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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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南雁一个人静立院中,在心内默然咀嚼着邵颖达赠与自己的那句爻辞,隐隐地便觉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心内悄然流转,那是从易经微言大义中生出的凛凛元气,在心间体内生生不息。他大步走回屋中,趁热接着潜心推究灵棋剑经上的那三张图谱,越琢磨越是津津有味。

正自推究得如痴如醉之间,忽听院外传来极轻的一响,轻若柳絮。卓南雁正要喝问,门外呼地射来一支甩手箭。夺的一声,直插在屋中的墙壁上,直没至羽。卓南雁心中一惊,却见那箭下压着一张纸,走过去揭下细瞧。纸上只有寥寥一行字:

婷郡主已率人去砸林霜月的铺子!

普普通通的一张纸,却没有落款。卓南雁登时心神大乱,奔出屋来,却见余孤天的身影在数丈外一闪而没。

这时候他自也无暇理会余孤天从何处得知了这个讯息,猛一抬头,却见暮色已变得混沌一片。卓南雁才忽然想到,自己已连着三日没有去找完颜婷了,但完颜婷又怎知这几日,自己是跟林霜月在一起?

※※※※※※

暮色在飞驰中变得愈发混沌,在马上不住挥鞭的完颜婷觉得自己的心正燃着火:“这杀千刀的浑小子,难道当真跟那卖灯的下三滥女子混在一处?但若非如此,为何在元宵试灯节后连着三日,他都不来寻我?今日、今日却已是正月十六啦…”

遥遥地,便见那小灯铺前聚满了王府仆役,精巧的花灯丢得满地都是,几个仆役正在黎获的吆喝下乱砸乱踩,看热闹的人群已给王府家将远远赶开。完颜婷纵马奔到近前,轰闹的人流又是一乱。有人高叫:“郡主来啦!”王府的那几个小厮砸得更加起劲卖力。

原本精致小巧的灯铺这时已是狼藉一片,制灯的纸、绢、彩粉抛得满地都是。一个瘦高的孩子连哭带喊地跟那几个仆役打闹,却架不住王府仆役人多势众,脸上给打得青肿数块。黎获见郡主赶来,忙奔到她身边,低声道:“郡主,没瞧见南雁在这里啊?”完颜婷紧咬樱唇,飘身下马。目光直向屋内射去。

“三宝,回来!”随着轻婉的一声低唤,屋内走出一个清婉如仙的白衣女子,将那孩子拽住,淡淡道,“让他们闹去吧!”完颜婷认得这女子,就是让南雁那浑小子看得眼睛不眨的那个“花灯观音”。

“你过来!”完颜婷冲着林霜月冷冷叫道。林霜月挽着刘三宝的手,神色淡漠地直望过来,却静静立在暮色之中,动也不动。完颜婷有些恼了。几步走到她对面。双目闪闪地直盯着她。她素来自负美艳无双,但看到这样一张能与天上美月争辉的无可挑剔的脸,就觉得心底泛起一股灼热的酸痛,定定心神,才缓缓道:“你叫什么名字?”

林霜月毫不躲闪地回望着她,淡淡地道:“你又叫什么名字?”

没有人敢对婷郡主如此傲兀,完颜婷的美目中己溅出火星,玉手突地攥紧了马鞭,低声再问:“你怎么识得南雁的?”听到这个名字,林霜月秋水般的明眸中倏地一阵波澜卷动,终究没说一个字,只是昂起了头,神色悠远地望着远处阴郁的苍溟。

“这女子竟敢如此无礼?”完颜婷的眼光火一样燃烧起来。挥起马鞭便抽了过去。啪的一声,林霜月肩头的白色麻衣便破开一道裂口。

“姐姐!”刘三宝红着眼叫了一声,却被林霜月按住了。她就这么柔柔地立在无边的暮色之中,跟英气勃勃的完颜婷比起来,愈显得娇弱无助,只是她的目光依然冷漠高傲,凛凛地直视着完颜婷。

眼前的这个少女清丽入骨,却也高傲入骨,虽只这么静静一立。自有一股如梅之魂、似莲之魄的高洁气质散发出来。完颜婷忽然觉得,自己一辈子也无法像这个女子一样,有这样娇婉动人的姿韵。她被林霜月骨子里带来的那抹冷艳孤傲深深的激怒了,“你哑了么?”怒叱声中,连环两鞭急抽过去。

林霜月脚也不躲,目光依旧凄冷,洁白如雪的白衣迅即在鞭下裂开。远远伫望的人流响起一阵骚乱,连店前的王府仆役都停了手。眼望郡主肆意鞭打这样一个柔媚可人的少女,众人都觉着心底恻然,先前瞧热闹的心气烟消云散。

倘若对面这个女子出声讨饶,完颜婷倒也不会为难于她,但偏偏她不避不让地凛然对视,那清炯炯的目光刺得完颜婷心中生痛。完颜婷蓦地银牙紧咬,马鞭挽了个花,夹头夹脸地便劈面抽下。

“住手!”人丛中陡然响起一声轻喝,一道人影电般闪来,完颜婷只觉手上一轻,马鞭已被那人劈手夺过。“是你,”完颜婷看清了来人竟是卓南雁,心头不知怎地就是一阵委屈,偏偏这时当着诸多看客的面,又不能发作,只得颤声道,“你还拦着我!”

卓南雁的目光却只在她脸上一扫,便直落在林霜月身上,那一尘不染的白衣这时早已碎裂数处,白玉般的颈下更起了一线血痕。“小月儿的武功高出婷儿数倍,怎地会任她抽打?”卓南雁的眼神跟林霜月凄美无助的目光交接,心底不由一阵抽搐,内力猛然迸出,将那马鞭震作数段,扬手抛在地上。

“你、你这浑小子!”完颜婷心底的委屈终于随着泪水一起喷涌出来,越是不想流泪,那泪水越是不争气地滚滚而落。卓南雁心头狂怒,但一瞧见完颜婷涟涟而落的珠泪,一颗心登时软了,暗道:“卓南雁,这都是你的多情之孽!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完颜婷见他目光愤愤地直盯着自己,霎时怨愤、失落和羞恨一起涌上心头,娇躯簌簌发抖,而这地方不是王府,偏还要保持矜持高贵的郡主身份,猛然一跺莲足,恨声道:“南雁,你不要后悔!”飞身上马,催马疾奔而去。

卓南雁给她愤愤的这句话激得心头一凛:“我怎能如此当众顶撞她,若是她回头禀报完颜婷,调动龙骧楼的人马对付霜月,可是大事不好!”压抑心内的怒火和思绪,拼力不去瞧身旁的林霜月,只扭头对黎获低声笑道,“黎兄,咱堂堂芮王府,怎地跟个平头百姓作对。传扬出去,岂不有损芮王和龙骧楼的名头?”黎获苦笑道:“我也不知郡主哪来这么大的火气!嘿嘿,这事若是让王爷知道,只怕会打断我的腿。”卓南雁哈哈一笑:“王爷那里,自有小弟去说,我这还要去劝劝郡主。让兄弟们这就退了吧!”向黎获拱一拱手,飞身上了火云骢,顺着完颜婷的方向追去。

林霜月见他只淡淡瞅了自己一眼,便再不向自己瞧来一眼,心中更觉愁苦无限,两道清泪无声无息地在凝脂软玉般的脸颊上滚落下来。怔怔地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耳畔才传来稚气的一声低唤:“姐姐,他们全走啦!”林霜月心神一震,才见店前的王府仆役和远处的无聊看客尽皆退去。

她幽怨的目光落在远处暮霭烟流的苍茫融会之处,心中还在回味适才卓南雁跟完颜婷对视时,二人眼中爱恨交织的眼神,娇躯忍不住簌簌发抖,沉了好久,才缓缓道:“是啊,咱们也该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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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流之中,一直有双眼睛远远伫望,那人便是余孤天。他先前忽在街上看到黎获率着大批王府人手赶往这僻静小巷,心下奇怪,过去一问,黎获苦着脸道:“郡主说,那卖灯的‘花灯观音’跟南雁兄弟有些不清不楚,命我砸了她的铺子。”余孤天素知卓南雁绝非沾花惹草之人,便缀着过来,想瞧瞧这跟卓南雁“不清不楚的花灯观音”是何许人也。待得远远瞧见那小灯铺内的美貌女子竟是自己的师姊林霜月,余孤天不由大吃一惊,只当师姊是受了师尊林逸烟之命来此擒拿自己,但仔细寻思,立时想到师姊来此,多半还是为了找寻卓南雁。他知道这事情若是闹大,只怕完颜亨顺着林霜月这条线,便会牵出自己曾跟明教教主林逸烟学艺的底细,那便会引来无穷无尽的麻烦。他见过叶天候,隐约知道卓南雁正在鬼巷潜修。便飞步去鬼巷给卓南雁报讯。

那鬼巷设置怪异,他几次冲不进去,情急生智,便以甩手箭留书示警,随即匆匆赶回,混在人流之中,远远观望。却见林霜月任由郡主打骂,不由心中大奇:“师姊武功精妙,为何不还手?是了,她若当真动手,只怕会引来龙骧楼的高手,那时她身份败露,连累着卓南雁也会一同遭殃。嘿嘿,师姊傲气十足,为了卓南雁,却什么都忍得了,当真是情深意重。”又见林霜月楚楚可怜,默然不语之下更显仙姿绰约,忽然心中一动:“原来师姊美得紧啊,怎地在大云岛时,我却没有留意?”

过不多时,便见卓南雁忽然现身,然后冲突消弭,人流散尽,余孤天才长出了一口气。他一门心思都在完颜婷身上,立时也跟着奔去,却见街上人流熙攘,卓南雁不一刻便赶上了完颜婷,余孤天远远瞧着卓南雁追上完颜婷,跟她并辔而行,心底不由一阵酸溜溜的难受。

这时铅灰的暮云重重压下,广袤的苍溟上滚动着块块浓淡不一的铁褐色烟霾,像是憋着一场大雪。余孤天呆呆地伫立在阴云密布的长街上,却见卓南雁不知在完颜婷耳边说了什么,完颜婷忽然破啼而笑,但随即二人又似起了争执,卓南雁辩解几句,忽然拨转马头,愤愤而去。完颜婷却似恼羞无尽,也不理卓南雁,在街上放马奔去。余孤天心中莫名其妙的一喜,展开轻功,提气追去。

完颜婷转过两个弯子,便出了北门,直往荒僻处纵马奔行。那追风紫越驰越快,饶是余孤天的武功以轻捷诡异见长,在旷野上追赶这大宛名驹,却也累得浑身是汗。完颜婷纵马奔到一处野林跟前,忽然勒住追风紫,怒冲冲道:“小鱼儿,你巴巴地跟着我做什么?”余孤天呼呼喘气,道:“我见郡主孤身一人,怕你…有什么闪失…”完颜婷回头瞥他一眼,却不言语,忽然纵身下马,拔出长剑,对着眼前一根枯败小树拼力砍刺。

瘦挺的枝杈随着雪亮的剑光狠狠飞出。过不多时,小树便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完颜婷眼圈发红,还不停手,挥剑又斩向那干枯的树皮。

无尽的暮霭冬云下,余孤天见她长发随风乱舞,光艳照人的脸上羞愤欲狂,他心底又怜又痛,但他素来拙于言辞,怔怔瞧着,却不知说什么是好。完颜婷连砍数剑。忽觉手腕一湿。才知眼泪竟已点点滴落,直垂到了手上。

一剑重重刺在黑白斑驳的小树上,完颜婷忽然哽咽道:“我问他,那女子柔得像水一般,我…我是不是一辈子也比不上她?他却跟我说,你是郡主之尊,何必跟这平头百姓一般见识!哼,他心里就是喜欢那个女子,却不明着说出来…”

余孤天见她泪光莹莹,心下怜惜万分,想也不想地便道:“什么‘一辈子比不上她’?你比那‘花灯观音’胜强百倍万倍!”完颜婷扭头瞧见他眼中痴痴的目光,心头微觉舒服,暗道:“这小鱼儿女里女气。对我倒是敬若天仙。那浑小子若是有小鱼儿对我一半的好,我就心满意足啦!”一想到卓南雁那浑小子,又是一阵心烦意乱,蓦地长剑斜挥,将那根小树拦腰斩断,沉声道,“小鱼儿,你去将那‘花灯观音’给我杀了!”余孤天心头一震,不敢答话。完颜婷扭头瞪着他道:“我说的话。你听到没有?”余孤天愣愣点头,心底却想:“林霜月是我师姊,我又怎能杀她?况且若是当真杀了师姊,师父林逸烟天涯海角也会取我性命。”

“每次让你做事,总是推三阻四的,没有半分男子汉的气概!”完颜婷妙目含嗔,怒道,“难道杀这下九流的烟花女子,还用我亲自动手么?”余孤天见她梨花带雨的玉颊上微含薄怒,说不出的美艳动人,心头一颤,忍不住挺胸道:“好,我今晚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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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月儿一定要走,再多待上几日,只怕我和她都有大祸上身!”卓南雁越想越是后怕,但这时灯市还没散,他还不敢径自去找林霜月,在鬼巷内熬到夜色沉沉,才牵着自己那宝马火云骢,又将本该送给邵颖达的礼金尽数揣在怀中,奔向那僻静小巷。

哪知赶到小店前,却发觉那里外两出的逼仄小屋已空无一人。满地残破的花灯都已收拾停当,规规矩矩地堆在小屋一角,林霜月和刘三宝却踪影不见。卓南雁在小巷内外徘徊数趟,却也没有寻见她二人的身影。

雪早下了多时,片片的雪花,柳絮般轻盈地飘散在空朦的夜色里,满地都是泛着银光的白雪。卓南雁在雪中凝住了步子,想到那个伫立灯下痴痴凝望自己的窈窕白影,心中一沉:“难道小月儿竟不辞而别了?”这念头才一动,忽觉小巷角落里闪来一道人影,卓南雁大喜,叫道:“小月儿,你回来了!”飞奔过去,那影子却畏缩着要避开。卓南雁只觉那人身子高大,绝非林霜月,不由一阵失落,眼见这人形迹慌张,猛然挥掌将那人衣领揪住,倒提而起,冷冷道:“你是何人?”

那人给他举上半空,身子簌簌发抖,叫道:“大爷饶命,小的知道这…‘花灯观音’刚刚走,就过来瞧瞧,想拾一盏花灯拿去玩玩。”卓南雁才瞧清,这人是个衣衫褴褛的叫化子,只怕来这里拾花灯是假,顺手牵羊拿些物什是真。当下沉声喝道:“那姑娘是何时走的?”那叫化子颤声道:“烂腿黑二告诉小的,这花灯观音不知为何给芮王府的婷郡主鞭打,那郡主走后不久,花灯观音便也收拾东西,带着她那兄弟走啦!嘿,这花灯观音花容月貌,生得当真跟月里嫦娥一般,可她那小兄弟可不好惹,几个暗地要来沾便宜的兄弟,算上烂腿黑二,可都吃了那小子的亏…”这化子一边说得口沫横飞,一边觑着眼瞧着他,只当他也是来此要沾便宜的“同道”。

“她千里迢迢冒险而来,临别之际,我竟不能和她见上一面!”卓南雁心头忽然拧起一阵痛,扬手把那化子远远抛出。那化子连滚带爬地跑远了。卓南雁却呆呆地静立在空寂的小屋前,猛又想起那在如水清辉下扬眸望月的娇美面庞,心中就如滴血一般难受:“她为了我,甘挨完颜婷的鞭打,而我却只能再次置她于不顾,径去追赶完颜婷去了。小月儿那样高傲的一个人,只怕这一辈子,再不会理我!”

满腔愁苦蓦地涌起,卓南雁猛一挥掌拍在小屋的墙壁上,震得屋宇四壁微颤,头顶灰尘簌簌而落。那火云骢吃了一惊,昂头低嘶,卓南雁心头忽又一亮,暗道:“卓南雁啊卓南雁,你怎么恁地糊涂?你眼下处境何等艰险,若是跟霜月这么好下去,给完颜婷闹得连完颜亨也知晓了,非但会耽误大事,更会害了小月儿。嘿,她这么去了也好,去了也好!”一念及此,才觉心底踏实了许多,牵着宝马,慢慢转身,便向回走。

这雪不知何时已停了,月色还是暗而朦胧。才走出几步,忽见白雪覆盖的小巷尽头,朦朦胧胧地立着一袭绰约的白色身影,卓南雁浑身一震,惊道:“霜月!”那白影已袅袅婷婷地向他走来,雾鬓风鬟,风姿楚楚,可不正是林霜月。

“谢天谢地,原来你还没走!”卓南雁心底欢喜无尽,脸上却又不愿过多流露。林霜月道:“走到了城外,我又想起一事,要亲口问你一问,便让三宝先在那小庙中等我,自己赶了回来。”她说着抬起头来,明眸之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我看得出,你待那郡主很好。我只问你,在你心中,到底喜欢谁多些?”她性子害羞,说了这句话玉颊上不禁红潮泛起。

卓南雁听她语音发颤,暗道:“霜月,你冰雪聪明的一个人,怎地却猜不透我的心。这天底下,还有谁比你在我心中分量更重?”但转念又想到若是实言相告,又会让她情丝缠绵,在此流连不去。猛一狠心淡淡笑道,“眼下瞧来,只怕…还是她!”话一出口,心中一阵抽搐,只觉这是自己一生之中说过的最困难的话语。

林霜月娇躯发抖,那让他梦萦魂牵的美眸之中这时却漾出一片凄楚的光。沉了一沉,她才淡淡地笑起来:“是这样!原是我痴了…”笑声苦涩无比。卓南雁只觉自己心中又开始滴血,却强自苦笑道:“不错,你知道也好。你快走吧,走得越远越好,越快越好!”

林霜月樱唇紧咬,两行泪珠刷地划过苍白如雪地娇嫩脸颊,望着他的明眸之中噙着一层水晶样地光彩。忽又缠绵流连,忽又痛悔失落。卓南雁狠了心别过头去,不再瞧她。忽听身侧传来极轻极轻地脚步之声,扬眉喝道:“是谁?”

小巷尽头拐出个消瘦的人影。淡淡道:“师姊,大哥,是我!”正是余孤天。他有些紧张地望着二人,低声道:“师姊待在此处凶险万分,郡主下了令,命我前来杀她!”

这两日卓南雁跟林霜月私下相处之时无话不谈,也曾谈到这忽然开口说话的“哑巴小弟”余孤天。林霜月对余孤天“奉教主之命”来龙骧楼卧底之事并不知情,但想大伯林逸烟行事高深莫测。说不得也真会心血来潮,暗中派人潜入龙骧楼。但听得卓南雁说,那余孤天竟会开口说话,且是个女真人,她也觉大为诧异,当时还跟卓南雁细聊了一阵。都觉这个“天小弟”行事处处古怪之极。

这时林霜月回头瞥见余孤天悄然而至,她心底正自凄楚,听了他的话后却嗤嗤笑道:“好厉害好刁蛮的郡主,那你就来动手啊!”她口中跟预估天说话,双眸却仍是紧望着卓南雁。

余孤天连连摆手道:“不是不是,我怎会对师姊下手。只是斗胆劝师姊一声,可不要在冒险留在此地。”卓南雁猛一咬牙,牵过火云骢,将怀中银两也全塞到了余孤天手中,低声道:“这宝马银两,都是给霜月在路上用的!你送她走,无比要将她送出京师。”林霜月收了泪水,高高昂起下颔,冷冷笑道:“多谢啦,你的宝马金银,我可不稀罕!”转过身去,向巷外疾奔,奔出几步,脚下一滑,险些栽倒,娇躯晃了晃,才在雪地上站稳了。

余孤天却将缰绳塞回他手中,皱眉道:“大哥,这火云骢太过显眼,银子我收下吧,小弟自会护送师姊安然出京!”大步追赶林霜月去了。卓南雁愣愣地伫立在古旧地木门前,眼望仙袂飘举的林霜月在白茫茫的的雪地上摇曳远去,心内便如被割去了什么。

猛一抬头,瞧见天上那轮圆而朦胧的淡月,他才忽然想起,今日正是正月十六了。

第一部 拔剑抉云 第三十四节:重携玉手 挥杖从心

卓南雁赶回鬼巷时,忽觉身侧有异,猛然回头,却见一袭黝黑地人影从暗处闪来,正是叶天候。卓南雁这时心气愁闷,冷冷道:“抱歉,这阵势变了,进不来了吧?”领着叶天候走入自己那间茅屋,点起残烛,却见叶天候的脸上却出奇的凝重。

“那花灯观音终于走了?”叶天候才坐定,便冷冷发问。卓南雁眉头一皱,忽然想起什么,叫道:“原来是你,定是你让完颜婷去砸了她的铺子!”叶天候冷哼道:“不错,正是我给郡主通风报信地!那花灯观音若是不走,老弟贪图温柔,只怕会误了大事!”卓南雁在黑暗中大喘了几口气,缓缓坐下,黯然道:“不错,霜月…是该早些回江南!”

“咱们的‘以亮治亨’之计,眼下已有了着落!”叶天后的眼睛在幽暗中像狼眼一样地闪着,“这紧关节要的时候,你我兄弟万万不可有丝毫疏忽!”不知怎地,卓南雁忽对叶天候地不择手段生出了一股厌恶。他强力凝定心神,缓缓道:“叶兄想出了什么锦囊妙计?”叶天候凑过身子,悠然道:“当初老弟在龙吟坛中一待两月,却不知那时金主完颜亮便定下在正月十八地落灯节上,于广武殿前的大鞠场大办一场‘九州鞠会’,以志其一统九州之心。听说这一回完颜亮要亲自下场击鞠。有幸跟他对阵之人,便是地芮王完颜亨。再过两日,便是落灯节啦!”

卓南雁心念电转,忍不住道:“金主完颜亮为何要选定完颜亨做对手?要知这是佳节盛会,必有各国使者观礼,一国之主怎会跟自己的臣子对垒击鞠?”

叶天候冷笑道:“完颜亮作宰相时便好击鞠,当了皇帝仍是乐此不疲,他选龙骧楼主为对手么,也是另有用心,一来龙骧楼主号称‘击鞠天下第一’,选这对手,才不会辱没他这明君的威名。二来,”他说着目光熠然一闪,“九州鞠会上各国使者毕至,但完颜亮明摆着是要告诉各国使者,在他眼中,四方各国还不配作他的对手!”

卓南雁缓缓点头,暗自琢磨这一场天子与民同乐的鞠会,竟蕴含这多深意,蓦地心中一寒,忍不住道:“还有,芮王完颜亨击鞠不败,但若与皇帝对阵时,他仍敢取胜,那便是有不臣之心,完颜亮便多了一个杀他地借口…”叶天候冷笑点头:“老弟当真聪明!只不过落灯节上,完颜亮不必整场拼杀,只会下场略挥金杖,让四海使者瞧瞧他这盛世明君与民同乐!代替皇帝行前来对阵的,便是新近擢升的御前侍卫统领——仆散腾。我已探查清楚,刀霸仆散腾创建天刀门,栖隐断波阁多年,素来不问世事,这回出山,一来是应完颜亮之请,二来也是自认‘五行天刀’神功已成,要跟武林第一人完颜亨一决高下!”

借刀霸仆散腾之手削弱完颜亨——这主意本是当日卓南雁苦思得来。此时听得叶天候说到这里。他不禁双眉扬起,道:“叶兄是让我在鞠会上奋力争胜,大胜仆散腾,以此激怒刀霸?”叶天候缓缓点头,又补上一句:“若不能大胜,那便大败,激怒完颜亨!”

卓南雁呵了口气,暗想这叶天候在大胜之外,另想出了大败这一条道,当真是老谋深算!却凝眉道:“但叶兄怎知芮王一定会让我随他下场击鞠?”叶天候微笑道:“老弟当日在重阳鞠会上随郡主击鞠,大获全胜,事后芮王听得郡主说起,还细细问了你在场上的击球招式,然后曾说,这南雁在击鞠上的禀赋过人,稍用功夫,便能成为一代击鞠高手!”卓南雁想不到眼空四海的龙翔楼主竟对自己下过这样的考语,心中倒也颇为得意,呵呵一笑:“即便如此,他王府之中养着六七位击鞠高手。九州鞠会又如何轮得上我?”

叶天候笑得胸有成竹:“芮王府养着八名一等一的击鞠高手,若是单轮击鞠,自是所向无敌。但这一回的对手却有所不同,传闻刀霸仆散腾所率的鞠手,个个武功精强,内力不凡,寻常不会武功的击鞠汉子遇上他们。自是束手束脚,有败无胜!”卓南雁想起那日自己以高深内力击飞张汝能杖上木球之事,不由连连点头。叶天候目光幽幽地望着他:“眼下芮王府内的击鞠之人,精于武功地只有三人。算上郡主的贴身亲随黎获和芮王本人。还差一人,这个人选,自非老弟莫属!”

卓南雁点了点头,道:“若是选上我,小弟自会将他这九州鞠会闹得天翻地覆!”心中忽想,我们这么处心积虑地算计完颜亨,是否太不君子了?这念头一转,又不禁心底暗笑:“完颜亨处心积虑地亡我大宋,有跟我们有血海深仇,我怎地总对他存有妇人之仁?”

叶天候却已长身而起,大步向外走去,口中悠悠道:“罗堂主只怕快来了吧。呵呵,九州鞠会之后,大金京师便会有两场惊世之战!”卓南雁随他走到门口,不禁神思驰骋,暗想以罗雪亭之威,仆散腾之猛,完颜亨之雄,这两战到底是谁胜谁负?

“老弟,”叶天候忽在门外顿住步子,扭头笑道:“婷郡主那里,你还是要多多亲近!”卓南雁脸上一红,却硬邦邦地笑道:“小弟早已想好,今后跟她一刀两断,这美男计今后再不施展!”叶天候道:“那就大错特错了,因为这花灯观音地事情一闹,只怕完颜亨已对你起了疑心!这时你对婷郡主好上一分,完颜亨便对你少了一分戒心!老弟绝顶聪明,难道还想不通这个理么?”卓南雁的脸在夜色里燃烧起来,怔怔地说不出话。叶天候哈哈一笑:“我瞧你老弟只怕对这娇蛮郡主动了真情,这才故意疏远她,是不是?嘿嘿,大丈夫行事,可不能儿女情长呀!”低笑声中,身子拔起,几个起落,便没在沉沉地夜色之中。

卓南雁仔细寻思叶天候的话,倒觉着颇为有理,但心底终究是不愿再见完颜婷,这其中缘由有几分不愿惹上麻烦,更有几分怄气。暗想这刁蛮郡主动不动变大发脾气。我卓南雁堂堂大好男儿,岂能在这女子跟前低声下气!

转天午后,叶天候便又匆匆赶来找他。笑道:“恭喜老弟,完颜亨今日想看看你的马球功夫,若是入他法眼,便得入王府鞠队,明日便跟他在九州鞠会上大展身手!”卓南雁搓一搓手,苦笑道:“呵呵。我地马球功夫可是稀松平常,那完颜亨未必瞧得过眼!”叶天候道:“那有何难!我费尽苦心,给你寻了个马球师父。你现下便去拜师,好好讨教!只是老兄眼下的这清净日子也到头啦。王爷让我告诉你,今后仍回王府居住!”

卓南雁听得现下便要离开鬼巷。想起昨日邵颖达的言语,不由得心底一沉。

叶天候却未看出他面色有异,一迭声地催他速去鞠场拜师击鞠。卓南雁笑道:“叶兄行事,总是纵火烧房地架势——嘿嘿。想必这就是雷厉风行!”进屋跟邵颖达话别。邵颖达倚在桌角,凝视炉火上冒着热气的药炉不语,沉了沉。才沙哑着声音道:“该说的话老夫早说了,你记住便是了!”

卓南雁点一点头,见他始终垂头望着那药气升腾的药炉,知道这怪僻老头心内也颇为伤感,只得向他默然三揖,便转身去院子里牵马。那火云骢当初林霜月并未骑走,一直养在院中,早憋得烦躁不安了。眼见主人前来牵它,欢喜得扬颈嘶叫。叶天候的马便在篱笆院外,卓南雁牵了火云骢来,跟他并马而出,转出鬼巷,叶天候便向城外奔去。叶天候道:“这个马球师父脾气古怪。你可得好好应付!”卓南雁暗自苦笑,心道:“我拜的师父施屠龙、邵颖达,个个都是天底下古怪之极的任务,这人脾气再坏,还能胜得过他们么?”

连下了一日的雪,天才放晴,路上还有残雪未化,太阳一出来,亮的晃人眼睛。火云骢久未驱驰。喜得鬃尾乱扬。鼻响不断。二人在驿道上转个圈子。便见一片白杨林子耸立眼前。之间白杨高直的躯干上还裹着块块未及融尽的雪丝,林子周遭的地上全是无人踩过地茫茫白雪。如同一块硕大无朋的美玉。原来这里却是一处空旷的鞠场。剔透空灵的蓝天,色泽斑斓的白杨,纯净如纸的雪地,配在一处,让人见了俗虑顿消。

火云骢忽然伸颈长嘶,似见到老朋友一般,树林之中跟着也响起两声马鸣,紫色闪耀之间,却见完颜婷手提鞠杖,骑着追风紫奔了出来。两匹马瞬息奔近,互相闻嗅,神色亲昵。完颜婷神色尴尬,立时侧过俏脸,不再瞧他。两个人都不知说什么是好。卓南雁这时才知,叶天候给自己找的这脾气古怪的马球师父,竟是郡主完颜婷。

“叶天候,”完颜婷又羞又恼,忽道:“你将我约到这里。说是要找人陪我击鞠开心,原来是戏耍我来着!”看也不看卓南雁,愤愤地一拨马头,转身待走。叶天候哈哈大笑。催马过去,抓住追风紫的辔头。道:“南雁老弟转天便要上九州鞠会大展身手,是他死缠烂打地求我约郡主出来,这时见着,怎地欢喜得话也不会说啦?好了。你二人在这里抓紧功夫切磋技艺。本坛主还有要事,得急着禀报王爷!”也不待他二人答话。便大笑着纵马而去。

完颜婷一直垂头不语。眼见自己那匹追风紫紧紧靠在火云骢身前,心中一阵烦恼。忍不住道:“你愿意跟他们在一起,那便去吧!”忽将缰绳一甩,飞身便下了马,转身走出几步,忽觉一阵说不出地愁苦,泪水串串滴下。

卓南雁见她香肩微抖,婀娜背影在白茫茫的雪地上便如一袭紫梅,娇俏动人,心中登时没来由地涌上一股怜爱之意,也下了马,轻轻走上前去,想说两句安慰的话语,却实在不知从何说起。“你跟着我做什么?”完颜婷忽然转过头来,亦嗔亦怨地望着他。“你…”卓南雁忽然发觉她曼妙的樱唇上起了皴裂,顾盼生姿地眼中也尽是血丝,忍不住道,:“你生病了么?”

“不用你管!”完颜婷忙别过脸去,不再理他,过了半晌,才颤声道:“你、你再不理我啦。这几天,我就是吃不下饭…昨晚更是一夜合不上眼。你、你也不来管我!”卓南雁忽然心底翻起一股热潮,忍不住轻叹一声:“婷儿,你这是何苦?”完颜婷忽给这一句话惹动情思,蓦地投在他怀中嘤嘤痛哭。卓南雁心绪翻涌:“想不到她对我用情如此之苦!”叹息一声,双臂不由自主地将她娇软地身子紧紧抱住。

完颜婷沉实地哭了片刻,忽然昂起头来,轻声问:“雁哥哥,我这性子是不是很不好?”卓南雁苦笑一声,却不言语。“我自己知道,我便是个火爆脾气,”完颜婷却向他痴痴凝视,幽幽道:“从今而后,我再也不跟你发火生气啦!你瞧我什么地方不顺眼,只管说我骂我,只求你…再不要撇下我不理!”这娇丽的妙龄郡主忽然软语相求,任是卓南雁早已痛下决心,这时也不禁心神摇荡。望着这张娇艳如花、深情款款的面庞,他忽然发觉‘林霜月的美视一泓柔媚的水,美的让人安静。完颜婷地美却如同一团艳丽的火,有若天边红霞,将人灼灼燃烧。

见他一直凝思不语,完颜婷娇艳的脸上不由掠过一丝焦痛之极的神色,箍在他颈上的双臂猛地紧了紧,痴痴道:“答应我!”卓南雁眼望她那迷人娇靥,淡淡笑了笑,终于将她重又抱紧。玉软温香重又入怀,卓南雁的心底忽然闪过一念:自己只怕再也无法摆脱她了,一辈子也无法甩脱!

这般缠绵温存了也不知多久,忽听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响。两人急忙分开,抬头只见十余匹快马踏雪而来,当先一人锦衣貂帽,儒雅飘逸之中透出一股海纳百川般的恢宏气象,正是芮王完颜亨。凤鸣坛主叶天候在旁边紧随,身旁跟着的都是手挥鞠杖地王府击鞠高手。

“婷儿也在这里。”完颜亨凌厉地眼神倏地扫过两人,立时落在女儿的脸上,“是不是手痒了也来击鞠?”完颜婷不善作伪,只怕两人的缠绵已给父亲瞧在眼内,觑见父王的目光。不由玉颊红生。不知说什么是好。

一旁地叶天候忙赔笑道:“正是!男兄弟得知王爷要瞧他地击鞠功夫,不敢怠慢,特意央求郡主来此给他传授技艺。”完颜婷眼露感激地看他一眼,忙走到追风紫前,抓起鞠杖在空中挥了几下,笑道:“是啊,女儿正要将父王的那一路流星赶月杖法传给他!”卓南雁先是有些不自在,随即便想道:“天候兄当真厉害,先为我二人作这穿针引线的月下老,再将完颜亨引到此地!难得他不露声色之间。将这一步一步安排得如此妥当!”

完颜亨望着女儿呵呵一笑:“好,那你便跟我们一同来凑凑热闹!”信手指点。手下众人布置球场,片刻功夫便插满锦旗,架起龙门,一时十余人照着完颜亨的吩咐分作两队,对垒作战,霎时间马嘶人喊,杖舞球飞,热闹非凡。

完颜婷自然跟卓南雁分在一方。跃马奔腾之间,两个人都不禁想起当初重阳鞠会上。联手大胜十八公子的风光往事。挥杖纵马之时,心底都荡起些旖旎风情。两方驱驰多时。完颜亨才挥杖下场,他这一来,形势立见不同,卓南雁这边三四个人联手竟也拦他不住,片刻功夫,便给他走马盘旋,连中三元。

卓南雁几次纵马上前拦阻,都给完颜亨巧妙避过。但见完颜亨马走如飞,杖舞如风,朱红木球更是随心所欲随着他那金色鞠杖起落跳荡。忽而快如流星地触杖疾飞,忽而稳如泰山般地粘在杖上。卓南雁瞧得不由痴了,原以为走马击球不过是粗鄙小道,哪知到了完颜亨手上竟变成了一种高明得近乎神妙的学问,他愣愣地伫马观瞧。浑忘了上前争球。

“喂!”香汗淋漓的完颜婷忽然催马过来,凑到他耳边道:“好好学着,这就是父王自创的’从心杖法‘。讲究’从心所欲,无所不能‘,比学我的那路流星赶月杖法高明多了。”卓南雁正瞧得目眩神驰,忽听这话一点,眼前一亮,忍不住道:“从心所欲,无所不能!原来楼主击球的道理,跟上乘剑法的剑理一般无二。”凝神观望完颜亨的击球之道,暗中与刚刚习得地忘忧剑法互相印证,越看越是心中明朗。原来武功、击球之道,在极高境界都要相通之处。

他所习地忘忧剑法的心要,最重与所处之“境”融合。最讲究心中默算前后上下的八方方位之后,瞬间融入。这恰与击球之道相符。若非卓南雁精研这路剑法多年。当初的重阳鞠会上,又怎能在片刻之间学会击鞠?这时他仔细琢磨完颜亨的挥杖之要,隐隐便是一个绝顶剑客在施展高明剑法。

“我明白啦!”卓南雁忽觉茅塞顿开,纵马上前,挥杖拍出。自以为这一击算计精妙,必能抢在完颜亨地金杖之前,将朱球击到。哪知完颜亨地金杖陡然一长,仍是抢在他面前击到朱球。卓南雁心中一沉。鞠杖直击在了完颜亨地杖上,只觉得手臂微微发麻。

完颜亨忽然带住马匹,目光如电地望着他,道:“你明白了什么?”卓南雁皱紧眉头,犹豫道:“楼主是以心御杖,以杖御球,如同人剑合一地绝顶剑客,与杖合一!”完颜亨眼光一亮,却道:“你只知’人杖合一‘地道理,却还差着一筹。还要人、马、杖、球四者合一,才能直趋上乘境界!你的心非但要御杖,更要以心御马,以心御球!”

卓南雁双目怔怔。若有所思,只觉这完颜亨所说的道理,虽是击球之要。其实也是上乘武功的窍决,朦朦胧胧之中似是踏入了多日来苦思不得的武功境界。凝神沉思片刻。陡觉眼前豁然开朗,低啸声中拍马而出,内力流转之间,挥舞的鞠杖、奔突的马蹄和疾飞的木球都给他以忘忧心法融入体内,霎时间奔腾驱驰,进退随意,竟连着突破对方连环四人地拦阻,将木球击入龙门。

“好啊!”完颜婷拍手雀跃,扭头对老父撒娇。“爹爹,这样高妙的心法,您怎地不传给女儿?”完颜亨淡淡笑道:“你修为不足,便告诉了你,你也领会不了。”他的目光一直紧紧锁住鞠场上奔驰的卓南雁。眼中也不由射出了惊异之色。“这小子悟性如此之高,真是天才!”完颜婷听了这话。心中喜不自胜。放眼追逐着卓南雁纵马盘旋的英姿,目光中溢出异样光彩。

过不多时。完颜亨又叫住众人,互相传授进退配合、连环攻击地群战之要。卓南雁一点就透,只觉这众人交互合击的玩法跟单人独骑的作战相比,更有一层说不出的妙处。当下众人兴致盎然,直玩到黄昏日落,方才尽兴而罢,纵马向王府奔去。

途中完颜亨特意让卓南雁跟自己并辔而行。问他跟“易绝”邵颖达学易的所得。卓南雁自是小心对答,只说易学深远,自己所学不过是邵颖达之皮毛而已。完颜亨若有所思地连连点头,忽道:“明日你要随我下场,跟当今圣上对垒击鞠,怕还是不怕?”

“那又有何可怕!我还正憋着劲,要大胜皇帝一回呢!”卓南雁说着目光一灿,转头望着他道:“不过王爷凡事争先。这一回的对手确实当今圣上,咱们是不是该让他一让?”身后的叶天候听得卓南雁使出激将法,故意反劝完颜亨示弱。不由得暗自点头。完颜亨冷冷道:“圣上睿智武勇,最讨厌别人使诈让他。当年宫中有个陪他下棋的棋客,只因故意输棋,给他赏了一百鞭刑,打得半死!”卓南雁不禁吐了下舌头,暗道:“赢了棋还要打他屁股,这金国皇帝倒也有意思得紧!”笑道:“那咱们正好拼力来他一场大胜,岂不扬眉吐气?”

“明日这一战,龙骧楼决不能败,”完颜亨语音缓缓地,脸上现出金铁般地苍冷。“可也决不能胜!”听了这话,卓南雁和叶天候的心齐齐一沉。

九州鞠会的鞠场设在金国太庙衍庆宫前。从皇宫的宣阳门进入,顺着宽畅轩昂的驰道前行,远远地便能瞧见金碧辉煌、高课八丈地应天门。驰道两旁地千步廊后便是接待各国使者的会同馆,大球场恰在接待宋国使者的会同馆之北。

这时大球场东首的广武殿前早已高耸起一排气势恢宏的金顶大帐,在朔风中猎猎飘飞着无数旌旗将这里装点得愈发庄严肃穆。卓南雁和黎获等几个龙骧楼侍卫兼球手骑着骏马在球场边上迎风肃立。那晚卓南雁曾随着完颜亨进过皇宫,但那次深夜里来去匆匆,未及细瞧,这时转头四顾,只觉处处都透着新鲜。

平坦得有如刀削一般的大球场收拾的干净利落,一丝雪渍也没有。球场东西两侧各有一龙门,尚可丈余,遥遥耸立。那便是九州鞠会的球门了。场边各插红旗,更放置了一十八面金光闪闪的战鼓。宽广地大球场对面,跟金主完颜亮和群臣所坐的金顶大帐遥遥相对之处,则是别出心裁地新张出一片银顶大帐,帐中花团锦簇,莺莺燕燕,竟全是女眷。居中的银帐下是皇帝后宫地嫔妃,两旁帐内则是特例允许来观礼的朝中重臣的家眷。卓南雁纵目张望,却不见完颜婷的倩影。

其时大金国力鼎盛,西夏、大宋。高丽相继称臣,金主完颜亮这一回九州鞠会正有炫耀武功、扬威九州之意。消息早早地就发出去了,大宋、西夏诸国全都派来了庆贺使节。鞠会开始之前,各国使节先上贺表。卓南雁听得大宋使节给完颜亮歌功颂德之余,更坚言赵宋的世世子孙,必当谨守臣节,不由得心中恼怒,斜眼观瞧,却见端坐在御座上的完颜亮满脸志得意满之色,他心下不由得暗自冷笑:“老虎就要张口食人啦,这人却还在不住口地夸赞老虎皮毛光亮。”

繁琐地礼节过后,广武殿前响起鼓乐之声,踌躇满志的完颜亮终于昂然而起自内侍手中接过一把金光闪烁的鞠杖。众人地眼睛都是一亮:“这场天下瞩目的九州鞠会要开始啦!”

九五之尊打球,规矩自然与众不同,完颜亮才乘着洁白如雪的天龙驹出场,广武殿后地御乐教坊已然笙鼓齐鸣,那曲调沉浑悠扬,隐隐有君临天下的意蕴。鼓乐声中,完颜亨、仆散腾等人跨上结了马尾地骏马。分队从两厢入场。两方球手分别披了红白两色衣衫。只完颜亮一人着金光闪闪的绣龙锦袍,却见一个黄衣内侍捧着个大金盒子,取出里面的朱漆木球,恭恭敬敬地放在了完颜亮马前。一个紫衣文官高声喝道:“御队攻东门!”那是说大金皇帝完颜亮所率的御队攻打东侧龙门。立时殿下群臣、使节和诸位嫔妃贵妇一起站起,高声呼喊“万岁——”

卓南雁呆坐马上,眼见四周之人,算上完颜亨、仆散腾这样地绝代高手,个个似被施展了定身法。满面恭敬地静立不动,他只觉浑身都不自在,只见完颜亮在这个朱球上轻轻一打,辆队人马才似解了咒语般地活动起来,来回纵马驱驰,为即将开始地大战舒展身手,活跃马匹。

过了片刻,一十八根尝尝地号角高高耸起,发出龙吟般的雄浑长鸣。场上众人心头都是一凛,知道角响三通,激战便起,不由齐齐勒住骏马。便在这时,场边忽地起了一阵骚乱,一位紫裙飘摇的少女骑着匹紫色骏马泼风般疾驰进来,昂立场中的金主完颜亮忽地咦了一声。鹰隼般的目光直盯在了这纵马而来的紫衣少女身上,冷冷道:“这女娃是谁?”

敢在这节骨眼上策马入宫的少女,普天之下也就只完颜婷一人。

她素好热闹。可是不知为何,其父完颜亨这一回硬是不许她前来观看。这九州鞠会难得一见,更何况这鞠会上有她的南雁和父王同场扬威,完颜婷自是说什么也要赶来观战,当下打定主意,待父王走后,错后时辰,才快马赶到宫外。这九州鞠会容许金国贵胄亲眷入场观看。宫人给完颜婷严明身份,便放她进宫。

第二通角声恰恰在这时响起,完颜婷就伴着这高亢的角声旁若无人地跃马而来。这一瞬本是激战将起,群情激越之时,但完颜婷这一策马进场,帐内殿外,场上场下的人不由全将目光紧紧盯在这位衣袂飘飘,艳若天仙的少女身上。一时之间众人全都惊摄于这姗姗来迟地郡主地美艳,广武殿钱蓦地响起一片噪杂之声。

随着完颜亮地金杖一扬,即将奏响第三通角声的号角齐齐落下。芮王完颜亨那双紧握偃月鞠杖的手不由紧了紧,翻身下马,躬身道:“这是小女完颜婷!”金主完颜亮的目光一直在追逐着完颜婷,那张波澜不兴的脸上竟露出一丝难得地笑容:“原来是艳绝京师的婷郡主!好,让她过来觐见。”场边的持旗卫立时飞奔过去传旨!

第一部 拔剑抉云 第三十五节:一鞠溅血 九州动色

完颜亨的手心却已渗出了汗水,他深知这位自命不凡的皇帝荒唐之处:完颜亮好色成性,宫中嫔妃多得数不过来.却还四处猎艳不止,甚至对其堂姐妹、妯娌,也照样弄来秽乱宫闱。但这时却已容不得他细思了。在那卫士的导引下,完颜婷已袅袅踏上鞠场,明眸在完颜亨和卓南雁的脸上一转,便向着皇帝完颜亮盈盈拜倒。

“起来吧,马骑得不错!”完颜亮眼见她妩媚天成,心底早酥了半边,双眼在那袭起伏玲珑的紫衣上来回扫动着,忽地笑道,“会打球么?”完颜婷傲然道:“击鞠么.京师腾云社那帮家伙可都不是我的对手!”

“将门虎女,果豪气过人!”完颜亮呵呵低笑,将大手一挥,“进你父王那一队,让朕瞧瞧你的手段!”卓南雁和完颜亨齐齐一惊。完颜亨忙道:“陛下,这丫头…”话未说完,完颜亮却淡淡笑道:“她父亲号称’击鞠天下第一‘,她的球艺还差得了么?你也上马吧!”猛又将金杖一扬,场边号角便缓缓举起。

眼见女儿笑盈盈地奔到近前,完颜亨狠狠瞪她一眼,喝道:“你连鞠杖也没有,怎地打球?”完颜婷笑道:“谁说没有?”忽自追风紫的蹬后摘下一根银色鞠杖,顽皮地耍了两个白光闪烁的圈子。完颜亨无可奈何,挥手命本方一名鞠手下场,让女儿立在左翼居中之位,转头对卓南雁道:“你多照顾她。”完颜婷明眸流波,看了一眼卓南雁,翘起红唇嘀咕道:“谁要他照顾!”卓南雁默默点头,眼见完颜婷喜气洋洋策马奔到自己身前,心中暗自叫苦:“婷儿闹得太大了,她这一来,想要争胜更是难上加难!”

一串悠扬的长鸣,第三通号角终于奏响。鞠会开始了。完颜亮金杖轻挥,朱球疾飞而起。场边的战鼓陡然响起,观战的使节臣子、殿前侍卫齐声为大金皇帝喝彩,其中更夹杂着嫔娥贵妇的尖锐惊叫。往日或彬彬有礼或低眉顺眼的男女,随着那朱红小球一滚,这时候全挣脱了心底的拘束,换了个人似地倾情呼喝。

此起彼伏的彩声之中,完颜亮策马如飞。驱球疾冲过来。卓南雁双眉一拧,便待纵马过去拦阻,却见完颜亨已抢在了众人前面,快马奔了过去。但奇的是完颜亨并不急着出杖争球,那偃月鞠杖只是略略几探做做样子,胯下的虎雷豹却随着完颜亮的天龙驹忽左忽方地空跑。

在他巧妙的“护驾”之下,旁人自也无法上前拦阻,完颜亮轻巧异常地便即直驱门下,挥杖将木球击出。守门的鞠手挥杖疾挡,架势摆得十足。仍是慢了半筹。任由朱球直窜入龙门。霎时间场边金钲声隆隆大作,“万岁”之声响若雷鸣,早有黄衣卫士飞奔过去。将一根象征进球标志的绣旗插在了广武殿西侧高耸的雕龙木架上。完颜亮的目光倏地掠过完颜婷那微红的玉颊,悠然环顾山呼万岁的人流,将手中金杖缓缓摇晃。

身为一国之君,完颜亮自不能在场上长久争球驱驰,“力拔头筹”之后,又催马奔突两趟,便踩着如潮的彩声缓缓退下。身为宰执的尚书令张浩和宠臣谏议大夫张仲轲亲自上前,迎完颜亮下马。完颜亮眼见张仲轲泪流满面,惊问其故。市井出身的张仲轲一边擦着涕泪,一边奏道:“陛下在场上纵横驰骋。雄伟英姿远胜古时的汉高祖、唐太宗,实乃我大金万万臣民之大幸!臣一时欢喜得过了头…”完颜亮虽觉他得过火,心底也不禁欢喜,缓缓点头,捻髯微笑。尚书令张浩忙也拜倒称颂,立时山呼万岁之声又再响起。

鼓声又敲了两通,便随着彩声一起沉寂,场上陡然静得有些凝重。两队人各自勒马立好,相互虎视眈眈。完颜亨一方除了仓猝上阵的完颜婷身着紫衣。其余六人尽穿团花红锦衫。仆散腾一方七人,却全是白衣如雪。场上场下的众人都知道,真正的大战这时才刚要开始。

“刀霸”仆散腾忽将鞠杖在臂弯一横,向着完颜亨遥遥躬身,缓缓道:“在下栖隐断波阁十余载,不问世事,但眼下终因心底一桩大谜难解,不得不出山求证!”完颜亨也将鞠杖横放施礼,道:“仆散兄醉心武道刀法,侠踪不现江湖久矣,不知仆散兄心底这桩大谜是什么?”他二人都施展上乘内功,聚音成线,直送到对方耳中。场中除了武功大进的卓南雁,都只当他二人遥遥对峙不语。

“龙骧楼主是明知故问!”仆散腾的眼神陡然凌厉起来,道,“自从楼主当年在江南一战击败’剑狂‘卓藏锋,这十余年来,’沦海龙腾‘之名始终如日中天。让在下心中疑惑不解,这击杀’剑狂‘卓藏锋之人,武功修为到底是何等境界?”卓南雁听他说到父亲卓藏锋之死,心中骤然一紧,目光紧紧锁在完颜亨的脸上。

“原来这便是仆散兄心中的大谜!”完颜亨面上肌肉忽地一抖,沉沉道,“当年我与卓藏锋那一战无胜无败…”卓南雁和仆散腾听他语带玄机,心底皆生疑感,但完颜亨却已一叹不语。仆散腾冷冷笑道:“在下虽一直无缘得见芮王的神妙武功,但今日若能在九州鞠会上胜得芮王的击鞠神技,也足聊慰平生!”

“自那一战之后,胜负之念,已极少被本王放在心内!只是今日仆散兄提到了那一战,不由又激起了本王的求胜念头!”完颜亨深邃的目光在仆散腾身后的几名白衣鞠手脸上如飞掠过,脸上不由生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沉沉道,“仆散兄当真了得,居然搜齐了五行命理之人弟子!”

按阴阳家的说法,金、木、水、火、土这五行为天地间五种最本源的物性,后来便有相人术士依据此理,将人的命理分为金、木、水、火、土五种形相。天刀门主仆散腾毕生精研“五行天刀”之术,只因这五行天刀太过艰难,他便别具慧眼地挑了五名不同形相命理之人为弟子,依着五人不同的形相,分别传授了五种不同的刀法,五行各尽其性,相生相克,又相辅相成,号称“五行天刀阵”。

那“烈火刀”蒲察怒面色如火,“锐金刀”夹谷坚是个面色苍白的高大汉子,“寒水刀”童千波则相貌阴柔,“厚土刀”佟广却是个胖脸熊腰的壮汉,“青木刀”阿典达则生得精瘦无比。除了守门的那名鞠手,仆散腾今日特意挑选这五行命理的五大弟子上场,其实大有讲究。

此时见完颜亨一眼之间,便窥破了其中玄机,仆散腾眼中不由精芒乍闪,道:“楼主果然高明!五行天刀同出,若能各尽其妙,胜了楼主,在下不久便会回断波阁栖隐。”完颜亨昂头望天,缓缓道:“何尝有过胜败,何处又是归处?”仆散腾心神微震,却冷冷不语。

二人以密术对答之间,那角声已然响了三次。那黄衣内侍手中擎着一根哥舒棒,又跑进场来,将那朱漆木球端端正正地摆在了场中。完颜亨回头瞥了一眼卓南雁,道:“你去争球!”其时击鞠的讲究极多,开场时双方更要各自派出一人纵马挥杖枪夺那黄衣内侍开出的木球,谓之争球。先前那一阵。一国之尊完颜亮在场上,自然无人敢来跟皇帝争球,这时他下了场,便要重新争球。

卓南雁脸上红光一闪,跃马上前,在距场心一丈之处停住,跟仆散腾冷冷对望。仆散腾倒认得他,眼见完颜亨不亲自争球,苍黑的脸上由闪过一丝怒色。场外鼓声这时轰然乍响,两个人都不再言语,四目如电,全锁在了那朱红的木球上。能跟风云八修中的绝顶人物对垒,卓南雁忽觉无比刺激酣畅,浑身的劲气流转,霎息之间已进入了忘忧心法的高妙境界,身周错乱的人影,焦躁的马匹,紧握哥舒棒的内侍,乃至耳畔流淌的寒风,都在刹那之间,被他融于心底。

猛听那内侍呼喝一声,挥棒击在了球上。木球不偏不倚地横向飞出。那匹火云骢已跟卓南雁心意相通,四足迸发,直向流星般的木球追去。卓南雁的鞠杖陡伸,堪堪地便触到了木球。

忽听耳边响起一声怒喝,这一喝响若惊雷,自他耳朵倏地钻入了心底。卓南雁自得入龙吟坛后,见识大增,但仍想不到此时仆散腾这随口一喝,竞能将凝聚天地之威一样的雷霆巨响以怪异心法聚音成线,直射入自己一人的耳中。

他骤出不意,心神剧震,这时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绝顶高手可以“谈笑杀人”,浑身一抖之间,连胯下的火云骢都鬃毛骤扬,马速忽慢。仆散腾身下的那匹雪白得一根杂毛也无的“闪电虬”已经飞窜而出,那把镏金鞠杖也不快不慢地抢在了卓南雁的杖前。

木球仍如流星般地不住向前飞窜。闪电虬和火云骢幻作一白一红两道光影自后疾追。卓南雁心神内气已在瞬息之间回复凝定,蓦地鼓起长啸,身子竟在火云骢上飞探出去,鞠杖如电挥出。这一招身法已竭尽了他精气、内劲和心神的妙用,一杖飞出,势在必得。

在场外观战男女竭力的呼喝尖叫声中,啪的一声脆响,朱漆木球终于被鞠杖击中。木球滴溜溜地转了个圈子,反向仆散腾身后的白衣鞠手滚去。先击中木球的竟仍是仆散腾!

卓南雁心神大震,刀霸这看似不疾不徐的一杖,竟仍能抢在自己前面。似缓实疾,虚实相生,刀霸这一杖已经突破了肉眼所能窥知的快慢,显示出了直趋化境的高妙武功。同列风云八修之中,但这人的武功只怕已远在师尊棋仙施屠龙和茶隐徐涤尘之上了。两匹马泼风一般飞驰出去,二人目光再次撞击一处,卓南雁忽觉对方锐利的眼神有若刀锋,深深刺入了自己心底。一瞬间他只觉心底的什么东西已被仆散腾那刀锋般的眼神击碎了。

木球一飞,场上红白两队鞠手各自跃马挥杖,疾冲过来。场下的战鼓声和呼喝声有若惊涛滚滚,轰然腾起。就在卓南雁放马空跑之时,眼前紫影倏闪,完颜婷已然纵马撞入仆散一方的白阵。完颜亨双眉一皱,喝道:“婷儿回来!”要知此时卓南雁未及奔回,完颜婷又贸然冲出,本方左翼便露出极大空隙。

那木球在“锐金刀”夹谷坚和“寒水刀”童千波两个白衣鞠手的杖下连环撞击。完颜婷果然一扑而空,追风紫兜个大圈子,正待奔回。仆散腾的得意弟子“怒火刀”蒲察怒连人带马疾扑过来。人如其名,蒲察怒的命理和刀法都属火,整个人恰如一把喷火利刃,直向完颜婷空出的左翼插了过来。红球这时已远远荡起,恰到好处地疾飞到了蒲察怒马前。

这时完颜婷和卓南雁都不及奔回,除了守门的鞠手。完颜亨一方仍有五人。但右翼两人和突前的两人自然不能回救。居中的完颜亨本可纵马奔去相救,但他身子未动,忽觉风声飒然,仆散腾纵马挥杖已冲到身前。完颜亨心中一动,便只冷笑观瞧。

却见蒲察怒走马如飞,轻巧异常地绕过赶来相救的一名红衣鞠手,猛然挥杖,将木球击入龙门上的网囊内。球入网囊,鼓声立止,场边乐师敲起了金钲。巡场卫士飞奔过去。将第二面绣旗插在了西侧雕龙架上。

卓南雁这时才纵马奔回,眼见蒲察怒在激越的金钲声中趾高气扬的缓辔而回,心内忽觉一阵气沮。直到此刻,他眼前还晃着仆散腾刀锋般的目光,正慢慢地割散他心底的豪气。

完颜亨忽然跃马冲到他近前,低唱道:“你怎地了?”卓南雁给他问得一阵心虚,红着脸道:“咱们又不能胜…打来打去也没甚意思!”完颜亨深邃的眼中寒光闪烁,缓缓道:“让你去争球,便是让你见识一下刀霸的厉害!岂不闻高手对阵,攻心为上!”卓南雁心头一震,这才明白,适才仆散腾瞪视过来的一眼目光必是运上了可以夺人心志的奇门心法,一喝惊神。一眼夺魄,刀霸仆散腾竟可怕到了这种地步!

一阵朔风迎面扑来,卓南雁浑身抖了个激灵,目光倏地转为明亮,道:“那咱们还争胜么?”完颜亨的眼中荡来阵阵惊涛,沉声低喝:

“你还是不是大丈夫?”黎获这时也策马赶来,闻言喜道:“王爷原来不是说不胜不败么,难道改了主意?”完颜亨双眉一扬,道:“若是个大丈夫。自当全力争胜!”忽然转头对完颜婷道,“婷儿,你下场歇息片刻!”完颜婷已“奉皇上口谕”在场上奔驰了好一会,这时下场已不算抗旨。哪知完颜婷蛾眉蹙起,挥着手中鞠杖,道:“才不!不胜了仆散腾跟他这群徒子徒孙,我决不下去!”

“正是!”卓南雁长吸了一口冷气,忽觉心中重又腾起万千豪气,仰天一声长啸,“大好男儿,决不能输!”

鼓声再起,战阵重开。完颜亨一方己到了退无可退的境地,要知此时若是再被仆散腾的白队攻入一球,对方便是连胜三筹。九州鞠会便以击鞠天下第一的芮王府一败涂地而告终。

隆隆的战鼓声中,一直深藏不露的完颜亨忽然发力,以黎获和卓南雁为并突,佯攻对手右翼,他却接到二人忽然转来的马球,自中宫长驱直入,展开从心杖法,连连盘过“锐金刀”夹谷坚,“青木刀”阿典达和“厚土刀”佟广三人的阻挡,蓦地挥杖攻门。红球划出一个美妙异常的弧线,绕过那守门鞠手,软软地撞入网囊。完颜亨最后这神妙一击,杖上的力道竟然不多一分,不少一毫。清脆的金钲之声再次鸣响,芮王府终于扳回一筹。“沧海龙腾”首次出手,实在是神乎其技,场下观战众人愣了一愣,才响起泼天喝彩声。

适才完颜亨施展雷霆一击之时,仆散腾一直伫马冷眼旁观,眼见龙骧楼主马术、杖法都已入化境,而最后那一击,力道拿捏得更是妙至毫巅,他也不由暗自点头。潮水般的喝彩声中,仆散腾蓦地仰天怪啸,镏金鞠杖在空中疾划了两个圈子。他身旁的“五行天刀”也齐声呼啸,声音或高亢或低沉,竟分呈宫、商、角、征、羽五音,在场上缭绕盘旋,登时将四处的喝彩声压了下去。

“干什么,”完颜婷蛾眉轻扬,冷笑道,“叫化子一起唱莲花落么?”卓南雁回头看她一眼,道:“留神瞧他们的方位变幻!”却见仆散腾率着五名弟子马匹错落,忽聚忽散。六人以一人居中,五人分居四处,犹如一朵五瓣梅花般地在场上飘摇不定。

纵马突前的黎获瞠目大喝:“弄什么玄虚!”挥杖直撞过去,只见红球在那“五瓣白梅”之间连环疾滚,他将鞠杖舞得呼呼作响,左冲右突,竟难以触到木球。完颜亨双瞳陡缩,脱口赞道:“好阵法!这阵法似五行阵,又似六花阵,瞧来委实怪异!”凝神看他六人方位变化,并不急于上前截击。

只见仆散腾六人吞吐分合,瞬息之间,便绕过卓南雁,直冲到了完颜婷身前。自来击鞠最重前后呼应,或突前,或殿后,位置不可稍乱。

这时芮王府的鞠手眼见对手六人倾巢而动,而且阵势不住变换,全不由心慌意乱。五行天刀绕着仆散腾错落有致地一个疾转,已将完颜婷卷入阵中。卓南雁飞马来助,仍是慢了半筹,朱球由“锐金刀”夹谷坚传到“寒水刀”童千波,照着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金之序轮转一番,最终由“锐金刀”夹谷坚挥杖击入网囊。

“好!”一直端坐微笑的金主完颜亮也不由拍案称好。左右臣僚见了,忙不迭地呼喝“万岁”,一时间“万岁万万岁”之声在大鞠场四处响起。仆散腾与五行天刀得意洋洋,也挥杖长呼“万岁”。

完颜亨蹙眉苦思那怪阵,芮王府一方均是神色黯然。卓南雁拍马跑到完颜亨身边,低声道:“这是四奇五行阵,形如梅花,内依五行,仿天圆地方而成!后面五人为五行阵,以土居中央,四人分布四方。前突之人又可与五行阵中的前方两人和居中之土,幻成龙飞、虎翼、鸟翔、蛇蟠四奇阵!”完颜亨目光如炬,经他一点,立时了悟,低声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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