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书农小说网友上传整理郑丰作品多情浪子痴情侠/天观双侠全文在线阅读,希望您喜欢,记住本站加入收藏下次阅读。

男孩儿侧头望着她,一边吃点心,一边聆听,最后问道:“你爹爹是甚么人?”含儿道:“我爹爹名叫周明道,现任礼部尚书兼华盖殿大学士。”她父亲受封未久,受封时家里着实热闹了一番,因此她小小年纪,父亲的官衔却记得清楚。男孩儿笑道:“甚么上书下书,花儿盖儿的?大学士,是大官儿么?”含儿点头道:“是,他是做大官的。”

男孩儿向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嗤的一笑,说道:“我才不信呢,你这小娃儿哪是甚么官家小姐了?”当时被卖入青楼的女孩儿多是农家或贫户出身,父母穷得一荒二白,不得不鬻卖女儿,有些被偷拐来的则是中等人家出身,似含儿这般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而被拐卖,确是极为少见。

含儿听他怀疑自己的身世,又急又怒,说道:“我没有骗你,我干么要骗你?”

男孩儿不置可否,抓起盘里剩下的点心,包在一块手帕里,递过去给她,说道:“不管你是千金小姐,还是穷人家的女儿,到了这烟水小弄,就再也出不去啦。这点心送给你吃,这就出去罢。”

含儿这一路上怀了一肚子的辛酸,尤骏?吴刚和陆老六只将她当成个商品看待,或干脆当成一堆银子,话也不跟她多说一句。好不容易遇见这个小男孩,至少将她当个人,愿意听她说话,忍不住便将满腔的苦楚都倾诉了出来。她原知道这小男孩大不了自己几岁,如何也帮不了自己,但此时对他吐了一堆苦水,他却对己毫不同情,只管赶她出门,不禁极为伤心气恼,也不接点心,站起身便往门外走去。男孩却上前拉住了她的手,说道:“慢着,我还没问你的名字呢。”

含儿一甩手,说道:“你不是好人,我不跟你说。”

男孩儿笑道:“瞧你这大小姐脾气,搞不好真是位官家千金小姐。我是不是好人,还难说得很呢。这样罢,你叫我三声好哥哥,我就送你回家去。”

含儿一呆,说道:“你送我回家?你识得路么?”男孩儿道:“我从未离开过苏州,怎会识得路?”

含儿一蹙眉,正要发话,忽听门外一人大声道:“七娘有令,大家听好了!说是陆老六的一个小姑娘走失在我们馆里,七娘叫大家留心些着,快快找着了人,将她送了出去。”一个仆妇界面道:“是了,今夜潘大少宴客,可别扰到了客人。”接着脚步声响,便有人四处搜寻。

含儿听了,登时脸色煞白,手足无措。男孩向她做个噤声的手势,过去掀开神坛桌帘,往下一指,低声道:“快躲进去。”含儿赶紧钻进神坛桌下。不多时,便听门呀一声开了,一个妇人的声音道:“咦,阿观,你独个儿在这里做甚么?”

男孩道:“娘让我来上香点灯,办完了就坐着吃点东西。洪婶,外边吵吵嚷嚷的做甚么呀?”那洪婶道:“说是走失了一个小姑娘,娘娘让人找找。”男孩道:“是么?我在这儿坐了一顿饭时分了,没见到甚么小姑娘。”洪婶道:“我原说小姑娘多半早跑出去了,他们非要搜。搜就搜呗,又何必弄得这般惊天动地?”男孩道:“是啊,可辛苦你洪婶了。”洪婶又埋怨了两句,便出去了。

含儿躲在桌下,屏住气息,不敢稍动。男孩儿待那洪婶去远了,过来掀开桌帘,向她望去,悠哉地笑道:“怎么,你叫不叫我好哥哥呀?”

含儿此时无依无靠,这小男孩又助她躲过一时,但她恼怒他不信自己的家世,又愤恨他对己毫无同情之心,一副趁人之危?幸灾乐祸的模样,心中傲气顿起,摇头道:“我不叫!你送我出去便是了。我死也不要你帮忙。”

男孩望着她,口中啧啧两声,说道:“好大的脾气!我还道你是个软趴趴的小娘儿,没点用处,原来竟这么有骨气。我娘见到了一定喜欢。好罢!你想出去,我便送你出去。”说着从桌上拿起那包点心,吹熄油灯,也往供桌下钻去,说道:“跟我来。”

含儿奇道:“去哪里?”男孩儿道:“你一个逃人,难道想从大门大摇大摆地出去么?陆老六这老贼手段厉害,一定早让人守在门口,你一踏出情风馆的门坎,立刻便将你抓走了。我带你走边门,那些混蛋不知道的。”

含儿半信半疑,跟着他向供桌后爬去。

第一部 青楼小厮 第七章 智计脱身

含儿钻到供桌之下,才发现原来桌后墙上有扇松动的活门,男孩带着含儿穿过活门,来到另一间厅上,厅上喧哗,似乎正宴客。男孩探头出去看了一会,才领着含儿从活门中钻出。活门出处正在一扇屏风之后,与厅上众人隔开。含儿抬头望去,但见那厅堂好大,布置得极为华美,笙歌笑语不绝于耳,听来总有十多人在谈笑宴饮。男孩和含儿沿着屏风走出一段,穿过一道门,经过一段窄窄的走廊,走廊的尽头便是一道往下的阶梯。两人走出二十余阶,转了好几个弯,左曲右回地走了一阵,才来到一扇小门前。

男孩道:“就是这儿了。”推开门,往外一指。

含儿迟疑不前,但见外面一片漆黑,也不知是甚么地方,更不敢跨出门去。男孩儿笑道:“你胆子太小,看到暗处就怕了。好罢,我便送你一程也无妨。”当先走出,往下一跳,原来那门并非直通地面,离地约有五尺来高。男孩跳出去后,回过身来,说道:“你跳下来,我接住你。”含儿往下一跳,男孩伸臂接住了她,但脚下不稳,往后退了几步,两人一起摔倒在地。

含儿正要站起,男孩却拉住了她,道:“嘘!”但听脚步声响,两个人快步走近,正大声争论。一人粗声道:“我早怀疑你那结拜兄弟有问题。他在这烟水小弄人情熟透,怎可能让小姑娘逃走了?这难道不是他搞的鬼?”另一人道:“陆老六虽奸诈,对我可不会使出这种手段。再说,卖了小姑娘,他也有好处。”前一人道:“哼,你答应了他甚么好处,我怎么不知道?”后一人道:“他做人口贩子的,自然要抽头。这头却不是向我们抽,而是向买主抽。”前一人道:“抽多少?”后一人道:“听他说是两成。”前一人嘿一声,说道:“这么多!咱们的一千五百两可要分几成给他不要?”后一人道:“这我不清楚。我原想今夜向他问清楚的,谁晓得碰到这等鸟事,到手的银票竟然飞了!”

含儿此时已然看清楚,自己处身于一条极窄的小巷之中,说话的二人正是吴刚和尤骏二人。二人一边说着,一边向着男孩和含儿走来。含儿心中怦怦乱跳,他们再走几步,便要踩到二人身上。男孩抱着她伏在地下不动,心中也念头急转:“这两个混蛋,想来就是那两个京城侍卫了。怎地如此倒霉,恰好碰上他们?却要怎样骗走他们才好?”伸手在地下乱摸,摸了一手泥巴,擦在自己脸上,又擦在含儿脸上,接着将含儿的头发乱拨一气。含儿不知他在做甚么,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吴尤二人听到声音,快步奔上前来,吴刚喝道:“甚么人?”

男孩已拉着含儿,一跛一拐地迎上前去,嘶哑着声音叫道:“大老爷,行行好!我兄弟已两天没吃饭了,请你施舍几钱银子罢!”说着伸手去扯吴刚的衣袖,直将他衣袖上抹得都是泥巴。

吴刚骂道:“小乞丐,快滚一边去!”挥手打去,正打在男孩脸上。男孩扑地倒了,滚得满身泥尘,狼狈地爬起身,将含儿拉在自己身后,说道:“小弟,这两位爷好狠的心,不但不肯施舍,还出手打人。我们快走罢!”说着推着含儿直往窄巷的另一端走去。

吴尤二人在暗中未能看清含儿的容貌,但听那男孩口口声声叫他小弟,一时也未起疑,只道是两个无家可归的小丐,躲在这陋巷中过夜。两人举步又往前走,尤骏忽然想起一事,回头叫道:“喂,小乞丐,你回来。”

男孩一惊,停步回头,含含糊糊地道:“干么?”尤骏走上前来,男孩生怕含儿被他认出,忙推了含儿一把,让她先走,自己挡在巷子中间。尤骏走上前来,问道:“你是本地人罢?你可知道这情风馆除了前后门之外,还有无其他出口?”

男孩装傻道:“情风馆,甚么情风馆?你是说差馆么?”尤骏指着巷子旁边的高墙道:“就是这间妓院了。”男孩道:“这是间妓院么?我可不知道。妓院是做甚么的?”

吴刚走上前道:“这是个傻子,问他也没用的。走罢。”尤骏正要回头,忽然注意到男孩的衣着虽肮脏,却并不破烂,绝不像个小丐所著,心中起疑,伸手去抓他的肩头,喝道:“你不是乞丐!你是做甚么的?快说!”

小男孩身手却甚滑溜,一矮身便逃了开去,脚下用力一踩,一块木板陡然翘起,正打在尤骏的胯下。尤骏惨叫一声,怒?道:“混小子,你作死!”男孩早已转身快奔,追上含儿,叫道:“快走!”推着含儿往前急奔。

尤吴二人一边喝骂,一边快步追上。来到巷口时,两个小孩已然失去影踪,吴尤二人左右瞧瞧,但见一边通向河道,一边通向大街。尤骏眼尖,隐约看到河岸上有人影移动,叫道:“在那里!”二人连忙追上前去。奔到岸边,却见一艘小舟正往河道上游驶去,一个瘦小的身影站在船头,手中拿着篙子撑船。这时月明星稀,吴尤二人看清撑船的正是窄巷中遇见的男孩,船上另坐着一个孩子,瞧模样就是含儿。吴刚大叫:“女娃在船上!快追!”

小舟行驶不快,吴尤二人奔出十多步便追上了。吴刚见那河道甚窄,小舟离岸边不远,便提气一跳,往小舟扑去。那男孩却早已料到,篙子用力一撑,舟子一转,吴刚没了落脚处,登时扑通一声跌入水中。他是北方人,不识水性,急得哇哇大叫,顿时喝了好几口水。

男孩早将小舟撑开,在舟上哈哈大笑,说道:“淹死你这北方佬!”

尤骏也不识水性,不敢跳进去相救,危急中在岸边拾起一段绳子,抛入水中让吴刚抓住,手忙脚乱地将他拉了上来。吴刚全身湿淋淋地,上岸后一边呕水,一边咒?。两人各自吃了那男孩的苦头,心中大恨,放眼见男孩的船已去远了,一齐大步沿着河岸追赶上去。

数十步后,河道忽然转为宽阔,河面上停泊了数十艘舟子,灯火闪耀,一时也分不清哪一艘是那小男孩的。此处正是烟水小弄之后的河道,各家院子临河处都有个小小的坞子,停满了舟船,有些嫖客便是驾船而来。吴尤二人没了主意,对望一眼,抽出刀来,沿着河道一艘艘搜去。船夫们见两人凶神恶煞地挥刀上船搜索,都大呼小叫,有的操起苏州土话乱骂一通,有的呼爹唤娘地求饶。

两人搜了一阵,也没见到那小男孩的船,都是又急又怒。尤骏道:“抓不到小男孩也罢了,女娃儿却一定要抓回来。”吴刚道:“女娃儿值一千五百两银子,怎能不抓回来?那贼小子也不能放过了,老子不狠打他一顿,不能出心头之气。”

两人沿着河道走去,迎面便是一座小拱桥。两人走到桥上,放眼向河道上游下游张望,都未见到可疑的船只。吴刚大骂道:“混小子,手脚这般快,却跑去了哪里?”尤骏道:“这小贼十分滑溜。他看来像是本地人,一个小小孩童,自跑不出这苏州城。等天明了,我们在这河道左近好好搜上一搜,总能揪出两个娃子。”吴刚心中急怒,叫道:“他奶奶的,咱们从京城出来,一路顺利,怎知竟在这小小的苏州城中栽了个觔斗,被一个小顽童耍了!”

尤骏嘿了一声,说道:“那小贼不知是何来头,为何要带着女娃娃逃跑?莫非他是受人所雇,要将女娃儿另行卖掉?那姓孙的婆娘奸滑无比,说不定便是她差遣人来干的。明日咱们捉到了那小贼,可要好好问个清楚。”吴刚大声道:“谁敢阻止老子财路,老子非干掉他不可!哼,老子只想早早拿到了银子,让情风馆的青竹姑娘陪老子过夜,他妈的好好享受一番。”说起青竹,两人都色心大动,语言便污秽了起来。说了一阵,仍不见两个孩子的踪影,两人别无长策,便决定去找陆老六商量,举步离开。

第一部 青楼小厮 第八章 赵观哥哥

却不知男孩的小舟便正停泊在那小拱桥之下。桥下阴暗,正是最好的躲藏之处。男孩蹲在船头,伸手轻轻捂着含儿的口,抬头往上,聆听二人说话。待得二人脚步声远去,男孩才放开含儿,微笑道:“两个浑蛋走啦。怎么,好玩么?”

含儿嘘了一口气,心跳仍是极快,但见男孩满脸调皮的神气,似乎全不着紧,将刚才的惊险当是在玩儿一般,只觉这男孩处处透着古怪,瞪着他不答。

男孩儿又道:“你不觉得好玩,那也罢了。我刚才救了你一次,算不算好人?你可以告诉我你的尊姓大名了罢?”含儿微一迟疑,说道:“我叫含儿。”

男孩儿道:“周含儿么?这名字也不怎么好听。我以为大家小姐都是叫甚么莺莺?瑞兰?少蛮的。”含儿并不知道这些女子乃是当时流行戏曲《西厢记》?《拜月亭》?《刍梅香》中的人物,听他说自己名字不好听,便恼道:“你的名字又有甚么好听了?”男孩儿笑道:“我的名字可好听了。我姓郝,名叫歌戈。这第一个歌乃是唱歌的歌,第二个戈乃是干戈的戈。”

含儿听了甚奇,说道:“郝歌戈?这名字倒怪。”男孩儿道:“有甚么奇怪?你多念几次便顺口了。”含儿念道:“郝歌戈,郝歌戈。”男孩儿拍手大笑道:“乖妹妹!”

含儿这才醒悟,原来他是在消遣自己,不禁又羞又恼,叫道:“好啊,你使诈骗人!”男孩笑道:“你既然叫了我三声好哥哥,我自该叫还你三声好妹妹。好妹妹,好妹妹,好妹妹。”含儿怒道:“谁是你的妹妹?不准叫我妹妹。”

男孩笑嘻嘻地道:“很多人想要我叫她妹子,我还不愿呢。那我叫你含儿妹妹便是。”含儿仍旧不依,说道:“你该叫我周姑娘。”男孩儿哈哈大笑,说道:“你跟我摆官小姐架子么?我可不陪你玩了,这就回家去了。”

含儿登时急了,说道:“不,你别走。我…我一个人在这里怎么办?”

男孩道:“我要陪,只陪我的含儿妹子,周大小姐可恕不奉陪了。”含儿只好道:“好罢,随便你叫我甚么。你别走就是。”

男孩拍拍衣服上的泥尘,站起身来,拿起篙子开始撑船,说道:“咱们得快走啦,待会陆老六他们追来,可就没那么容易走脱了。”

含儿点了点头,想起一事,问道:“你到底叫甚么名字?”

男孩道:“你的好哥哥行不改姓,坐不改名,姓赵名观的便是。”含儿口中轻轻念了两声赵观,心想:“这名字倒不难听。”

正想时,男孩已将船撑到一个河道叉口。却听脚步声响,右首河道上奔来一群人,含儿急道:“是来追我的么?”赵观赶紧将船撑到岸边,与六七艘小舟泊在一起,做手势要含儿伏下,自己探头去看。却见一群黑衣人沿着河道快步奔来,各持刀剑,总有三十来人,悄没声息地围住了河道边上的粮运哨站。

赵观低声向含儿道:“不是陆老六的手下。那些浑蛋不会这么快就到。”

那哨站是间小小的瓦屋,赵观知道这等哨站在运河边上每隔十里便有一个,日夜有官兵驻守。苏州府一带的运河向来平静,在这哨站驻守的五名官兵领的是份闲差,此时全在蒙头大睡。黑衣人相互做个暗号,忽然一齐破门而入,提刀便砍。官兵们这才纷纷醒觉,惊喝道:“甚么人?”“大胆贼子!”“啊哟我的妈!”屋内传来三两下刀剑相交之声,官兵们惊慌混乱,如何能抵御,不多时便都没了声息。

黑衣人中一个苍老的声音道:“都解决了么?”几个人回答道:“是。”老者道:“脱了他们衣服,尸体装在袋子里,沉入江中。”便有人答应了。老者道:“照原定计划,你们几个穿上了官兵的衣服,在此等候。等下粮运船来了,便混上船去。稳着别露出痕迹,到了扬州府再动手。”接着便见人抬着五只布袋走到岸边,将布袋一一投入江中,水花溅起,距离赵观和含儿的小舟不到十丈。赵观和含儿伏在舟底,大气都不敢透一口。接着众黑衣人便出了哨站,快步离去。便在此时,又听得脚步声响,一群人打着火把闹哄哄地冲上前来。黑衣人一齐停步,互相望望,似乎甚是惊疑。那为首的老者低声道:“来者不知是敌是友,且莫发难,待我探问。”朗声道:“来者何人?夤夜之时,来此何事?”

新来的那群人见到黑衣人,也是一愣,一齐停步,当先一人上前拱手道:“在下苏州陆老六,做的人口买卖生意,人称‘苏州老陆’的便是。请问诸位是哪一路的朋友?”

老者嘿一声,说道:“老夫江南帮郎华。”陆老六惊道:“原来是江南帮的三头目之一,人称‘破碑神掌’的郎爷!失敬失敬。小的时时听闻贵帮的名声,好生敬仰,却从未有幸见过帮中人物。今夜真不知是走了甚么运,竟有幸见到郎老英雄的金面!想当年郎老英雄一掌击毙太湖帮主,单身挑了太湖帮,武功盖世,名震江湖。小的今日见了郎老英雄,熊腰虎背,精神矍烁,老当益壮,真乃名不虚传!小的三生有幸,三生有幸!”他语气大变,显得又恭敬又谄媚,又带着七分恐惧。要知这江南帮乃是长江以南势力最大的黑道帮会之一,陆老六不过是个小小的人口贩子,虽也算是黑道人物,但在黑道中地位极低,自得尽力巴结这江南帮的头目。

郎华听着他的谀辞,只嘿嘿两声,问道:“不知陆六爷带着大批手下来此,所为何事?”

陆老六道:“实不相瞒,小的买来的一个小女娃今夜逃跑了,刚才有人见到她躲在河道之旁,这笔生意不小,因此小的率领手下前来擒捕。”郎华道:“我倒没有见到甚么小女娃,想来不在左近。”陆老六道:“是,是。”却不愿就此离去。

便在此时,但听水声响动,众人一齐转头望去,暗夜中但见河道中一个巨大的黑影缓缓移近,看仔细了,却是一艘大船,船上打着青色三角旗帜。其后又跟着两艘,一共三艘,都停靠在哨站旁边。除了含儿和吴尤三个外地人,其余人都认得这是运送漕粮的运粮船,船上的三角旗帜便是粮运大帮青帮的标帜。

郎华脸色微变,拱手说道:“陆老六,我见今夜月色好,带兄弟出来喝酒散步,也没甚么大事。这就告辞了。”又低声道:“你在此见到我的事,一句也不可泄漏,不然小心狗命!”陆老六听他口气严厉,吓得脸色苍白,连连点头,低声道:“小的明白,小的明白。郎老英雄好走。”郎华率领手下匆匆离去,隐没在黑暗中。

第一部 青楼小厮 第九章 顽童戏贼

陆老六见郎华等走了,嘘了一口气。吴刚问道:“那些人是干甚么的,这么嚣张?”陆老六忙道:“吴兄不可乱说。那是江南帮中的人物,可惹不得的!他帮中人人武功高强,刚才没将咱们全都杀了,算我们走运。”吴刚骂道:“他妈的,哪有这么蛮横的?老子可不怕他。”

陆老六不愿多生事端,向手下喝道:“还呆在这里做甚么,快去搜索!”他带来的二十多名手下便分散了在岸边舟上四处搜寻,尤骏和吴刚也跟着到处寻找。众人寻了一阵,忽听水声响动,一人叫道:“看!那舟子有些古怪。”却见河道中央有艘小舟,正自向下游飘去。陆老六和手下一齐奔去查看,吴刚也跟了去。尤骏却心中起疑,留在岸边不动,向河道中细望。

赵观当时见到江南帮和陆老六两帮人遇上了,心中只盼两边大打出手,自己和含儿便可趁乱走脱。没想到郎华就此离去,陆老六等四散搜索,情势大是危险。他转头见到青帮的大船,灵机一动,心想:“只能冒险了!”当即悄悄将小舟移近一艘运粮船,轻声对含儿道:“咱们躲到大船上。”眼见小舟已驶到大船的阴影之下,便取出小刀,割断了邻近一艘舟子的绳子,伸手一推,让那舟子随波而下。当陆老六等跑去追那小舟时,赵观赶紧抱起含儿,让她伸手构着大船的船边,将她用力一举,让她爬上了大船。含儿滚倒在甲板上,正爬起身到船边去接应赵观,便听一人喝道:“贼小子,原来躲在这儿!还不给我滚出来?”

出声的正是尤骏。他留在岸边,隐约见到一艘小舟上有人影移动,便奔到岸边,跳入一艘舟中。他不会撑舟,也不想重蹈吴刚的覆辙跌入水中,便展开轻功,只踏上系住了的舟船,稳稳地奔过了五六艘船,来到赵观的舟上。但见舟中只有他一人,尤骏伸手抓住了赵观的衣领,喝道:“小女娃呢?”

赵观无处躲避,登时便被他抓住,心中暗骂:“这秃头浑蛋倒聪明,没跟他们一起去追那舟。”口里说道:“甚么小女娃?”尤骏挥手便打了他一巴掌,怒道:“浑小子,还跟我装傻?”赵观被他打得眼前金星乱冒,骂道:“死臭贼,烂王八,只会欺负小孩儿,有个屁用?”

尤骏想起刚才在窄巷中,胯下被这小贼踩的木板打中,犹自疼痛,不禁心头火起,一抬腿,正踢在赵观小腹。赵观吃痛,大叫一声,口里仍骂个不停。尤骏道:“你不肯说,我活活打死你。”赵观骂道:“贼厮鸟,直娘贼,我操你十八代祖宗!”尤骏大怒,对他拳打脚踢,狠打了一顿。不料这男孩年纪虽小,脾气却是极硬,在他毒打之下,仍旧骂个不停,就是不肯说出含儿的所在。

尤骏打了一会,也没辄了,总不成就此打死了他?当下又踢了他一脚,恐吓道:“你再不说,我割下你的耳朵,剁下你的手指头。你说不说?”

赵观伸手抹去嘴角边的血迹,忽然哈哈一笑。尤骏不禁一呆,这男孩当此情境,竟然还笑得出来,骂道:“小浑蛋,笑甚么?”

赵观心想含儿便在一旁的大船之上,距离甚近,她只要一探头出来,便会被尤骏看到,心想:“须得赶快骗他走远一点,含儿才安全。”说道:“我笑你蠢。我若说出那小女娃的所在,你便一定要去找她,是么?”尤骏道:“废话!还不快说?”赵观道:“我是怕你没本事去找。刚才那小女娃知道自己逃不过你们的魔爪,哭了一阵,便投河自尽啦。你要找她,就跳到河道里去慢慢找罢。”

尤骏半信半疑,说道:“她好端端的怎会去跳河?”赵观道:“我怎么知道?大约知道你们要将她卖去青楼,不肯做姑娘,就此寻了短见。”尤骏手一紧,拉着他的衣领将他提起,说道:“你这小子说话不尽不实。小浑蛋,你是甚么人?为甚么要带着女娃逃走?”

赵观心想陆老六和其手下发现那飘走的小舟上无人,不久就会赶回,这北方佬不识得自己,其他人却都是本地人,自都认得自己,心中念头急转,说道:“不瞒你说,我是弄月楼的小厮,叫做小牛的便是。孙嬷嬷给了我三两银子,要我带着小姑娘逃去弄月楼。你瞧,那坞子不是弄月楼的后门么?我撑了舟子,刚从那儿出来,谁想到被你给逮住了。”

尤骏原本便怀疑他是孙嬷嬷派出来的人,听他这么说,登时便信了,说道:“小子,你老实说,小姑娘是不是已经送去了弄月楼?孙老婆子叫你说谎,骗我小姑娘跳河自尽了,是不是?”赵观装出惊异的神情,顺着他道:“咦,你怎么知道?当真是料事如神。你既然猜到了,我也就不骗你了。你要找小姑娘,便去弄月楼找孙嬷嬷,可别说是我告诉你的,不然我那三两银子就拿不到手了。”

尤骏嘿了一声,抬头望向岸边,正想提声呼唤陆老六等,赵观却道:“且慢!孙嬷嬷精明得很,早将小女娃藏去你们找不到的地方啦。你们大伙一起去弄月楼质问,她来个死不认账,你也没法子。”

尤骏问道:“她将女娃藏去了何处?”赵观道:“这地方秘密得很,连陆老六都不知道的。你若给我三两银子,我就带你去。”尤骏听他要钱,心想这等街坊小厮,只要有钱就肯办事,便道:“没问题,我便给你三两银子。”赵观装出欢喜的模样,说道:“你说话可要算数。但你别叫上其他人,我只带你一个人去,你若叫了大伙,我就不带你去了。”尤骏道:“这却是为何?”赵观道:“带了一大群人,孙嬷嬷定会知道是我泄的密。若只带你一人,你武功高强,自己去抢出了女娃,带着人去向孙嬷嬷质问,她就不能赖账了。”

尤骏正犹豫,却听赵观自言自语道:“这女娃有甚么好了,竟能值一千五百两银子?这么多银两,若花在情风馆,也够你享乐一个月了。但若你哥儿俩分着用,便只能玩上半个月,半个月不过十五个晚上,那可怎么够啊?”

尤骏听了,心中不禁一动。他原本心眼甚多,当初逃离京城便是他的主意,顺手拉了吴刚壮胆,之后也靠了吴刚帮手才顺利将含儿一路带来苏州。他与吴刚交情原本只是泛泛,逃路时同舟共济,现在事情将成,所谓“可以共患难,不可以共享乐”,他本已开始嫌弃吴刚,起心想将他撇下。此时听了赵观这么说,更是恶心顿起,暗想:“我大可对姓吴的谎称小女娃死了,暗中跟陆兄弟讲明,让他照旧卖了小女娃,钱分给他二成,他哪有不愿意的?但吴刚又怎会如此好骗?”

赵观望见他的脸色,猜知他的心意,说道:“你悄悄地不要出声,我这就带你去找女娃儿,谁也不会知道的。到时你便告诉那姓吴的,说女娃投河自尽了,河边有许多人都看见的。陆老六是你结拜兄弟,自会助你圆谎。你再让陆老六出面,将女娃卖去南京秦淮河畔的名院,价钱只有比弄月楼出得更高。你拿了钱,便跟那姓吴的分道扬镳。过得一阵,再回来这烟水小弄挥霍,岂不是天衣无缝?就算姓吴的之后发现你回到烟水小弄,问你钱从何来,你就说是在赌场赢来的,再给几个本地人几两银子帮你做证,更是一乾二净,不留痕迹。”

尤骏听他设想周到,不禁被他说得心动。这时岸边陆老六和吴刚等已纷纷回来,他便不出声呼唤,低声道:“小子,就听你的。快带我去找女娃儿,可别玩甚么花样。”

赵观道:“你愿意给我三两银子,我当然不玩花样。”又道:“我要撑船啦,你还不放开我?”尤骏便放开了他的衣领,说道:“动作快些!”

第一部 青楼小厮 第十章 青帮粮船

赵观拿起篙子,将船撑到对岸,转进了一条窄窄的水巷。水巷两边都是白墙黑瓦的矮屋,整洁朴素,正是闻名天下的苏州民居。每家向着河巷都有水门,水门旁停着三三两两的小舟。赵观将舟子左弯右拐地撑了一阵,尽在那水巷中旋绕,尤骏不多时便完全失了方向。他心中起疑,问道:“还没到么?”

赵观道:“就快到了。喂,你帮我瞧瞧,那边那条巷子的尽头,可是一间小庙?”尤骏探头去看,果见远处似有几点红色的灯火,说道:“好像是的。”

赵观道:“你可看仔细了?没弄错么?”尤骏睁目望去,说道:“门前有只大香炉,没错,确实是间庙宇。”发觉舟子停止不进,问道:“就在这儿了么?”一回头,才惊觉舟中只剩他一人,男孩竟已不知去向。

尤骏大怒,站起身四处张望,但见水巷中一片漆黑,两边的民居寂静无声,哪里有男孩的身影?他想伸手拿篙子,却见那篙子竟自漂浮在数丈之外,自是被男孩故意扔入了水中。尤骏一筹莫展,又急又怒,只能站在舟中跺脚,暗骂这小男孩奸滑无比,明明只是个八九岁年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童,竟有本事将自己玩弄于股掌之上。

赵观自幼生长在苏州,对附近的水巷自是极为熟悉,这时将尤骏骗入九曲十八拐的水巷之中,自己便趁机跳上岸,从瓦屋间的窄巷中溜走了。他奔回烟小弄后的河道,见陆老六等都已散去,便悄悄跳入一艘小舟中,来到青帮大船之旁,沿着船绳攀上了大船。他蹲在甲板上,低声唤道:“含儿,你在哪里?是我赵观。”船角落一个黑影奔上前来,说道:“我在这里。你没事么?”

赵观笑道:“你的好哥哥没事。那秃头浑蛋已被我骗走啦。”月光下含儿见他鼻青目肿,被打得甚惨,不禁流下眼泪。她方才眼见赵观身受毒打而坚不肯透露自己的所在,心中对他万分感激,只觉他是世上最好的人,自己便叫他一百声好哥哥也不够补偿,泣道:“你为甚么要对我这么好?”

赵观笑道:“因为你是我的亲亲乖妹子,我自然要对你好啦。”含儿见他嘴角破裂,说话时牵动嘴角,似乎甚是疼痛,哭道:“你别说话啦,我替你擦擦脸。”拿出手帕,沾了一点水,轻轻替他擦去脸上血迹。但见他一张俊脸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好不心疼,一边擦一边流眼泪。

赵观刚才被尤骏狠打一顿,初时还没感觉,现在才感到全身无处不疼,骂道:“他妈的贼厮鸟,我总有一日要讨回这顿打!”他见含儿哭个不停,笑道:“痛的是我又不是你,你哭甚么?”从怀中掏出一个小手帕包打开了,里面正是从情风馆带出来的点心,说道:“你刚才没心情吃,现在可饿了罢?”

含儿果真饿坏了,拿起一块千层糕来吃了一口,说道:“你怎么不吃?”赵观道:“你我不分彼此。你看我挨打,心疼流泪;我看你吃东西,肚子也就饱了。”含儿听他胡说八道,也不禁笑了。

赵观望着她吃点心,忽道:“一年多前,有个弄月楼的小姑娘受不了折磨,晚上偷偷逃走了。后来她被捉回去,被孙嬷嬷打了个半死。这小姑娘我见过的,长得很白净漂亮,跟你差不多年纪。那孙嬷嬷以严厉出名,对手下姑娘最是心狠手辣。那小姑娘被捉回去后不到一个月,便上吊自杀了。”说着叹了口气。

含儿自见到这赵观以来,便听他油嘴滑舌,满口笑谑,这是第一回听他正正经经地说话。含儿心中省悟:“原来他拚命救我,就是因为怕我会跟那小姑娘一样下场。”心中感动,问道:“那孙嬷嬷为甚么要对小姑娘这么凶?”

赵观道:“她要小姑娘学习怎样接客,小姑娘不听话,不能帮她赚钱,她就又打又骂。”含儿又问:“甚么是接客?就是接待客人么?”

赵观生长在妓院,自然清楚妓院的勾当,但他年纪还小,对男女之事也并非十分明白,见她不懂,也不知该如何解释,便道:“这种事情,你还是别知道得好。总之那孙嬷嬷唯利是图,眼中只有金钱,对手下姑娘全不当人看待。恩客只要肯付钱,要求甚么她都答应。”

含儿听了,虽不大明白,也知道那是十分可怕的事。她呆想了一阵,问道:“你家是叫做情风馆罢?你们那儿又是如何?”赵观道:“我们情风馆自然不同。我娘便是情风馆主刘七娘,她最照顾爱惜手下的姑娘了。姑娘们若是不愿见甚么客,她总有办法保护她们,不让她们受半点欺侮。我们院子在苏州当红了这许多年,号称江南第一名院,可不是浪得虚名。”言下甚是骄傲。

含儿悠然道:“我要能去你们那儿就好了。”赵观笑道:“咦,怎么,周大小姐不想回家了么?”含儿一愣,说道:“我当然想回家。但我…我怎样才能回家?”赵观道:“我有个主意。这运粮船不日就要北上进京,缴纳白粮。我们便躲在这船上,跟着到京城去。”含儿大喜,拍手说道:“好极,好极!”

赵观见她欢喜,微微一笑,心中却知道事情不会这么容易。这运粮船乃是青帮的船只,运粮之务极为严谨,怎能容他两个孩童搭顺风船?但他此时只觉头痛欲裂,心想明儿再想办法不迟,便闭上眼睛,靠在甲板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含儿坐在他旁边,心中想着不久便可以回到家中,满心喜悦,不多时便也睡着了。

次日天还未明,含儿便被赵观摇醒,迷迷糊糊中但听赵观道:“要开船了,我们得快躲起来!”拉着她矮身奔到舱门口,钻进船舱。但见舱里满满的都是麻袋,袋袋相接,几无空隙。赵观拉着含儿从麻袋之间硬挤过去,来到舱后,在一只麻袋上找到一块勉强可以容身的空处。赵观用力推开了几只麻袋,又搬过两只较小的麻袋挡在入口,这空处便如一个小房室般,刚够两个孩子并肩而坐。舱中极为气闷,赵观低声道:“现在天色还早,你再睡一忽儿罢。迟点我出去给你偷早餐来吃。”含儿点了点头,但心中紧张,再也睡不着了。

天色初明,便听甲板上有人大声呼喝,叫拔锚启程。船身缓缓移动,沿着河道驶去。赵观和含儿从板壁的缝隙望出去,但见另两艘大船也开始行驶,前后左右又多出了其他相似的大船,竟有数十艘之多,每艘都满载着大包的麻袋。含儿从未见过这等情景,甚觉新奇。

此时春暖三月,正是白粮开帮起运的时节。明朝中叶后,漕粮皆由军队专责运送至京城,而唯有由江南苏州?松江?常州?嘉兴和湖州五府输纳的“白粮”是由民间运送。所谓的白粮,即是这五府中的一州二十四县所生产的白熟粳米和白熟糯米等优质品种,专供宫廷?宗人府和京师百官享用,被称为“上供玉食”。每年五府需输纳的白粮约为二十万石,各州县收齐粮米之后,船队便各自成帮,一齐开航,称为“开帮起运”。因这一路沿漕河北上,三千余里的航程,途中洪闸浅溜?风浪河灾?土豪劫掠,路途极为艰险,各船队为了互相支持照顾,组成了所谓的“船帮”,乃是一个民间的秘密帮会,也称为“青帮”(作者注)。之后明朝漕运日趋废弛,青帮也开始非法承揽官方的漕运,六个“有漕省份”,即南直隶?浙江?江西?湖广?河南和山东的漕粮,很多都是由青帮的船只和帮众冒官承运,甚至一部份自山东至天津的海运(称为遮洋运)也由青帮的海船承运。以此青帮帮众广布,势力庞大,在嘉靖年间已有数万帮众,乃是当时最大的秘密帮会。

苏州府乃是江南首屈一指的富庶之地,白粮负担亦重,每年需向京师输纳五万余石。此时从苏州府开出的船队共有一百一十七艘,浩浩荡荡,极为壮观。赵观幼时常常跑来运河边上看粮船开帮起运,领帮的青帮头目站在领航大船的船首之上,挥着青色大旗,一声令下,百余艘大船同时张帆启行,好不威风。大船七月到京,缴交白粮之后,便承载各色各样的北方货物南下,于十月中旬纷纷回返苏州。那时总有盛大的市集,买卖北货,传道消息,热闹非凡。

赵观偶尔听跟船汉子们说起船队离开苏州后的种种新鲜见闻,甚觉向往,但从未起心要跟着船队北上一回。这次凑巧上了粮船,他倒也遂了夙愿,得以离开苏州去开开眼界,心下甚是高兴。

?作者注:所谓“青帮”或“漕帮”,实际上是在清朝雍正年间才成立的帮会。当时清朝政府为了加强漕运,悬榜招贤,将漕运工作下放民间,民间因而有了以承揽漕运为中心的组织,称为“漕帮”。因帮众用青布包头,也称为“青帮”。这帮会在雍正之前应是不不存在的。明朝中叶以后,六省的四百万石漕粮全由专职的国家军队运送,称为“运军”;唯有数量较少的二十万石“白粮”始终由民间运送。至于明朝时运送白粮的船队是否有结为帮派,此帮派能否插手军队专运的漕粮,则史无可考,应出于小说家的编造。?

第一部 青楼小厮 第十一章 船队领帮

却说粮船离开苏州之后,最初一段路甚是平静,船队沿着大运河航行,经浒墅关?望亭,来到无锡,当夜便在无锡停泊。赵观伺机溜出船去,偷了一些烧饼回来,与含儿两个悄悄吃了。他还顺手取了一对无锡泥娃娃,带回来给含儿玩。含儿喜欢极了,整夜把玩,爱不释手。晚上两人便靠在麻袋上睡了。次日船又开航,午间到达常州府。赵观正想跑出去张罗午餐,却听舱门响动,一个水手走了进来,正撞见两个孩子,一呆之下,大叫起来:“有人躲在船上!”这么一嚷嚷,其余水手也都奔来,赵观和含儿无处可躲,登时被众水手七手八脚给抓了起来,押到甲板上去,来到两个汉子面前,看来像是船上水手的首领。

其中一人鼻子甚大,看了两个孩子一眼,皱眉道:“将他们赶下船便是。”另一个汉子头上包了青布,却道:“且慢!帮中规定,闲杂人等闯上青帮粮船,格杀勿论!这两个虽是孩子,也不能放过。”大鼻汉子迟疑道:“这两个娃儿不过八九岁,多半一时贪玩跑上船来,不似有所图谋。帮规严谨,我等岂可滥杀无辜?”包头汉子摇头道:“你可记得去年常州蒋老大的船被水鬼弄翻,五千石的白粮就此淹没,搞鬼的正是个十五岁的少年!坛主大发雷霆,那笔债至今还没赔完,我等怎可粗心?”

大鼻汉子听了,不敢再说,只道:“人命关天,我看还是绑去见船总部,请他发落,较为稳妥。”包头汉子嘿了一声,说道:“你倒聪明,不肯担干系。好罢,我们就去见甘总部。”二人便一手一个,提了赵观和含儿去见那艘船的首领甘总部。这甘总部的头极大,身材干瘦,看来活像一颗西瓜顶在竹竿之上。甘总部听了二人述说,沉吟道:“这两个娃儿形迹可疑,说不定便是对头派来的卧底。运粮大事,半点轻忽不得。你们今夜将人杀了,沉入运河便是。”

赵观和含儿对望一眼,心中都是惊恐交集。赵观心念急转,说道:“你们要杀人,也要让我们死得明白。我等躲在贵帮船上,确是我们不对。但我有一极重大的隐密消息可以告知,愿以此交换我二人性命。”

甘总部自不相信,说道:“甚么隐密消息?快快说出!”赵观道:“这消息只能告知你们领帮,其他人可不便说。”甘总部嘿然道:“领帮?他老人家忙得很,哪里有空见你?”赵观道:“他若不见我,没听见这重要消息,定将损失惨重,这一程前途堪虞,甚至全军覆没!”

甘总部脸一沉。他长年运粮,最忌不吉利之言,这时听赵观这么说,心头极为不快,问另两人道:“这两个小孩是甚么人?”大鼻汉子道:“男孩子听口音像是苏州人,女孩子就不知道了。”甘总部道:“哼,小子是苏州人,难怪嘴皮子这么溜。别听他胡言乱语,抓去关了起来,晚上悄悄杀了就是。”

赵观急道:“这事你非得向领帮报告不可!至少得让我见他一面,当面陈述,他若不信,再杀我不迟。到时若真出了大事,你可担代得起么?”

便在此时,却听外边铜锣声响,当当?当当当?当当,正是召集各船总部的讯号。甘总部站起身道:“我得去啦。快将他们押去后舱,仔细关了起来。”

大鼻和包头二汉应了,便将赵观和含儿提出前舱。赵观情急之下,放声大叫:“杀人啦!救命啊!”包头汉子忙捂住了他的嘴。此时铜锣刚响过,各船的总部都纷纷上岸聚会,他这声叫许多人都听见了。岸上众船总部之中,为首的是一个身形极魁梧的大汉。那大汉听到孩童的尖叫声,转头去看,正见到两个汉子手中各提着一个孩童,匆匆跑进后舱。他扬声问道:“甘总部,怎么回事?”声音宏亮,从岸边传来,犹自震得人耳鼓嗡嗡作响。

众目睽睽之下,甘总部甚觉窘迫,回道:“启禀田领帮,没甚么大事。两个顽童跑上我船,刚刚被手下搜出。我自会处理。”那大汉田领帮道:“你打算怎么处理?”甘总部道:“依帮规处置。”田领帮嗯了一声,说道:“且不忙。聚会完后,将人带上我的船,我来处置。”甘总部只得应了。

午时之后,赵观和含儿被带上最大的一条船,来到那大汉田领帮面前。他身边站站坐坐,另有十多人,想来都是各大船的总部。赵观手脚被绑,坐在地上,抬头向田领帮打量去,却见他高大得出奇,坐着犹似常人站着那么高,筋肉盘结,一身粗布衣衫,腰间挂刀,浓眉大眼,形貌甚是威武。赵观知道他必是青帮的头目之一,但往年的苏州船队并非由他带领,今年显是他第一回做苏州船队的领帮。赵观心中暗急:“他第一回领帮,一定事事谨慎,处处照规矩来。当着这么多人,他定要杀了我们以立威信。可怎么办才好?”

大汉田领帮开口说话,声音宏亮,语气严厉,说道:“小娃子,你叫甚么名字?从哪里来?为何偷上我青帮粮船?”赵观答道:“我姓赵,单名一个观字。我是苏州人,偷上你船是为了送这小姑娘回家。这小姑娘乃是京师大学士之女,被恶人拐卖至苏州烟水小弄。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助她逃出人口贩子的魔掌,打算搭顺风船,送她回家去。”

田领帮见他神态毫不畏惧,且口齿清晰,所说更是鲜闻奇谈,心中甚奇,转头问含儿道:“他这话可真?”含儿点头道:“他说的一点儿也没错。”田领帮低头向赵观打量,但见他面容俊美,满脸机灵的神气,一时不知该不该相信他,又该如何处置这两个孩童。他沉吟道:“我们吃江湖饭的人,帮规严谨,你所作虽是义举,但你偷上我们的粮船,仍是死罪一条。该当如何处置,我也不能违反帮规。”

赵观听他口气松动,心想:“这人看来颇重道义,心中并不想杀我。要他饶我的命,只能让他对我心生敬重。”当下大着胆子说道:“这样罢,你是走江湖的人,我也是走江湖的人。我便跟你打个赌。赌赢了,我向你讨我和小姑娘的命,并请你准许我护送她回京师。输了,我小命一条,你拿去便是。”

田领帮更觉稀奇,这小孩不过八九岁年纪,当此情境,竟然并不惊慌哭泣,跪地求饶,竟还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一派江湖口吻,可又不似会丝毫武功的模样。他问道:“你要赌甚么?”

赵观道:“就赌我能在水底待得比你久。”此言一出,舱中众人都哄笑了起来。一人道:“小娃子,你可知田领帮的外号是甚么?”另一人道:“田忠大哥号称‘蛟龙刀’,水下功夫最是要得。你甚么别的不比,却跟他比水底功夫?”

岂知赵观却笑道:“你可知道我的外号是甚么?”众大汉没想到这小孩儿也有外号,都是大奇,问道:“是甚么?”赵观道:“我外号叫做‘水底鱼’。你蛟龙还得不时探出水面透气,我水底鱼可是一辈子住在水中,更不用露出水面。”

众人听了,都不相信,怂恿道:“田领帮水底的本事从未输过人,不如便跟这小孩儿比上一比,让他知道厉害!”“田领帮,给他点颜色瞧瞧!别让个小孩儿看低了咱们青帮。”

田领帮见这小孩夸口,心中将信将疑,当下说道:“好!我便跟你赌了。来人,解开了他的束缚。”众总部都想瞧这热闹,高声叫好,一个汉子便过来替赵观解开手脚束缚。

赵观活动手脚,脸露微笑,神色自若。周含儿在旁看了,不禁为他着急。赵观向她一笑,转身向田领帮道:“田领帮,下水之前,我还有个小小请求。”田领帮问道:“怎么?”赵观道:“我想喝一坛酒。”众汉子都笑了,说道:“小小孩童,喝甚么酒?”赵观瞪眼道:“我赵观喝酒可是有名的。你们若有胆量,不妨来跟我赌酒,我的赢面可比赌甚么水底功夫要高上十倍不止。”众人都失笑不信。田领帮道:“好,拿酒来!”便有人拿过一坛烈酒。青帮中人都是粗鲁汉子,终日在日头下粮船上挥汗卖力,喝酒自是喝烈酒。

赵观接过了,哈哈一笑,拔去酒塞,仰头便喝,咕噜咕噜,竟真喝下了小半坛。他抹抹嘴巴,将酒坛递过去给田领帮,说道:“田领帮,我敬你!”田领帮见他喝酒爽快,便接过了,也仰头喝了一大口。赵观轮流敬船中其他总部,每次都仰头喝上一大口,不多久便将一坛酒喝完了,赞道:“好酒!”他脸上微红,似乎颇有醉意,摇摇晃晃地提着空酒坛来到船弦边上,向田领帮道:“咱们这就开始么?”

田领帮眼见这小孩儿举止特异,不敢怠慢,解下腰刀,脱去上衣,束紧腰带,向身边总部交代道:“你们这儿都是见证。我和这位小兄弟打赌,谁在水里待得久,谁便赢了。谁先探出头来,便算输了。你们数到三,我们便一起下水。”众人都大感兴味,纷纷挤在船弦边上观望。其他船上的水手听说了,也都来到船边一睹好戏。

但听众多总部水手齐声数至三,众目睽睽之下,田领帮和赵观一齐从船边跳下,扑通两声落入水中。河水黑沉沉地,众人只隐约见到两人的身形在水里漂浮,纷纷高声喝采,为田领帮加油,河面上一片喧闹。

过了许久,两个人都没有探头出来。众人更是兴奋,呼声愈高。含儿也伏在船弦边上观看,心中又是担心,又是焦急,暗暗祷念:“希望赵观能赢,希望赵观能赢!”但她心想赵观不过是个小小孩童,水底功夫怎能胜过那船帮的首领?两眼直望着水面,咬紧嘴唇,一颗心跳得如打鼓一般。

又过了许久,忽听喀剌一声,河面破裂,一个大汉探出头来,竟是田领帮,大口呼气。旁观众人大惊失色,都大叫起来,惋叹不已。过了半刻,赵观也从水中探出头来,脸色苍白,大声呛气,似乎喝到了水。田领帮伸手抓住了他,拉着他泅到船旁,水手们忙将二人拉上船去。赵观跪伏在船板上,不断呕水,模样极为狼狈。周含儿抢到他身边,大叫:“赵观!赵观!你没事么?”

却见赵观脸色苍白如纸,却笑了起来,抬头望向田领帮,一边呕水,一边喘息,一边断断续续地道:“我…我可…赢了罢!”

田领帮凝望着他,点头道:“不错,小兄弟,我认输了。我田忠说话算话,我不杀你,并准许你和小姑娘搭我的船,送她回去京城!”

此言一出,旁观众总部水手都惊奇不已,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周含儿大喜,伸手抱住赵观,忍不住放声哭了出来。

经过这场赌试之后,领帮田忠对赵观好生敬佩看重,与他兄弟相称,并让两个孩童住在自己的舱房隔壁,好吃好住。周含儿死里逃生,对赵观道:“那时可担心死我啦。没想到你水底功夫竟这么了得!”赵观只是微笑不答。

第一部 青楼小厮 第十二章 小姐回家

这日船队将近扬州,赵观跟着田忠站在船头,忽然心中感到一阵不安,说道:“田大哥,咱们快到扬州了么?”田忠道:“明日应能到达。”赵观凝思一阵,忽然问道:“江南帮跟你们青帮有仇么?”田忠一呆,说道:“小兄弟何出此问?”

赵观道:“我在苏州时,听到有个叫做郎华的,是甚么江南帮的三头目,他将哨站里的官兵杀了,换上官兵的服色,说要混上你们的船,稳着别露出痕迹,到了扬州府再动手。”他记心甚好,那夜听到郎华等的言语,便记在心中,此时他见田忠一路对自己极好,不愿他栽个跟头,觉得必得让他知道,便说了出来。

田忠闻言大惊,说道:“当真?我立刻就去查察!”果不其然,在田忠暗中查察之下,当夜便揪出了混入船上的奸细,这些人假扮成官兵,随船而行,船上其他人竟全无留心。田忠又连忙联络左近青帮帮众,齐来协助抵御,才阻遏了江南帮的劫粮阴谋。田忠回想起其中惊险,不禁背上冷汗淋漓,心想:“我第一次领帮,便遇上这等难事。若非赵小兄弟的消息,险些便要出大事!”不禁庆幸当时自己没有杀了这个孩子,对他只有更加敬重礼遇。赵观和周含儿一路坐青帮的粮船北上,吃喝游玩?观赏风景,这一程竟走得极为顺畅惬意。

不一日,田忠所领船队顺利到达京城。将要下船之前,赵观与田忠道别,忽道:“大哥,这一路上你对我好生照顾,我对你也不能隐瞒欺骗。那时我跟你打赌比试水里功夫,小胜一筹,其实全靠了作弊。”

田忠一呆,说道:“甚么作弊?”赵观道:“我那时故意向你讨酒喝,喝完后将空的酒坛子带入水中,借着坛中空气在水中呼吸,才能在水里待得比你久。”

田忠听了,哈哈大笑,说道:“小兄弟好聪明!”拍拍他的肩膀,说道:“你原本不必让我知道,却仍旧说出实情,足见你光明磊落。再说,若不是你,我也绝难拆穿江南帮的计谋。老哥哥欠你良多,又哪会去在意这点小事?”

赵观笑道:“我当你是朋友,因此不能骗你。不说出来,我往后心里都要不安稳。”田忠极为感动,说道:“赵小兄弟,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的孩子。等你大一些后,若有意加入我青帮,我田忠一定极力向香主推荐引进。”赵观一笑,说道:“先多谢大哥了。”心中却想:“我最怕吃苦,你们年年运粮这等苦差事,我可是干不来的。”

赵观与田忠道别后,便带着周含儿下船入城。他向人询问,很快便得知周府在城南,租了辆马车,陪着含儿来到周家大宅门外。赵观见那府第极为宏伟壮观,他这辈子哪里见过这等京城大官的宅府,不禁啧啧称奇,向含儿道:“没想到你还真是位贵宦人家的千金小姐,这一路上可没骗我。好啦,周大小姐,你这不是回到家了么?”

含儿望见久违不见的家门,如在梦中,忍不住喜极而泣,忽然拉起赵观的手,说道:“你跟我一起回家,好么?”赵观却摇了摇头,他无心去见含儿的父母,随口道:“青帮的船就要起锚了,我可不能让田大哥等我。”含儿心中极为不舍,说道:“你别走,好么?”赵观笑道:“啊哟,周大小姐难道想留我下来,在你们府里当差,供你使唤么?”

周含儿一呆,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想爹爹妈妈见你,向你道谢。”赵观摇了摇头,神色严肃,说道:“我不要你爹妈向我道谢,也不要你向我道谢。我只要你一辈子记着我的好处。”周含儿见他说得正经,凝望着他,也正色道:“我答应你。”

  如果觉得多情浪子痴情侠/天观双侠小说不错,请推荐给朋友欣赏。更多阅读推荐:郑丰小说全集多情浪子痴情侠/天观双侠神偷天下, 点击左边的书名直接进入全文阅读。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