底的裂纹里迸裂出来,一点点蚕食着他的冷静。

一丝骇人的火光飞快的闪过他的双眼,他重重一拳击在栅栏上,空洞的回声立刻引来了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明德侧过头,冲着外面厉声喝道:“滚出去!”

还未等小心翼翼的脚步声都退出去,他已经转过头来,一双黑湛湛的眸子一眨不眨的盯着我,恨恨的问:“我一心一意的对你,你竟要这样的报复我?!”

他今年有多大?也不过二十五六岁吧。这样的年龄就可以把全天下都踩在自己的脚下,也难怪会有那些奇怪的想法了。

“我不恨你。”我静静的回视着他,声音冷静的自己都有些意外:“我也没有报复你。至于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不会解释给你听。因为解释了,你也不会懂。”

明德的目光毫不动摇的盯在我的身上,好象要在我身上剜出一个洞来。蓦然间,他的目光又移到了风瞳的脸上,从眼底里浮起了一丝掩饰不住的厌恶:“风瞳?朕倒是小瞧了你的胆子。”

风瞳把玩着我的手指,懒散的一笑,说:“陛下过誉了。”

明德眼中闪过一丝戾色,唇边反而浮起了一丝讥嘲的浅笑:“原来你是为了她。你竟是为了个女人让自己落到这般地步——你当真是连九族的生死都不顾了么?”

风瞳洒然一笑:“陛下请便。风家上下都是些庸庸碌碌,坐吃山空之辈。我一人挣钱,倒有几百个人在等着花。我已经烦透了。假如能借陛下之手除之,倒也是风家大幸。”

明德冷“哼”了一声,“风家堡都被你移空了。你当朕不知道么?你已经落到了朕的手里。朕不相信你连自己的生死也全然不顾了。”

风瞳坐直了身体,用手指轻轻的拢着我散乱的头发,头也不抬的反问他:“生又如何?死又如何?难道陛下真的可以万岁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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