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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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邵颖达阐扬易图妙理,正说得天花乱坠,扬扬自得之时。卓南雁忽听院外传来极轻极轻的脚步之声,他霍然立起,转头道:“是谁?”院外那人答道:“南雁老弟,你果然在这里!”却是叶天候的声音。

邵颖达听得生人声音,却将眉一皱,挥手道:“老夫早知道,一跟龙骧楼的搭上,便是没完没了的麻烦!这等俗人,一进老夫房门,便是三日也扫不出去的俗臭!你有事便带他到你那屋里去。”卓南雁知道邵颖达脾气古怪,只怕叶天候贸然而入,会惹恼了他,忙起身长揖谢罪,匆匆而出。

出得屋来,却见叶天候正在几串篱笆前进退彷徨。卓南雁知道他必有要事,急走过去,依着阵图变化之理,将他引入西首那间茅屋。

二人相见,均自欣喜,却见叶天候脸上微显黑瘦,也不知这些日子他在忙碌什么。两人在屋内说了些别后闲话,叶天候忽地笑道:“老弟,那婷郡主对你可是情深意重得紧呀,你一入龙吟坛,失踪了两月,她可是一直坐卧不宁。你在这里潜修易学月余,她又是日日跟我大发脾气!”

卓南雁的心忽然被什么扯了一下,口中却呵呵低笑着胡乱支吾:“小弟这是公而忘私、不计私情、不以私爱而害公义…”当日他身入龙吟坛,自觉这是个疏远完颜婷的大好办法,只道自已多日不理会她,这刁蛮郡主的满腔情愫自会慢慢消却。这时蓦地听了叶天候的话,他虽是仍旧嘴硬,心底却想,“这傻丫头当真对我如此牵肠挂肚么!那日让余孤天甘冒大险来龙吟坛寻我,莫不是有何要事?”

“这就错了!”叶天候却摇头笑道,“这丫头越是对老弟青眼有加,完颜亨便对老弟越是看重。以你的资历,短短几日竟得身入龙吟坛,其实便与这婷郡主大有干系。嘿嘿,照我说,老弟这‘美男计’大可施展下去,直到探明龙蛇变,扳倒完颜亨!那时将这女真婆娘一脚踢开,也就是了。”

卓南雁素来自认是个对什么都满不在乎之人,但听他说自己施展“美男计”,却不由脸上一红,冷笑道:“老兄这主意,是不是太过…阴损?”叶天候笑道:“美女妻妾,不过是穿来脱去的衣服,大丈夫做事,岂能如此婆婆妈妈?”卓南雁郑重其事地道:“那也成!但叶兄须得依我一件事——哪天,你也得施展一回美男计!”

叶天候知他说笑,仰头给给一笑,霍地笑容一敛,愤然道,“老弟不要忘了,完颜亨是你我不共戴天的大仇人,他的女儿咱们便是生吞活剥了,也是应该!为了抗金大计,老弟也得跟她虚与委蛇下去。”卓南雁缓缓点头,心底却有些不以为然:“我卓南雁若要报仇,自会堂堂正正地跟仇人完颜亨大干一场!家国大事,又何必让一个女儿家搅在其中?”忽地心中一动,“为何我偏偏不肯利用完颜婷,难道,难道我当真对她动了真情?”心绪一阵烦乱,竟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一片寂静之中,茅屋外忽然传出一阵清朗的琴音,跟着邵颖达的歌声隐隐传来:“…李陵不爱死,心存归汉阙。誓欲还国恩,不为匈奴屈。身辱家已无,长居虎狼窟…”

此时此地,二人陡闻这苍老沉浑的曲声,心内竟都生出一种异样之感。叶天候不禁叹道:“这易绝邵颖达,是个胸罗锦绣的真隐士,老弟在此,不但可暂时远离龙吟四老的纠葛,更能学到些真学问真本事。”

卓南雁无语点头,见叶天候转身待走,忽然想起一事,叫道:“天候兄留步!”自怀中取出数页纸扎,递了过去。叶天候信手接过,脸上笑容登时凝固,颤声道:“这…这东西,老弟从何得来?”原来卓南雁给他的,正是天衣真气的修炼秘法。他那晚一住进这鬼巷,便将脑中铭记的《冲凝仙经》中修炼天衣真气的段落,尽数抄录了下来。

卓南雁将耶律瀚海让他私阅仙经的事和修习天衣真气时诸般神奇和凶险的经历尽数说了。叶天候的目光一直盯着那笔扎,脸上虽然神色竭力凝定,但双手却不住微微颤抖,良久才道:“好,好,老弟这番深入虎穴,可算不虚此行。这经书待愚兄回去慢慢参详。”将笔札贴着肉塞入怀中,略一拱手,快步而去。

昏沉的暮色之中,只有邵颖达苍谅的歌声伴着琴韵悠然传来:“穷阴愁杀人,况与苏武别…生为汉宫臣,死为胡地骨。万里长相思,终身望南月。”卓南雁静聆曲声,心绪翻涌,竟有些痴了。

这日晚间,卓南雁独自在院内徘徊,心内却有些心不在焉,忽一仰头,只见明月才从薄云缝隙里探出,如霜如雪的辉光穿过老槐树那枯挺的枝杈,洒下碎玉般的点点清芒。

在这冰冷的冬夜里,卓南雁的心中忽然腾起一股罕见的温缱绻:“完颜婷那傻丫头怎样了?”这么想着,心底忽地洒然一笑,“叶兄不是让我去施展美男计么?左右无事,不如去逗她玩玩!”也不知这鬼使神差的念头是借口还是玩笑,qi书网-奇书他却疾步出了鬼巷,在月色里飞身而起,直向王府掠去。

远远地瞧见了芮王府高悬的大红灯笼,卓南雁童心忽起,绕到后花园,翩然跃入。王府内倒有不少龙骧侍卫往来巡视,但卓南雁知道只要不碰到完颜亨,余人便不必放在心上,飘然几闪,便到了完颜婷的绣楼外。

绣楼内还亮着灯火,几个丫鬟正鱼贯而出,静悄悄的暖阁里就只影影绰绰地剩下一个秀美人影。卓南雁在窗外蓦地顿住步子,暗笑:“夜深人静,我在这大小姐的屋外探头探脑,给人瞧见,岂不成了登徒子了?”正要转身走开,忽听暖阁内响起低低的一声娇呼:“南雁,你这死鬼!”正是完颜婷的声音。

卓南雁心中一颤:“难道给她瞧见了?这时与其鬼鬼祟祟地跑开,倒不如大大方方地进去。”正要推门而入,却听完颜婷又道:“观音菩萨,您不是有求必应么,怎么我大年初一起连着在大悲阁给您上了三日高香,还是没有丁点灵验?”她声音极低极细,若非卓南雁内功精深,必然听不真切。卓南雁心中一宽:“哈,原来是这傻丫头在自言自语!不知她去大悲院,求观音菩萨什么事?”完颜婷细不可闻的声音中却有几分哀怨:“观音菩萨,我再给你三日期限,南雁那浑小子再不回来,我,我就封了那个大悲阁,再不许旁人给你烧香啦!”

“这傻丫头,求佛拜神,却还大发郡主脾气!”卓南雁心中暗笑,但想她对自己深情流露,心底又深深感动。阁内完颜婷的幽幽叹息又清晰地传入耳中:“南雁,你这小死鬼,早将我忘得一干二净了是不是?

哪日给我捉住了,瞧我怎么罚你!”

卓南雁听她声音柔媚,隐蕴真情,猛然心底一热,忍不住道:“我在这里。你要怎生罚便怎生罚好了!”投在窗牖上的倩影晃了晃,完颜婷惊道:“谁,当真…当真是你么?”卓南雁呵呵笑道:“自然是我!”推门而入,只觉阁内温暖如春,却见完颜婷身着藕荷色贴身褶裙,临近入睡,她这身衣着很是随意,紧身褶裙非但勾勒出起伏有致的秀美娇躯。香肩颈下更闪出大片欺霜塞雪般的凝脂肌肤。卓南雁心头大窘,急忙闭上眼睛,道:“这会眼睛好痛,什么也瞧不见啦!我得赶紧出去走走!”

“你还敢跑!”完颜婷娇躯一幌,忽地闪到他眼前,嗔道,“我让你睁开眼晴瞧着我!”卓南雁听她的声音中满含委屈,忍不住笑道:“睁眼便睁眼!”仔细凝视着完颜婷美艳倾城的玉颊,却吃了一惊,不禁叹道。“才三月没见。你竟清减了许多。”

完颜婷素来性高气傲,但听了他这句话,只觉心底一酸。多日来的辗转相思之情蓦地涌上心头,眼圈儿倏地红了,颤声道:“你自己说过的话早忘得一干二净。一去多日,也不来看我,我冒险让小鱼儿去找你,可还是没有半分音信。”灯影摇红,美人情重,卓南雁心头一软,不禁道:“谁说我全忘了,我晚上做梦常会梦到你。今晚睡得正香。忽然梦到了观音菩萨,他老家人对我言道,南雁浑小子听真,速速去婷郡主那里,不然这小丫头发起火来,再不给我来进香啦…”

“你这浑小子,”完颜婷玉面飞红,知道适才的低声许愿全给他听到,飞身扑入他怀中,娇呼道,“都是你不好!这时候了,还来取笑人家!”忽然觉得无限娇羞和委屈,泪珠儿扑簌簌地垂落下来。卓南雁见她珠泪莹闪,心内忽然情思涌动,想也不想地便将她抱在怀中。完颜婷给他的健臂紧紧抱住,不由浑身酥软,想到这朝思暮想的人儿深夜冒险来此跟自己相见,心底更觉无限甜蜜,玉臂轻伸,紧紧环在了他颈前。

这时她衣窄裘薄,这一纵身入怀,卓南雁只觉触手温软柔腻,鼻端更觉馨香流溢,霎时一颗心不由怦怦乱跳,猛然想到:“我这是跟她在这香闺之内,夜静更深,可要全力把持。”一念未绝,完颜婷忽然张开樱唇,在他耳轮上轻轻一咬,腻声道:“浑小子,为什么每次你都欺负我,取笑我,可、可我见不到你时,却偏偏念着你,想着你,做什么都没有滋味?”

卓南雁听她直叙衷情,又与她玉颊相贴,耳畔只闻娇喘细细,猛觉心中热浪奔涌,霎时全身的血都被这热浪蒸烫得沸了起来,忽地低下头来,重重地吻在她那火红的娇靥上。在他铁臂的紧箍下和火热双唇的痛吻下,完颜婷芳心有如小鹿撞击,只觉自己已经融化成雪,升腾成云了。

两人紧紧相拥,都觉立足不稳,忽地栽倒在了绣帏罗帐后的象床上。阁内暖如阳春,粉帐后红浪翻涌地香裘锦被和完颜婷那黑瀑样的乌黑长发、起伏有致的玲珑玉体交叠一处,更让卓南雁心魂欲醉,绮念泉涌。

就在二人情火升腾的一瞬,卓南雁蓦地触到怀中冷硬的一件物事,他的身子忽然顿住,顺手摸出那东西,竟是林霜月赠给自己的那根玉萧。冷玉萧入手清凉,随着冷玉萧一同跃入脑中的,正是林霜月深情脉脉的目光,霎时将他心头的欲火浇灭。

卓南雁心头一阵激荡,忍不住缓缓坐起,忽然挥手狠捶自己的额头,喘息道:“郡主,我、我又来冒犯你啦!”完颜婷也自迷乱中惊醒,却伸出柔荑捉住他的手臂,柔声道:“傻瓜,谁怪你呢!”见他满面懊悔之色,心底又是怜惜又是奇怪,更隐隐地有几分怅然若失。卓南雁转头看到她身上罗衫欲掩未掩,愈显玉体曼妙,前胸香裘微敞,露出半段粉腻玉映的酥胸,心头又跳起来,忙转过头,苦笑道:“郡主不怪我,王爷却会杀了我!”

“他敢杀你,我便跟他拼命!”完颜婷噗哧一笑,忽然也觉有些害羞,顺手拽过一件紫色纱衫套上,“以后不得再叫我郡主啦,便跟爹爹一样,也叫我婷儿。”卓南雁随口应道:“好啊,那也得没人的时候叫。那你叫我什么?”话一出口,隐隐又有些后悔,“怎地我跟她一起总是禁不住这般风言风语!”

完颜婷挨上身来,玉指在他额头上轻轻一戳,嫣然笑道:“有人没人,我都叫你浑小子!”卓南雁给她身上的阵阵幽香又搅得心猿意马,轻轻将身子错开一些。完颜婷偏又凑近一些,偎在他的肩头,樱唇凑到他耳下,幽幽道:“你不想我叫你浑小子,那我就叫你雁哥哥吧。再过几日就是元宵灯节啦,雁哥哥可得记着过来,陪着婷儿去逛花灯!”

忽听她连着叫了自己两声“雁哥哥”,卓南雁猛地想起年少之时,害羞的林霜月总是不肯叫自己“雁哥哥”,直到大云岛上临别之际,才含羞娇唤。一念及此,心旌不由一阵摇荡,忍不住点头道:“好,雁哥哥陪着婷儿去逛花灯!”

完颜婷甚是欢喜,正要说什么,忽然转头看到了他手中的那根玉箫,一把抓过,道:“咦,这玉箫样子好纤巧,是哪个女子给你的么?”卓南雁装作漫不经心地将玉萧收回,道:“不是。”完颜婷盈盈妙目直瞪着他,忽道:“你心里若是还想着别的女人,我便一刀杀了你。”

卓南雁苦笑道:“我想我娘都不成么?”完颜婷贝齿轻咬,笑道:“那也不成。从今往后,你只得想我一人。”卓南雁低头瞅着玉箫,轻声道:“婷儿,我只是龙骧楼内普普通通的一个龙骧士,你却是金枝玉叶的郡主,咱们…终究不成的。”这话说得倒是发自肺腑,他知完颜婷天真清纯,又对自己情真意切,实在不忍伤她。

完颜婷见他脸上现出难得一见的郑重神色,忍不住嗤嗤一笑:“那又怎样,实在不成,照着我们女真的规矩,你将我偷走作老婆,不就成了!”卓南雁心下大奇,道:“老婆还能偷,这是什么古怪规矩?”完颜婷凑身上前,吐气如兰,笑道:“这规矩好玩得紧。我们女真人对偷盗惩戒最厉害,但在正月十六这一日却正儿八经地纵偷一天,车马货物,乃至珍宝妻女,都可随意偷盗。”卓南雁大张双目,暗道:“这番帮蛮夷,行事竟如此不通礼数。但这么无法无天的乱偷一气,可也好玩得紧!”

“少年男女若是两情相悦,男的便可在那一日将女的偷了去,正大光明地做老婆!”完颜婷说着娇靥徘红,忽地笑道,“对了,适才你答应过陪我去看花灯。再过三日,便是元宵试灯节啦,雁哥哥可要记着那天早早过来!”

自来正月十五是元宵节,时人都有元宵赏灯之俗,后来元宵节观灯的日子越来越长,索性便将正月十三定为试灯节,自那日起名城大郡都要罗列花灯,供人观赏。卓南雁长于草野,从来没见识过京师的花灯,终究是少年心性,眼见完颜婷美目流波的这一问,当下想也不想地便即点头应允:“好啊,那咱们不妨自正月十三连着大玩几日,到了正月十六,瞧见什么花灯好看,便顺手牵羊地拿了去!”

完颜婷见他答允,芳心大喜,柔声道:“浑小子,那到了正月十六,你敢不敢将我也一并偷了去?”(按:女真人严惩犯盗窃罪者,但在正月十六日则可纵偷一日为戏,青年男女相悦,男子也可在这一日将女子窃之而去,过后女子愿留男子家中者听便。据洪皓《松漠纪闻》载,完颜希夷子蒸其寡嫂,就是由这放偷之俗而来。)

卓南雁故意笑道:“偷了你去做什么?”完颜婷笑道:“做你老婆啊!”玉臂忽伸,环在他颈前,眄睇流盼,“我小时常想,明媒正娶的太没趣味,等我长大了,一定要有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将我偷偷抢去,跟我生死与共,那样才有意思。你不想我做你老婆么?”卓南雁万料不到这女真郡主如此直白大胆,汉家女子面红耳赤说不出口的话,她却浑若无事地说了出来,而这话经她一说,偏偏又是这样的自然清纯。

望着那双融魄动魂的美艳双眸,卓南雁忽然发觉,这完颜婷的胆大妄为,其实跟自己的性情倒有七分相似,或许便为这个缘故,自己对她欲罢不能。完颜婷见他痴痴不答,环在他颈上的手臂紧了一紧,腻声道:“怎么了,你不敢做我的大英雄么?”这时她樱唇微张。皓齿嫣然,灯下瞧来,更觉光艳照人。卓南雁心旌摇曳,猛地紧抱起她的纤腰,在她红晕流羞的玉颊上深深一吻。

完颜婷心魂欲醉,美眸紧闭地一瞬,忽听耳边响起一声叹息:“婷儿,只怕我没胆子来这芮王府抢你!我…更不是你的大英雄!”猛觉窗子咯的一响。睁开眼来,却见卓南雁已经穿窗而出。完颜婷料不到他说走就走,奔到窗边,想要叫他回来,终究羞于惊得旁人都来观瞧,望着卓南雁俊逸的背影渐去渐远,芳心内又爱又恨,思绪纷乱如麻。

卓南雁适才跟她耳鬓厮摩,渐觉难以自持,立时痛下决心。一吻之后便即飞身遁走。夜风刮在脸上冰冷如刀。在夜色里奔出好远,卓南雁仍觉袖底指间温香犹存。那似兰似麝的温香正是她玉肤轻裘间透出的,却直窜入他的心底。搅得他心烦意乱,再难有一丝宁静。狂奔的卓南雁忍不住在心底痛骂自己:“明知无望,却为何还要缠绵不绝?明明要走,为何还要亲她?卓南雁,你他娘地不是大丈夫!”心底越想越怒,猛然挥掌扇了自己几记耳光。

第一部 拔剑抉云 第三十二节:明灯如海 芳心如月

说来这些日子正是难得的一段清闲时候,卓南雁潜心易学,钻研得津津有味,本已到了物我两忘的境地。但跟完颜婷这一晤,显是扰乱了他沉静的心境。自芮王府回来的这两日里。再读易经,就不免心不在焉。两日间他应对不畅,思绪不敏,自然惹得邵颖达脾气大发,“蠢材蠢材”的痛骂不知挨了几百遍。

今天一清早起来,他更有些心绪不宁,眼前不时闪过完颜婷的倩影。原来今天竟是到了正月十三的试灯节,卓南雁原是跟完颜婷约好,这天陪她逛街赏灯的。上午跟邵颖达学易之时。他便总觉完颜婷那痴痴的双目正在凝望自己,那目光抚摸着他的背,烧灼着他的脸,搅荡着他的心。心神微乱之间,跟邵颖达对答易学,更是难称邵颖达之意。但不知怎地,邵颖达今日却是兴致颇佳,竟没骂他一句。

“去,还是不去?”下午独尘读易时,这念头还在他心头盘旋不去。眼见日薄西山,邵颖达却忽地推门而入,塞过一幅书卷,道:“明日咱们就无米下炊啦,这幅字拿到文竹堂去,今儿是元宵试灯节,该能卖个好价钱。”卓南雁心弦一颤,抬头望见那双冷湫湫似笑非笑的老眼,终于在心中打了个哈哈:“还是天候兄说得对,要去便去,要留便留,大丈夫何必如此婆婆妈妈!”携了字画快步走到院中,却听邵颖达在屋内喃喃自语:“蠢材蠢材,去会个小情人,也值得如此欢天喜地。嘿,眼下的后生,比我老人家当年,可差得远啦!”卓南雁自知什么事都瞒不住这怪老头,心底哭笑不得。

去文竹堂卖了邵颖达的字,再快步赶到芮王府时,却觉天色早早地黯淡下来。远远地便见芮王府门前已用松柏枝条高高搭起了彩棚,数十串各色彩灯自高棚上垂下,流光溢彩,甚是气派。正月十五是上元节,又称元宵节,这上元张灯的节俗,起于汉代,兴于隋唐。至宋朝时,定于正月十三试灯,正月十八收灯,这灯节竟要绵延数日。元宵节前后,宋人上自大内,下至平民,莫不兴致勃勃地制灯、张灯、赏灯。女真人本来没有元宵节张灯的旧俗。据说金初,上京有个被金兵掠来的僧人,在上元节以长竿挑灯,欢庆佳节。金太宗完颜吴乞买看了红灯大惊,以为是僧人“啸娶为乱”的讯号,命人将这例霉的和尚擒来杀了。后来女真人到了燕地,才知上元张灯之俗,并也渐成风俗。而深慕汉习的完颜亮登基之后,更是在年年的元宵节都后张灯结彩,与众臣同乐。今日这正月十三的元宵试灯节,正是元宵前的第一个热闹之日。大金京师男女,必在这晚盛装赏灯,尽情欢乐。

完颜婷见他赶来,心底喜不自胜,口中却还埋怨他来得太晚,又叫丫鬟给卓南雁送上一套簇新锦衣。卓南雁素来懒得在衣着修饰上花心思,完颜婷以往送给他的新衣从不着身,但今日却不愿扫她兴致,任那几个丫鬟仆妇给他更了衣。他本来模样俊朗,这一身华贵的锦衣穿在身上,更显得长身玉立,飘然出尘。完颜婷在灯下向他痴痴凝望,美眸中尽是欢喜之意。

少时有小厮牵了两人的坐骑过来,卓南雁只见自己那匹火云骢竟也是金鞍玉辔,通体刷得毛色光鲜,跟完颜婷的追风紫立在一处,一红一紫的两匹骏马居然交颈厮磨,甚是亲昵。完颜婷忽在他耳边低声道:“瞧它们,在一起待得时候久了,竟也难舍难分。”卓南雁心底泛起一片涟漪,却不愿说什么,跟完颜婷一起飞身上马。

二人并马而行,却见诺大的京城已成了灯影交辉的琉璃世界。歌楼、酒店、商贾平民、官宦世家的门前都坠起了花灯。豪富大家门前都架了彩棚,串起花色繁复的彩灯,小户黎民门前,也都要挑起一二盏明灯应景。街上都是身着新衣的观灯人流,但街头巷尾,却也时见骨瘦如柴的瘦弱乞丐,缩在寒风之中瑟瑟发抖。那彩车宝马和锦衣流香,给这蓬头垢面、破衣烂衫一衬,满目的辉煌光影,便显得有些光怪陆离。

中都宫城正北的拱宸门直到外郭城通玄门的一条大道,为纵贯大金京师南北的驰道,也是京师最热闹的所在。二人转到驰道上时,却见繁灯万盏,犹如银河飞落人间。两人在熙熙攮攮的人流之中缓辔而行,兴致昂然地四处张望。才来到最热闹的万安寺前,却见前面四五个华衣公子,立马高叫:“哈哈,婷郡主,不想却在此处相见!”竟是腾云社中的旧友,张汝能、西夏老王子几个都赫然在内。

张汝能催马走上两步,向完颜婷笑道:“我们几人连着送帖子请郡主同来赏灯,都给郡主一口子回了,却原来郡主另有玉郎相伴!”说着眼神瞄着卓南雁,目中尽是妒意。萧裕败亡之后,萧长青下落不明,此时张汝能已是京师十八公子之首。眼见卓南雁玉树临风,跟完颜婷并马而立,俨然便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张汝能自是禁不住心底泛酸。

卓南雁这时才知,原来完颜婷为了跟自己同来玩灯,竟回绝了京师十八公子的盛情相请,心中微动,忍不住便向完颜婷瞧去。却见完颜婷傲然将下颌一扬,清凛的眼神直盯着张汝能,冷冷道:“本小姐愿意跟谁在一起,就跟谁在一起!元宵佳节,随着一群纨袴子弟,哪里还有兴致赏灯!”张汝能等人听她骂自己是纨袴子弟,各自气得说不出话来。

完颜婷却探手一拨卓南雁的缰绳,笑道:“走,咱们到别处玩去。”竟不理目瞪口呆的几位贵公子,拉着卓南雁拐入一个窄细胡同。

卓南雁笑了一笑:“其实跟他们一起赏灯,也没有什么。”完颜婷瞥他一眼,幽幽道:“可这时我只愿意跟你在一起。”说着轻咬了下樱唇,轻声道,“况且我答应过你,再不跟他们在一起的!我答允过的话,便时时记得,你答允我的话,也要时时记在心头!”卓南雁心神微颤,却强笑道:“省了他们聒噪,咱们正好痛痛快快的尽兴游玩。”

这青石铺就的小巷高低不平,二人不便乘马,便下了马,携手而行。转过这小巷,却见前面一处小铺亮着灯火,不大的铺面上高悬着不少彩灯。十来个游人正聚在店铺前把玩灯盏。完颜婷笑道:“哈,这里何时多了个卖灯的小铺子!”眼见那些灯做工甚是精巧,拉着卓南雁的手便走了过去。

这小铺子前悬的灯全无金箔、玳瑁的华贵装饰,皆是做工小巧的“罗帛灯”,七彩妆染,团花簇锦,盏盏都是精致过人。一个孩子的声音却在大声吆喝:“名冠天下的江南新安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错过这一家,后悔一辈子啊!”卓南雁听这声音耳熟万分,抬眼瞧去,只见四五个闲汉游客正围着个身子高瘦的少年,正是自己的结义兄弟刘三宝。

卓南雁万料不到刘三宝会来此卖灯,却见他这会已忙得满头大汗,一边跟几个闲汉讨价还价,一边不忘大声吆喝,料来他这买卖还挺兴隆。又听几个闲汉笑道:“小老弟,你递给我这灯可真是‘花灯观音’亲制的么?”“老弟,求你闪闪,我已买了三盏灯,让我再瞧一眼‘花灯观音’!”“老子买灯,多掏几两银子都无妨,可得‘花灯观音’亲自将这灯递到老子手里。”

“原来这些灯都是什么‘花灯观音’做的,既名观音,想必是美丽之极的女子了。才引得这些闲汉来此纠缠不清。”卓南雁心里正想着,却见店中袅袅婷婷走出一个白衣少女。卓南雁抬头一见那少女容貌,心神轰然一震,整个人登时呆在那里。

原来这少女正是他朝思暮想的林霜月。深冬时节,林霜月仍旧一身素白永衫,衬着月色灯辉,愈显得玉肤如雪,仙姿楚楚。只是眼角眉梢,隐隐笼着一层淡淡忧伤。几个闲汉立时轰然大叫:“花灯观音来了!”小店前就是一阵骚动。但林霜月神态高洁,动人怜惜,淡淡的几句话便引得众闲汉心神荡漾,却又发作不得。卓南雁心底念头翻涌:“为何小月儿却和三宝大老远地来这金国京师内卖灯?”

“浑小子,又发什么痴!”完颜婷嗔怪地瞥了他一眼,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芳心也是微微一颤,低声道,“你在瞧她?”卓南雁浑若未闻。不错眼珠地瞪视着林霜月。因为这时林霜月那双明眸也正向他瞧来。二人的目光在月光灯影下交投在一处,登时全都怔住。

玲珑精巧的各色灯笼射出七彩的迷离光影,但灯下林霜月的那张脸却无比苍白。她的香肩竟也隐隐发颤,目光直落在卓南雁和完颜婷紧紧交挽的手上。林霜月的美眸之中摇散出一片凄怨痛楚的光,杂在红绿辉映的灯影中,显得哀婉动人。微微一顿,她辞于猛地弯下玉颈,奋力将目光自卓南雁身上移开。

“霜月!”卓南雁在心底大叫着,她凄然转头的一瞬,他又清清楚楚地瞧见了那长长睫毛下的莹莹珠泪。忽觉腕上一痛,却是给完颜婷狠狠掐了一把,耳边立时响起她冷若冰霜的娇哼:“这花灯观音便这么好看么?”他立时惊醒。正想说什么,完颜婷却愤然将手一摔,颤声道:“那你这晚便在这里瞧她好了!”飞身上马,纵马便向前奔出。

几个闲汉这时甩脸瞧见了完颜婷,不禁齐声惊呼:“这个妞可也美得天仙一般!”“哈,这是京城一支花,芮王府的婷郡主,兄弟那次重阳马球会上见过的!”完颜婷这时心下气恼,一股怨气无处发泄。挥鞭便向马前的闲汉抽去,喝道:“让开!”众闲汉惊乱躲闪,撞得铺前倒了两个灯架。刘三宝忙上前扶住,骂道:“哪里来的疯婆娘?”一转眼却瞧见了卓南雁,咦了一声,便要叫嚷。

卓南雁心底念头翻涌,立时想到若是留在此处,必会给林霜月和刘三宝带来巨大危险,只得飞身上马,纵马追赶完颜婷去了。

林霜月望着卓南雁飞马而去,猛觉一阵心灰意冷,心底痛到了极处。刘三宝见她面色雪白,身子摇摇欲坠,急上前扶住她的玉臂,叫道:“姐姐,你怎么了?”林霜月苦笑一声:“姐姐没事!”回身便向屋内走去。几个闲汉见她走开,急得起哄乱叫。刘三宝上前收拾灯笼,喊道:“别叫别嚷了,今儿不做买卖啦,要买灯笼,明日再来!”他力气极大,两个闲汉要拥进店内,却给他猿臂推了几个趔趄。

收了铺面,走入屋中,却见林霜月静坐炕上,兀自娇躯发颤,眼噙泪水。刘三宝急得干搓两手,叫道:“那人、那人当真是我大哥么?他立在灯影暗处,我没瞧清楚。”林霜月再也忍耐不住,珠泪涟涟而下,幽幽道:“不是他是谁?他、他当着我的面,竟去追那什么郡主去了!”刘三宝连连顿足,叫道:“不是,我大哥决不是那种人!姐姐不要哭啦,你在此稍候,我追出去瞧瞧如何?”

林霜月芳心紊乱,许多心事却不便跟这孩子细说,见他急得满头大汗,便收了泪水,强自笑道:“姐姐没事啦。天好晚了,你去睡罢,姐姐也要歇息了。”刘三宝孩子气地笑起来:“那我明儿个再去寻大哥,好歹让大哥给姐姐赔礼道歉。”转身走入里屋,将屋门轻轻掩上。

店铺里静了下来,对着那根幽幽闪耀的红烛,林霜月凝在心底的痛终于涌了上来,刚止住的泪又断线珍珠般地垂落。

那日她小性发作,恼恨卓南雁丝毫不将自己放在心上,一怒之下,愤然离去。但少女情怀,心思里如何放得下他?又过几天,忽听江南武林传言,那南雁竟偷了罗雪亭的骏马宝剑,逃奔金国去了。林霜月觉得奇怪,深信以卓南雁为人,断不会做出这等事来,便又转回江南雄狮堂,想找罗雪亭问个清楚。

重回建康,却在坊间茶肆听得众闲人将这事传得神乎其神,有夸那南雁胆大包天的,有赞罗雪亭手眼通天的,更有人说,罗雪亭手段虽大,气量却窄,竟将南雁的一个不足十五岁的结义兄弟扣住。林霜月越听越怒,想到那晚酒宴上坐在卓南雁身旁那个脸带稚气的孩子,不禁在心底暗骂罗雪亭恃强凌弱,连个孩子也不放过。恼怒之下,竟然夜探雄狮堂,要救出刘三宝。

那晚卓南雁依计北上之后,罗雪亭便将刘三宝带到跟前,对他说:“你大哥眼下有件大事要做,不能照顾你啦。你眼下便留在爷爷这里,好不好?”刘三宝的性子却是又倔又直,摇头道:“待在这里,好没趣味。我要跟着大哥去闯荡江湖!”罗雪亭好说歹说,却是留不住这喜动不喜静的孩子,忽然想起一事,道:“你大哥说了,你爱习武。你在此待上几日,我遣人传你武功如何?”刘三宝才点头应允。

罗雪亭诸事缠身,便让刘三宝跟他四弟子何残雪习武。但何残雪性子跳脱,又曾在卓南雁手下吃过小亏,对卓南雁这小弟自然而然的面恶口冷,一连三天,只传他入门的两记拳脚,还只是皮毛把式,于内中心法,全然不说。

刘三宝在雄狮堂呆了几日,甚觉无味,不由思念起卓南雁来,每日哭着喊着要去寻他大哥。何残雪正乐得甩了他这包袱,便去告知罗雪亭。罗雪亭正自无奈,这一晚忽听得有弟子来报,明教的那林霜月不知为何,竟来夜探雄狮堂。他索性便来个顺水推舟,只让手下弟子做做样子,并不真杀实斗,林霜月顺顺当当地便将刘三宝“救走”。

刘三宝却认得林霜月,跟着撒泼使赖也要认她这个“跟我大哥大破南宫剑阵的天仙”作姐姐,央求着要她带着自己去找他大哥卓南雁。林霜月哭笑不得,想到自己还须回本教复命,更兼此去金国路途遥远,难以带个孩子上路,终究推辞不去,只给了刘三宝一些银两,让他去干些营生。

二人离别之后,林霜月自回大云岛复命。明教教主林逸烟即将重出江湖,野心勃勃,蓄势待发,大云岛上硝烟渐浓。林霜月的芳心内却似给一根看不见的细线牵绕,总是晃着卓南雁的影子。

一路北上,却又在道上意外遇到了衣衫褴褛的刘三宝。原来这孩子人小鬼大,竟想自己去金国寻找义兄,只是他不识路径,流浪月余,盘缠花光,只得沿路乞讨。

重逢林霜月,刘三宝开口闭口叫她“天仙姐姐”,死活也要跟她同去。林霜月无计可施,又见刘三宝望着自己的那双稚气的大眼睛中,满是崇敬依恋之意,心下一软,便答应了他。当下二人便结伴赶往金国京师。

这么来来去去的一耽搁,便比卓南雁晚来了数月,她们来到中都之时,卓南雁正在龙吟坛内苦修。

林霜月知道京师内龙骧楼的眼线密布,不敢贸然打探龙骧楼的所在,眼见年关临近,便跟刘三宝租了一间铺面,制些灯笼来卖。这是她年少时跟母亲学得的手艺,她心灵手巧,雅好丹青,在灯帛上寥寥数笔,便将彩灯妆染得精巧可爱。不想这别致新奇的江南花灯一摆,倒颇为京城子弟所喜。而她秀美如仙,待人和善,更得了个“花灯观音”的美誉。林霜月每日在此卖灯,闲时便四处探访,只盼能寻得卓南雁的消息。

哪知个晚,她朝思暮想的人儿突然现身,而身边却还伴着一个千娇百媚的富家小姐。听那些闲汉乱喊,那小姐竟还是京师内颇有艳名的什么郡主。

芳心之中恨爱交加,浑浑噩噩的也不知坐了多少时候。只朦朦胧胧地觉得外面人声渐稀,想是夜色已深,林霜月心底却猛然腾起一念:“明日我去寻他,便当着那美貌郡主的面,死在他面前也好!”正自愁肠百转,忽听店铺外响起啪啪的三声轻扣,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轻唤道:“霜月,你睡了么?”

第一部 拔剑抉云 第三十三节:幽恨难消 离情最苦

林霜月娇躯一震,却终究坐住了没有动。卓南雁的声音焦急起来:

“霜月。你、你还在么?”林霜月听他将店铺门扣得砰砰作响,害怕引来邻居观看,只得站起身,顺手擎了一只花灯,开门走出。

深冬的子夜异常静谧,游人早散了,只有小街旁的树叶给冷风吹着,沙沙作响。卓南雁立在请玲的夜色中。呼呼喘气。好歹送走了完颜婷,他便疯了一样飞奔而回。夜风清寒刺骨,卓南雁却发觉自己满身的血液都热了起来,直到此刻还喘息不定。这时他才发觉,林霜月在自己心内不可撼摇的位置。

眼肃闪过一道幽幽的红光,一身白衣的她终于袅袅走了出来,娇怯怯地立在红光里,那张脸柔美清丽得让人心疼。卓南雁大喜过望,一步踏上,伸手捉向她的皓腕,低叫道:“小月儿!”林霜月却娇躯微晃。避开了他的手,嗔道:“几日不见,连人家名字都末记得了!”

卓南雁嗤嗤一笑:“这是雁哥哥给你新起的名字。小时候你叫月牙儿,眼下长大了,便成了小月儿!”林霜月道:“那等我老了,便是老月儿了?”虽是故作冷漠,终究语气中有了些笑意。她手上的花灯发出淡淡光芒,那身雪裳缟袂,似是笼在一层无比缥缈的淡淡烟雾之中。

卓南雁笑道:“便是你七老八十,终究还是我的小月儿!”林霜月才幽幽叹了口气,道:“你真的当我是你的小月儿么?”卓南雁心头一热,道:“你甘冒奇险。来此寻我,我、我心中好生欢喜!”

林霜月故意将俏脸一扳,道:“想得倒美,谁说我是来此寻你?我只想瞧瞧这金国皇城有何繁华之处,要来便来了,跟你有什么相干?”卓南雁笑道:“还是小月儿伶牙俐齿!我这小兄弟刘三宝,也是你弄来的吧?”林霜月道:“哼,为了自己报仇,连拜把子小弟都不管了!说是报仇。谁知你在这金国京师里又都干了些什么?”卓南雁无可奈何,只得将自己跟罗雪亭定计,假意盗剑盗马,北上金都卧底之事大致说了,又简略说了巧遇完颜婷、进入龙骧楼的前后,至于自己跟完颜婷的诸多缠绵之事,自然略去不提。

“天下竟有这样的巧事,你刚到中都,便遇到了这如花似玉的郡主!”林霜月淡淡一笑,忽然冷冷望着他,道,“那蛮子郡主待你很好,是不是?”卓南雁脸色一红,忙道:“她待我虽好,但在我心中,终究只念着你一人!”

林霜月听他言辞肯切,心中疑虑渐消。卓南雁走上前去,轻轻揽住她的玉腕,痴痴道:“我日日地想着你。今晚忽然见了你,当真便如做梦一般。只是这地方实在太过凶险,龙骧楼的手段,可不是南宫铎、雷青焰之辈可比!你不可在此多待,还是速回大云岛为上!”

林霜月芳心一颤,暗道:“人家千山万水地赶来瞧他,他见了面,说不上几句话便劝我走。难道、难道他当真变心了么?”那花灯里的蜡烛光焰忽闪,烛花爆出一声轻响。她却幽幽道:“你是想让我马上便走么?”卓南雁浑没想到她竟已错会了自己的好意,道:“正是!完颜亨心毒手辣,若是探知了你的身份,咱们可都难逃毒手!”

“难逃毒手的人是我,”林霜月忽地自他怀中挣脱,颤声道,“你有那郡主护着,有什么凶险?”卓南雁苦笑道:“我宁愿自己千难万险,也不愿你受丁点委屈。你要怎么骂我都成,只求你速速离开中都,过得数月,我自会去大云岛寻你!”他天性聪慧,于围棋武功都是一点便透,但终究不善揣摩小女孩家的心思,却不知这时越是让林霜月快走,越是惹得她心中着恼。

林霜月见他一味催促,心底疑惑万千,忽然想起适才那美貌郡主看着卓南雁时那情思绵绵的目光,霎时明白了一切,恨声道:“你还是去找你的郡主吧,我是死是活,干你何事?”素手一抖,那盏灯笼啪的落在了地上。林霜月心中酸痛,也不去捡,转身走入店中,砰的一声关上店门。

卓南雁怔怔地愣在了那里。寒夜凄冷,呼啸的夜风之中,只有更夫懒懒的梆子时断时续的传来。将耳朵贴近店门,却听屋内传来极细的啜泣之声,他沉沉叹一口气,传声进去道:“小月儿,我对你的心,天日可表!你好好歇息,我明日再来看你!”将地上那盏小灯笼提在手中,飞身赶回邵颖达的茅屋。

转天,才过了晌午,卓南雁便早早来到这小店铺外。元宵节正日子将近,小店铺外围着不少买灯的游人。林霜月悄立在店铺前卖灯。远远瞧见卓南雁来了,却理也不理。卓南雁也不愿当着许多人的面跟她相认,眼见这小店对面还有一间生意冷淡的小酒肆,便走过去,命店伙计搬出一副桌椅,就在冷风之中,端坐椅上,看着林霜月的小店,自斟自饮。

刘三宝在店铺里外忙忙乎呼,忽然瞧见了他,忙拔腿巴巴地跑来。正要说话,卓南雁却低声道:“大哥有要事在身,咱们兄弟之事,晚上再聊!”刘三宝已隐约听林霜月说过他来京师是要做“机密大事”,这孩子甚是机灵,当下嘻嘻一笑:“晚上大哥不必来陪小弟,多陪陪我姐姐就是!”扮个鬼脸,扭头跑开。

林霜月早瞧见了他在那里借酒浇愁,几次和他目光相撞,却都只作不见。卓南雁见了她这神色,知道她少女高傲性子发作,当下打定主意,任她如何冷嘲热讽,只需哄得开心便是。举杯酣饮之间,不由想起了当初去大云岛的途中,她也是这般故作冷漠,那时两人斗口的诸般趣事便在心间眼底闪过,卓南雁不由脸露微笑。

等到天一擦黑,刘三宝早早地便收了生意,跑来请卓南雁过去叙话。三人在小店铺内摆上几盘小菜,同进晚膳。只是林霜月的神色照样冷寂,最多跟刘三宝说上一两句话,任是刘三宝如何插科打浑,她仍是对卓南雁爱搭不理。刘三宝无奈,只得跟卓南雁分述别后之情。

草草吃了饭,刘三宝手脚麻利地收拾好了桌筷,道:“小弟来到这京城,还没有好好逛逛,今晚要出去开开眼。大哥便在这里陪我姐姐好好聊聊!”向卓南雁挤挤眼睛,跑了出去。

屋内只剩下了他和林霜月二人。卓南雁环顾屋内形形色色的好看花灯,忍不住叹道:“小月儿,你为了我,来这金国京城里做灯笼卖,当真是…吃了大苦。”

一句话勾动了她的心思,长路上的风霜奔波,店铺都的日日企盼,诸般苦楚一起涌上心头,林霜月眼眶一红,急忙别过脸去。卓南雁怕她伤心落泪,忙转开话题,搜肠刮肚地想着法子要逗她一笑,哪知林霜月明眸欲掩,就是不言不语。

卓南雁恼也不是,急也不是,忽然酒意涌了上来,半真半假地道:“小月儿,你不理我,我日日来这里,跟你纠缠,让你买卖也做不得。”林霜月道:“日日来,你有这功夫么?你的心里头除了那美貌郡主,便是天下大事,又怎肯为了我,日日来此耽搁功夫?”

“这话说得也是,”卓南雁听她虽然话语冷冰冰的,但终究是跟自己说了一句话,倒笑了起来,“那我就年年元宵节来!每年元宵节,‘花灯观音’都来这里卖灯,我都在对面的小酒铺里看着你。年年岁岁,便这么过上一百年,我也看你不厌!”

这不过是他兴之所至的一句玩笑话,林霜月却愣住了,明艳绝伦的脸上蓦地涌出一抹温柔神色,幽幽道:“你说得是真的么?”见她凝眸望着那摇曳的红烛光焰,美目之中闪着莹莹喜色,卓南雁心中登时腾起万千怜惜,道:“自然是真的!只要你不生我的气,给你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这句话倒是真情感动,发自肺腑。

林霜月忽然挥掌熄了灯烛,走到窗前,打开窗子,一道清丽如水的月光,立时穿窗射入。还不到十五,那轮月尚欠一丝未满,却莹亮得如同纤尘不染的水晶盘,明澈清辉映得幽蓝的夜宇银亮一片。

林霜月在月光下仰起那张玉莲花瓣般娇嫩的雪腮,凝视着那似圆未圆的明月,缓缓道:“我知道你来了中都,却不知你到底在何处。那龙骧楼在哪里,又不能打听,我只得在这里住下来。每日里看着人来人往,眼睛都望穿啦…但我知道,终究有一天,会等到你!”卓南雁胸口一热,心中荡起万千怜爱之意。走到窗前,轻轻揽住她的纤腰,低呼道:“小月儿,我、我…”心神激荡之下,竟不知说什么是好。

满室是如霜如银的月华银辉,卓南雁软玉在怀,只觉林霜月的柳腰柔弱无骨。低下头来,却见林霜月那漆黑柔软的秀发披肩垂下,现出玉颈上的一弯雪色。他心头发热,忍不住垂首吻去,只觉唇上触到一片温软,更有一抹如兰似麝的甜香自她肌肤间幽幽传来,卓南雁愈发如醉如痴。林霜月觉着他灼热的气息自颈上传来,忽然羞不可抑,急从他怀中挣出,娇躯轻颤,娇声道:“你这人,又不老实!小心给三宝那小鬼看到。”

卓南雁知她性子害羞。将手臂轻轻环在她腰上,闻着她身上的清馨香泽,只觉心魂欲醉。轻轻地道:“在金陵试剑会那一晚,你匆匆走了,我只当再也见不到你啦,心中痛得跟要死了一般。”林霜月道:“你来此做这大事,我本不该来碍手碍脚,可我…就是想见你一面,哪怕只是远远看你一眼也成。”她说着轻叹一声,幽幽道,“真盼着年年岁岁,跟你在这里安安静静地扎几盏花灯卖。过那无忧无虑、快快乐乐的日子。”

卓南雁心内悠然神往,但随即想到掀翻完颜亨、揭开龙蛇变诸般千难万险之事,心内渐渐化为一片冰冷,忍不住叹道:“小月儿,我心内又是想你,又不敢见你!我干的这事随时会掉脑袋,倘若…我死了,你便将我忘掉,忘得一干二净。只当今生今世。从来没有见过我这个人。”

林霜月啊的一声,柔荑紧紧握住他的衣袖,似是怕他骤然离去,凄然道:“你若死了,我…我也不要活了。”卓南雁望着那张兰娇莲清的玉面,想到自己随时会再也看不到这张绝美面庞,心底就是阵阵的隐痛,却斩钉截铁地道:“不成!小月儿,不论我出了何事,你都要好好活着!”林霜月泪水滚落玉颊,忽然将头埋到他肩头,低声缀泣。

卓南雁沉沉道:“我知道自己九死一生,也知道自己不该跟你缠绵,但一见到你,便什么都不管不顾了。”林霜月将他抱得更紧,哽咽道:“我…我只求跟你这么静静地待着,没有朝朝暮暮,便这么一时三刻也好!”卓南雁长喟然一声,不再言语,只将她紧紧搂住。

明月西沉之时,一道清瘦的人影倏地飞坠在芮王府内的书房前,如一只受了伤的小兽,呼呼喘息。书房内随即传出完颜亨沉冷的声音:“听你落足之声,足太阴脾经气脉稍滞,余下身上几道伤也都是皮肉小厄,将养几日,便会无恙。”

余孤天听他头一句话不问自己刺杀成败如何,却关心自己伤势,而且仅从脚步声响便将自己所受之伤推断得一清二楚,不由心底又是感激,又是叹服,喘匀了一口大气,才道:“属下无能,受了点伤。但这一回好歹…算是未曾辜负王爷之托!”

这书房闲雅幽静,乃是芮王完颜亨的绝密禁地,除了两位贴身老仆,便连完颜婷也不得擅入。刚从江南长途跋涉而回的余孤天也只得悄立屋外复命。

“连杀江南数位高手,却能仅受微伤,我果然不曾看错了人!”完颜亨的声音兀自显不出一丝忧喜之色,淡淡道,“杀这几个老家伙,都用了几招?”余孤天回思起自己江南的几回拼死搏杀,忍不住在阴寒的夜风里蜷缩起了身子,凝了凝神,道:“王爷所料,分毫不差,属下全用王爷指点的招数杀了那几人…”跟着细述那几场生死激战的详情。完颜亨听得极细,偶尔出言指点,竟全切中要害,那几人临死前施展的武功招式,他便如亲见一般。

余孤天正自听得入神,眼前人影一闪,完颜亨已凝立在他身前,淡淡问道:“助你完成此次刺杀的江南‘龙须’,身手如何?”余孤天心头一凛,忙道:“若非他们鼎力相助,属下这一次行事哪能如此顺当!这‘龙须’神出鬼没,实乃龙骧楼之幸!”顿了顿,又加上一句,“更是我大金国之幸!”

完颜亨缓缓点头,呵呵低笑:“倘若你奋勇立功,日后我便告诉你驯服‘龙须’的秘法。”余孤天隐约知道,龙骧楼的“龙须”细作都给完颜亨以一种奇怪手法控制,听他要将这法子传给自己,不言而喻地便是将自己当作了左膀右臂,心头一阵激越,忙将那把辟魔剑横捧在手,必恭必敬地递上,道:“多谢王爷厚爱!”

完颜亨却不接剑,昂首笑道:“这把辟魔神剑,自今日起,便归你了。”余孤天的心噗噗地颤起来,正自力按奈心底的激动,却听完颜亨忽道:“听叶天候说,去江南之前,你一直在暗中察访一个叫徒单麻的人?”

这句话便如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余孤天的心头。他一直不知师父徒单麻是生是死,混入龙骧楼后一直暗中探察,自以为这事做得不露半点声色,却不知早给叶天候禀报给了完颜亨。若是完颜亨顺着这条线履下去,不费功夫便可揪出自己熙宗太子的身份。一瞬间他只觉双腿发软,险些跪倒在地,努力躬着身,道:“那徒单麻…是、是我叔父的挚友。叔父临死前,说、说这朋友原是大金龙骧楼的,好生想念…”心头惊悸之下,只觉自己声音出奇的大,言语更是混乱得不知所云。

“哦?本王跟徒单麻相交数十年,还不知他另有一位挚友…”完颜亨的目光蛇一样地咬噬着余孤天的心神,轻轻地道,“徒单麻…早死了几年了,今后不要再去找他!”余孤天紧低着头,暗道:“他跟你相交数十载,可你还是将他杀了!与你芮王爷的荣华富贵相比,这兄弟情义,算得了什么?当初师父拼死前来投你,可忒也傻了。”想到自己转瞬间也会给完颜亨识破身份,下手处死,身子不由突突发抖。

哪知完颜亨却不急不徐地接着道:“从今日起,你便是龙骧楼鹰扬坛的坛主!”余孤天心神一震,登时怔住,阴风怒号眨眼变成春风和煦,这完颜亨的心思委实瞬息万变。完颜亨的手已轻轻拍在了他的肩头,悠悠道:“你好好历练一番,来日才能成大器。”余孤天觉得自己在做梦,浑身的血液都在膨胀翻涌。望着完颜亨那又变得期许无限的眸子,余孤天的双眼忽又涌上一片潮湿,沉了沉,才砰的跪地,叫道:“属下肝脑涂地,也不足报效王爷厚爱。”完颜亨点点头,道:“天晚了,你去吧!”大步走回屋中。

余孤天一个人无自半梦半醒,伫立半晌,才想起向外走去。在冷风中走了几步,忽然想到了什么,觑见四周无人,又踅个圈子,直奔完颜婷的绣楼。

夜深得象海,天上那轮月却格外的亮。完颜婷的闺阁内竟还燃着灯。余孤天爬上紧挨闺阁的一座假山,向屋内痴痴凝望。窗后的那袭绰约的身影动也不动,显是正在托腮沉思,隔了好久,才听完颜婷幽幽叹了口气。余孤天的心随之突突一颤,只觉这叹息柔若春风,缠绵无尽,当真好听得不能再好听,暗道:“天这么晚了,她怎地还不睡,难道是在想我么?”

他心底自知这个念头无异痴人说梦,却自怀中抽出一方细软的香帕,猛按在口边,狠狠啜吸那帕上香气,心中只是喊:“是,她是在想我!想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这香帕是那晚在完颜婷的闺阁内偷来的,在江南亡命的日日夜夜,这细滑得像水的柔帕带给他无尽的缠绵遐思。那帕子上的淡淡幽香早已被他啜尽,但余孤天每回一攥到那柔柔的帕子,仍觉一缕清梅幽兰般的暗香直窜入自己的心底。

“婷姐姐,他有什么好,为何你不会这般想着我…”余孤天目光痴迷地紧盯着帘后那袭人影,拼命扯着、揉着那柔软的帕子,愤怒、痛楚、辛酸、委屈如同几股怒潮,一起向他涌来。他的脸忽地变得扭曲起来,心底只是大叫,“眼下我余孤天是鹰扬坛的坛主,终究到了我大展身手的时候啦!”

他蓦地仰望深邃的夜空,无声地大喊:“婷姐姐,我定要将你夺过来,谁也休想拦我!我更要改天换日,堂堂正正地再做回完颜冠!”心中忽酸忽怒,一滴涩涩的泪蓦地滑落到口内。

※※※※※※

小院中的篱笆变了样式,纵横交错,一眼望去,犹如群星错落。本来不过是几层篱笆,这时看上去竟使人产生身处银河星海般的幻相来,似乎那篱笆会长会生。四周层层相生,竟似永无边际。

卓南雁凝神望了片刻,才大步行去,在隐含阵法的篱笆丛内穿行片刻,忽地站住,回头望着端坐在阶前的邵颖达,笑道:“便是这样,我径抢中宫紫微垣。便能破去此阵!”

邵颖达好整以暇地饮了口茶,才冷冷道:“贼小子还有些眼力!居然看破了这以为藩篱的太微十星外阵,但你进得了中宫,未必便寻得到天门。”原来邵颖达传了他三十六张易学阵图,卓南雁尽皆了悟之余,更能阐幽发微,自行悟出许多新意。这一下便连脾气古怪的邵颖达都觉意外。这日下午闲来无事,二人便钻研阵法为乐。

卓南雁嘿嘿一笑,转头四顾,心中默然计算阵法方位。在阵中或进或退。忽然一声欢呼:“紫微垣东藩八星,西藩七星,这中间的便是阊阖门了吧!”身子倏地抢上。稳稳立在一块青石之上,纵目再看,适才在眼中还千奇万幻的阵势这时已然一目了然。他不由拍手大笑:“哈哈,邵老头,我已破了你这北天三垣阵。”

按《史记》记载,古人将天上众星分为三垣四象,三垣为北天极的三大区域,便是紫微垣、太微垣和天市垣。邵颖达这阵法上应北天极的三垣,但却以紫微垣为中枢。紫微垣有星十五颗,分为东藩八星。西藩七星和阊阖门。阊阖门便是天门。正是此阵的阵眼,卓南雁看破了阵眼所在,飞身跃上,一举将这玄妙无比的北天三垣阵破去。

邵颖达回头看了一眼那柱青烟袅袅的香,也眉飞色舞地笑起来:

“才半炷香的功夫便破了此阵,不枉了老夫教你一场!”这几日间,卓南雁跟着邵颖达学易,只觉受益匪浅,却也摸准了这怪老头的脾气。眼见他今日兴致挺高,便问:“先生,为何依照易学的八卦之理,便能测知凶吉,更能探晓天下气运?”

邵颖达举起手中半盏茶,徐徐吹了口气,望着袅袅升起的茶气,道:“这杯中之水,蒸腾成气,升化为云而上天,滴落为雨而入地。在旁人眼中看来,这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一杯茶,但在善易之人者来,这茶能上天入地,实与天地之理息息相关。”他说着抬起眼来,凝视卓南雁,悠悠道,“《易》曰:几者动之微!这一杯水中都深藏世界之理,周易六十四卦涵盖天下万物,善易之人自能从中探知天下!”

听他这番别开生面的解释,卓南雁只觉茅塞顿开,不由神驰万里。一时间心痒难搔,又拿出了《灵棋剑经》上的《九宫后天炼真局》那几张功谱,将其中涉及的易学要旨向邵颖达请教。邵颖达这时兴致颇高,他虽然不习武功,但深明易理,跟卓南雁相互推敲,便将其中所含的高深易学一一点破。

多日来心底的迷雾终于破开,卓南雁自是喜不自胜。邵颖达却皱眉道:“老夫虽然不通剑法武功,却也看得出你这剑法跟施屠龙当年所习的忘忧剑法一脉相承,嘿嘿,这剑法只是依周易象数而来,终究失之繁琐,不能直趋上乘。据令师施屠龙说,当年曾有位奇人,只从易经义理上,便悟出一套绝世剑法来!”

周易分为象数和义理两大派。所谓象数是指周易之中的卦象和爻数,为有形有象的应用,卓南雁所学的阵图剑法,都算象数之用。而义理则为易经学说中涵盖天人的整体学说,他却用功不多。这时听了,不由皱眉道:“从易经的义理中,还能化出绝世剑法来?”

邵颖达沉沉点头,忽然伸脚在地上重重一踏,道:“道路没有平而无陂的,也没有只有去而没有回的路。这在义理上叫,无平不陂,无往不复。天地万物都在动中,但往而必复,复而必往,又全都依着循环往复的至理。”卓南雁眼望脚下干硬的土地,脑中灵光闪现,忍不住喃喃道:“天地万物都在动中,却又遵循这无往不复之理!”

“系辞传中又说‘生生之谓易’,”邵颖达眼中灼灼放光,缓缓道,“天道便是这‘生生不息’之理!天道应在人身上,便是‘君子自强不息’!据施屠龙说,那人的太和补天剑法便是从这‘不息’二字得来,讲究生生不息,无往不复!据说那太和补天剑法,大开大阖,刚柔相济,允称世间第一剑法!那人叫什么剑狂卓藏锋,我却从未见过,可惜可惜。”

“爹爹的太和补天剑法,原来还深含如此至理,不知我这辈子还能见到爹么,还能习得这世间第一神剑么?”卓南雁心中怦怦乱跳,忍不住轻声道,“那剑狂…卓前辈,他还活着么?”邵颖达长叹一声:“那日我研读周易义理,心血来潮,蓦地想到这从未谋面的卓藏锋,便起了一卦…”卓南雁的心突突地跳得更加厉害,生怕这料事如神的怪老头说一声“那人早死了。”

“得的却是困卦六三爻。那文辞是:‘困于石,据于蒺藜,入于其宫,不见其妻,凶。’这一卦凶多吉少!只怕…他早死了!”邵颖达的老眼幽幽地闪着光,缓缓道,“可在卦相上看,却又有些生机流转。这可奇了!”

“难道爹还没死?”卓南雁眼中霍地闪过一片无比幽深无比缥缈的幻相,一双灼灼的眸子穿透了时空,正向他深深凝望。这幻相一闪而逝,卓南雁心中却一片黯然,咀嚼邵颖达说的爻辞,爹爹入南宫世家求药,辞究遇到无数阻困,一去不还,跟“困于石”、“不见其妻”之语深深吻合。

邵颖达忽地转头瞥见卓南雁目光含泪,凝眉沉思,不由问:“怎么?”卓南雁叹一口气,低声道:“那位剑狂卓前辈…正是家父!可我生下来两岁,便与他分别,再未见面!”

邵颖达叹一口气,默然无语地将那杯茶一饮而尽,才道:“你小子年纪轻轻,脑子倒极是好用!若是随我钻研下去,十年之后,便会超越老夫,成为与郑玄、邵雍诸位易学大师比肩之人,只可惜咱们缘分将尽,可叹!可怜!可惜!”卓南雁听他话中有话,忙问:“大师是说,咱们即将分开么?那也没什么,待我了却此间大事,自会再来找先生求学!”

“临别之际,送你一句话吧,”邵颖达却不答他的话,眼望着西斜的日影,淡淡道:“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

“这是乾卦九三爻辞呀!”卓南雁听他语带玄机,不由抬头凝视。

邵颖达那张喜怒无常的脸这时现出难得的肃穆神色,道:“不错,这爻辞之意其实你早已知晓:大丈夫白日里兢兢业业,夜晚居安思危,便是身处困境,也不会有灾祸。”蓦地老眼一眯,幽幽道,“你来这龙骧楼中,不就是九死一生之事么?老夫正好送你这句文辞。”

望着这双似能洞悉宇宙精微的老眼,卓南雁蓦地生出一阵感激,躬身道:“多谢先生指点!”邵颖达却嘿嘿一笑,却不言语,背着手,大步走入屋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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