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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揪心的幽静中,隐隐地却传来了远处的蛙声。

卓南雁忽觉脸上一湿,也不知是额头的冷汗,还是湖中飞溅来的水滴。

猛听水浪怒啸,大慧的身旁蓦地腾起一股骇然的水浪。林逸烟竟从水中跃出,双掌电发,自后拦腰抓向大慧。卓南雁吃惊地发觉,水柱散开之后,林逸烟的白袍和头脸上竟不带一丝水珠,心底震惊非小:“这人内气外吐,竟能凝气成幕,不但入水不湿,更让旁人的心念感觉不出一丝痕迹。这等魔功,当真是匪夷所思!”

林逸烟鬼魅般地现身在大慧的身后,十指齐出,使的正是赤火白莲剑的夺命杀招,快如妖击,凌厉绝伦。卓南雁看得心惊肉跳,在他看来,大慧上人已然全无胜算。

哪知大慧却依旧凛然不动。卓南雁双眸一亮,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大慧那高瘦的身子已和浩渺无际的夜空融为一处。他不避不挡,全身皆是破绽,但全身又没有任何破绽。

这一瞬间,大慧已化身成无穷无尽的虚空。

林逸烟蓦地振吭厉啸,音促声疾,震得卓南雁气息一紧。林逸烟暴吐的双掌陡然缩回。大慧身上现出的这种空,虚无缥缈,却另有一种恢弘难言的阳刚。任是魔功高深如林逸烟,那一击也只得收回。

他疾收的十指陡地按在环绕在身周的巨大水柱上。刹那间银光迸发,水柱砰然炸开,化作万千道细碎水浪,向四面八方激射出去。卓南雁只觉道道水浪如羽箭纷飞,忙飘身后退。林逸烟的身子却翩然一折,倏地抓起在岸边俏立的林霜月,凌空疾跃,瞬间飘出数丈之外。

“霜月!”卓南雁要待拦阻,已然不及,掣出长剑,便待奋力追赶。

“你别过来!”林霜月略带惊惶的声音已在数十丈外遥遥传来,“我没事的…”

林逸烟身法快如疾电,片刻间便消逝在沉沉的夜色中,只有一缕笑声遥遥传来:“老和尚的幻空诀果然有些门道!咱们这一战暂且记下,待临安大事一了,再来领教你的禅门玄功!”卓南雁又惊又怒,更有几分忧心,忍不住振声怒喝。但林逸烟挟着林霜月早去得远了。

“不必担心,那女娃儿不会有事的!”大慧不知何时已走上岸来。卓南雁才定了定神,暗道:“正是!小月儿是他钦点的圣女,大不了挨他一顿训斥!”回过头来,才发觉大慧全身衣裳尽湿,湿淋淋得浑似落汤鸡一般,惊道:“大师,您受伤了?”

大慧解下僧袍,顺手拧着水珠,笑吟吟地摇头道:“只差那么一点!林逸烟这老狐精!”目光在卓南雁脸上一凝,忽道,“倒是你,这内伤着实不轻…”卓南雁一凛,这时才觉胸臆间气息淤塞。

大慧呵呵一笑,霍然出指点在卓南雁胸口擅中穴。卓南雁只觉一股热流涌入,全身经脉都是一胀,自身真气登时生出反应。大慧脸上忧色顿去,笑道:“还好还好,你中黄大脉已开,竟可自愈内伤。眼下只是内力受震,只需调息两三个时辰便可无恙…”

卓南雁才松一口气,道:“那大师…适才您怎地跌入了水中?”大慧“啪啪”甩了甩僧衣,挥手披上,道:“林逸烟最终收掌退走,看似示弱,实则是最高明的攻击!老衲的六度真气早已如箭在弦,万不得已,也只得入水凉快一番!”

“原来是未分胜负之局!”卓南雁忽觉疑惑又生,又道,“适才激战之际,为何忽然间你们全失了踪迹?”大慧苍眉一轩,笑道:“不知色身,外泊山河虚空大地,咸是妙明真心中物!”卓南雁不解其意,长眉蹙起。大慧挥手指点着回复了清丽宁谧的西湖月色,道:“这青山澄湖、碧柳白荷,连同老衲的粗皮黑肉,哪一样不是在你心里?何曾失去过踪迹?”

卓南雁心底一震,忽然想起当晚完颜亨击败巫魔后说过的话:“若是你视而不见,万家灯火与荒郊野陌,又有何分别?”凝神细思,只觉禅圣这禅机暗藏的话语竟和龙骧楼主之言颇有相通之处。

大慧看他若有所悟,脸上笑意更盛,忽道:“小娃儿悟性不错,老衲的武功从无传人,现有一套指月禅拳,便传给你如何?”

“当真?”卓南雁大喜过望,但随即却又摇头道,“晚辈学不来!”大慧奇道:“为何学不来?”卓南雁道:“单这补天剑法,只怕晚辈便要参悟数年!这剑法乃家父所传,晚辈先要练出个名堂来!大师这拳法虽然高明,晚辈却也无暇修炼!”大慧笑道:“难得难得,世人都是贪多嚼不烂,你这小娃儿却是慧根独具!”他的眼芒倏地一亮,沉声道,“这指月禅拳你不学也罢,但克制林逸烟的幻空诀,你却非学不可!”

卓南雁心底一凛,随即笑道:“克制林逸烟,何须晚辈?他魔功虽高,但若遇上大师或是罗堂主,未必便能讨得了好去!”

大慧的眼芒幽幽一闪,缓缓摇头道:“今日一战,这老狐精未尽全力!”卓南雁心头剧震,不由惊道:“当真如此,那…却是为何?”大慧叹道:“一来有你在旁,对他终是一种牵制。二来嘛,这林逸烟心思诡诈,决不会将一场比武胜负放在心内。今日这临安风云际会,大变在即,林逸烟留力不发,想必所谋也大!”

“龙骧楼要兴起龙蛇变,格天社和秦桧更要乘机夺权,再加上林逸烟兴风作浪,这大宋京师不知该是何等热闹!”卓南雁越想越觉心生寒意,忍不住蹙眉道,“林逸烟与大师交手,都敢不尽全力…这人当真如此可怕?”

大慧举头凝望天上残月,叹道:“天下武功大致分为佛门、道家、魔宗三途,其中佛、道两家淳和自然,可谓殊途同归。但魔宗却倒行逆施,处处逆天而行,收效神速,反应也是奇大!”卓南雁听他说起魔功逆天而行、反应奇大之语,心底不由一沉,隐隐觉得有一样东西万分不妥,却又想不起到底是什么。

只听大慧又道:“…这魔宗功法的佼佼者便是’巫魔‘萧抱珍,集大成者便是洞庭烟横林逸烟!”卓南雁才点头道:“不错,龙骧楼主和雄狮堂主这南、北两大宗主说起林逸烟,都对这人颇为忌惮!”

“依老衲所见,这林逸烟的三际神魔功还有些许漏洞。嘿嘿,传闻明教自方腊被杀后,这门镇教奇功便残缺不全,林逸烟曾多次闭关参修,看来仍未尽悟其妙!”大慧说着摇头一叹,“饶是如此,他这身魔功修为也是超乎老衲所料,已到了魔宗最后一层的’魔极入道‘之境!过得一两年,待老衲走后,天下不知谁还能制得住他!”

“大师何出此言?”卓南雁听他言语萧索,似是说他即将不久于世,惊道,“您禅功精深,身子康健,怎么也要百岁开外!”大慧笑道:“生也只恁么,死也只恁么!左右不过是一具臭皮囊罢了。你还不知,八年之前,老和尚曾中过一次剧毒,拖延至今,只怕没几日活头啦!”卓南雁怒道:“是谁对大师下此毒手?”

“一位故人,”大慧淡淡笑道,“呵呵,他也是身不由己。老和尚若不喝他那毒酒,只怕他家人便会不幸!”他说这几句话时,意态闲适自若,似乎这身中奇毒、寿数不久之人并不是他。卓南雁知他绝不会说出那人名讳,想到竟会有人算计这慈悲为怀的老僧,心底悲怒陡增。

“还是说林逸烟吧!老衲已跟这老狐精耗了数年,对他这三际神魔功已有了一些克制心法!”大慧湛若深泉般的目光凝在卓南雁脸上,缓缓道,“放眼天下,或许只有你,来日能跟林逸烟一争高下!”

卓南雁被那目光瞧得心神一振,胸中豪气陡增,笑道:“那晚辈便跟林逸烟干上一仗!看来大师的心法是非学不可啦。”大慧点头道:“你可知适才林逸烟最后那一招,为何没有发出?”

卓南雁愕然摇头:“晚辈也是大惑不解。”大慧道:“林逸烟为人谨慎,出手务求必中。若无必胜之念,便会隐忍退走。别说这一招,当年令尊投入他明教时,引领大宋武林数年风骚。那数年时光,林逸烟照旧是忍了!呵呵,看来老和尚修习的幻空诀,偏巧正是克制三际神魔功的法门!”

“幻空诀?”卓南雁双眸一亮,心底霍然生出水流云飞的奇异景象。大慧苍眉忽扬,沉声道:“不错!明教之理,以二宗三际为主。二宗乃是主持光明的明尊和执掌黑暗的魔王,三际说的是初际、中际和后际。传闻三际神魔功效验神速,练到神魔劲时,便可吸纳世间光明与黑暗两种本原的元气,如同穿越三际、战胜黑暗之魔的明尊大神!”

“化身明尊,吸收光明与黑暗的元气?”卓南雁想到林逸烟手捧明月、形若神魔的诡谲形状,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道,“那他岂不立于不败之地喽?”大慧眼内精芒倏地一凝,道:“但当林逸烟面对的只是一个无从着力的空时,他这通天彻地的神魔劲便会束手无策!”

“无从着力的空?”卓南雁眼前倏地闪过适才大慧凝立荷叶上的枯瘦的背影,不动如山,却又虚无缥缈,霎时心底若有所悟。

“幻空诀的第一义乃是三际托空,”大慧眸内神采流焕,悠然道,“须得心无所住,过去、现在、未来之念刹那间了然不生…”卓南雁似懂非懂,只得老实苦笑道:“晚辈不是参禅的料,大师说的道理,南雁听不明白!”

“禅法不是玄辩道理,也不须你弄得头头是道,”大慧的眼芒幽幽闪烁,笑道,“其实在长江采石矶,你便早已明白!”卓南雁被他熠然闪烁的眸子盯住,陡地眼前一亮!当日在船上初遇大慧时的奇妙情形再次闪现,只觉心底一片清净,霎时间天地星辰、宇宙万物全都剔透空灵地在脑中闪现,跟着长江的滚滚涛声在耳畔清晰显现。

“哈,晚辈明白了!”卓南雁忽觉喜悦难言,大叫道,“过去、现在、未来,恰如长江之水,滚滚不停。后浪未到,前浪已逝,当我想要寻到当下这个浪头时,它早已随波东逝!”大慧哈哈一笑:“说下去!”卓南雁见他不置可否,接着侃侃而谈:“人的念头,也跟这浪花一样,过去、现在与未来之念,一刻也抓不住!”

大慧忽地大喝一声:“既然抓不住,你还抓它作甚?”他本来笑容可掬,蓦地瞠目大喝,声若霹雳。卓南雁猝不及防,陡觉双耳轰然震响,霎时奇经八脉齐齐一跳,心旌摇动间,陡觉眼前一片干干净净、明明白白的清净世界。

“便是这个!”大慧悠然笑道,“三际托空,还只是幻空诀的第一步。这幻空诀,有几句废话一般的口诀要教给你…”卓南雁奇道:“废话一般的口诀?”大慧道:“若会得,便是直指人心的秘诀;若不会,便是废话!”卓南雁一震,缓缓点头。

“幻身灭故,幻心亦灭。幻心灭故,幻尘亦灭。幻尘灭故,幻灭亦灭。幻灭灭故,非幻不灭…”大慧念罢,又给他讲解运气调心之法,几句话间便让卓南雁心底生出一片鸢飞鱼跃的奇异景象。大慧最后道:“这几句得自佛经,其义深奥。说得简略些,便如你擦磨铜镜,定要尽去尘垢,铜镜才生光明!”

卓南雁潜思这几句口诀,忍不住道:“大师是说,人之身心,便若镜上尘垢一般,须将一切幻象之垢磨去,才得明镜生辉?”大慧却不言语,伸出干枯的手掌,在他顶上轻摩。卓南雁只觉脑顶微热,心中豁然一亮,霎时间进入一种空明宁静的境界中。微微一沉,却听大慧一声低笑:“便是这样,善自护持!”卓南雁这时心游万仞,但对身周万事万物都察觉得无比清楚,只觉大慧似要远走,忙睁开双眼。

淡淡的月辉中,却见大慧清瘦的身影已渐行渐远。卓南雁心底感激,忙道:“多谢大师!”忽地想到这样慈祥温和如祖父一般的人物却命将不久,心中一阵难抑的酸涩悲痛,向着大慧的背影遥遥叩头,大声道,“大师保重…”大慧却不回头,悠然笑道:“小娃儿记住了!你磨到明镜放光还不算完,最后要连那面明镜也要一般地磨去、一般地空掉,才是幻空诀的真义…”笑声依旧爽朗洒脱,犹如清风拂江,倏忽远去。

※※※※※※※※

余孤天适才飞身去追赵祥鹤。但当他跃出千金堂时,赵祥鹤与大慧早在数十丈外,他鼓足真气,狂奔一通,也没有赶上。余孤天自忖今晚运功良久,掌上伤处隐隐发麻,不敢稍停,迅疾如电地向城北的安国坊奔去。在一道窄巷中东拐西绕地转了片刻,便跃入一座冷清的院落内。

这毫不起眼的宅院正是余孤天和完颜婷在临安的落脚之地。完颜婷的屋中还亮着灯,余孤天看到那温暖的灯火,心底就觉得热热的。

“婷姐姐!”余孤天每次走到完颜婷的门外,都要规规矩矩地先行叩门,听到完颜婷淡淡的一声“进吧”,才温文尔雅地踱进去。

这次屋内却是寂静无声。余孤天心底一紧,推门便大步跨入。却见完颜婷正坐在桌前发愣,灯下赫然摊着那本《万毒秘要》,还有一只分成两半的乌黑圆匣。见他疾步闪进,完颜婷的娇躯簌地一震,咬了咬樱唇,才将那黑漆漆的木匣合上。

乌沉沉的两片木匣合起来,重又变成圆球形状。余孤天瞥了一眼那散发淡淡幽香的木球,正是唐倩留给她的遗物。他知道那是完颜婷修炼毒功的天香宝囊。他厌恶那宝囊和唐倩留下的毒功,也知道完颜婷更加厌恶这些毒粉恶虫,但却不得不练。

他跟完颜婷都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大金贵胄,而是被迫亡命天涯的漏网之鱼。这就是天下,将他们都抛弃了的天下。余孤天暗暗咬牙:“被夺走的东西,唯有我自己出手夺回来,一定要夺回来!”

“你又妄运真气了?”完颜婷见他脸色苍白,不由蹙起娥眉。余孤天的目光只有在对着完颜婷才变得爱怜横生,见她脸生忧色,强笑道:“自那日打通冲脉后,真气愈发顺畅,再无反噬之苦!只是…”略略一顿,叹道,“我从未修炼过上乘内功,虽是身怀浑厚内力,但不明运使之道,总觉差了些什么。”

原来余孤天当年在明教学艺,林逸烟教他的只是明教各种狠辣武功,于高深的内功心法,却藏私未传。这高深内功的修炼一直便是余孤天武功中的软肋。这数日之间,他真气收放从容自如,更凭着他的浑厚内力,在天地赌局上跟雷震等群豪明争暗斗时稳占上风,但事后与赵祥鹤、大慧上人这两大武林宗匠较量内力脚程,登时尽落下风。

“上乘内功?”完颜婷美眸一转,“你何不练练天衣真气?还有,龙骧楼当年掠来的各派内功秘籍,你也可拿来试试!”余孤天苦笑道:“这天衣真气是万万碰不得的。龙骧楼搜敛来的《七星秘韫》乃至青城、峨嵋各派武学,却又与我所学的路数不合。”他长长叹一口气,“其实我梦寐以求的,乃是师尊的三际神魔功!那是明教的镇教奇功,跟我所学一脉相承,若能习练,必可使我直趋天元境界!”

“三际神魔功?”完颜婷听到这名字,便觉心底泛出一股寒意,蹙眉道,“但你逃出明教,林逸烟哪里还能传你这功夫?”余孤天笑道:“这门奇功失传已久,便连师尊也所知不全。嘿嘿,况且师尊必然恨我入骨,他不来杀我,已算万幸了。我办这乾坤赌局的意图之一,便是激他出来,哪知他却一直隐忍不现。”

他一念及此,忽地心神一震:“我在林逸烟跟前装聋作哑,将他大骗一场,林师姐必会禀告他。林逸烟心毒手辣,素来睚眦立报,却怎地一直不对我动手?”想到林逸烟的阴毒手段,登时额头渗出汗珠,心底又疑又惧,“临安城内风云际会,但林逸烟身为明教教主,怎地一直踪迹不见?嘿嘿,他暗自隐忍,莫非要对我谋定而后动?”

完颜婷见他脸色难看,忙温言道:“那些事不必忙在一时,倒是你那’绕指柔‘缠绵难愈,最是要紧!”余孤天掌上所中的奇毒绕指柔,乃是他的一大痛处,虽经完颜婷以各种解毒之方相试,却仍是驱除不净。听了完颜婷这话,余孤天登时一震,缓缓伸掌,五指屈伸,道:“这毒会越钻越深。唐倩死前曾说,一月之内若不去根,毒气入骨,神仙难救!”他怅怅地昂起一张苍白的脸,叹道,“我死便死了,倒是你,这几日苦寻解毒之策,提心吊胆,最是难受。”

完颜婷却低声道:“那去根的解毒法子,我找到了!”余孤天眼放异彩,道:“当真?”完颜婷叹道:“这几日我用毒门的分针术,验出了你这绕指柔的毒源,似乎便是秘典上载的’锁五龙‘。那是用五种异种毒蛇的毒液调和而成!”她的黛眉却越蹙越紧,声音也渐渐低了,“秘典上说,解这锁五龙只有一个法子,就是…吃蜈蚣!”

“蜈蚣,这是以毒攻毒!”余孤天点点头,苦笑道,“是研成粉末,还是捣碎成酱?嘿嘿,不管怎么着,都必是难以下咽!”完颜婷摇了摇头,缓缓道:“是生吞蜈蚣!”

“生吞…蜈蚣?”余孤天听了这话,猛觉腹内一阵翻腾,险些呕了出来。完颜婷黯然道:“锁五龙的毒性阴柔诡异,只有生吞蜈蚣,以毒攻毒的效力才能发挥到极致,或能驱除蛇毒!”余孤天道:“你说,或能…”完颜婷怅然点头:“这法子极是痛楚,但我也难保证能让你毒伤尽愈!”她顿了顿,又道,“你中毒已有些时日了,若不尽快驱毒,只怕会遗祸无穷!”

余孤天的脸色一片铁青,愣了愣,忽地咧嘴一笑:“那便吃罢!”

完颜婷叹一口气,掀开那黑油油的木球,用银筷夹起了一条毛茸茸的金头蜈蚣,轻声道:“这是我用天香宝囊捉来的赤足蜈蚣,药性最猛!”那蜈蚣长约三寸,足赤腹黄,被银筷夹着,兀自张牙舞爪地扭动。

余孤天看得浑身又冷又麻,几乎便想转身逃出屋去,忽觉腕上一阵奇痒,低下头,便瞅见了手上黑黝黝的伤处。他猛然发狠。一把夺过银筷,张开口,将那蜈蚣硬生生地按进嘴里,再死死咽下去。

摇曳的灯影里,他双眸鼓胀的一张脸甚是骇人。完颜婷心底也是又惊又怕,颤声道:“你不必运气裹毒了,便让它们的毒性自然相克!”喘了口气,声音变得细若游丝,“若无效验,那便需加大药量,直到…伤处毒消。”

余孤天连连点头,紧闭牙关,似怕一张口,那蜈蚣便会自口中再蹿出来。他伸出手臂,但真气略松,那奇痒之感便立时暴增。看来一只蜈蚣难以除去绕指柔的毒性,他便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一只只地把赤足蜈蚣生吞下去,吞到第六只蜈蚣时,忽觉腹内热气腾腾乱窜,忍不住“呵呵”低呼。

完颜婷见他呻吟,芳心也觉阵阵难受,忍不住抓住他的手哭道:“小鱼儿,这法子太难受。咱们不受这苦啦,我…我再想办法。”

“这时退缩,那便前功尽弃!”余孤天脸色通红,却奋力摇头,忽又发狂似的念叨起来:“我是大金太祖太宗的子孙,天命所系!天命所系!这等小小毒物,又能耐我何?”

完颜婷见他若痴若狂,额头上迸出豆大的汗珠,心底怜悯,目光蓦地落在他手上,不由惊叫道,“毒!这绕指柔的毒…消啦!”余孤天一振,将手掌凑到灯焰下细瞧,果见伤痕处的黑色已消退了许多。

当真是一物降一物,缠绵不愈的绕指柔的毒性竟会被这几只狰狞骇人的赤足蜈蚣破去。当下完颜婷忙用银针再将他伤处刺破,让余孤天逆运真气,将残余毒血逼出。明亮的灯焰下,黑色毒血汩汩而出。完颜婷挥指如飞,银针连刺,将他腐肉不住剔去。余孤天全力运功,毒血越冒越多,片刻之后,血水终于化作鲜艳的红色。

“成了!”完颜婷这时才觉手酸臂麻。余孤天一头斜栽在椅上,边喘边笑:“成了?婷姐姐,成了!我死不了啦!”狂喜之下,眼眶竟溢出了泪水。完颜婷也笑道:“是啊,你天命所系,怎能死得?”

她不过随口说笑,余孤天却脸上一红,昂然道:“不错!眼瞅着就是金鲤初会了,偏在这节骨眼上,绕指柔这奇毒尽除,这不是天命是什么?嘿嘿,那卓南雁的龙涎丹之毒,不知除了没有?”完颜婷的芳心“咚”的一跳,脸色登时僵住。

“当日眼看着他退入无极诸天阵,我还顾念兄弟之情,替他担优,替他流泪。可他今日一到,便来跟我作对!”余孤天的身子缩在大椅中一动不动,忽地冷笑道,“不知芮王爷给他喂了几丸药?我倒真想多喂他一丸,让他龙涎丹的毒性早些发作,便在我身前哀嚎翻滚,向我求饶…”

“卓南雁不会向你求饶!”完颜婷冷冷地截断了他的活。看到余孤天有些震惊的眼神,她也觉得自己的话声太过响亮,却依旧扬起黑漆漆的眸子直视着他。

“是吗?”余孤天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有朝一日,我定要让他向我求饶!”完颜婷忽然觉得一阵索然无味,幽幽地叹一口气:“瑞莲舟会快到了,该当咱们大显身手了!明日便是那金鲤初会,你也该早早歇息。”余孤天的目光中涌出些奇怪之色,却终于直起身来,笑道:“是,咱们都好好歇息!”大步走到门口,又挥一挥臂,忍不住狂笑道,“我完颜冠所受的这些苦楚,终于有一天,全都会收回来!”

笑声挟着一股寒风迸出,扰得碧纱宫灯内的光焰突突乱颤。完颜婷听他笑声狂荡,忽觉心底一阵说不出的滋味。不知是累的还是忧心所致,浑身软绵绵地懒得动弹。

屋内又剩下了她一个人。完颜婷便怔怔地望着碧纱宫灯发愣。一片寂静之中,忽听“咯吱”一声,屋门又开,一人大步而入。完颜婷没有抬头,只当余孤天去而复返,轻叹一声:“小鱼儿,我倦得紧了,你也该回去安歇了!”

忽听那人“扑哧”一笑。完颜婷一惊抬头,霎时芳心剧震,颤声道:“南…雁…”

那人在灯芒照耀不到之处背手而立,依稀可见长袍如铁,俊脸带笑,可不正是让她恨之入骨却又缠绵难忘的卓南雁嘛!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三十四节:计赚灵官 惊识龙须

卓南雁眼见大慧已去,本来也想即刻赶回客栈,但略一提气,便觉胸臆间依旧气息不畅。想起大慧曾说自己还须调息几个时辰的话,他便想找个僻静之所运功养气,纵目远眺,月光下,隐约可见数十丈外有一处破旧的庙宇,便疾步走过去。

临安百姓祟神信佛之风极盛,西湖沿岸建的庙观极多,因香火不盛,废弃的也不少。卓南雁走到近前,才看出那是一座道观,院落不大,当中的大殿空荡荡的,灰尘堆积,显然破败已久了。他燃起火褶子,见当中供奉的神像面目儒雅飘逸,只是少了半个臂膀。

那神道牌位上是长长的几行字:太中大夫冲和殿侍宸金门羽客通真达灵元妙先生在京神霄玉清万寿宫管辖提举通真宫林灵素。

“原来是徽宗年间的道士林灵素的牌位!”他知道当年宋徽宗笃信道教,平生最宠信的道士便是这林灵素。相传林灵素能“呼风祷雨”、“召神驱鬼”,曾权倾一时,被徽宗封为“通真达灵元妙先生”、“太中大夫”,但因妖言惑众,挥霍无度,终为群臣和百姓所怨,被罢归乡里。林灵素得势时曾有徒众两万人,想不到他权势一丧,连死后的道观也如此破败不堪。

卓南雁暗叹一声,正要坐下练功。忽听得院外响起一道高亢的长啸,啸声悠长,显然内功颇为不俗。跟着远处又传来一声凄然的呼声:“师尊,请您留步!”竟是唐晚菊的声音。

“原来是小桔子和他的师父唐千手!”卓南雁心中一动。耳听师徒二人似已大步向观内走来,他不愿与唐千手见面,见身后立着一尊乌黝黝的灵官神像,忙缩身藏在神像后。唐千手大步走入院内,却不进殿,只冷冷地道:“孽障,你还有脸来见我?你为了那西夏女子逃出师门也就罢了,却怎地还放走了唐倩?”卓南雁不知唐倩是谁,听得唐千手声色俱厉,暗替唐晚菊担心。唐晚菊低声道:“四姐也是可怜得紧…”

“住口!”唐千手怒喝道,“便因你这妇人之仁,致使我唐门的宝典神物全都遗落江湖,奉命追寻的唐苦三兄弟和唐倩那贱妇都被人害死!”唐晚菊惊道:“怎地,四姐和三哥他们,都惨遭不测了?”

“你…你这孽障!”唐千手颤声道,“限你全力给我追回《万毒秘要》和天香宝囊,不然…终生休得踏入唐门一步!”他弟子无数,但倾力栽培者不过八九人,其中对唐晚菊又最是中意,说出这话实是网开一面了。唐晚菊知道这已是从轻发落了,忙连声称是。

“还有,”唐千手森然道,“今后,不准你再惦记那猪狗一般的女子!”唐晚菊亢声道:“嫣儿一腔真情,怎地是猪狗一般的女子?”他一直低声软语,但这时声音却蓦地高了起来。只听“啪”的一声,他脸上已挨了唐千手重重的一记耳光。唐千手冷冷地道:“不错!契丹人、西夏人、女真人都是猪狗一般的畜生。你跟那样的女人成婚,便跟娶了头牛马猪羊的畜生一般无二!我唐千手有徒如此,在旁人面前,再也抬不起头来。”听到这里,卓南雁忽觉心中刺痛,霎时胸膛发热,只想冲上去跟唐千手理论,忽地转念又想:“这终是唐门内的家务,我又能跟他争出些什么来?”只得强自隐忍。

但听唐晚菊呼呼喘息,却不敢争辩,只是垂首不语。唐千手厉声斥责一番,才悠然叹道:“我弟子众多,深寄厚望者,唯你一人而已…我唐门笑傲蜀中多年,在中原却一直声名不显,此次瑞莲舟会盛况空前,若能在赵官家跟前夺尊,定能大振本门声威。”唐晚菊“嗯”了一声。

唐千手声音转柔:“你此番出蜀游历,与莫愁等人结交,也算不错。但后日的金鲤初会,须得助我全力争胜,遇上方残歌、莫愁等人登台较技,万不可手下留情!”唐晚菊却没吭声。唐千手眼见弟子服服帖帖,又温言抚慰了几句,便即转身出了道观。唐晚菊怅然长叹两声,也快步离去。

他师徒二人走远,卓南雁却心内一沉:“连唐千手这等人都这般想,那金鲤初会,不知该是怎样一番杀戮!”这时,他也懒得起身,便在神像后凝神运功。过不多时,身上气血通畅,真气周流,恍兮惚兮之间,隐然与天地同呼同吸。寂静之中,陡闻观外传来两道轻轻的脚步声。他初时以为唐千手师徒去而复返,随即发觉这脚步声轻微至极,若非自己凝气入定,耳根灵明,决计察觉不到,心内一凛:“听这落足之声,这二人的武功高得出奇,却怎地深宵至此?”急忙收敛生机,大气不敢透出一口。

转瞬间,那二人已进了大殿,黑暗中响起一道闷沉沉的声音:“大师兄,适才那两个小辈是谁?”一道寒凛凛的声音冷笑道:“似乎是狗屁唐门的人物,嘿嘿,眼下的江湖尽是这些跳梁小丑!”卓南雁听这两人口气倨狂,老气横秋,心底更是好奇。

又听那大师兄沉沉叹息:“二弟,给先师上香吧!”跟着殿内火光一闪,似有香烛燃起。那两人竟恭恭敬敬地向着林灵素的神像拜了下去,口唇微动,念念有词。卓南雁凝神倾听,似乎这两人念的乃是道士的祈福祷祝之辞,暗道:“难道这两人当真是宣和年间的道士林灵素的弟子,数十年来一直隐居在此?”二人祷告半晌,那大师兄长叹道:“自靖康之难后,那些腐儒酸丁将这国难之罪全扣在师尊头上,本门人众风流云散,连个存身之地也没了。”那二弟道:“那风先生言道,秦桧要为先师正名,更可让我五兄弟光大祖庭!嘿嘿,只不知他这话做得准吗?”听他们说起“风先生”,又自称“五兄弟”,卓南雁登时心底一动:“是风满楼说动他们出山的,原来他们便是九幽地府五灵官中的金灵官和银灵官!”只听金灵官苦笑道:“秦太师将那等大事都托付给咱兄弟,料来对咱兄弟甚是看重。”

“我正愁咱兄弟的差事只守不攻,功劳不显,这功劳却送上门来了。”银灵官笑道,“今晚这厮不知好歹,冒充龙须来诳你我兄弟,正好擒了,送到秦太师处请功!”

“那等大事?只守不攻?”卓南雁越听越疑,“他们今晚来此等候之人会是谁?此人既有胆魄冒充龙须,定非秦桧奸党,可别叫落人他们手中。”

银灵官又呵呵笑道:“那厮自作聪明,正是送上门来的富贵!”金灵官却叹道:“先师教诲,奉大道,去华饰,修德行!二弟难道忘了?”银灵官忙道:“师兄教训得是!”金灵官又道:“咱们只求借助风满楼和秦桧之力,光大我派祖庭,富贵功名不过是过眼烟云,管他作甚!”银灵官又“嘿”了一声。二人随即便在神像前盘膝坐下,静坐相候。顷刻间殿内寂静无声,竟不闻呼吸之声。卓南雁听他二人内息如此绵长,暗自心惊,当即潜运幻空诀,将身周万物尽数空掉,渐渐地心神清净光明一片,真气悄然流转。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卓南雁已运功七七四加九个周天,一忽闻金灵官吐出一口悠长的气息,缓缓地道:“那人来了!”片刻后,却闻殿外响起一声朗笑:“原来二位灵官早到了一步!”卓南雁听这笑声甚是熟悉,心念一闪:“怎地是允文兄?”银灵官淡淡地笑道:“尊驾有约,怎敢不至?”却听虞允文冷冷地道:“怎么,就只二老到了吗?我早传了坛主之令,命你等将张浚、胡铨一并带来,难道我家坛主之令,太师竟敢不从吗?”

卓南雁听得虞允文言语冷傲,心底暗道:“书剑双绝,果然胆智过人!不知他为了何事,假扮龙须,来诳这二老?”

银灵官忙道:“太师对龙须从来看重得紧…”话未说完,金灵官已冷冷地打断:“太师跟龙须的事情,咱们全不知情!咱们只听风先生调遣。”虞允文傲然一笑,大大咧咧地道:“金大师说哪里话,我龙骧楼这龙蛇变的密令一下,便是太师也得乖乖遵从,何况他风满楼一个小小术士!”

卓南雁心底喝彩:“允文兄浑身是胆,原夹他冒充龙须至此,是要计赚出胡铨、张浚诸位大臣的下落。”想到金灵官早看出了虞允文的身份,不禁又替他暗自忧心。银灵官微微一怔。金灵官却笑道:“阁下要见胡铨、张浚,也好办得紧,只需先跳我们兄弟去面见太师!”陡闻砰然震响,似乎金灵官已然出手。虞允文低斥一声,疾步错开。

霎时间大殿内掌风大作,扰得灯烛忽明忽暗。虞允文不住低声叱问,金灵官只是不语。卓南雁心底忧急,偏偏此时行功正在紧要之时,内劲似畅不畅,暗道:“允文兄,但愿你再撑得一时三刻!”当即闭目凝神,只觉腹内气息缓缓周流。

两人疾拼数招,金灵官忽地一笑:“这个小娃儿爪子好硬,居然能在老夫手下撑过十招!二弟,那个小子,便留给你了。”卓南雁暗自一喜:“怎地还有一人,难道允文兄还带了帮手来?”念头才闪,只听轰然巨响,他身前的神像已被银灵官挥掌移开。这巨大神像高可丈余,却被银灵官顺势一掌推得平移数尺,只这份雄浑掌力便足以睥睨天下。

银灵官望着卓南雁哈哈大笑:“小娃儿,你早早地埋伏在此,以为道爷们不晓得吗?”卓南雁望着那张白惨惨的面孔,暗自叫苦:“原来这两个老道士竟早知道老子在这里!”原来适才激战未起之时,他心急气促,已被二灵官感知。这时银灵官见卓南雁静静端坐,倒是一凛,叫道:“你这厮弄什么玄虚?”虞允文激战金灵官,正自捉襟见肘之际,劈眼瞧见神像后的卓南雁,先是一喜,待见他端坐不动,登知他身上有伤,蓦地大叫一声:“万秀峰,你快让这两个老怪物住手!”万秀峰乃是格天社中名声最盛的铁卫首领,金灵官听得虞允文这声断喝,心底微凛,也不禁向卓南雁瞧去。银灵官正待伸掌抓向卓南雁,忽听虞允文叫喊,瞥见卓南雁一身格天铁卫的打扮,登时一怔住手。虞允文身形疾晃,已横在了卓南雁身前,冷笑道:“你们连万大人都要杀,当真是无法无天!”口中虚张声势,乘着银灵官错愕之际,瞬间连拍数掌,将他逼退两步。

虽然殿内昏暗,金灵官却已一眼看清了卓南雁的形貌,悠然道:“老二,休得听他胡言,一并拿了!”银灵官笑道:“老道是九幽地府中人,无法无天几十年了,小娃儿才知道吗?”袍袖挥起,陡向虞允文脸上拂来。

他出招并不如何快捷,但大袖一挥间,便有股铺天盖地的气势,掌风中更隐隐夹有风雷之声。卓南雁单听掌风之声,便知这银灵官的功力较之铜灵官三人又胜一筹。虞允文勉力接了两招,立见不敌。他的武功长在灵动飘逸,但要回护卓南雁,不敢移步,这般硬撑硬打,数招间便险象环生。好在金灵官自重身份,并不上前夹击,只在一旁冷眼旁观。

卓南雁双目微垂,但身前激战的形势全知道得清晰异常,这时丹田内真气忽强忽弱,暗叹道:“再给我一炷香的工夫便可复原,却只怕允文兄难以支撑!”虞允文尽处下风,却忽往大殿外瞧去,满面焦急。银灵官叫道:“小娃儿瞧什么,想诳道爷回头吗了”虞允文乘他开口,压力稍减之际,扬声大叫:“仆散门主,这两个老怪物要造反,您还不出手?”

银灵官脑筋不灵,虽知虞允文在虚张声势,但刀霸仆散腾名头响亮,还是忍不住回头观瞧。却见殿外夜色沉沉,没个人影。猛听金灵官喝道:“小心!”银灵官听得身侧风声飒然,疾步蹿开,才避开了虞允文那快如追风的两掌。

“这贼小子!”银灵官恼羞成怒,合身扑上,掌力如潮,劈面撞来。虞允文连接三掌,真气受震,一步步地向后退去。

这时卓南雁忽觉一股淳和内气自丹田间腾起,霎时上身的真气一阵畅通,眼见银灵官的掌力刚猛至极地拍到,虞允文已退到自己身前,窘势全显,忙挥掌抵在了虞允文背后。此刻虞允文正瞧见银灵官的掌力泰山压顶般拍下,明知不敌,却也只得奋力迎上,陡觉背后命门穴上传来一道雄浑热力,登时掌力骤增。

砰然一声闷响,虞允文岿然不动,而银灵官却连退了三步,大叫道:“稀奇!稀奇!”金灵宫道:“是他背后那小子弄鬼!”倏地逼近,又一掌疾向虞允文胸前撞来。他身为五灵官之首,果然功力远超同门,雄浑的掌势间杂着轰轰闷响,竟似有几道轻雷随掌滚动。虞允文只得挥掌相对。殿内登时爆出一声劲响,虞允文浑身剧震,双臂格格作响。金灵官却也退出一步,心底惊疑不定:“他背后那人年纪轻轻,怎地功力如此之高?”却不知这时卓南雁更是难受。他真气稍复,便跟这等顶尖高手连碰掌力,奇经八脉都似要爆裂一般,急忙定气运功,调和体内翻滚的气息。

“九幽五灵,却也不过如此!”虞允文觉出卓南雁注人自己体内的真气忽然消逝,知道他和自己一样已是强弩之末,但言语间却仍是一副成竹在胸之状,“二老好大的名头,难道只能凭掌力取胜吗?”

银灵官本待疾扑而上,听得虞允文最后这句嘲讽,倒不好再行上前对掌。微一犹豫,却见虞允文“咦”了一声,眼望殿门笑道:“罗老,您这时才到吗?”银灵官正待转头,忽然醒悟,怒道:“贼小子,又想诳老子回头!”大步跨上,掌势起伏,轻飘飘地便往虞允文腰间扫来。这一回果然不再依仗掌力,掌影错落,恍若万花飞落。

猛听金灵官一声断喝:“二弟小心!”银灵官未及回头,便觉背后微一麻,穴道被封,跟着“呼”的一声,身子倒转,已被人倒提在手。

金灵官见这人身法之快,出手之奇,委实平生罕见,一惊之际,只得顿住身形,凝目瞧去,却见阴沉沉的大殿中已多了一道挺拔冷峻的身影。

这人身子虽瘦,却透出一股铜铸铁打般的刚硬气象。卓南雁登时惊喜交集,叫道:“罗堂主,果然是你!”那人并不回头,纵声大笑:“贼小子,你还好吗?”笑声豪迈,可不正是“狮堂雪冷”罗雪亭嘛!久不现身的罗雪亭终于在这万分紧要之时赶到。

“你便是’狮堂雪冷‘罗雪亭?”金灵官沉声道,“阁下一代宗师,却怎地突施偷袭?”罗雪亭翻起白眼,道:“又不是擂台比武!老夫偏爱偷袭,又怎地了?”金灵官从未见过如此放浪形骸的高手,登时哑口无言。

银灵官身高八尺,给矮小的罗雪亭倒提手中,却无丝毫挣扎之力,只气得哇哇大叫:“暗箭伤人,算什么本事!”虞允文笑道:“什么暗箭伤人,我适才早已跟你打了招呼!”银灵官身子倒垂,只能看到罗雪亭的双足,口中却“呸、呸”连声:“你这小老儿有种便放道爷下来,咱们大战三百回合!”

罗雪亭冷冷道:“你再叫得一声,老子将你的白胡子尽数拔光!”银灵官登时住口不言。金灵官冷森森地瞥了一眼端坐在地的卓南雁,转头对罗雪亭道:“好,请阁下放了我师弟,今日之事,就此作罢!”罗雪亭笑道:“这才干净利落!”他知卓、虞二人有伤,不宜久战,猛一扬手,将银灵官向他抛去。银灵官只觉一股巨力推送,头前脚后地呼呼疾飞,大叫不迭:“师兄,接住!接住!”金灵官踏上一步,单掌轻拨,将银灵官壮硕的身子拨得滴溜溜一转,跟着斜斜一带,将他稳稳放落在地。罗雪亭道:“当真不赖!嘿嘿,可惜你们身怀绝技,却给秦桧那奸贼效命!”

金灵官冷哼一声,携着银灵官之手,转身便走。罗雪亭道:“金老头,令师在世时虽富贵而骄,却也曾力斥蔡京奸党,眼下你们阿附秦桧,岂不大违令师遗训?”金灵官本已走到殿门口,闻言微微一愣,随即长叹一声,怅然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我五兄弟在九幽地府恭候大驾,敬请堂主光临指点!”大袖飘飘,身形几晃,便去得远了。

罗雪亭望着他们的背影,不由叹了口气,转身大步走到卓南雁身边,伸掌按在他颈后大椎穴上,内力缓缓注人。他二人曾在翠鹤山互送内力,真气颇有相通之处,罗雪亭浑厚的真气只在卓南雁体内转了两个周天,卓南雁便觉真气陡畅。他长啸一声,腾身跃起,笑道:“亏得罗老不早不晚,恰好在这紧要当口赶来,不然那九幽地府,又多了两个冤死鬼!”

“老夫今晚刚刚赶回。”罗雪亭扫了一眼虞允文,道,“我家老大说起你老弟要孤身试探九幽灵官,他要亲来助你。老夫却知那金灵官了得,怕我那老哥有失,这才巴巴地跑来!”虞允文忙躬身道:“惭愧,晚辈自以为是,小觑了天下英雄,险些丧了性命!”卓南雁道:“罗老,你的伤全好啦?怎地耽搁到这时才到?那天衣真气当真灵验吗?”眼见罗雪亭无恙,他心中惊喜无比,竟似有一肚子的话要问。

“天衣真气!”罗雪亭却“嘿”了一声,苦笑道,“成也天衣,败也天衣!”卓南雁见他脸色突变,忙问:“此话怎讲?”罗雪亭道:“老夫虽没野心练出完颜亨那样天下第一的绝顶掌力,以之疗伤,倒是绰绰有余!静养月余,便已回复了六七成内力。但老夫随即发觉,这天衣真气实乃世间第一魔功!”

“魔功?”卓南雁闻言心底一沉。罗雪亭已伸指搭在他脉门上,凝听片刻,面色愈发沉重,沉吟道:“自翠鹤山之战后,你便再也未练这天衣真气吗?”卓南雁道:“晚辈那次死里逃生,哪里还敢再碰这武功?”

“《冲凝仙经》,九伪一真;天衣真气,九死一生!”罗雪亭幽幽叹了口气,“这是一门让修炼者永远也无法摆脱的魔功!你虽不再修炼,但你体内的真气有时却仍会依着天衣真气之理自然潜转,更会在你意料不到之际突然爆发!”卓南雁听他言语凝重,心中也是一凛,随即呵呵笑道:“若不是这天衣真气,晚辈早死在叶天候那狗贼手中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管它是不是魔功!”

“难得你这小子什么都满不在乎!”罗雪亭眼光一亮,“老夫功力稍复,不敢久留,便一路赶来。哪知却在途中遇上一人,你倒猜猜是谁?”

卓南雁心念电闪,道:“巫魔萧抱珍?”罗雪亭笑道:“你这贼小子一猜便中,让老夫好没面子!”虞允文叹道:“罗老想必不知,那萧抱珍的得意弟子龙梦婵,早跟我们打过了数次交道!”当即便将龙梦婵先缠卓南雁、后袭太子之事说了。

“想不到巫魔竟也投靠了金主完颜亮,赶来相助这龙蛇变!”罗雪亭脸上忧色更浓,叹道,“老夫是在南归途中遇上他的。我们早就是一对老冤家啦,这一回他要进京相助龙蛇变,老夫要尽快赶回临安相助太子,见面后自是一场好杀!嘿嘿,换作当年,老夫自然不怕这不男不女的萧抱珍,但我功力未能尽复,好在这厮的修罗真气也略显不纯,算来还是半斤八两。”

阜南雁点头道:“不错,巫魔萧抱珍的修罗真气数月前曾被完颜亨破去!”罗雪亭连连苦笑:“那我还得多谢这位龙骧楼主了。即便如此,给这巫魔缠上,也是天底下最恼人之事。从桐柏山直缠到栖霞岭,我二人才知谁也杀不了谁。但却已耗去了多日时光!”他说着将目光扫向卓南雁,笑道,“老夫早听说你老弟受了好大委屈!哈哈,幸好方残歌那些浑小子也奈何你不得。”虞允文笑道:“南雁老弟性情坚韧豁达,自不会将这些小小委屈放在心上。但巫魔亲自南下,却是非同小可!”罗雪亭低喝道:“给这巫魔溜走,实是老夫最大的失策!”

“好在巫魔与刀霸素来不睦,又有余孤天心怀叵测,这三人聚到一处,未必会齐心协力。”虞允文目光闪动,“当务之急,还是要营救那些一直踪迹全无的老臣们!”卓南雁道:“听慕容行死前所说,他们都给人关押在了九幽地府!允文兄适才那一诈,也印证了此言不虚。”跟着将夜探林府的遭遇简略说了。虞允文长眉紧整,道:“太子殿下也一直为此忧急。今日一见,这九幽地府五灵官当真有些棘手!”

罗雪亭沉吟道:“林灵素在大宋徽宗年间名冠天下,殊非幸至!他道家神霄派的五行雷法厉害至极,那五个老怪承其衣钵,单打独斗已是极难对付,若是五老联手施展五雷诛心阵法,那就更让人头疼!”

卓南雁想到林逸烟也对这五雷诛心阵法心存忌惮,难怪罗雪亭也对此大叫头疼。他忽又想起一事,转头问虞允文:“允文兄曾说有一件万分紧要之事要办,便是冒险来此会这两个老怪吗?”

“正是。今日这险也没白冒!我心底那老大疑团,终于得解!”虞允文刚毅的脸上已满蕴悲愤之色,冷冷道,“我适才出言一诈,果然从银灵官口中得知,那秦桧与龙须深有勾结!”他说着沉沉地笑了起来,“嘿嘿,咱们一直在提防龙骧楼潜入我大宋的龙须,却不知,这秦桧便是最大的龙须!”

大宋执掌朝政十几年的宰相竟会是金国奸细,这推断也未免太过骇人听闻了!怪不得虞允文那晚当着太子之面不敢妄言。卓南雁和罗雪亭登时惊得如泥塑木雕一般。殿内没有一丝风,空气霎时变得胶一般的沉凝。

微微一沉,卓南雁才摇头道:“未必!秦桧这老贼虽然罪孽滔天,却决不会是龙须!完颜亨创建龙骧楼时,秦桧早已成了大宋宰执。龙骥楼控制龙须,须得用上奇毒龙涎丹,秦桧远在江南,完颜亨又怎能喂他龙涎丹?”

“要制住秦桧,未必便得用龙涎丹!”虞允文的目光灼灼闪耀,声音却愈发低沉,“其实最早制住秦桧的,不是龙骧楼主完颜亨,而是他的老子完颜宗弼!老弟想必不知,靖康之变时,秦桧曾随着二圣和大批臣僚一起,被掠到金国。自那时起,原本还曾主战抗金的秦桧便开始见风使舵,阿附于金人,竟由俘囚变成了完颜宗弼的座上客。四年之后,秦桧带着他老婆王氏和大批仆役,满载财宝南归,却自称杀死金国监守,夺船逃回。”

“哪里有满载金银婢女夺路而归的?”罗雪亭嘿嘿冷笑,“这老贼定是被金国放归的!此事明眼人早就瞧出,只是皇帝老子不信,便也难以深究。”虞允文道:“着啊!放他南归之人,正是完颜宗弼。这四年之中,完颜宗弼不知施了什么手段,让本就奸鄙猥琐的秦桧变得畏金如虎,终于成了死心塌地给金人效命的细作!”他说着冷笑两声,沉沉地道,“秦桧必是金国的细作,不管他这细作的名称是否叫做龙须!”

卓南雁心如铅坠,惊道:“难道这二十多年来,秦桧一直暗通金国?”

虞允文道:“秦桧初归时,金兵势盛,他还效用不显,其后完颜宗弼与岳少保交兵,胜少负多,秦桧便渐露狰狞面目。设想他身为宰相,力促和议也就罢了,但以’莫须有‘的罪名谋害了岳少保,则必是奉了金人旨意!秦贼的细作面目,已是昭然若揭!”罗雪亭忽地一拍大腿,恍然道:“完颜宗弼父子对付秦桧这老龙须也许不必用龙涎丹,但只需在秦桧逃走之前,命他写下辱骂赵构的书信,留作要挟,秦桧便只有对金国惟命是从!”他越想越觉有理,又问虞允文,“你老弟是何时瞧出来秦桧便是龙须的?”

“我是疑之已久了!但让我断定秦贼是龙须的,乃是因三个缘由!”虞允文沉声道,“第一个,前番辛弃疾曾托罗大先生转来一封书信,备述与南雁老弟在江中相会,自南雁老弟口中得知的龙蛇变详情。他在信中着重说了龙骧楼主完颜亨当日曾对南雁老弟说过的一句话——这计策虽难,但有那最老迈却最管用的龙须在,一切必会办得妥帖顺当!”

卓南雁一震,惊道:“那又怎样?我先前一直以为,这个龙须是那’江南老头子‘…”虞允文的目光锐利如电,低声道:“依照常理,最老迈之人,决不会最管用,除非这人…身份异常!”罗雪亭和卓南雁对望一眼,忍不住齐声道:“有理!”

“前日早朝,”虞允文又道,“秦贼的侄女婿汪召锡忽然上表,弹劾张浚、胡铨、李光、李全忠、吴玠、吴璘等人’谋大逆‘!万岁自然不信,太子也在廷上据理力争。但汪召锡却拿出了杀手锏,前宰相赵鼎之子赵汾早被格天社密捕入狱,拷打得体无完肤,终于被迫’招认‘了这谋反的罪状。”

“张浚、胡铨、李光…”卓南雁惊道,“这些老臣早早地被秦桧召入京师,原来…原来便是为了这’谋大逆‘的谋反大案!”

“秦桧在这当口动手拿人,登时让我想到了龙骧楼的龙蛇变。这些老臣一人京师,便被林一飞接走,下落不明。而汪召锡、格天社、林一飞,恰恰全受秦桧之命行事!”虞允文沉沉叹了口气,“这便是我疑心秦贼的第二个缘由!”罗雪亭又点了点头,冷笑道:’昭然若揭,昭然若揭!“

“第三个缘由、”虞允文在殿内缓步盘桓,“龙蛇变号称双管齐下,其中一路便是将张浚胡铨等大宋能臣一网打尽。先前咱们一直以为,龙骧楼必会派出无数的龙须杀手出马,分头袭杀。可是这法子太笨拙太冒险,但若赵汾这‘谋大逆’的大案一定,牵扯到的张浚、胡铨等老臣便会被堂而皇之地斩尽诛绝!”卓南雁身子一震。他终于发觉虞允文的推断虽然过于惊人,但却与眼下形势万分吻合。

虞允文叹道:“但我仍是不敢轻言秦桧便是大金的龙须首领。好在前段时日,罗大先生探听出这九幽地府的五灵宫也出山为秦贼效力,我筹划良久,终于探出这座神霄阁实乃供奉五灵官的先师林灵素的唯一道观…”

“不错!靖康之变后,提起这些祸国奸道来,自是天怒人怨,林灵素推崇的神霄派道法也消沉许多,这家道观可算硕果仅存了!”罗雪亭说着,忽一扬眉,“你老弟便时时来此探查,终于约到了金灵官?”

“这便是我一直要做的紧要大事!”虞允文点了点头,呵呵苦笑道,“其实我全不知晓张浚、胡铨诸位大人是否就困在九幽地府,我只是揣度五灵官才成秦贼心腹,对秦贼的诸般勾当未免似懂非懂。今晚贸然一诈,果自银灵官口中得知秦贼跟龙须相互勾连,互为所用!原来,那最老迈却最管用的龙须,果然便是秦桧!”卓南雁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怪不得余孤天敢在大宋京师肆无忌惮地办出个乾坤赌局,公然挑动江南武林相互仇视,原来有秦桧这最老迈最管用的龙须给他暗中撑腰。”

“秦贼愈老,则杀心愈重,贪心愈重!”虞允文在殿内一步步地踱着,低声道,“他为了保住这宰相之权永落秦家,必然也要剪除异己。据说赵汾一案,牵扯谋反的重臣竟有五十三人之多,这些人或文或武,平素也决少联络结党,却都有一处相通,那就是,他们全非秦桧一党!”

罗雪亭道:“这些能臣干将一去,秦家在朝野再无对手。秦桧死后,大宋宰相自然会落到秦熺或是林一飞的头上!嘿嘿,便没有这龙蛇变,单单为了让秦家保住宰相之位,秦桧这老贼也会下手,这才叫一拍即合。完颜亨选的这老龙须,真是世间独一无二之选!”

“最让人惊心的,便是龙蛇变对太子的那一路却迟迟不发!”虞允文霍地顿住步子,凝眉道,“越是如此,越让人优虑、焦急。”

卓南雁忽道:“允文兄,为何不让太子将秦桧诸般不轨之事上奏给皇上,让他将这老贼治罪?”虞允文摇头苦笑:“这便是秦桧老贼的高明之处!直到今日,咱们也没有抓到他的一丝真凭实据!而秦贼一直主张屈膝降金,让秦桧作宰相,乃是赵官家向金国主和示好的标志。万岁不敢得罪金人,决不会将这老贼治罪!还有,太子并非万岁的亲子,贸然弹劾权臣,反会引起万岁的猜忌!”他说着长叹一声:“这老贼经营多年,党羽遍布朝野,甚至万岁的内廷都有他的耳目,又有格天社、风满楼等人为其羽翼。咱们轻举妄动,只会陷太子于危局!”

“秦桧动不得,身为金国特使的余孤天也无法动,”卓南雁只觉一阵难言的压抑和寒意,沉吟道,“咱们便只能束手待毙吗?”

“那也未必!”虞允文的目光愈发犀利,忽地望向罗雪亭,低笑道,“越是这紧要关头,越要谋定后动。罗老看看,咱们何时去九幽地府救人?”

罗雪亭脸上却是沉着冷静,低声道:“救人之事,不可过急。若是突进失手,只会让秦贼更加小心,将众臣移走,那可就因小失大了。秦桧和龙骧楼穿上了一条裤子!嘿嘿,他们要跟咱们玩一场好戏,咱们便跟他们奉陪到底!明日便是瑞莲舟会的金鲤初会,赵祥鹤、风满楼必会亲临坐镇。那时老夫正可乘机去九幽地府探个虚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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