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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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嵩回过神来,见儿子呆呆站在一旁,冲上前揪住他,喝道:“贼小子,你这院中怎会有刺客?”严世蕃摇头道:“我也不知道?这人我从来没见过。”严嵩道:“这事情我定要追究到底。眼下皇上圣令要紧,你还不快写青词?”

严世蕃此时酒醒了些,忙提笔写了一张青辞给老爹,将老爹和太监都送出门去,便又回去醉生梦死了。

严嵩、谢太监等急急赶回皇宫,眼看时辰就要到了,谢太监体弱,严嵩年老,都跑不快,宫中又不能骑马,陆总管看在眼中,忙叫道:“快让侍卫们背两位跑一程。”

凌昊天等八个侍卫当下七手八脚抬起谢太监和严嵩,在谢太监的指引下,在皇宫中狂奔,一路来到太和殿外。但见空地上已摆起一个巨大的法坛,成千上百的道士手持各种法器,站成两个大圈,闭着眼睛各自诵念咒语。当中一人高坐在龙椅之上,身上穿着黑白两色的宽大道士服,头上戴着一顶沉香木刻的高冠,一看到严嵩进来,便从椅上跳起,叫道:“快快,再迟半刻就要错过时辰了!”

严嵩抢上前跪倒叫道:“皇上!臣来得迟了,请皇上恕罪。”

那穿黑白道袍的中年人果然便是世宗皇帝。他满脸不耐烦之色,接过严嵩手中的青词,读了一遍,微微点头,表示赞许,便递给一个站在上首的老道士。老道士恭恭敬敬地接过了,拿到祭坛上放好,指挥其余道士准备开始仪式。

凌昊天和其他侍卫本想跪恩退出,谢太监却拉住了他们,低声道:“等在这儿,待会可以谢赏。”八人于是留了下来,站在一众道士之后。

但听法器叮叮咚咚地响起,仪式已然开始,数千名道士齐声诵念经咒,领头的老道士手中拿着宝剑,在当中跳起剑舞,指东打西,比手画脚,出了满头大汗。一个小道士点燃了一束线香递给皇帝,皇帝便肃然持着线香在众道士之间穿梭,一步一顿,走得极慢,走完一圈之后,又回到法坛之前,在大蒲团上跪倒,合掌祝祷,持着香拜了三拜,便让小道士拿去插在法坛上的大香炉中。小道士从坛上取过一个金铸的八卦牌递给皇帝,皇帝便又站起身,捧着那八卦牌缓步绕圈。

凌昊天不由得诧异,宫中布置了这许多侍卫,难道不是为了保护皇帝的安全么?此时皇帝被一群道士簇拥着,任哪一个道士要杀他伤他都容易之极,皇帝竟然在众目睽睽下置自身于此险境,而旁观的太监宫女、大臣侍卫竟没有一个抬一下眉毛,似乎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第十部 修罗面目 第二百七十二章 首辅官邸

此时两边的众道士仍旧吟唱敲打不绝,老道士的剑舞也愈来愈热烈。夜风将法坛上的五色布条吹得四散飞舞,场面又是热闹,又是可笑,严谨肃穆的皇宫中竟能有如此儿戏般的一幕,也实在令人想象不到。

却见皇帝持了八样不同的法器,绕了八个大圈,上了八次香,斋蘸仪式才算完毕。世宗皇帝龙心大悦,大赏道士,每人赐一袭新道袍,一锭黄金,又对严嵩厚言称赞,说这青词写得果然好极,赏赐他十万两白银。严嵩叩头谢恩,欢天喜地的退去了。

谢太监和凌昊天等侍卫都跟着退出了太和殿,谢太监向严嵩笑道:“首辅大人,今夜的斋蘸之会可殊胜得很啊。”严嵩笑道:“都仰赖谢公公相助,严某怎会不知感恩呢?”从怀中拿出一张一万两的银票交给谢太监。侧头看到八个侍卫在一旁,想起他们背着自己从午门狂奔到太和殿,以致没有误了时间的功劳,便又掏出一迭银票,每人打赏了两千两银子。众侍卫喜上眉梢,连忙跪倒谢恩。严嵩摆了摆手,径自出宫去了。

远处梆声响起,五更打过,东方透出曙光,一夜便这么热热闹闹地过去了。侍卫们拿了赏赐,都乐不可支,更未抱怨这一夜的折腾。凌昊天回到西三苑宿卫房,只觉得所见所闻极为不可思议;这皇宫之中有天下最谨慎严密的防卫,同时也有世间最荒唐无稽的举止。若不是亲眼见到,他绝对无法想象大明皇朝的命脉竟是掌握在这么一个神迷心窍的皇帝和这样一对贪婪鄙俗的父子手中。

凌昊天在房中躺下,将当夜发生的事情细想了一遍,心思停留在那个出现在严世蕃花园中的黑衣女子。她出刀之快,下手之狠,显然身负极高的武功,绝不是寻常人物。凌昊天回想她冰冷的眼神,心中疑惑愈深,决意要打探出她的来历。

第二日午后,西三苑的其他侍卫都拿着银子出去吃喝玩乐了,只有凌昊天留在宫里。他闲着无事,便在马房外看马夫们洗刷马匹,不由得怀念起在大漠上和赵观同开马场的时光。忽听脚步声响,一人来到西三苑外,却是侍卫总管陆涛。他上前行礼,说道:“陆总管好。”

陆涛脸带微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你们昨夜干得很好啊。怎么,得了赏罢?”凌昊天心中一动,从怀里取出那张两千两银票,递过去道:“我们啥也没干,本不该受赏的。这银子就请总管拿去分给其他兄弟罢。”

陆涛见他如此大方,不由得甚奇,说道:“你怎不自己留下?”凌昊天道:“我不懂得花钱。再说,我拿到这银子,不过是运气好些罢了,怎能独占?”

陆涛听他这么说,不禁对他生起好感,接过了那银票,说道:“秦兄弟,咱们在宫中当差的,就是要能互相照顾才好。你对其他兄弟有这等心意,那是好事,我便代他们收下了。你当差认真,安分守己,表现很好,值得嘉奖。我跟你舅父也算有些交情,小兄弟,往后你若有甚么愿望要求,尽管说出来便是,我总会想法照顾你的。”

凌昊天已有打算,说道:“禀告总管:我想调去严首辅家任职。”陆涛一呆,说道:“却是为何?”凌昊天道:“我那夜去小严公爷府中,见到有刺客混在客人当中想行刺严大首辅。现今皇上信任首辅,国家大事都操控在严首辅手中,保护他的安危,要比在这儿守马紧要多了。”

陆涛只道他昨夜得了赏赐,贪图更多,因此想去追随严大首辅,便笑着道:“好罢,你有这般忠君报国的心,那真是好极。你在这儿是个闲差,没机会报效国家,我便想法将你调去严府任职。”凌昊天道:“多谢总管成全。我日后定然不会忘记报答总管的恩德。”

陆总管心想他以后得了赏也将分给自己,更是高兴,笑道:“你有这份孝心,我便帮你再多忙也是应该的。”

过了数日,陆总管果然将凌昊天调到严府任职。凌昊天刚到没多久,便听说先前的侍卫全数为了那夜的刺客案被革职查办,还有几个丢了脑袋。那刺客的身份也查出了,却是被严嵩害死的前任首辅夏言以前的门客,为报主仇而混入严世蕃府中,伺机行刺。严嵩怒不可遏,下令将刺客戮尸示众,家属亲戚一律处斩。他怕有闲杂人等混入儿子家里,自己去找儿子不便,就要严世蕃搬回家里来住。严世蕃极为不愿,在父亲严令下,只得搬了回来,却三天两头溜回家去,或出去眠花宿柳,严嵩也管他不得。

凌昊天知道严世蕃搬回父亲家里,那黑衣女多半也跟着来了,但他在严家待了半个月,更未见到或听闻这黑衣女的半点影踪线索。他向其他侍卫探问,因都是新来的人,竟没有人知道,甚至未曾听说黑衣女在严世蕃庭院中杀死刺客的事情。

※※※

又过了半个月,这夜严世蕃在自己府上办了一场酒席,宴请十多个亲近友好的贵家子弟。严嵩不放心,便派了凌昊天等十几个侍卫去严加保护。酒席开始之前,严世蕃府上的总管将众侍卫叫在一处,神色严肃,吩咐道:“大家注意了,今夜不管发生甚么事,你们都切不可妄动,更不可出手,乖乖站在一旁看着便是。若是贸然动手,惹恼了大少爷,你们自己知道是甚么下场!都听清楚了么?”众侍卫不知其中藏了甚么玄机,见他说得严重,都点头答应。

那夜酒宴进行到一半,凌昊天便察觉到有一群人慢慢接近花厅,虽尽力掩藏脚步声,但来人武功都不甚高,仍听得清清楚楚。他凝神倾听,知道是八人,分成四股过来。过不多时,那八人便已来到窗下。忽听一声喊,花厅周围窗户一齐打开,那八人从窗中跳进,手中各持尖刀,脸上蒙面,冲向席间客人。席间众客都惊叫起来,一个蒙面人喝道:“无关人等不须惊慌!我们只要严世蕃的命!”其余七人已冲上前去,制住了严世蕃。

第十部 修罗面目 第二百七十三章 冷眼煞星

与凌昊天同来的几个侍卫忙拔出佩刀,准备冲入相救,凌昊天却伸手拦住了,低声道:“你们忘了总管的吩咐么?”那几个侍卫一呆,便在此时,一个黑影从窗外窜入,银光闪处,两个蒙面人哼也没哼便已毙命。但见黑影手中匕首快如电光,猛如毒蛇,转眼间又是四人倒地。最后那两人连忙抓住了严世蕃,喝道:“不准近前!”话声未落,那黑衣人已欺上前去,匕首挥处,一招横出,连接割断了两人的咽喉。

凌昊天一凛,他已看出这人便是上回出手救过严嵩的黑衣女,但见她杀人干净利落,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刀刀直刺要害,一招毙命,更不须使出第二招,出手之狠辣实是江湖少见,绝难想象是出自一个年轻女子之手。

却听严世蕃哈哈大笑,拍手道:“好,好,好身手!”众客人惊魂略定,都跟着拍手叫好,放声大笑。

凌昊天嘿了一声,这才明白这是严世蕃故意设下的圈套,目的就是想引那黑衣女现身出手,博席上众人一笑。他心中甚怒,此人全不将人命当回事,竟让这八人白白前来送死。却见严世蕃笑着走上前,说道:“杀得好,杀得好!干净利落,不愧是天下第一女杀手,冷眼煞星!”

但见那黑衣女冰冷的眼神在严世蕃脸上转了几转,并不回答。

严世蕃又道:“司空姑娘,这几位都是我的客人,你来得正好,快来跟大家见见,一起喝一杯酒罢。”凌昊天心中一动:“她姓司空?是了,她的眼神像极了死神司空屠!难道她是死神的女儿?”黑衣女嘴角微微一撇,冷笑一声,往后一跃,跳出窗外。不料严世蕃已在窗外布下了人手,此时全抢了出来,持兵刃将她拦下。

严世蕃好整以暇地坐下了,挥手让家仆将地上的尸体抬了出去,对众客人笑道:“这位司空姑娘芳名寒星,是本府得力武师司空先生的女儿,自己也是武功高手。上回一个侍卫不知好歹,上去招惹她,被她一刀斩成了两截。”

一个客人吐舌道:“好厉害的女人!”严世蕃舔了舔嘴唇,笑道:“就不知她在床上的功夫有多厉害?嘿,看她此时静悄悄的,晚上那声音想必不小!”众客人听了都色迷迷地笑了。一个客人笑道:“这般火辣的女人,想是最对了严大少爷的胃口。”另一个客人道:“她要能成为大少爷的房中人,才是她的福气呢!大少爷不满足于寻常莺燕,却要驯服这等武林高手,当真志不在小。”严世蕃听了哈哈大笑。

黑衣女站在当地,不动也不语,凌昊天看见她眼神中透出困兽的野蛮愤怒,和深刻的羞辱惭恨,心中一凛:“她若想杀死这一桌的人,只怕是轻而易举。这姓严的小子忒地大胆,竟拿自己的性命来开玩笑。”

严世蕃眯眼望着司空寒星,涎着脸笑道:“司空姑娘,如何,今夜再陪我一晚罢?”司空寒星呸了一声,一口唾沫吐在严世蕃脸上。严世蕃大怒,破口骂道:“臭婊子,到此地步还拿甚么架子?来人,拿下了她!”

司空寒星一挥匕首,冷然道:“夫人不在,你才敢这般猖狂!我若将今日之事禀告夫人,看你会是怎样下场!”严世蕃怒道:“你敢再提那贱人,我撕了你的嘴!拿下了她!”众侍卫纷纷持刀冲上,向司空寒星围攻。

凌昊天虽对死神没有甚么好感,却也看不过眼这许多人欺侮一个女子,便踏上几步,来到花厅门口,大声道:“启禀侍郎:首辅大人听说这里有刺客,派人来查问,并请侍郎大人立即回府,以策安全。”

严世蕃听说父亲知道了自己的胡闹,不由得又惊又恼,怒道:“是哪个混蛋去向他报说的?我不回去。”

凌昊天随口编造,说道:“想是首辅的近卫见到那几具抬出去的死尸,因而得知。首辅大人听说刺客是司空小姐击毙的,传司空小姐去问话。”

严世蕃心神不宁,生怕父亲来痛责自己,挥手道:“好,好,带她去!跟我爹说,我还有客人在此,我不回去。”

凌昊天转向司空寒星道:“司空小姐,请。”司空寒星哼了一声,走出花厅。其余侍卫都睁大眼睛望着凌昊天,不知他怎有胆量假传圣旨。众人感激他先前阻止自己出手驱退假刺客,免得他们冒昧出手而阻扰了严大少爷的兴致,这时便都紧闭着嘴没有说破。

凌昊天跟在司空寒星身后,走入严府后院。凌昊天道:“时候不早了,司空小姐请回去休息罢。”司空寒星奇道:“严老爷不是要见我么?”凌昊天道:“那是我随口说的。”

司空寒星一呆,转过身来,从月光下望着面前那侍卫,但见他脸孔陌生,从未见过,冷冷地道:“你为甚么要帮我?”凌昊天道:“我是皇宫派出的侍卫,专职来此保护严大首辅。首辅交代我们不可让大少爷接近司空姑娘,以免大少爷遭遇危险。”

司空寒星望着他,眼神仍旧寒冷如冰,说道:“你叫甚么名字?”凌昊天道:“我姓秦名日。”司空寒星嘿了一声,转身离去,消失在黑暗中。

那夜之后,凌昊天至少探知了这黑衣女便是死神的女儿。死神的女儿在此,他自己想来也和严府有着深切的关系。但这其中似乎还缺少了一个关键,他未能想透,便将事情经过都传出去给赵观知道。赵观得讯之后,凝神回想,隐约记得那次撞见修罗王和死神等聚会时,他们对话中似乎曾提到死神的女儿。好像是修罗王称赞死神的女儿美貌,死神便说要将女儿送去她府上服侍,修罗王说道:“你舍得么?我当家的是怎样的人,你是清楚的。我可不想见他兽性大发,糟蹋了你小姐。”

赵观想到此处,直跳了起来,听严世蕃的行径举止,难道就是修罗王口中的“当家的”?难道修罗王就是严世蕃的妻子?

第十部 修罗面目 第二百七十四章 严少夫人

赵观曾听人说过关于这严夫人的事情,她的出身不大光采,传说是皇宫中一个宫女和外人通奸生下,那宫女却坚称是和武宗皇帝所生。武宗皇帝生活荒淫无度,别人也难以求证,这女婴便在皇宫中长大,虽是公主的身份,却被人当成宫女看待。后来不知如何,世宗皇帝将这位长公主嫁给了严世蕃,因严家权倾当时,这位公主妻以夫贵,终于被正式册封为朝明公主。她嫁入严府后便深居简出,听说她体弱多病,时时传些江湖术士来替她看病开药,偶尔也请喇嘛来讲经说法。

赵观忙让人传话给凌昊天,让他探索关于严夫人朝明公主的事情。凌昊天一接到讯息,登时省悟:“是了,这严夫人或许便是修罗王!”但又越想越疑惑,回想来到严府的这些时候,从未听人说起严世蕃的夫人,只约略知道她不在府中,她却会在何处?

凌昊天开始向人打探询问,下人们都道:“少夫人回皇宫去住了。她老人家身子不健朗,每年总要回宫里住上三五个月,让太医诊治。”凌昊天问少夫人何时会回来,下人却都不清楚,说没有一定。

凌昊天心想自己才请陆总管将他调来严府任职,短期内不易再调回皇宫,心下筹思:“我便在严府待下去,总能等到她回来。这段时间可从司空寒星身上着手追查。”

次日晚间,他翻墙出去,来到严少夫人的住处,潜入查看。但见好大的一个园子里空荡荡地,婢女仆人都住在园子之外,园中只有一间主屋,一进门便药味扑鼻,摆满了各种药瓶药罐,似乎这儿的主人确实体质虚弱,终年离不开药物。凌昊天回想在虚空谷见到修罗王时,她脚步轻盈,脸色红润,绝不像一个长年生病的人,心中不禁疑惑。他揭开各种药罐检视,见都是些强身健体的补品,并无不寻常的事物。他来到卧房,但见床褥家具、挂画摆设都甚是华丽,配上缭绕熏鼻的药味,却有种诡异而病态的凄美。东首墙上挂了一幅小画,彷佛便是严夫人的肖像,凌昊天凑上前看了,却见画中女子容貌清丽,凤眼小口,笑得极为妩媚,头发乌黑,年纪似乎在三十上下,美丽之中却带着一种难言的恐惧哀伤。凌昊天微微摇头,心想:“这决不能是修罗王。”但见一旁的题字写道:“爱妻小媚肖像,画于戊寅年秋。”

凌昊天心想:“没想到严世蕃这无赖还会替妻子画像。”正要转身,心中忽然一动:“不对,戊寅年,算去那是三十多年前了,这画像并不是严夫人。难道会是严夫人的母亲?帮她画像的又是谁?”又去看落款,却见字迹模糊,隐约能看见一个龙飞凤舞的“段”字,其下是“圣尊王”三字。凌昊天全身一震:“段圣尊王?甚么人会自称圣尊王?难道会是…会是段独圣?”

便在此时,但听屋外脚步声响,一人快步走进园子。凌昊天听出那人身负武功,落足甚轻,似乎便是司空寒星,忙屏息缩在窗边。却听她走进了一间偏房,关上了房门,静了一阵,开口问道:“人来了么?”

那房中竟然有人回答,一个沙哑的声音答道:“已经到了。”凌昊天一颗心不由得怦怦而跳,他在这园中探索了好一阵,却未觉察那偏屋中有人,不知那人是否已发觉自己潜入,生怕他们在等的人便是自己,屏气静立,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司空寒星却并未说话,也未出屋查看。凌昊天听那偏房寂静无声,心中好奇,便轻轻跨出主屋,来到偏房之外,从窗户缝隙向内望去。

却见房中只点着昏暗的灯火,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坐在炕上,满脸黑斑,似乎已有七十来岁,一条右腿齐膝断去,房中飘出极浓的药味。司空寒星站在一旁,手中拿着一段青色的竹管,不知是何用途。

房中静了一阵,墙上的一扇暗门忽然打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走了进来。凌昊天侧头望去,却见那人身穿黑色大褂,胸口挂着一个银色的十字,一头金黄色的卷发,鼻子极高,一双眸子却是海绿色,竟是一个洋人。司空寒星迎上前去,说道:“克司玛神父,你来了。”那男子脱下帽子行礼,说道:“司空姑娘,神祝福你。”说得竟是一口纯正京片子。

司空寒星请那洋人坐下了,老者沈声道:“请问主子有甚么指示?”克司玛道:“夫人命我回来替她拿药,还要我传一句话给司空姑娘。”老者递过去一个包袱,说道:“药已经准备好了。主子这一去便是这么久,我们当初都未曾料到,不然早应让她带多些药去。”克司玛接过了,司空寒星问道:“请问主子有何吩咐?”

克司玛道:“主子说那两人还在京城,她不便回来。这两人心计甚多,手段高明,要多加提防,莫让他们刺探到任何消息。”

老者道:“我们理会得。城中眼线告诉我们,说常见到两个小子在百花门的妓院相聚饮酒,想必还未查出任何线索,请主子放心。”

凌昊天暗道:“他们说的定然便是我和赵观了。赵观让人扮成我在外面行动,好令这些人不致怀疑我已混入敌营,果然有效。”

却听克司玛道:“那就好。主子说,船帮头子已被我们的人盯上,最近跟他相好的女子便是我们的手下,可以暂时不用担心他。乞丐头子却决不会轻易放弃,你们得小心他硬来,闯入此地。主子要我们将她屋中的事物全数收好,一点线索都不要留下。”

司空寒星道:“是。主子要我出手杀人么?”克司玛道:“主子说,现在还不能打草惊蛇。她要你千万不可离开严府,即使在府中行动,也不要轻易让人见到。时机到时,主子自会让你出手。”

司空寒星道:“谨遵主子命令。”

第十部 修罗面目 第二百七十五章 密道邪功

司空寒星顿了一顿,又问道:“我爹可有话传来?”

克司玛道:“司空先生要你听从严大少爷的话,事事顺从,不要跟他起冲突。”司空寒星嘿了一声,忽然将手中竹管扔到地下,说道:“你拿这个回去交给我爹,说我不要这东西了。”

克司玛一呆,微一迟疑,便俯身拣起了竹管。炕上的老头开口道:“司空姑娘,我知道你跟她处不来,现在却不是由得你赌气的时候。克司玛,请你将那事物还给了她。”

司空寒星似乎对那老者甚是忌惮,虽不情愿,仍伸手接过了,将竹管放在桌上。凌昊天看那段竹管在灯下透出碧油油的光,便似一段寻常的竹管,不知其中有何古怪,完全不明白他们为何为那竹管起争执。

老者向克司玛道:“克司玛,这一路辛苦你了。司空姑娘,请你送克司玛先生回去罢。”司空寒星便走到墙边,按了一个机括,那暗门便打开了,克司玛向老者行礼,走入暗门,司空寒星也跟了进去。

那老者待克司玛和司空寒走后,便撑起拐杖出屋,来到主屋之中。凌昊天隐身于墙角,但见老者将屋中各样事物一一收入一个大布袋之中,各种药罐子、梳妆台镜、衣物枕头,连同墙上那幅画,全都被他收起。

凌昊天心中暗叫侥幸:“我若迟来一日,便见不到那幅画了。”他见那老者在主屋中忙着,便大起胆子,跨入偏屋,按下机括,打开了暗门。但见门后似乎是个斜斜向下的甬道,黑漆漆地看不到底。凌昊天跨了进去,隐隐听得前面有人走动,想来便是司空寒星和克司玛。

凌昊天放轻脚步,悄悄跟上,却听司空寒星道:“你这便回苏州么?”克司玛道:“是。”司空寒星微一迟疑,说道:“请你帮我带句话给主子,说严世蕃对我十分无礼,他若再不收敛一些,我在这儿可要待不下去了。”克司玛道:“我定会替你将话传到。”

那甬道极长,前后笔直,司空寒星和克司玛走了约莫一柱香时间,才来到甬道的尽头。凌昊天远远看到微光从一扇门透入,却看不清外面是甚么所在。克司玛戴上帽子,说道:“司空姑娘何时有空,也该来崇明会看看。我们那儿的信众越来越多了。”司空寒星并未回答,想是点了点头。她送他出去后,便关上门回头走来。

便在此时,甬道的另一头传来那老者的声音:“司空姑娘!你在里面么?”司空寒星道:“我在这儿。”老者撑着拐杖走入甬道,说道:“你怎地如此粗心,未曾将暗门关好?”司空寒星道:“我关好了。”老者道:“我去主子那儿收拾东西,回来时便见这暗门开着。”司空寒星道:“这儿又不会有别人…”老者道:“嘘!”

二人同时静了下来。这甬道之中漆黑一片,任何声响都因回音而变得极响。凌昊天被夹在甬道之中,前有司空寒星,后有老者,他屏住呼吸,静立不动。他心知两人多半不能察觉自己在中间,但司空寒星若走上前来,甬道狭窄,无处回避,定会撞到自己,一时不知该继续隐身,还是该现身动手。

但听拐杖声响,那老者一步步走上前来。凌昊天心中大急,灵机一动,伸手向甬道墙壁摸去,感到墙壁凹凸不平,便展开轻功,如壁虎般爬上墙壁,一直来到甬道顶端,凭着手指之力挂在顶壁。他轻功内功已臻绝顶,才能藏身于常人不可能达到之处。但听司空寒星和老者同时从两端向甬道中心快步走来,相遇之处正好便在自己身下。

老者嘿了一声,说道:“是我太多心了罢。”司空寒星道:“确实没有人。你何必如此多疑?”老者叹了一口气,说道:“近年来我耳音越来越差,人老了,便不中用了。”司空寒星道:“主子这儿平时便少有人来,主子不在时更没有人敢接近。你何必疑神疑鬼?”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向接连到严少夫人园子的那端走去,出去后便关上了暗门。

凌昊天嘘了一口气,轻轻从甬道顶上落下,心中忽想:“他们为何不点起火来查看?他们刚才若点起火,立时便看到我了。”又想:“司空寒星刚才带那洋人出去,也未曾点火。却是为何?”他在甬道中待了一会,听得那老者和司空寒星似乎都离开了偏房,想是去收拾严夫人的房间了。他悄悄打起火折,向四周看去,不由得一呆,却见甬道两边的墙壁上刻满了文字图形,最上的一行大字写着“阴阳无上神功”,其下写的都是练功的方法。他一行行读了下去,不由得毛骨悚然,这功夫显然是极端邪门的外道功夫,男性练功时须以处女为引,女性练功时却须用各种稀奇古怪的药引,婴儿心脏、小童肝脑都在其中。练成之后全身刀枪不入,没有罩门可破。

凌昊天忍不住感到一阵恶心,忽听严夫人的园子那边传来人声,那老者似乎已回到房中,他不敢久待,放轻脚步来到甬道的另一头,细听外面无人,才轻轻推门出去。但见门外是个荒废的园子,他展开轻功,来到西首的围墙之旁,跃墙出去,认清方向,才知自己是在离严世蕃府邸数里外的一个废园之中,废园的东面有座教堂,北面南面各有一间佛寺和清真寺。

凌昊天匆匆回到严嵩府中,将刚才的见闻想了一遍,理清思绪:“严夫人房中有段独圣所画的女人肖像,难道严夫人正是段独圣的女儿?爹爹说段独圣曾练成这阴阳无上神功,没想到这邪门功夫竟流传了下来。她房中有这许多药瓶药罐,或许便是因为她在练这邪门功夫。”又想:“爹妈猜想得不错,她屠杀百花门人,迷惑二哥,害死大哥,都是为了报仇。这女人心计极深,手段极狠,至今仍将身份隐藏得毫无破绽,若非我碰巧今夜来此,只怕我们再隔几年都找不出她来!”

第十部 修罗面目 第二百七十六章 重回苏州

次日天还未明,凌昊天便将消息传出去给赵观,让他留意那洋人和探查苏州崇明会的底细。赵观接到凌昊天的密讯,又惊又怒:“严夫人果然便是修罗王。原来她和崇明会有勾结,说不定她此时便躲在苏州!”

赵观回忆起童年时苏州的景况,那崇明会的会所便在苏州城西三香路杨家桥旁的天主堂中,是西洋人在苏州传布天主教的据点,里面住着数十个高鼻深目的洋人,时时出来给民众布施衣食,藉以传教。赵观幼年时常跑去杨家桥畔爬墙偷看洋人,唤为鬼子鬼婆。那崇明会因是洋人的地方,苏州人对之虽有好奇之心,却大多敬而远之,不大去理会他们在做些甚么。他如何都没想到这崇明会竟和修罗王有关,她在苏州有这等据点,莫非当初对情风馆下手的人便是崇明会中人?

赵观心中激动,决定立时去苏州探查崇明会的底细。他传话回去给凌昊天,问他要否同去,凌昊天却认为严府和皇宫之中还有许多线索可发掘,决定留下继续探查,并要赵观小心行事。

赵观更不延迟,次日便带着辛武坛兄弟和百花门人悄悄前往苏州。他自十三岁仓皇离开苏州后,就再也未曾回来过,杭州离苏州不远,他做百花门主时曾在杭州住了五六年,却从未有勇气回来。此番重回家园,竟已是十年以后的事了。他见到城中青石街道、酒楼小店、小桥流水,处处景物依稀相识,不由得触景生情,不敢多看,径去找地方下榻。

方平替他在城里最名贵的迎宾酒楼订了房,赵观这名字此时已响遍大江南北,他不能用原名,便化名为沈月卿,自称是杭州富商。他待在客店之中,让方平出去城里探听消息。傍晚时方平回来,说起城中诸事,赵观才知情风馆烧毁之后,在原地另起了一家茶馆,当年的“风月潇湘”三大名院只有弄月楼犹存,现在最红的院子反是天香阁。方平又道:“据帮中兄弟说道,崇明会的一个大管事,叫做奥可福利斯的,常上天香阁坐,跟那里的头牌姑娘方苓很要好。”

赵观哼了一声,说道:“信神的人也上院子嫖妓么?”方平道:“这奥可福利斯不是神职人员,听说是个荷兰和中国混血儿,是本地出名的美男子。他回荷兰做生意不成,欠下一大笔债,因此留在了苏州。他和这儿的神父颇有交情,靠了这关系在崇明会领职。”赵观点头道:“我们这次来不可打草惊蛇,不如就从天香阁下手。”

迎宾酒楼的大掌柜见赵观衣着讲究,出手豪阔,不敢怠慢了,亲自来他房中问候接待。赵观向他问起城中出名的青楼,掌柜的听出他有意在青楼撒下大把银子,登时殷勤起来,说道:“沈大爷,您是外地人,不清楚咱本地情况,待我为您说来。今日苏州最出名的姑娘,要数天香阁的方芩方姑娘了。这位方姑娘号称天下第一名妓,有道是:‘娇而不矫,媚而不昧,艳而不厌’。这十二字评语,是苏州大才子马平山所下,大家都说再贴切没有了!”

赵观点头道:“真有这般好法?我倒想见见这位天下第一名妓。”掌柜的脸露难色,说道:“方姑娘的约期很满,怕要等到一个月后才见得到她的面。除非…”

赵观微微一笑,从怀中掏出一锭金子放在桌上,说道:“我明儿晚上便去拜访方姑娘。”

掌柜的见他出手阔绰,连忙陪笑道:“是,是,我这就去为沈大爷安排。”

次日晚间,赵观穿上宝蓝褂子,坐轿子来到烟水小弄的天香阁。天香阁的老板娘夏嬷嬷此时年纪已老,换作石阿姨主持。石阿姨也已有五十出头,犹自打扮得浓妆艳抹,亲自出门来迎接沈大爷。赵观看了她的模样,心想:“这些老嬷嬷装扮得和妖怪也差不多,我小时候看惯了,倒不觉得。”

石阿姨满面堆笑,请他来到一间花厅里坐了。赵观环望四周,心想:“这小厅的布置倒也雅致,和我们情风馆当年不相上下。”过不多时,一个丫鬟进来道:“方姑娘来啦。”

但听玑珠清脆,珠帘拨处,一个丽人款步走入,向赵观盈盈一福。

赵观起身回礼,说道:“方姑娘不用多礼。小生沈月卿,得见姑娘芳容,幸如何之。”

方苓抬起头来,两人目光相交,都是一呆。赵观心想:“这姑娘好面熟!我定在哪里见过。”他定了定神,请方姑娘坐下,自己才坐了,旁边的丫鬟上来斟酒,两人对饮了一杯。

方苓微笑道:“贱妾早听城里人说,沈大爷是今世潘安,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赵观听她一口纯正苏州腔,语音温柔,这几句恭维的话语说得恰到好处,显然是个极为熟练通达的妓女,当下微笑道:“方姑娘号称天下第一名妓,才是闻名不如见面呢。”

他向方苓的脸庞打量去,但见她秀眉弯弯,一双眼睛水灵灵地极为有神,心中疑惑:“看她年纪也不过二十出头,美是很美,但怎地这般眼熟?她进天香阁时,我应还在苏州,我却不记得天香阁的小姑娘中有这般出色的人物。”

但听方苓问道:“沈大爷初来苏州,对本地有何印象?”赵观随口答道:“好得很,好得很!人家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我这几日在城内外四处盘桓冶游,才见识到太湖烟波缥缈的景致,城里小桥流水的风韵。”

方苓问道:“沈大爷都游了些甚么地方?”赵观随口道:“去了太湖边上的万佛石塔,也看了灵岩山寺、虎丘、狮子林等地。”

方苓道:“然则烟水小弄,沈大爷可是第一次来?”赵观微笑道:“第一次来,便能见到天下第一名妓,也算是三生有幸了。方姑娘叫我月卿便是,不用大爷不大爷的。”

方苓道:“这个怎么敢当?”赵观笑道:“有甚么不敢当?这是我的规矩,我在各处青楼,姑娘们都以名字称我。谁坚持叫我大爷的,我就不去照顾她的生意了。”

方苓微笑道:“月卿有这样的规矩,贱妾不敢不遵。”

第十部 修罗面目 第二百七十七章 青楼旧识

不多时,仆妇开上晚饭来,五样小菜,都是苏州当地出名的菜肴,简单而精致。二人在灯下把酒闲谈,甚是欢洽。方苓乃是苏州当红名妓,约期早排得满满的,当晚另有数个约会。石阿姨进来添茶倒酒时,暗示了她两次,提醒让她早去准备。赵观心中有数,吃完了点心,便说晚上还与朋友有约,起身告辞。

方苓送他出门,说道:“今日和月卿谈心,真正开怀,唯憾时间太短,不能尽兴。请月卿一定要再来看我。”

赵观笑道:“就怕方姑娘太忙,没空见我呢。”

方苓忙道:“月卿快别这么说。”伸手握住他的手,低声道:“只要你有心,我一定想法子抽出空闲来陪你。”

赵观知道这是一般妓女留客的伎俩,但这方姑娘的神态却显得甚是诚恳,似乎语出真心,半点没有虚情假意之色,便笑着点头,心中越发觉得她看来十分面熟,但见石阿姨等在一旁送客,便告辞出去了。

却不知方苓也觉得这沈月卿十分眼熟,心中满是怀疑。她那夜应酬归来,回到房中,梳洗卸妆之后,便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等到丫鬟婆子都睡熟了,她心中一动,悄悄下床,翻箱倒柜,从旧时衣物中翻找一阵,找出了一方棉布手帕。她望着那帕子,眼前隐约浮起一张俊俏的孩童脸庞,心中怦怦乱跳:“难道是他?不,情风馆早烧毁了,他怎么可能还活着?但算算年纪,他也该是这么大了。唉,我在胡思乱想些甚么?一定不是他。”

她多年来招呼客人,对男子的俊丑雅俗、高矮肥瘦早已不放在心上,只要是客人都得殷勤相待,哪由得她选择?今夜与那沈月卿饮酒畅谈,他面容俊秀,谈吐诙谐,神态亲和,在在都令她不由得倾心,只盼能够再次见到他。但身为青楼女子,又怎能挑选客人?你想见他,他却不想见你,也是莫可奈何。方苓想到此处,不禁满腔烦恼愁苦,抚摸着那方棉巾,旧恨新忧涌上心头,多年未流的泪水又滚滚而下,湿了一片枕头。

幸而次日早上,沈大爷又下帖子请方苓晚间侍宴。石阿姨喜上眉梢,立时替她推掉了原已排上的约会,说道:“阿苓,我已跟人打听了,这位沈公子可是杭州大富商,出名的浪荡子。你若能钓上这条大金龟,可是你的造化。此后三年,包你金源大开!”

方苓不去答理,傍晚时细心上了妆,在镜中前后端详良久,才坐小轿来到太湖边上的观月亭。她只道沈大爷请客,岂知亭中只有他一人,微觉惊讶,又不由得暗暗欢喜。

赵观见方苓淡扫蛾眉,一身粉色纱衣,手中罗扇轻摇,仿若天人,忙起身相迎,请她坐下,微笑道:“方姑娘今夜美若天仙,我一介凡夫俗子,不多喝一点酒,可不敢和仙女攀谈了。”说着亲自在两只杯中斟了酒,端过一杯请她喝。

方苓谢过喝了,红晕上颊,更增娇艳。赵观与她闲闲攀谈起来,鼻中闻着她身上的体香,飘飘欲仙,但见她一缕秀发被湖风吹散,便伸出手去替她整理鬓角,轻抚她柔嫩如脂的脸颊。方苓只觉全身都要溶化也似,低下头来,轻轻靠在他怀中。

赵观微微一笑,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心道:“天下第一名妓,果然名不虚传!姿色绝俗,柔媚万状,不失其雅,直让人未饮先醉。我百花门下有这许多院子,其中姑娘能跟她相比的却实在数不出几个。”

方苓趁着微醉,从怀中取出昨夜找到的那张棉布帕子,轻抹额上汗水。她见赵观似乎并未注意,微感失望:“我在胡思乱想甚么?怎么会是他?就算是他,也早该把我忘怀了,又怎会记得这方帕子?”便要将棉帕收回怀中。

赵观却早已留神,微笑道:“方姑娘,恕我直言,这帕子跟你的一身装扮可不大配称啊。”方苓脸上一红,说道:“我临时给带错了的,月卿不要见怪。”

赵观伸手接过手帕,翻来覆去地观看,认出是自己旧物,心中一动,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她!京城大官之女,被两个御前侍卫捉来烟水小弄兜售,逃进我情风馆,我一路乘青帮粮船送她回到京城家中。大官之后,怎会堕入风尘?”说道:“你知道这帕子让我想起甚么?”

方苓道:“月卿请说。”赵观道:“这帕子跟你之不配,便如金枝玉叶充做扫帚,千金小姐操持贱役。”

方苓听了,心中猛然一酸,泪水不由自主地噗噗而下。她为妓多年,从未在客人面前失态,赵观这两句话却令她无法自制,泪流满面,自己也甚觉吃惊,忙转过头去,想要掩饰,却说不出话来。

赵观心中雪亮,轻轻握住了她的双手,低声道:“我知道是你。周姑娘,我是赵观。”

方苓顾不及擦干眼泪,睁大美目向他瞪视,犹自不敢相信,颤声道:“真是你?我…我只道你已死于火灾了,原来你竟仍活在世上!”

赵观微笑道:“乖乖含儿妹子,你的好哥哥福大命大,怎会那么容易便死了?那两个无锡泥娃娃,你还留着么?”

周含儿心中再无怀疑,忍不住投入他怀中失声痛哭,彷佛要将十年来的委曲痛苦都在这一哭中倾诉道尽。赵观柔声安慰,听她断断续续地说出父亲下狱、母亲病死、卖身风尘的经过,心中也不由得为之酸楚。

周含儿哭了一阵,心头才舒服了些,抹泪抬头,望见赵观体惜慰藉的眼神,心中又是温暖,又是感激,倚在他的怀中低低抽噎,耳中隐隐听到他的心跳夹杂在湖畔的风声之中,脸上发热,身上不自禁打了个寒颤。赵观脱下外袍替她披上,让她坐在自己膝头,一手搂着她,一手轻抚她的头发,说道:“周姑娘,这些年真是苦了你了。”

第十部 修罗面目 第二百七十八章 浪子之诺

赵观道:“快别这么说。你年纪轻轻,怎能对人生如此绝望?来,你告诉我,你最大的心愿是甚么?我一定尽力替你办到。”

周含儿抬眼望着他,眼中又蓄满了泪水,说道:“我最大的心愿?我哪里还能有甚么心愿?”

赵观叹道:“你不肯说,我又怎会知道?那你告诉我,你最常梦到甚么?一个人心底最盼望的事情,往往出现在梦境里。”

周含儿眼望湖水,悠悠地道:“梦么?是了,我常常梦到一日下午,跟一个小姊姊在家里玩新娘子的情景。也不知是不是真有这件事?我记不清啦。那时有个李家姊姊来家里玩,带我偷偷跑进爹的轿子里,玩新娘子的游戏,她让我头披红霞,身穿彩衣,坐在花轿里去往新郎家,还让我拜天地,进洞房。你一定要笑我啦,风尘中人,还做这等梦,那不是自找苦吃么?”说着不禁又流下泪来。

赵观听得心中难受,热血上涌,说道:“周姑娘,我明白了,你想光光采采地做新娘子。你若不嫌弃我,便让我娶你回家。你要坐花轿,披红霞,穿凤袍,一切都照大家小姐出闺阁的规矩办。怎么样?”

周含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呆了许久,才缓缓摇头,说道:“赵公子,你有这心,我便一辈子做你的奴婢,也无怨无悔。但…但我不能误了你。石嬷嬷不会轻易放我走的,再说,许家的大公子想要娶我做妾,正跟石嬷嬷谈价钱,怕是已谈妥了八九成啦。许家在苏州财大势大,很不好对付的。我不要你卷入这纠纷。”

赵观不让她再说下去,凑过去亲了一下她的额头,紧紧握着她的双手,微笑道:“含儿,天下没有甚么事能难得倒我。你若信得过我,我一定好好的将你迎娶回家。”

赵观十七八岁在杭州做百花门主之时,便得了个护花使者的美号,对女子的温柔体惜天下无人能及。周含儿听他开口做此允诺,不禁深受感动,一颗芳心就此牢牢牵系在他身上。

她那夜回去天香阁后,躺在床上思前想后,回忆咀嚼着赵观的每一句话语,心想:“他对我到底是真心的,还是虚情假意?”

她听闻过许多风尘姊妹受骗上当的故事,哪家英俊潇洒的公子少爷在追求姑娘时使足了劲儿,甚么山盟海誓、生死不渝的许诺都说得出口,然而一旦玩腻了,便将姑娘一脚踢开,将过往的许诺全数忘却,让姑娘失望心碎,痛不欲生。她将赵观的棉布帕子紧紧攥在手中,心中只想:“他是这样的人么?他是真心的么?他会对我好么?”

不知如何,她内心深处对赵观已有了十二分的信任;或许因为她仍牢牢记着幼年时赵观冒险千里送她回家的那段往事,或许宿命之中早已注定,赵观便是那个能够再次将她带离烟水小弄,脱出风尘,让她回家的人。

此后二人继续交往,日渐亲密,赵观对含儿万分疼爱,无微不至,并在她身上花下大把银子,三天两头送上各种精致昂贵的首饰衣物,直将石嬷嬷乐得阖不拢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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