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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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观却哈哈大笑,说道:“我跟你开玩笑的。周大小姐,再见啦!”回身便走,转眼消失在街角。

含儿自那夜在后院被尤骏和吴刚二人掳走,到此时重回家门,已有大半年的时光。周明道夫妇在京城中遍寻爱女不获,原已不存希望,此时见她竟平安归来,都是惊喜交集。父亲抱着她涕泪纵横,母亲连忙上香叩谢菩萨。父母问起她失踪和回家的经过,含儿一一说了。周明道听说她是被两个皇宫侍卫掳走,连忙通知好友京城杨提督,请他下令通缉捉捕尤吴二人。但听说千里迢迢,护送她从苏州回到京城的竟是个年仅八九岁?妓院老板的儿子,都甚觉不可思议。周母乃是虔诚的佛徒,认为小男孩定是观音菩萨派出的使者,专为保护含儿而化身下凡;周父则猜想这必是江湖奇人,多半因练特异功夫而使外貌有如孩童,实际应已是成人。

含儿却知道赵观并非甚么菩萨使者或江湖异人;赵观便是赵观。那天夜里,含儿躺在闺床上,拥着锦缎暖被,想着赵观又轻蔑又调皮的笑容,又精灵又爱捉弄人的眼神,又俊美又可厌的表情,和这一路上与他相处的种种情景,心头一阵温暖,嘴角露出微笑,良久才沉入梦乡。

那时含儿自然不知,她能在温暖的被窝里安睡的日子已经不多了。数年后的一个冬夜,一群官兵打着火把冲入她家,不由分说,便将周明道五花大绑地押走。含儿和她母亲两个吓得脸色苍白,六神无主。她问母亲:“他们为甚么抓走爹爹?”周夫人只是摇头流泪,说道:“娘也不知道啊。”

过了几日,含儿跟着母亲去牢里探望她爹爹,替他送饮食衣物进去。她看到平时雍容华贵的父亲身穿囚衣,坐在污秽腥臭的地牢里,身上满是受刑后的伤痕血迹,只吓得不停流泪。她爹爹已不大能说话,嘶哑着声音对夫人说周家将大祸临头,要她赶快带女儿远走避祸,又要含儿乖乖听娘的话。第二日,城中便传出要抄周家的消息,周夫人记着老爷的吩咐,流泪匆匆收拾了家中金银,带着女儿连夜投奔邻近的亲戚。含儿跟着母亲奔波跋涉,连着去投靠十多家近亲好友,百般求恳,却都被拒于门外。那年冬天的风雪特生严寒,母女俩流落乡野,无处可依,最后来到了几百里外的高邮,找到周老爷的表兄李叔叔家里。李叔叔心中不忍,收留了她们,为怕被人发现,便让她们住在后院的马棚里。

周夫人和女儿在李家住了几日,便传来周大爷在狱中受酷刑惨死的消息。周夫人闻讯痛哭不止,几度昏厥,不断叫道:“老爷子啊,我竟再也见不到你一面了!”马房寒冷,她精神受打击下,再也抵受不住,不久便染上了寒病,拖了半个月便去世了。周含儿一月间双亲俱亡,她年方十岁,自幼娇贵,遭此身世大变,每日除了哭泣外,甚么也不会。

李叔叔听说官府追查得紧,为怕受株连,心想:“我冒险收留她母女在此过冬,已足够义气了。现在周大嫂死去,这个女儿又不能继承他周家香火,养大了她有甚么用?若是收留她,只怕我家亦有灭门之祸。”便联络人口贩子,将她辗转卖去了苏州烟水小弄的天香阁。

天香阁的夏嬷嬷先派人来看过,见含儿是可造之材,和李家讲定了价钱,便遣人来将她接去。那时是春末夏初,含儿跟着天香阁的石阿姨离开高邮,来到苏州,直趋烟水小弄。她二度来此,情境已是天壤之别,这时她已无家可归,自也没有人能领她离开小弄,送她回家;她不再是千金小姐,而是卖断身契的娼女。院子里的日子自不好过,鸨母夏嬷嬷凶狠严厉,手下姑娘往往一点不从她意,便是打骂兼施。含儿来到天香阁后,没有一日吃得饱足,没有一夜睡得安稳。几千个日子过去,她从女娃儿长成了姑娘;几千个夜晚下来,她爱哭的眼泪也早已流干了。很多很多年以后,周含儿才终于熬出头来,成为天香阁的头牌花娘。她自然无法逆料,那年她被恶人劫持来到苏州,险些被卖,是否早预言了此生将落入风尘的命运?

含儿年纪大些后,才明白自己家破人亡的因由。那时她爹爹的一位好友在京中触犯了大臣严嵩,严嵩把持政权多年,权势熏天,将所有异己赶尽杀绝,她父亲因此受到牵连,被捕下狱,惨死牢中。含儿心中痛恨,但她一个流落风尘的孤弱女子,能侥幸保住一条性命已属难得了,还有甚么可说的?

然而她心中对这场横祸还有一个傻念头。或许自己会遭此厄运,乃是因为她没遵从那个黑衣人的嘱咐,因粗心而未曾将那封重要的信交到瑞大娘和宝儿手中?黑衣人死去之后,是否真变成了恶鬼来诅咒自己?她不知道,只感到十分的忏悔和过意不去。她将那封信小心保存,期待瑞大娘和宝儿有一日会来向她收取;她幻想着或许到了那一天,自己就能赎清罪愆,脱离风尘中的苦难日子。

除了那信之外,另一件她隐密怀藏的事物,则是一方手帕。那是赵观曾用来包起给自己吃的小点心的帕子,虽然粗糙陈旧,她却珍若性命。她初来到烟水小弄时,自曾向人打听情风馆和赵观的消息,才惊闻情风馆不幸遇上祝融之灾,一把大火烧成了平地,馆内的姑娘和伴当全烧死了,小厮赵观也在其中。周含儿心中悲痛,曾偷偷来到烧毁的情风馆旁,献上一束鲜花,默默祷祝,洒泪祭告那个曾经冒险带她回家,却永远不会再出现的男孩儿。

第一部 青楼小厮 第十三章 青竹姑娘

却说那时赵观送了含儿回家,离开周家大宅,想起自己这一路北上玩得十分开心,并顺利护送含儿回到几千里外的京城家中,心中甚觉轻松得意,吹起口哨。走不多远,忽见两人迎面走来,一边一个,陡然伸手将他挟持住。赵观一怔,想躲避已然不及,却见那两人好面熟,却是曾在苏州打过交道的尤骏和吴刚两个侍卫。两人将他架到小胡同冷僻处,往地上一掼,恶狠狠地瞪着他,尤骏冷笑道:“浑小子,你好啊!”吴刚按捺不住心中怒气,伸腿便往他身上踹去,口里骂道:“小杂种,小浑蛋,你跟我们有何冤仇,为何要阻了我们这笔财路?”

赵观吃痛,跌倒在角落,他在京城人生地不熟,唯一相识的田忠远在运河口的船上,此刻落入这两个对头手中,眼看一顿好打是逃不掉了,这两人恼怒之下,便打死了自己也不奇。他抱着头缩在角落,心中念头急转,一时却想不出脱身的法子,身上又被踢了好几脚,疼痛难忍。便在此时,两人的拳脚却忽然停下了,但听尤骏喝道:“甚么人?”赵观甚奇,抬头望去,却见一个白发老妇站在胡同口,正冷然望着尤骏和吴刚二人。

吴刚回头瞪视那老妇,伸手去推她,喝道:“看甚么?还不快滚一边去!”不料他的手更未能碰到老妇,便忽然大吼一声,翻身滚倒在地,口吐白沫。尤骏一呆,拔出刀来,喝道:“何方好友?报上名来!”老妇冷笑道:“谁是你好友?”左手一挥,尤骏也一般滚倒在地,似乎全身僵硬,再也动弹不得。

赵观惊奇已极,忙爬起身,定睛看去,却见那老妇眼中闪烁着狡狯的光芒,向自己眨了眨眼睛。赵观登时想起一人,揉揉眼睛,只觉难以相信。

却听那老妇粗声骂道:“下三滥的狗侍卫,今日要叫你吃点苦头!”从怀中取出一支碧绿的竹管,约有一尺长短,她将竹管的一头指向地上的尤骏,尤骏忽然尖声惨叫起来,凄厉已极,直如鬼哭神号。老妇伸脚踩上他的咽喉,尤骏便再叫不出声来,只喉头发出咿呀之声。老妇收回脚,手中竹管随意挥动,尤骏如同被一束无形的丝线缠住一般,如何滚动挣扎,都逃不过那竹管的掌握。她又如法炮制吴刚,吴刚痛得脸色发青,状极痛苦。

老妇森然道:“你两个抓了小女娃去卖,不是好人,但罪不至死。我折磨你们两下便够,自有人来收拾你。”说着撤回竹管。尤骏和吴刚如释重负,全身如瘫痪了一般,只能躺在地上喘息。老妇抬头对赵观道:“小孩儿,走罢!”

赵观只看得目瞪口呆,忙跟了上去。老妇领着他左曲右拐,来到另一条僻静的胡同里,却见老妇伸手擦去脸上装扮,露出一张粉雕玉啄的秀面,凤眼含笑,美艳已极。赵观又惊又喜,叫道:“竹姊,真的是你!”那女子果然便是情风馆三大头牌之一的青竹姑娘。

赵观冲上前抱住了她,笑道:“好姊姊,你怎会来到这里?你是来找我的么?”青竹伸手在他额头打个爆栗,笑道:“你偷偷离开苏州,一去不回,若没人出来追你,娘娘可不是要急死了么?”赵观吐吐舌头,说道:“妈一定恼我得很,好姊姊,你快帮我在娘面前说说好话,要她打我打轻一些。”

青竹笑道:“说甚么好话都没用的。娘娘赏罚分明,你这次擅自离家出走,数月不归,一顿好打是逃不过的了。”赵观不禁唉声叹气。

青竹又道:“话说回来,你这番千里护送周小姑娘回家,途中的所作所为,娘娘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也终于下定了决心。”赵观问道:“下定决心甚么?”青竹正色道:“下定决心收你为徒。”

赵观一呆,说道:“收我为徒?妈要我做姑娘接客么?”他想起娘常对他说:“浑小子,算你走运,生成个男儿。若是个女儿,又长得这般标致,我非将你教成情风馆的当家花娘不可。”当时妓女生了女儿,绝大多数都随母亲投入娼门,有的从小在母亲提携教导下,能歌善舞,加上在院子里耳濡目染,熟悉待客承欢的种种诀窍,年纪很小就可以出道,比买来的姑娘更加容易走红。又想起母亲也常若有憾焉,向他道:“你要是个姑娘就好了!以后可以继承老娘的家业。”有时横眉怒目地向他道:“你别以为生了一张俊脸蛋,以后可以去做人家兔儿。我告诉你,姑娘身入风尘还可以,男儿须有志气,你若为贪钱?贪好日子下海去,老娘第一个不放过你!”

正自胡思乱想,却听青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啐道:“胡说八道,甚么要你做姑娘接客?你这话被娘娘听到,她非多打你五十板不可。”

赵观拉着她的手,央求道:“好姊姊,你快跟我说说,娘干么要收我为徒?”

青竹从怀中取出一支竹管,便是她刚才折磨尤吴二人时所持,说道:“娘娘要收你为徒,便是要教你这玩意儿。”

赵观望着那竹管,想起尤吴两人在地上翻滚挣扎的惨状,不禁身上寒毛倒竖,问道:“好姊姊,你这是妖术么?”他心中惧怕,连说话的声音也颤了。

青竹笑道:“这不是妖术,是仙术。其中秘诀,等你拜师入门后,娘娘自会一一传授。好啦,咱们还有事情去办,这就走罢。”

赵观心中又是惊疑,又是好奇,忙跟着青竹去了。青竹容色太过艳丽,为免引人注目,一路上都装扮成个老妇。两人结伴离开京城,南下来到南京应天府。青竹带着赵观在客栈下榻,晚上二人同宿一间客房,青竹忽道:“阿观,我给你看一件事物。”从怀中取出一包粉末,色做淡黄,又从袋里小心地取出一枝线香。赵观问道:“这是做甚么的?”

青竹道:“这是一种奇门毒药,叫做酣梦粉。连续三日将它下在人的饮食里,再用这酣梦香催动,那人就会昏睡过去,怎么都叫不醒,有如死人。次日醒来,却半点不觉得有何异状。”

赵观甚是好奇,问道:“真的么?”青竹道:“你不信么?要不要试试?”赵观望向她,忍不住问道:“怎么试法?”青竹笑道:“这三日来我已在你食物中下了这酣梦粉,我现在一点起这香,你就会昏睡不醒,明儿醒来,又好像没事一样。”

赵观大惊道:“你对我下毒?我怎么都不知道?”

青竹抿嘴笑道:“我对你下毒,怎能被你知道?下毒就是要下得神不知,鬼不觉,才算是个中高手。”

赵观又是紧张,又是好奇,说道:“竹姊,你便点起这香,让我瞧瞧这酣梦粉是不是真有这么厉害。但你得答应我,告诉我你前几日是怎样对我下毒的。”

青竹微笑道:“成。我点香了,你上床去睡好罢,你在这儿昏睡过去,我可抱不动你。”赵观笑道:“我偏不去,就要你抱。”青竹白了他一眼,啐道:“我便让你躺在地上受冻着凉,也不抱你这小坏蛋!”赵观嘻嘻一笑,跳上床去,拉过被子盖上,说道:“好啦,我睡好了,你点香罢。”

他眼望青竹将那香凑近火烛点燃了,香头冒出轻烟袅袅,却没闻到甚么,说道:“这香没有味儿啊。”青竹道:“就是没有味儿。若有味儿,岂不引人疑心?再说…”便在此时,赵观脑中忽觉一阵强烈的昏沉,竹姊的下半句话还没听见,他已沉沉睡去了。

次日醒来,赵观只觉睡了一个好觉,伸伸懒腰,跳下床来,见青竹已然起身,坐在桌旁抚弄着那支青竹管。赵观揉眼道:“竹姊,你这么早就醒啦?”

青竹微笑回头,问道:“睡得怎样?我的酣梦粉不坏罢?”赵观这才想起昨夜之事,不由得心痒难熬,说道:“你快跟我说,你是怎样对我下毒的?”

青竹道:“这还不容易?你吃饭前,我将一丁点儿的酣梦粉洒在你的筷子上,你吃第一口饭,就中了我的毒。”赵观侧头回想,说道:“我从没见你动我的筷子啊。”青竹道:“有一天我替你抽出一双筷子,已先将粉抹在手上了。有一天我递给你一块手巾,粉就从手巾传到你筷子上。还有一天我打了个喷嚏,将粉吹到你的饭碗里。”

赵观这才恍然,说道:“好啊,原来你一路上对我不怀好意,动手动脚,全将我瞒在鼓里。”青竹笑道:“我若真不怀好意,一百个赵观也毒死了。”

赵观想起她对付尤吴二人的手段,又看到她手中的竹管,不禁打了个寒颤,忙向她打躬道:“竹姊手下留情,大人大量,大人不计小人过,千万别对阿观下毒手!”

青竹一笑,说道:“你是娘娘的心肝宝贝,我怎敢太岁头上动土?你只要乖乖的,竹姊自会对你很好。”说着拉过赵观在自己面前坐下,说道:“咱们要去办事啦,我得替你装扮一下。”便从袋中取出种种易容物品,动手替他装扮。装扮完后,赵观望向镜子,但见镜中一个胖脸阔嘴的少年回望向自己,不禁一呆,伸手去摸自己的脸,奇道:“竹姊,我可认不得自己了。”

青竹笑道:“扮相丑了点,可委曲你的俊脸啦。”之后自己对镜而坐,用炭粉抹黑了脸,戴上假胡须,打扮成个瘦削汉子。赵观在旁看着,更是惊异,说道:“竹姊,你竟能扮成个男子,半点瞧不出破绽,真正厉害!”青竹微微一笑,说道:“是么?我们这就去城里走走,话说得含糊些,别露出苏州口音。”赵观点头答应,问道:“咱们去那儿?”青竹道:“就去城里逛逛。你别多问,就看我行事。我要你做甚么,你便去做。我不要你做甚么,便乖乖跟在我身边。”

赵观便跟着青竹在城里四处游走,青竹去了几家米铺,又去了卖肉的和卖酒的铺头,问了价钱,买了几样物品,中午便在饭馆吃了饭。午后又去看了卖马的马市?布店和金铺。

到得傍晚,青竹向赵观道:“今晚我有事办,你乖乖待在房里,不要出去。”赵观极为好奇,缠着青竹问道:“你要去做甚么?告诉我好么?”

青竹静了一阵,才道:“我去杀人。”赵观心中一跳,问道:“你要杀谁?”青竹微微摇头,说道:“娘娘吩咐,你若想知道,便可以告诉你。但我不以为你该知道。”赵观忙道:“我想知道!竹姊,你告诉我!”

青竹凝望着赵观,又静了半晌,才缓缓说道:“我要去杀应天府的齐大人。”赵观一惊,他在苏州便听过这齐大人的名头,知道他是南直隶省中人人痛恨的贪官酷吏,手中冤狱上千,手段残狠霸道,任意鱼肉百姓,人人背地里都叫他“天杀官”。

赵观望着青竹,吸了一口气,说道:“竹姊,让我跟你一起去!”青竹侧眼望着他,说道:“你胆子够大么?”赵观鼓起勇气,说道:“当然够大。”青竹一笑,说道:“好!我便让你开开眼界。”

第一部 青楼小厮 第十四章 替天行道

到得半夜,青竹带赵观来到城外一间破庙中,说道:“你在这廊下等着。等下不要进去,也不要出声,便在这窗外看着。知道么?”便自去了。赵观独自站在黑暗阴森的破庙中,不禁心中惴惴。过了半个时辰,青竹才回到庙中,身上背了一个布袋。她将布袋摔在地上,喝道:“出来!”赵观心想:“难道竹姊抓了那天杀官来?”

但见一个人爬了出来,肥头肥脑,一身锦缎,爬在地上不断簌簌发抖,全身缩成一团,脸庞扭曲,喉咙不断发出啊啊之声,显是身受极大的痛苦。便在此时,庙中地上点起了一根白色的蜡烛,蜡烛旁露出一对纤小的绣花鞋子,却是一人端坐在庙中的一张椅上。赵观一惊,这人不是青竹,他甚么时候来到庙里,自己竟全无知觉。他沿着烛光看去,隐约看到坐在椅上的是个身形娇小的女子,一张瓜子脸,杏眼桃腮,嘴角带笑,眼光下垂,直望着地上的人,赵观心中一跳:那女子竟是他的母亲情风馆主刘七娘!

但见青竹手持竹管,指着地上那人,那人奋力挣扎,似乎想要躲避那竹管,却始终滚不离青竹的脚边。却听刘七娘开口道:“齐大人,怎么,被人折磨的滋味还挺不错的罢?”她说话声音极嗲极柔,这几句话却说得阴气森森,赵观听惯了他娘的声音,确知是她,听闻她此时的口气,也不由得背上一凉。他心想:“娘怎会来此?地上这人果然便是天杀官齐大人,不知竹姊是如何将他劫来此地的?”

地上那人啊啊嘶叫,却发不出声音来。青竹冷冷地道:“你仗着官大势大,到处掳掠良家女子,逼奸不够,还要凌虐一番,之后更割了她们的舌头,卖去他乡。天下残虐横暴之人,无过于你!你以为世上没人敢动你,没人敢找你报仇,才敢这般丧尽天良,做尽恶事。此时教你也没了舌头,这是一报还一报!”说时声色俱厉。

赵观心想:“原来他没了舌头,才无法出声。”

却听刘七娘道:“咦,齐大人,你手下那些侍卫呢?他们怎么没来救你啊?你可知他们都到哪儿去了?”齐大人痛苦得在地上滚动,眼睛却左右寻视,似乎也想知道身边的侍卫跑去哪儿了。青竹冷笑道:“启禀齐大人,你的走狗侍卫们全都下地狱去啦!你要找他们,这就跟去地狱里找罢!”齐大人喉间发出惊恐的呼叫,全身抖得如要散开一般,只吓得屎尿齐流。赵观眼见母亲和青竹狠狠折磨此人,又是惊诧,又是快意,又是害怕,站在庙外窗下,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却听刘七娘道:“好啦,咱们折磨齐大人也够了,接下来便是阎王的事了。”那齐大人听了,翻过身来,连连磕头,呀呀哀求,听不清他在说些甚么,但显然是在求饶。

青竹咬牙道:“你现在求饶,未免太迟了。被你冤杀凌虐的人,他们受的痛苦可比你深重百倍。依我说,你这浑帐的罪恶一死难抵,该多折磨一下才够。”说着一挥手,向他身上撒下一些粉末似的东西。齐大人惨哼一声,在地上剧烈翻腾,似乎每一寸筋骨肌肤都受到利刃切割,双手在身上乱抓,不多时皮肤上便抓出了一丝丝的血痕。

刘七娘缓缓地道:“齐大人,我们这法儿有个名堂,叫做‘十层地狱’。佛经里说人在世为恶,死后便会堕入地狱,其中有火烧地狱?寒冰地狱?尖刀地狱?铜柱地狱等等。她刚才给你下的药,能让你在两个时辰之内,尝遍各种地狱的滋味。咱们都没下过地狱,也不知是咱们的十层地狱厉害呢,还是真的地狱厉害?这就得请教齐大人了。”

齐大人此时已无法滚动,只躺在地上抽慉,双手抓脸,嘶声说了一句话,赵观隐约听出他想说的是:“求你让我死!”这人刚才还在磕头恳求饶命,现在却巴不得早早死去,这甚么十层地狱的苦处想来是真是厉害已极,比死还要可怕。

刘七娘向青竹点点头,青竹便从怀里取出一团黑色的事物,扔在齐大人身上,过不多时,齐大人便静止不动了。刘七娘对青竹道:“将他送回去了。”

青竹应了,将齐大人的尸身装回麻布袋中,扛在肩上,吹熄蜡烛,快步出了破庙。赵观只见她的背影一晃,便从墙头跃了出去,心中一惊:“竹姊背着一个尸体,还能跳得这么高!”

赵观正看得目瞪口呆,忽觉耳根一痛,脑后一个声音道:“小王八蛋,跑出去这么久,还知道回家来么?”赵观全身一震,心中怦怦乱跳,回过头,果见母亲站在身后,脸带微笑望向自己,便似甚么也没发生过一般。那一霎间,赵观还道自己发梦,在破庙中见到了幻象,勉强定了定神,但见母亲身上穿的衣服和刚才在庙中所见一模一样,才确知自己并未眼花。却听母亲道:“你刚才都看到了。觉得如何?”

赵观想都没想,便道:“痛快!”

刘七娘凝望着他,说道:“为甚么痛快?”赵观道:“恶人便应受这等折磨。恶人若老欺负好人,让好人吃尽苦头,却不会得到报应,这世间还有公道天理么?”

刘七娘微微点头,说道:“不错,你娘便是要替天行道。观儿,我恼你私自离家,但很高兴见到你有侠义心肠,不但冒险送那小姑娘回家,还跟青帮中人结交,有胆有识,不愧是我刘七娘的儿子!”

赵观向来便对这精明泼辣的母亲有七分敬畏,刚才见她出手杀人,更是心惊,生怕她要严厉惩罚自己不告离家,此时听她称赞自己,不禁受宠若惊,想起青竹的话,便问道:“娘,竹姊说你下定决心要收我为徒,那是甚么意思?”

刘七娘道:“我要收你为徒,传授你本门仙术,也就是毒术。青竹也是我的弟子,你一路上想必已见识过她的本事。但你年纪还小,需得等上几年才能正式入门。这几年间,你便跟着几位姊姊办事,多学着点。不管你见到了甚么,全都当没发生过,一句也不能说出去。听明白了么?”赵观听她语气严厉,忙道:“是,儿子明白。”

刘七娘又向他凝望一阵,放柔了语气,说道:“但愿你能承担得起,不要辜负了我对你的期望。”便在此时,但听脚步轻响,青竹已回到庙中,躬身说道:“娘娘,都办妥了。”刘七娘点了点头,说道:“我先回苏州去。你带着观儿,在外面多待两日再回来。”青竹应了,刘七娘便回身出庙,消失在黑暗中。

赵观跟着青竹回到客店,当夜他躺在床上,眼前不断浮起母亲和竹姊对付齐大人的情景。他此番大着胆子离开苏州,一路闯荡到北京,只道这番冒险经历已是十分了不得了,怎想得到回途之中竟会遇上更加出乎意料的奇事?怎想得到再熟悉不过的母亲和馆中姑娘竟身怀绝技,出手杀人毫不迟疑;自幼生长的家并非寻常青楼,却是充满奇诡毒术?密谋暗杀的所在?他心中又是惊惧,又是兴奋,更无法入睡。

数日之后,青竹带着赵观回到了情风馆。馆中众伴当姑娘见他回来,都极为欢喜惊讶,连问他这半年都去了哪些地方,干了些甚么好事。赵观说了偷乘青帮粮船北上京城的经过,他心中挂念着齐大人之死,忙问起家乡有何大事。伴当们果然谈起应天府齐大人几日前暴毙在床的消息,门房的老林说道:“县里传来的消息,齐大人死因不明,有人说是得了怪病,有人说是老天降罚,还有人说是被毒蜘蛛螫死的!他妈的,这天杀官反正该死,怎么死的都好!”打扫的洪婶说道:“我听人说,应天府贴了布告,说大人是得了怪病而死。这不是老天降罚是甚么?依我说,该被雷公劈死才对!”

赵观听在耳中,不禁担心官府会找出凶手,寻到情风馆来捉人。然而过了几天,都没有人弄得清楚齐大人究竟是怎么死的,更没人来烟水小弄查问。赵观猜知青竹当时定是用了酣梦粉之类的药物,令整个齐府中的人都昏睡过去,才能这么轻易地将齐大人劫出处死,又将尸体送回府中去,全然无人知觉。

齐大人治下的百姓个个暗中称快,说他死得好,死得妙,死得精采。情风馆的众姑娘?伴当也在刘七娘带领下,聚在后院喝了一轮酒,庆祝天杀齐的暴亡。刘七娘将一杯烈酒一饮而尽,笑道:“痛快,痛快!这天杀县令若是没受到天谴,自己翘了辫子,老娘他妈的差点便要冲进他府里,亲手掐死他来!”众伴当姑娘都哈哈大笑。赵观偷看他娘和青竹的脸色,二人都甚是高兴,喝了好几杯酒,却瞧不出天杀齐正是死在她们手下的半点痕迹。

此后刘七娘便不时让赵观跟着青竹或绣莲?落英出门秘密行事,或探听消息,或诛奸惩凶,或济助忠良,或解救孤弱。一次赵观跟着落英去一恶霸家中偷出一个婢女的卖身契,又盗走几千两银子;另一次跟青竹去杭州承天寺毒死一个身负武功的淫贼和尚。几年下来,赵观见惯青竹等出手下毒杀人,早已不以为奇。他极想学会她们的武功毒术,更想知道她们是从何处学得这些本事,但青竹除了向他出示一些毒物外,其他一切都绝口不提。赵观几番向他母亲探问央求,刘七娘却也不教他任何武功毒术,也从未说出她自己或情风馆众女的底细。

第一部 青楼小厮 第十五章 入百花门

三年过去,秋至那天正是赵观十二岁生日。他一个小童,自是从来不过甚么生日,还是刘七娘找了他来,向他道:“观儿,今日你满了十二岁。晚饭后来我房间,我有要紧事。”

到了晚上,赵观来到母亲房中,却见母亲端坐桌前,神色严肃。青竹?落英?绣莲三女站在她身后,夜香?丁香两个丫鬟垂手在旁伺候。

赵观微微一呆,叫道:“娘!”心想:“三位姊姊都是馆里头牌姑娘,很少有空凑在一块儿,今夜却都聚集在此,娘定有大事。”抬头向青竹望去,但见她凤眼含笑,心想:“应当不是坏事。”又见落英已上了妆,似乎将要出门赴宴,不断伸手抚弄头上的飞凤髻,直到刘七娘开口说话才停下。落英是张椭圆脸,弯眉细眼,口丰颏满,十分福泰的模样,有股贵气之美。绣莲则是典型的苏州娘子,一张瓜子脸白皙如玉,杏眼桃腮,身形纤瘦,风韵楚楚可怜。单看这三位姑娘美艳动人的外表,若非赵观曾亲见她们出手,绝对想象不到她们竟身负武功,精擅毒术,手段狠辣。

却听刘七娘缓缓说道:“观儿,你今日满了十二岁,我有一件大事须告诉你。你跪下听好。”赵观在母亲面前跪下,说道:“娘请说。”

刘七娘静了一阵,才道:“过去三年,你多次跟着几位姊姊出手办事,也帮了不少忙,定已知道我们并非一般的院子。我以往未曾让你知道其中详情,只因你并非我百花门弟子,不得与闻门中诸事和得传本门武功毒术。百花门规矩,满十二岁方能成为正式门下弟子。你现在年纪已足,我门虽有不收男子的规定,但堂主的亲生儿子可为例外。本座是百花门火鹤堂堂主,今日收你为门下弟子。赵观,你仔细考虑后,再回答我:你愿意加入百花门么?”

赵观期待这一日已有许久,听了他母亲的话,心头一阵火热,当即答道:“我愿意!”

刘七娘点了点头,说道:“好!我今夜便接引你入门。”摆了摆手,丁香和夜香便在东首布置起桌案香炉,所有器物?桌巾皆是一色雪白。赵观望着夜香点起两枝白色蜡烛,丁香则在案后挂起一幅卷轴,上面满满地画了无数花朵,各花形态颜色各自不同,画工极为细巧。赵观仔细看去,分辨出十多种花,大多却不认识。

刘七娘道:“这幅画,画的是我百花门的始祖百花婆婆,也就是本座的师父。她老人家从不以真面目示人,因此以百种花朵代表她老人家的芳容。”赵观点了点头。

刘七娘让赵观跪在案前,自己在他身旁跪下,其余诸女也在她身后跪了一排。刘七娘向百花图礼拜三次,赵观等都跟着拜了。刘七娘起身来到案前,上了一柱香,又跪回原位,说道:“观儿,你跟着我说。弟子赵观,由第二代百花弟子姬火鹤接引,承奉百花婆婆懿愿,成为百花门第三代弟子。弟子赵观誓愿一生服从百花门规,听从门中长辈指令,不得有违。此誓。”

赵观跟着说了,刘七娘又要他向百花图行三拜礼,上三柱香。之后青竹上前跪拜上香,说道:“弟子青竹,见证三代弟子赵观入门立誓,今后将竭力扶助赵观师弟,永遵百花婆婆遗训,不负火鹤堂主接引之德。”落英?绣莲等也跟着上香见证。

行礼完毕后,刘七娘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铁印,在案上烛火烧热了,说道:“观儿,伸出左手臂来,待我替你点上百花门印记。”赵观捋起袖子,露出上臂,心中想问:“会痛么?”但见众人神色严肃,便问不出口,右手紧紧握住左手臂,凝望着母亲手中的铁印。刘七娘取出一些药粉洒在印上,又将铁印在火上烧了一阵,才回过身,一手握住赵观的手腕,让他掌心向上,另一手持着铁印,在他内臂近肘处印下。赵观见铁印下自己的皮肤微微冒烟,却并不疼痛,甚觉奇怪,睁大眼望着那印。刘七娘闭上眼睛,念了一段祝词,才将铁印移开。赵观见自己皮肤上浮出了一个白色的花形印记,约莫铜钱大小,形状甚美。

丁香走近前来,替他在印处敷上一块湿布,赵观这时才感到一阵微微的刺痛。他抬头见丁香向自己微笑,便也向她一笑。

刘七娘道:“这是百花门记。百花门人入门时,都须印上此记。你以后辨别百花门人,便可以此印记为准。这印世上只有三个,由大师姐萧百合?掌门师姐白水仙和我执掌,印出来的门记和一般灼伤不同,甚易辨认。”

赵观点了点头。他知道平时被热物灼伤,皮肤定会变红起泡,自己手臂却浮起白色的印痕,在湿布下感到一阵热辣,一阵清凉,确实和一般灼伤大不相同。

刘七娘又道:“我火鹤堂中弟子大多身在青楼,印记不在手臂,多在肩膀上或别处。竹儿,英儿,莲儿,给观儿看你们的印记。”

青竹褪下衣领,露出左肩后的百花印记,落英的印记在右肩前,绣莲的则在胁下。情风馆的姑娘们向来当赵观是小孩子,在他面前从不避忌,此时赵观见三位姑娘赤身露体,也不觉甚么,只觉有趣,心想:“幸好我的印记是在手臂上,给人看时不用脱衣解带。”

刘七娘道:“我馆中的姑娘都是百花门人。娇荷?宝菱?一枝艳?倩萍?丁香?夜香,都是我的弟子。我明日领你重新见过诸位姊姊,她们比你先入门,以后在没有外人时,你应称呼她们为师姊。”赵观答应了。

刘七娘便让三位姑娘回去接客或回房休息,只留下赵观,让他在椅上坐了,说道:“观儿,你几次问及我的出身,我都避而不答。现在你已是百花弟子,我便都跟你说明白了。我百花门创于五十多年前,创始人乃是百花婆婆。当时百花婆婆收留了一群可怜无依的苦命女子,有的自幼被父母卖入娼门,有的婚后受夫家虐待,有的是受主人凌虐的低贱丫鬟,有的是受乡人欺凌的孤苦寡妇,种种悲惨,不是你所能想象的。百花婆婆救了这些姑娘妇人,教她们武功毒术,原意是想让她们可以藉此自保。但这些女子感激婆婆的恩德,都愿意追随婆婆,一生服侍她老人家,婆婆便将这些女子留在身边,成立了百花门。”

“百花婆婆乃是一位武功毒术精绝的前辈高人。她曾下手杀死一些武林人物,在江湖上有不少仇家。她成立百花门后,几个弟子为了报答她老人家的恩德,便去刺杀婆婆的仇家,百杀百成,从未失手。从此百花门名声大响,很多江湖人物想要暗杀甚么人物,往往便来请百花门出手。我门中的一切人事向来隐秘,江湖上听过百花门的已经很少了,见过百花门人的更是少之又少。尽管如此,黑道上仍传出了‘名花?香雾?百仙酒’的说法,说是本门的三大毒物。香雾?百仙酒都是本门高明毒物,丧命其下的江湖人物不计其数。至于名花,便是百花婆婆最得意的三个弟子:大师姊名叫萧百合,她在北山聚众为盗,自称北山盗王,乃是一方霸富;二师姊名叫白水仙,武艺毒术都最高超,百花婆婆年老时将衣钵传给了她,因此白师姊此刻是本门的门主。至于那三师妹,便是你娘我了。”

她顿了顿,又道:“我本名姬火鹤,六岁时被我爹娘卖入娼家,受尽鸨母毒打,十多岁便被逼着接客。有一天我受不了折磨,跑到江边,决意跳江自尽。正巧百花婆婆经过,救了我一命,并带我回去她老人家的隐居处,教我武功毒术。我从此对百花婆婆死心蹋地,惟她老人家之命是从。我艺成以后,她老人家认为弟子中应有人藏身娼门,以方便行事;我原本便出身娼家,便请命去襄阳开妓院,隐身花丛,替婆婆出手暗杀了不少对头。我在襄阳一待十年,直到本门与对头起冲突,我行藏已露,为避对头追杀,才带着手下大举搬迁,辗转来到苏州,开了这间情风馆。你青竹师姊?落英师姊都是当时从襄阳跟着我逃来的弟子。其他的师姊则是我后来才在苏州收的弟子。我们改名换性,隐藏身份,和一般的妓院无异,这是为了逃避仇家,也是为了方便我们暗中出手惩恶。你今日入门,须紧守秘密,百花门三个字,平日提都不能提。咱们表面上一切跟以前一样,知道了么?”

赵观点头答应。他听得入神,虽已过了夜半,仍毫无睡意。刘七娘讲完了百花门的渊源,又解释了百花门规,赵观恭敬领受。直到打了四更,母子才各回房休息。赵观躺在床上想着百花门的种种,伸手抚摸手臂上的烙印,直到清晨才睡着。

此后刘七娘每夜亲自教授赵观百花门中的秘传毒术,从花毒?蛇毒?胆毒?矿毒,到饲养蜈蚣?蝎子?蟾蜍?蜘蛛等毒虫及取毒炼毒之术,一一仔细传授。赵观不似其他的女弟子须学习瑶琴琵琶?吟诗作对?唱曲舞蹈等娱宾之技,整日便埋头苦学种种配毒?下毒?寻解?施解之法。他又常见母亲和其他师姊们出手下毒,耳濡目染,毒术在不知不觉中已学得甚精。刘七娘严厉告诫他,非有必要或有正当理由,决不能轻易使用毒术,违者依门规处死。赵观见识过毒术的厉害,除了跟着师姊们出手除恶外,从不敢擅自施毒。

赵观也跟着母亲学了一些粗浅的武功。百花门都是女子,招术偏向阴柔险诈,不宜男子习练,刘七娘因此只教了儿子一些入门的拳脚,打算以后再为他延访名师。此外门中每有事情,刘七娘都让赵观参与听闻,也常让他跟着青竹和绣莲?落英等出门办事,好让他增长经验见识。

赵观入百花门后,学得愈多,见得愈多,愈觉得母亲和馆中众姑娘个个深藏不露,所做所为皆是豪侠义勇却又诡异难测之行。他深觉入门前的十二年,自己是活在一个平凡的妓院里;入门后却如陡然从梦中醒转,来到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身周充满了奇诡奥妙的毒术和不可告人的密谋,已往所知所见都是假像,此刻才真正见到身边人事物的本来面目。赵观从童蒙而至少年,便是从入门那一日起。

第一部 青楼小厮 第十六章 娇女真儿

这日又逢初春,将近午时,刘七娘坐在二楼的春风阁中,隔着纱帘往窗外看去。她身后站着两名丫鬟,都是十五六岁年纪,圆脸的名叫丁香,手中捧着一只香炉,炉中冒出一缕袅袅轻烟;另一个身形修长,名叫夜香,手中拿着一支拂尘。

刘七娘年过四旬,脸上浓厚的脂粉掩不住岁月的沧桑,脂粉底下还隐约看得出当年青楼第一红妓的影子。她主持情风馆多年,八面玲珑,人情通熟,一手教导保护手下姑娘,一手招待应付上门恩客,周到妥贴,情风馆的生意因此常兴不衰。她平时圆滑客气,骨子里却是个泼辣直爽的女人。谁要是惹上了她,她骂起人来可是丝毫不留情面,整起人来也是手段丰富。流连风月的子弟们说起刘七娘,都是又爱又怕,又敬又恨,“情风刘馆主”在苏州城里也算小有名气。

此时刘七娘望着窗外,闲闲地问道:“潘大少爷明儿晚上在绣莲房里请城北王家的三位公子,菜色都配好了么?”丁香答道:“绣莲姊姊都已想周全了,今晨已写了菜单交给厨下,潘少爷最爱的绍兴甜酿酒也已打了三斤来。”刘七娘点了点头,又问:“他们明晚甚么时候到?”夜香道:“酉牌时分。”

刘七娘道:“不会打搅到咱们的事罢?”丁香道:“咱们预定戌时出发,亥时应能完事。绣莲姊姊那边知道娘娘的事,应是无碍的。”刘七娘点了点头。

正此时,楼梯口响起一阵脚步声,一个少年的声音在春风阁外叫道:“娘!”正是赵观。刘七娘回过头,皱眉道:“这么快就回来啦?”

赵观伸袖子抹汗,嘻嘻一笑,说道:“英姊盯上了那人,她要我先回来跟您通报一声,要您放心。”

刘七娘伸手拉他近前,用手绢替他擦汗,又疼爱又埋怨地道:“你这小王八蛋,不好好跟着去办事,却找机会跑回来偷懒么?哪天出了纰漏,瞧我不给你一顿好打!”赵观辩道:“我哪有偷懒?我跟了英姊大半天,帮了她好些忙,她后来说要一个人跟上,才遣我回来的。”

刘七娘道:“哼,定你自己不成材,才让英姊嫌你碍手碍脚。”

丁香在一旁插口道:“阿观聪明伶俐,几位师姊总夸赞他,说他早不输给大人啦。”赵观听她为自己说话,向她一笑,投去感激的目光。

刘七娘伸出长长的?涂了鲜红蔻丹的指甲,点上儿子的额头,笑道:“谁不知道你精灵鬼怪?老娘生了你这鬼蛋,也真是晦气!”赵观笑道:“娘,我帮您办事,您也不夸赞儿子几句?”

刘七娘板起脸道:“你是帮我办事么?咱们做的事都是替天行道,你贪甚么夸赞?你不被人打杀,已该偷笑了,这可不是玩笑的事!咱们是为受辱的涂家二小姐报仇,可不是为自己。”

赵观见母亲疾言厉色,心中一凛,低下头道:“是,弟子知错了。”

夜香在旁气忿忿地道:“那采花淫贼真正可恶!我听人说,戴家昨日派了人去涂家,说要退亲。二小姐知道后,竟拿绳子上吊,幸好被人救了下来。”

刘七娘沉吟道:“那采花贼武功不差,大胆在苏州连作三案,似是有心挑衅。咱们不可轻忽了。”

赵观道:“娘,这人的来历不清,若他确是孤身一人,并不难对付,就怕他埋伏了帮手。”

刘七娘望了儿子一眼,点了点头,向丁香道:“去门房问问,这几日城里有没有甚么惹眼人物出没。”丁香应着去了。过了一会,回来报导:“老林说没见到显眼的武林人物,只有一对像是会武的夫妻,带着一个长得很标致的女孩儿,在城里到处向人探问有没见到一个十多岁的少年,说叫甚么小三儿的。”

刘七娘问了这对夫妻的形貌,也不得要领,说道:“这二人应是武林中人,但听来不像和那采花贼有关。你要门房多注意着点,一有甚么风吹草动,立刻来通知我。明晚我要亲自出手。”

赵观知他母亲一向谨慎,但此番不过是擒杀一个淫贼,也这般郑重其事,微感不解,说道:“娘,你要亲自出手?”刘七娘也不多说,只道:“好啦,你快去吃午饭罢,下午自己玩去。”

赵观巴不得他娘有这一句,一溜烟的跑下楼去了。

那日天气甚好,赵观去找几个平日和他一起玩耍的小厮,却都不在,只好一个人去往太湖边上溜达。湖边赏桃花的游客络绎不绝,他在湖边闲逛一阵,忽然闻到一阵浓郁的酒香,循香走去,见不远处酒旗招展,一个十五六岁的大姑娘站在三大桶酒篓前,正掀开盖子,用勺子舀出酒来。

赵观认得她是城里杜康坊老板的女儿巧姐,想是这日天气好,老板派了她出来湖边摆摊卖酒。赵观嘻皮笑脸地走上前,说道:“阿巧姐,太阳这么烈,可辛苦你啦。”

巧姐瞪了他一眼,说道:“小坏蛋,又来讨酒啦?”赵观道:“哎哟,我看你一身大汗,特别来慰问几句,你怎地不识好人心?”巧姐笑道:“你也配叫好人?我跟你说,今儿生意好,我没空跟你闲扯。回头被我爹见着了,非打我一顿不可。”赵观道:“我只呆一会,不会被你爹看见的。”

正说时,一个路人上来要三斤酒,巧姐打了酒,收下铜钱。赵观见巧姐的一篓酒剩不了多少,弯腰去篓底舀酒十分吃力,便道:“来,我帮你。”将快空的酒篓搬到后边,又抬过另一满篓,拍开了封泥,酒香扑鼻。巧姐甚是感激,向他谢了一声,悄声道:“阿观,你先尝一口,别让人看见了。”赵观大喜,将酒篓抬到后边,用双手舀了一掬酒,凑口喝了,果然香醇之极。他还想再喝,忽听一人道:“大姑娘行行好,赏点酒罢?”

赵观回过头,见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约莫十一二岁,手中拿着一只瓦碗,向巧姐讨酒。巧姐瞪眼骂道:“没见过乞丐讨酒的,肚子没填饱还要酒喝?不给!”

那小丐不断哀求,巧姐只是不肯。赵观不好意思再偷喝,说道:“巧姐,我替你拍开封泥了,酒篓要放到前边么?”巧姐向他一笑,说道:“多谢你啦。”赵观便替她将那满篓搬到酒旗下,对她报以一笑,说道:“别太辛苦啦,你这么个美貌大姑娘,出来干这苦活儿,你爹也不多疼你一些。”

巧姐脸上一红,这时又有顾客来,她便又忙着招呼打酒。赵观回头见那小丐仍站在当地,眼睁睁地望着酒篓,舔着嘴唇,心想:“这小乞丐倒是真想喝酒。”便向他招招手,指指后边的酒篓。那小丐会意,悄悄绕过来,用瓦碗舀出篓底的残酒,仰头喝干了。他又舀了一碗,向赵观一笑,回身便走。赵观怕巧姐发现了生气,便抬过那将空的酒篓,将余酒都倒入了新篓中,说道:“哪,这篓还有些残酒,别浪费了。”巧姐笑道:“阿观,这么卖力,我怎么赏你啊?”赵观笑道:“赏碗酒,或是赏个亲。”巧姐伸手打他,啐道:“没正经的,不赏了!”赵观笑着躲开。巧姐看见赵观调皮可喜的神情,心中一软,毕竟还是伸手舀了一碗酒,送给他喝。

赵观喝了酒,醺醺然甚是愉快,来到湖岸无人草地上躺下晒太阳。正昏昏欲睡时,忽听一人道:“见到么?那个穿淡蓝衣服的女娃。”另一人道:“盯上了,好货色。谁下手?”前一人道:“我和你和老八,趁人多在路上动手。你得手了带去土窑。头子说大的可能不好对付,自己会出马帮着。”

赵观留上了心,侧头看去,见两个人从岸边走过,其中一人穿着土色棉衣,留着两撇胡子,似是苏州人口贩子陆老六的手下。赵观数年前曾为了相救含儿而与陆老六做对,陆老六却始终不知道当年帮助含儿逃走的便是赵观。此时赵观听这两人说话,心想:“两个坏蛋,光天化日下去拐人家的女娃,真不是东西。”跳起身来,悄悄跟在后面,来到太湖边上的桃花小径。

那桃花小径是条石子路,靠湖的一边种满了各色桃花,另一边则是栉次鳞比的小商贩,有的卖小食零嘴,有的卖当地的手工品。这日春风晴暖,赏花游人摩肩接踵,好不热闹。赵观在人丛中穿梭了一阵,见陆老六的手下停在一个茶棚前。他游目望去,登时注意到茶棚角落的一对夫妻和一个小女孩儿。那丈夫留着胡子,容色清俊,落拓中自有一股气度。妻子肤光如雪,艳美无方。那女孩儿穿着淡蓝色的衣裤,只有六七岁年纪,坐在母亲身边,宛然是个小号的母亲,玉雪可爱,一望而知是个美人胚子。赵观心想:“他们定是盯上这个小女娃了。这对夫妻长相不凡,不知是甚么来头?”

他在茶棚边上晃了一阵,被一群游人挤了开去。再去看时,那对夫妻和女孩已离开了茶棚,不知去向。他见陆老六的手下也离开了,便信步向着湖东走去。才走出不久,便听一人大声呼唤:“真儿,真儿?”

赵观心中暗叫不好,闻声跑去看,见果出声大喊的便是刚才那父亲,神色惶急,在路上东张西望,寻找女儿。他的妻子跟在其后,声音都哽咽了,说道:“我刚才见她在那边看做捏面人,怎地一回头便不见了?”夫妻二人不断询问路人?小贩,却都说没看见。那对夫妻商议了几句,便分头向小径的两端奔去,身法奇快。赵观大为惊讶,心想:“这两人轻功好得很,陆老六下手抓他们的女儿,竟然没被他们发现,也算他本领。”

他甚是懊悔自己没有看好那两个拐子,现在女娃被拐走,却该上哪儿去找她?忽然想起那两人说要将人带去土窑,心中思量:“土窑,甚么土窑?莫不是湖边上荒废的红土窑?去看看也好。”便沿着湖岸奔去。

第一部 青楼小厮 第十七章 连手救人

奔出一阵,赵观来到红土窑外,探头去看,见窑中空无一人,心想:“找错地方了。”忽听脚步杂杳,似有一群人向这边走近,赵观连忙躲到土窑旁的芦苇丛中,果见四个汉子快步向土窑走来,其中一个手中抱着一个孩子,手脚都被绑住了,正是那身穿淡蓝衣衫的娇美女娃。赵观一喜,心想:“狗贼果然带了人来这儿。”从草丛中看去,见其中一人正是陆老六,那个穿土色布衣的手下也在其中。陆老六道:“老八留在这儿守着,小白和狗子到前面把守,有人靠近,出声通知老八,让老八带着女娃走。人来得急,将女娃掐死了丢进湖里。我回去探探情况。”一个汉子应了,另两个走回原路,去前面把守。

赵观心想:“我得想法救出那小女娃,就怕打不过这三只狗子,须得等个机会。”等了一阵,那守土窑的汉子靠在墙边,悠闲地抽着水烟,四下一片寂静。

赵观忽听背后草声微响,一惊回头,却见一个衣衫污秽的少年从草中钻了出来,竟是在巧姐处偷酒的那个小丐。赵观正惊讶他怎会来到此地,但见小丐一笑,低声道:“女娃儿被他们关在土窑里,你打算如何?”赵观一怔,直觉感到这小丐可以信任,当下说道:“我打算找机会救她出来。”小丐笑道:“好极,我也正想救她。这样罢,我去引开那些人,你去土窑救人。”

赵观点了点头。那小丐便跳出草丛,口中咿呀唱歌,手中摇晃着破碗,走到土窑边上,向那看守的说道:“大爷,赏点铜钱罢?”那人见他肮脏污秽,挥手道:“臭叫化,滚一边去!”小丐径自走上前,伸出瓦碗,说道:“老爷行行好!赏我一口饭吃,老天保佑你长命百岁,寿比南山,无疾而终,不得好死。”那看守听到最后两句,伸手便打,骂道:“甚么无疾而终,不得好死?”

小丐躲开了,叫道:“你不给钱,也不用打人啊。你这种恶人,老天定要降罚,让你被恶狗咬死?土蜂叮死?大水淹死?屋梁压死?怪病病死?大刀砍死…”那人原非善类,听到这串诅咒,怒从心起,抓起一根棍子,追上便打。那小丐沿着湖岸乱跑,口中不断喊叫:“烈火烧死?悬崖摔死?强盗砍死?毒蛇咬死?饿死渴死?牢里冤死?乱棒打死?无疾而终?不得好死!”那汉子骂道:“浑帐小子,我才要你不得好死!”

其余两个看守的汉子听见了,过来探视,那小丐又笑?道:“三个浑蛋,人模人样,干尽坏事,狗屁不如!”那两人也自恼火了,骂道:“哪里来的浑小子,不教训他一顿不行!”小丐大叫道:“啊哟,三只狗子,别来打你主人!”身手滑溜,抱头快步逃去,三人大骂从后追上,远远地去了。

赵观看他们跑远,连忙奔进土窑,但见小女孩真儿坐在地上,双手双脚都被绳子绑住。他掏出小刀割断她的绑缚,低声道:“我救你出去,不要出声。”抱起她跨出土窑,沿着湖岸奔去。跑出几十步,便听到身后传来叫声,想是有人回到土窑,发现女娃被劫走了。赵观知道这些人口贩子心狠手辣,若追上来,自己和真儿就算不被杀了灭口,也有苦头好吃,忙抱着真儿放腿急奔。跑出三四里,他心中一动,转向东行,在荒草中寻着一条小径,不久便来到一座古庙前。

那庙叫做慈悲寺,总有百来年的历史,供的是观音大士。因地点偏远,香火稀落,庙里只有一个半聋的老和尚负责敲钟打扫。赵观曾和城里的小厮在湖边乱逛,因此来过这庙,这时无处可躲,便闯进庙里。但见庙中寂静,空无一人,老和尚大约在后面房里睡午觉。赵观前后看了一圈,便带着真儿往庙东的钟楼奔去。

进了钟楼后,他微一凝思,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取出刚养了几个月的毒蛇青花,将它放在钟楼的门把上,随即轻轻关上门。这钟楼平时充作储藏室,里面堆满陈旧的木鱼?大罄?香炉等,右边有座木梯通到楼上。赵观带着真儿爬上木梯,到了二楼,却见二楼地板上堆着一盒盒的线香,积尘伴着香味扑鼻而来,赵观忙替真儿蒙住口鼻,自己也闭住气。过了一阵,烟尘略定,赵观带着真儿躲在二楼的角落,低声道:“希望他们别找到这里才好。”

话才说完,便听庙外人声响动,砰一声,一人踢开了庙门,脚步嘈杂,总有六七人奔了进来,在庙里大呼小叫,分头搜寻,听来都是陆老六的手下。赵观心中一凛,悄悄爬下木梯,将自己的脚印抹去了,又从怀里取出另一条毒蛇青纹放在木梯之上。他回上二楼,见真儿脸上露出恐惧之色,便向她一笑,低声安慰道:“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真儿点了点头,在黑暗中睁着一双黑亮的眼睛望着他,目光中充满了依赖感激。赵观心中一暖,心想自己这回出手救人,换得了这小女娃的敬佩,倒也不枉了一场辛苦。他又向真儿看了一眼,心想:“这小女娃生得倒真美。烟水小弄今年新招的姑娘没一个及得上她,难怪被陆老六这老贼看中。”

正此时,但听一个汉子来到钟楼门口,正要推门进来,忽然惊叫一声,骂道:“他娘的,老子生平最讨厌蛇!”接着静了一阵,只听得那人喃喃咒?,啪一声,似乎将蛇挑到了地上。那人推门进来,见屋中无人,便向木梯看去,又咒?一声:“晦气,出门连见两条蛇!这甚么鬼庙?”

赵观心想:“这混蛋最好怕了蛇,就此出去。他妈的,我的武功若是好一点,早出去将他们打得七零八落。若是能用毒,也不怕他们。”他受母亲严训,却是不敢轻易使毒。此时楼下那人迟疑一阵,抬头向上张望,赵观和真儿躲在二楼角落,那人看不到他们。却听他自言自语道:“这儿蛇这么多,小娃子若跑来,早被蛇咬死了。”便出门而去。过了一阵,楼下陆老六的声音问道:“钟楼鼓楼都找过了?”刚才进来的那人道:“找过了,没有。”陆老六又问:“楼上也看过了?”那人答道:“看过了,鬼影子都没有。”陆老六咒?一句:“好个贼娃!”率着手下一拥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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