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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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立如山岳,一动起来就快如飞隼惊鹘——他陡然拔地而起,一剑刺出。

这一剑不是刺向夏星寒,而是五步之外的正在奋力冲杀的唤晴,只有唤晴才是这几个人中最弱的一环!

唤晴的刀法长于奇幻变化,于战阵中往来冲杀却非所长,这时正给几个缇骑高手绊住了脱身不得。金秋影的剑已经无声无息的刺到,这一剑无异于偷袭,但“六不铁卫”向来攻敌不择手段。

夏星寒大喝一声,随之急掠而来,但终究是慢了!

夏星寒千算万算也没有料到金秋影会对唤晴一个弱女子全力一击,他大喊,声音声嘶力竭,金秋影说得没错,内气的收发自若静动转换之上自己还是输了金秋影一招。但这一招输了,输的就是自己一辈子的悔呀!

唤晴愕然回头,金秋影的一剑竟然不闻一丝金戈破风之声,她回过头来,这一剑已经到了胸前一尺之内。唤晴的心一苦,旁人眼中雷神御电般的一剑在她眼里反而变得无比缓慢,她的目光向曾淳寻去,她不知道自己中剑之前能不能再望一眼他。

剑落,惨呼,血飞溅到一丈开外,金秋影这一剑劲力之猛可想而知!

但这势在必中的一剑刺到的却不是唤晴,危急之时不知为什么一个缇骑飞上来挡在了唤晴身前。金秋影一剑之下,那缇骑立时毙命!

在这兔起鹘落之间,夏星寒已经横刀挡在唤晴身前。

解元山的“摘星”已到,乙凝霍然挺身迎了上去,巨掌疾抓子母镢,他的鬼手上套着天蚕丝的手套,向来不畏刀剑。掌快镢慢,终于触到一起。两个人都一震,乙凝的巨掌竟随之冲破了子母镢上发出了一十三层劲力,撞向解元山的内门。乙凝这掌力随手而发,竟然举手之间破了解元山汇聚全身劲气的一势摘星绝招,二人一招之间高下立判!桂寒山双戟狂舞,上前夹击,但这时一群青蚨帮鬼卒也已涌到了。

金秋影心中一寒,这缇骑是给人以“大摔碑手”一类的重手法抛过来的,是谁在这电光石火之间抛人过来挡住自己的一剑?这人功力之高,当真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刹那间他的脑子里闪过了几个人影,但也迅速的排除了几个人:真人府内的国师陶真人决不会屈尊来此拼杀,青蚨帮主“经天纬地”郑凌风和皇上亲封的“武林宗主”陆九霄更不会与自已为敌,锦衣卫传来的消息说刀神何竞我正给郑凌风牵制住,无暇赶来,那么剩下的就是雁落峰上连云洞内闭关十载的苦头陀或是少林寺辈份最高的湛然上人……

“是苦大师到了么?”金秋影问了一声,他想起湛然上人的师侄就是独创‘枯月禅’佛门剑法的行空大师,那么湛然的年岁至少已近九十了,决不会发出如此刚烈的劲法。

“金老弟,你挖空心思的想抓我,怎地却连老哥我的名字都叫错了?”一条冷竣的人影忽然斜斜插了进来——本来缇骑和青蚨帮众已经将这山道茬得密麻麻的了,但这人还是一步跨了进来。金秋影看得清楚,这人确实只跨出了一步——正是武林中最难练的“平步青云”身法。

来人是——“刀圣”沈炼石。

金秋影的心中大震,自己马不停蹄的追寻就是想在沈炼石回复功力之前抓到他,照理在一月之内他依然是个毫无内力的凡夫,但、但、但怎么沈炼石一日一夜之间竟然回复了功力!

沈炼石却无暇理他,身子疾飞,掠向曾淳。

金秋影不想也不敢去拦沈炼石,但这时却不得不去拦!

但他身形刚一动,却听一声低喝:“金兄,你我这一战要拖到何时?”一线刀气随声而至,正是怒意勃发的夏星寒出招了,金秋影的身子陡然定住,好凛冽的刀气!一刀既发,四周的嘶喊呼号便全给这澎湃的一刀淹没了,金秋影的眼前只有刀光,他赞了一声好,只得长剑斜飞,点向那抹刀光。

沈炼石如飞将军从天而降,已落在曾淳身前,双掌一扬,四五名鬼卒给他震得斜飞上天。

便在此时,一道劲气悄无声息的涌向他的腰间,乙凝的鬼爪已到!虽然仍是偷袭,但这一次却是乙凝毕生功力之所聚!沈炼石几乎没有凝气聚力,就一掌迎了上去。

二人掌力相接,乙凝忽然感到一阵窒息,要待换气发力,但沈炼石的掌力洪水一样冲了过来。

金秋影大惊,沈炼石才发了半招,乙凝已经窘态毕现。好在四五名缇骑这时冲上来缠住了夏星寒,他则顺势回身,全力向沈炼石冲了过去。闪电一剑,刺向沈炼石的后脑,正是攻敌之所必救!

常机子的裂地网本来已经缠住了袁青山的如意钩,二人各自回夺,成了比拼内力之势。但这时沈炼石现身,半招之下乙凝就险象环生,他迫不得已撒了独门宝贝裂地网,也飞身掠来。常机子的轻功是天下一绝,比之金秋影后发先至,双掌按向沈炼石的背心。

沈炼石猛然回身,双手抖出一招“云散月明”,这一招本是刀招,但他化掌挥出,却更见灵动,左掌上如潮的劲力逼退了疾掠而来的常机子,右手屈指疾弹,借用“反弹琵琶”的刀势,将金秋影一招七式的剑招全都封住。

乙凝只觉压力一缓,才想换气,沈炼石大喝一声,回身过来又拍一掌!

乙凝实在想不到沈炼石几乎不用凝力聚意就能全力发掌,而在两大高手的力援之下自己竟然来不及换上一口长气。他的脸被自身迅速提起的劲气激得一团火红,双掌一扬,只得迎了上去。

四掌骤然一交,竟有劲风乍作,吹得石崩木摇,一旁曾淳坐下的那匹马更是惊嘶不已。

沈炼石的掌和乙凝一触即收,却头也不回的反臂一抓,已将曾淳抓在手中,同时一脚踢开了金秋影电一般刺来的第二剑,跟着疾跃而起,犹如一只冲宵大鹤似的带着曾淳高高跃起,百忙之中还赞了一声:“好剑法!”这几下攻如飞鸿戏水,避如风行雨散,一旁的金秋影瞧着,忽然在脑中闪过“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这八个字来。

常机子以硬碰硬接了沈炼石一掌,内气受震,几乎吐血,这时才又冲上来。却见乙凝昂然挺立,双目尽赤,常机子的心一冷,低声叫道:“二哥,怎样了?”乙凝不答,眼睛红得骇人,沉了片刻,猛见三道血浪分从他的喉头、胸前膻中、肋下期门三处要害喷洒出来。

金秋影心胆俱裂,叫了一声:“观澜刀法!”常机子才看清,乙凝身上的全是刀伤,却是对掌之时被沈炼石化掌为刀所伤。这是何等惊神泣鬼的刀法!

乙凝忽然自腹中发出长长的一声嘶号,然后缓缓仰天倒下。

全力拼杀的青蚨帮众和缇骑听得乙凝的惨呼全愕然停手,看到的是山一样摊倒下去的一个雄伟无匹的身躯。那身子带着一片巨大的阴影砸在山道上,溅起一团飞尘。

伴着乙凝的身躯一同坍塌的是缇骑和鬼卒的胆气,巨灵鬼王在江湖上何等威名,但竟然挡不得沈炼石两招!这些人向来在江湖和朝野间横行无忌,过惯了我为刀殂,人为鱼肉的日子,忽然间遇上如此骇人的强悍,不禁面现惊色,人人自危。

一时之间,山道上全静了下来。

提刀而立的唤晴不禁有些目眩神驰了,不为别的,就为这落针可闻的一静,她忽然发现了人世间最强的一种力量——正气!击溃缇骑与鬼卒的不仅是义父神鬼莫测的武功,还因为这股天地间不可移不可欺沛然无匹的正气。一瞬间她明白了大帅曾铣常挂在嘴边的两句话“浩然之气,至大至刚”,明白了什么叫“王公失其贵……贲育失其勇”,这一股积蕴愈久锋芒愈盛的凛凛正气呀!

沈炼石和曾淳稳稳凝立在了地上,他们的目光跃过横卧地上的乙凝那胖大的身躯,直落在常机子和金秋影身上。沈炼石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腿,那腿上竟有鲜血汩汩渗出,他笑了笑,向金秋影道:“果然好剑法呀,只是少了些什么!”适才他以快打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杀了乙凝,更救下曾淳,但对金秋影稍有疏忽,腿上却已被悲秋剑法所伤。

金秋影目光一冷,猱身直进,仍待仗着人多势众劫下公子。便在此时,却觉两股劲风分从左右袭来,金秋影剑势一领,一招“暗香浮动”护住两翼,却觉剑上所受劲力一个沉厚,一个剽急,一抬眼间,才见左首立着一个怀抱大枪的虬髯汉子,右边却立着一个身材粗硕的中年女子,手中拈着一对柳叶刀。金秋影冷笑道:“嘿嘿,川北莫老妹子、武当烈焰枪邓烈虹,好、好,聚合堂请得的能人当真不少!”

原来适才任笑云、梅道人为沈炼石疗伤,刚刚功成圆满之时,却有两匹快马驰到。任笑云倒是干着了不少急,但到的这两人却是梅道人约的帮手——依梅道人之嘱赶到此地回合的邓烈虹和莫老妹子。这邓烈虹原是梅道人的师弟,师出武当,以一路六合枪驰名天下,只因他性如烈火,便在江湖上得了“烈焰枪”这么一个诨号。那莫老妹子是川北暗器名家,与陆九霄却有杀夫之仇。四人待沈炼石回复功力之后,立时赶来。

这时那聚合三岳与唤晴、夏星寒已经各持兵刃围在了沈炼石与曾淳二人身侧。

任笑云与梅道人正在山道边上悄立着,瞧着适才的龙争虎斗,任笑云不禁有些呆了。他身边的梅道人捅了他一下,问:“喂,傻小子,你发呆作什么?”任笑云喃喃道:“我在想,若是我抓住一个缇骑扔过去救下唤晴该有多好,然后是我一下子飞过去,当着唤晴的面几下子宰了那个什么狗屁鬼王……”

“咱们走!”沈炼石招呼了一声,引着夏星寒、聚合三岳等人护着曾淳便走。“且慢——”金秋影叫了一声。沈炼石霍然回头:“你还要再战?”金秋影见了那刀锋般犀利的目光,心内一寒,更见十余名缇骑竟然心有余悸的给沈炼石让开一条路来,便知今晚这一战自己人的胆气已失,胜算全无,只得挥手道了句:“沈先生好走,咱们必有见面之时!”

沈炼石还未答,夏星寒却冷冷道:“但愿那一天越早越好!”一行人就在无数缇骑鬼卒的目送之下,催马离去。

走在山道上的沈炼石却忍不住仰天长啸,一道啸声如老鹤清唳般在素月下响起,在他心内羁绊两月的郁闷这时才稍得一解。

五、天涯别离各自愁(1)

依照先前所约,众人退向西山之北的妙峰山。妙峰山素以“古刹、奇松、怪石、深洞”闻名,其时正值仲夏,但奇山深秀,风绕青枫,岩拥叠翠,一时真叫人忘了适才的生死搏杀。妙峰山自辽代即有栖隐寺、大云寺等名刹,山中庙宇众多,一行人趁夜便入了一处古庙。任笑云望见那寺的名字叫什么“灵应寺”,只是匾额斑驳,庙门破败,显是萧条已久了。

公子曾淳已经昏了过去,梅道人看了一番,说是心力交瘁,暂时歇歇便无妨了。众人在大殿中坐了,袁青山领着桂寒山和解元山才正式向沈炼石行礼问安。

沈炼石道:“罢了罢了,西崖贤弟可好?”有明一朝,人无贵贱,咸有别号,西崖正是何竞我的别号。袁青山道:“家师正为曾大帅百日祭礼一事奔走,本要亲来,但却传青蚨帮大帮主郑凌风正在调遣人手,蠢蠢欲动,要对聚合堂下手!”沈炼石嘿了一声:“郑凌风和陆九霄果然联起了手,哼,咱们可给人家逼到了悬崖边上啦。”袁青山拱手道:“这半年来不闻世伯音讯,家师总是忧心忡忡,这一次咱们北上,不但得见公子安然无恙,更见世伯重出江湖!嘿嘿,刀圣刀神联手,咱们还有什么可怕的?”

屋内众人闻言,脸上均是一片跃然神色,只沈炼石的眉头微皱,喃喃道:“那也未必,我与陆九霄共事多年,明的暗的也伸量过多次,我却从来没有胜他一次……”众人一惊,唤晴忍不住道:“爹,难道你次次都输?”沈炼石摇头:“每一次我都没有胜,可他也是没有赢!但我总觉得陆九霄这人心机好深,次次都是未尽全力,”说着呵呵一笑,豪气万千地道:“不过当真一拚,我的观澜九势也未必怕了他的青云戟……”

梅道人从怀中摸出个臭虫丢入口中,嚼得咯吱吱作响,道:“沈老怪不要胡吹大气啦,你真气耗损之后又冒险治好,正该寻一个水清林密的佳处隐居疗伤才是!但眼下,嘿嘿……”他的目光又落在公子曾淳身上,却见曾淳的面色铁青,呼吸也越来越是急促。梅道人神色一紧,“乖孩儿,你这伤还确是不能掉以轻心!”

众人闻言旋即围了上去,梅道人却道:“嘿嘿,这里人多气秽,大家还是各自散到偏殿安歇,这里自有我老人家照顾他!”当下便命夏星寒安排众人到别的几间偏殿安息了。

任笑云见众人忙忙碌碌,自己也帮不上手,只得转身向外走去,一扭头间,却见唤晴痴痴凝望着曾淳,眼中情深款款,两串珠泪自那张白玉一般的脸如雨滑落,任笑云的心不知怎地就一痛。

这寺庙虽破败,但还是有几间漏风漏雨的厢房,任笑云进得自己的那间房内,就摊倒在一堆破茅草上了。他觉着自己的体内空荡荡的,象是魂魄中有什么最要紧的给人一股脑抓去了。两日前他助沈炼石越狱,在鬼王的爪下死里逃生之后,虽然肢体象给拆散了似的,心内也是喜多于忧,这时虽然体内真气充盈,心内却觉出一种刻骨铭心的隐痛铺天盖地的向他袭来。要待睡去,但翻来覆去却总是合不上眼。耳听得外面人出人进的乱糟糟的,他挨了大半个时辰,还是披衣而出。

出得屋来,只见外面那一抹冷月淡了,那天已经隐隐透出些许亮光来,任笑云回思这一夜,当真如同做了个大梦一般,不禁裂开嘴,傻傻地一笑,心中暗想:“任笑云呀任笑云,是梦终究是要醒的,好歹是醒了。人家不过是求自己一求,救出了她的心上人,自己还留在她身边碍什么眼,男子汉大丈夫终究不能老是在一个娘们家身边看人家颜色!走,有道是天高任鸟飞,老子还是走!”却又忍不住想,自己走前跟唤晴道别,唤晴会怎样?嗯,她必是虽知自己已经无用,但还是忍不住想起自己的诸般好处来,就对自己殷勤劝阻,但自己去意已决,对着哭成泪人的唤晴摆足了大丈夫的架子不为所动,忽然又想:“任笑云,人家要是跟你哭,你会不会留下来?” 想到这不禁一笑,“你奶奶的,那小娘皮干嘛要跟我哭?”这时候去意已定,就抖了抖身子,倒觉得一身轻松。

“笑云——”身后忽然传来低低的一声唤。任笑云的心一颤,知道是唤晴,急忙转过身脸来。他知道自己的脸上准是洋溢出了一脸的笑来,心里又忍不住暗骂自己没出息。

唤晴象是看出了什么,问:“你要做什么?”任笑云努力装得轻松一些,道:“公子已经得救,你义父的功力也回复。我留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了!我……该走了!”他看出她的眼中流出几缕哀怨来,心里也有些难受。

唤晴问:“那你要去哪里?”任笑云说:“这个……嘿嘿,我任大侠四海为家,这个、到处行侠仗义,一时也说不好去哪里!”唤晴低下头来,幽幽说:“我说过咱们一起啸傲江湖的,难道你忘了不成?”

任笑云的脑袋一热,结结巴巴的说:“你、你那时不过是说着、说着玩玩的,只怕你……你也不会当真!”心里却在喊:“咱们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说的话可不能反悔!”

唤晴再抬起头来,眼眶已经有些湿润,说:“我虽然是一个女流,说过的话却决不会反悔。”她说话的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任笑云见了她委曲的泪水,心内忽然一冷:“唤晴这么对我,未必真是对我有情。其实她一颗心还是栓在曾淳身上,她……她为了曾淳竟是不惜舍得自己这一个人!”想到这里,忍不住苦笑了一下,暗道:“任笑云呀任笑云,人家对曾淳这么情深意重,你可不要痴心妄想了!”

唤晴不知他心内想什么,却道:“他的伤还没好,梅道长说,他是劳倦伤脾,忧虑损心,内伤初愈,还要安心静养。他这时又睡了。嗯,他见到我时,只是干巴巴的瞧着我,却不对我说些什么,”说着幽幽一叹,“哎,我陪他在东灵山介然寺待了这么久,他又何曾跟我说过什么了?也许在他眼中,我……我一直不过是他府上的一个少不更事的小丫鬟,他心中总是藏着万般心事,却总是不跟我说。我为了他这些日子来颠沛流离,受尽了苦,他、他绝顶聪明,又怎能不知,可是每次见到了我却总是不多说什么,甚至连一句问候的话都不多说……”她越说越是委屈,蓦地眼眶一红,珠泪点点,止不住断线珍珠般的落了下来。

任笑云心内一酸,也不知是吃醋还是心疼,但见美人落泪,却动了他心中的怜惜之心,一把抓住唤晴的香肩,大咧咧的道:“好妹子,你也不必难过,那公子曾淳想必和许多读书人一般,尽爱摆些臭架子。我这好妹子这么千娇百媚的,难道还用低头求他不成?”

唤晴的肩给他扶住,不觉脸上一红,轻轻转开了身子,忽然又抬起头来,泪痕点点的望着他,问:“笑云,你初见我时就说我是、是什么大美人……我当真如你说的千娇百媚么?”任笑云的眼睛又瞪了起来:“我跟你说,象你这么美的人那可是我任笑云这一辈子连想都没有想到的。在你之前,我见过的最美的人就是莺莺楼的玉婵儿了,但见过你之后,才觉得那个什么玉婵儿连你的一成都及不上!”唤晴听得他将自己和一个勾栏的花姐相提并论,虽觉有些不妥,但知道他是诚心诚意的夸赞自己,不禁破涕一笑。

任笑云兀自滔滔不绝:“所以说,见了你之后,才知道老天爷本事之大,原来一个人身上竟能有这么多的美和妙。若不是见到你,当真是连想都想不到。”唤晴昂着头听着,脸上珠泪已干,慢慢的不禁红晕渐升,幽幽道:“原来……原来,我当真是长得不错的,可是为什么我身边的人从来也不说一句。”

任笑云摇头道:“你身边的人么,你那师兄实在是闷罐葫芦一个,终日里板着一张脸,倒好似天下人全欠他八百两银子似的。这等正经话料他也决计说不出口的。你那老爹是个怪老头,只怕更不会说这等话了?”唤晴秀眉微蹙:“爹爹么,他一心想的都是国家大事,结交的也都是何堂主、曾大帅这样的铁血汉子。这些小女儿的事他自然提也不提。只是有一两次义父喝醉了酒,歪着头瞧着我,不住口的说,象、真是象极了你娘……”

任笑云奇道:“沈先生见过你娘,你娘是谁?”唤晴沉吟道:“那时我也是极想知道。但每一次问他我娘是谁,义父总是黯然神伤,说,你娘命苦……早死了。我又问我爹爹是谁,义父多半便会大发脾气,然后便会借酒浇愁。我怕他伤心,便不再问了。”忽然抬起头来,“不管怎样,我是义父从小拉扯大的,在我心里,他永远是我爹爹。我自会孝敬他一辈子的。”

任笑云点点头,忽然想起一事,小心翼翼的问:“唤晴,你那淳哥呢,他跟你在一起时都说些什么?”唤晴一愣,暗道:“不错,淳哥和我在一起时从来没有说过半句温柔体贴的话。他雅读诗书,心思也缜密得紧,怎么……”想到这里,心内忽然一痛,像是给一把锥子扎了一下,暗道:“不错,淳哥心思细密,该说的就说,不该说的话原不会……原不会多说一句!我、我却是一直自做多情了?”越是这么想,心头的那把锥子就扎得越深,慢慢的慢慢的扎下来,扎得自己满身满心的痛。

任笑云见她发楞,不禁问:“喂,这时跟我说话,心里是不是又在想你的曾公子或是大师哥呢?”唤晴的心一紧:“这当口万分紧急,我还在此儿女情长什么,淳哥,你虽是对我冷漠万分,但小妹为了你还是什么都舍得!”

她蓦地仰起头来,贝齿微咬,说:“笑云,我求你一件事,你能不能答应我?”她的眼光比黎明前的暗夜还沉,任笑云给她凄怨无比的眼神吓了一跳,咧了咧嘴,说:“你求我的事,只怕又是很难!”

“不错 这时还是需要你冒一些险!”唤晴犹豫了一阵,终于说了出来。任笑云将眼睛瞪了一瞪:“我还能冒什么险?要说挥刀舞枪的,我可是比不得你们!”

唤晴的嘴微微一抿,暗夜之中她的风姿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素雅和凄婉,接着说:“曾淳病重,追兵却决不会放过咱们,这一次来的只怕就是陆九霄、郑凌风了。义父说,严嵩和陆九霄一手遮天,朝中能与他抗衡的只有真人府的陶真君!陶真君和义父曾有数面之缘,而大帅又有一件重要物事放在陶真君那里,他想冒险到香山真人府走上一趟,取回那物事。”

任笑云奇道:“是什么物事,这般紧要?”唤晴摇头:“义父不肯说!义父此去真人府,更想求得陶真君出面,在皇上面前为大帅洗脱冤屈。”任笑云皱眉道:“那这与我何干?”唤晴道:“严嵩与陆九霄必欲得公子而甘心,但他此时重伤未愈,梅道人说他实在经不得厮杀了。可是他性情倔强,说是去鸣凤山祭奠大帅,那是雷打不动说什么也会去的。所以,义父说,还是让我来求你……求你冒充公子曾淳!”任笑云的眉头皱得更紧:“求我冒充曾淳,我们长得很像么?”

唤晴说:“你记得当初在你家里时我曾说你象一个人么?你的身形、五官确实和他有几分相像。江湖上见过他的人并不多。你着了他的衣服,和义父一路,直奔香山真人府,对外便说,去求陶真人出面援手。”

任笑云终于明白了,他咧着嘴说:“你、你是让我引开追兵?” 她的牙咬得更紧:“笑云,唤晴所求确实很难,但唤晴决不会让你白冒这个险。若是你答应了我,唤晴……唤晴宁愿以身相许!”她这最后一句话说得声音极低,却更是毅然决然。

任笑云一愣,脑子里立时七荤八素乱作一团,喃喃道:“这么说,呵呵,这个忙……虽然难一些,我老人家却还能勉强帮上一帮。”

便在此时,却听有人沉声喝道:“不成,师妹,你万不可一时糊涂!”说话的却是夏星寒,他说着已经快步跨了过来。

任笑云一愣,唤晴的神色却平静之极,带着一股冷雪寒梅般的淡漠。她说:“师兄,这事你莫要管!”

夏星寒愤然道:“师妹,我知道你和曾淳赌气,可是也犯不着将终身交付给一个牢子。”他的脸色煞是难看。任笑云只觉他的呼吸极是急促,那一呼一吸之间似乎要将天地间的一切全都吞吐进去。任笑云心想:“要是唤晴不在这里,这小子准会将我一下子捏死!”

唤晴低声说:“师兄,你莫以我为念。万事需讲缘法,人家心里根本没有你这个人,你便再费上百倍精力也是无济于事!”她这话一语双关,既说自己,更说夏星寒。夏星寒的声音更加低沉,倒像是怕给寺内的旁人听到,但沉沉的嗓音更给人一种声色俱厉之感:“那这小子油腔滑调,你岂能信任?你、你……我说什么也不会让你嫁给这个牢子!” 这不声不响的木头人发起怒来更加骇人,说出的话也就不管不顾。

任笑云只觉脸上心内俱是一热,一股悲怨之气猛然自腹内升腾起来,他将下巴一昂,淡淡地说:“唤晴姑娘,我任笑云可决不是放高利贷的,在下没什么能耐,也没什么功夫,既然小姐求到我头上,我拼了命去做便是,你、你也不必以身相许,但盼望你能和公子曾淳白头到老。”说着转过身来,也不看二人的脸色,大踏步向屋里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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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天涯别离各自愁(2)

任笑云的这个决定在几个时辰之后就让他后悔万分。

天明之后,众人就兵分两路。唤晴、夏星寒众人护着公子曾淳向西而行,径往大同东北的鸣凤山,另一路却只有沈炼石、任笑云和解元山三人转向东行,去往香山脚下的真人府。

众人挥手上路,任笑云别了唤晴,心里登时若有所失,路越走越长,唤晴的影子却在他心中越来越清晰。那一颦一笑似乎还就在眼前,那抹如兰似麝的幽香也在鼻端乍隐还现,任笑云觉得自己的心不知给什么东西拴住了,正慢慢的离开自己,向鸣凤山飞去了。他有些丧气地想,要是自己和唤晴在一起就好了,现在却随着沈炼石这个糟老头子,还有个胖财主一般的解元山。他扭过头,身边解元山也转过脸来冲着他笑,那张胖脸吓了任笑云一跳,急忙也匆匆还对方一个笑脸。

“你小子在想谁呢?”一直无语的沈炼石这时忽然开口了。任笑云说:“我在想大将军呐!”沈炼石双眉一轩,问:“哪个大将军?”任笑云说:“大将军是只鸡,我养的鸡,在京城百战百胜独一无二的大将军。”沈炼石嗤的一笑:“胡说,老子猜你定然是想唤晴那丫头呢!”

任笑云双目一亮:“沈先生,在下心中一直在想,为何不让唤晴也随咱们一起去真人府,那岂不更好?”沈炼石摇头道:“那可不成,他们那些人其实所做之事要比咱们的事重要万分,也凶险万分,留一个心思机灵的唤晴在那里,也就多了几分把握。”解元山脸上总是笑呵呵的,道:“任兄弟,男子汉大丈夫可要拿得起放得下呀。这般对一个女子朝思暮想的,可是有些没出息了!”

沈炼石却悠悠一叹:“对一个女子朝思暮想,也未必便是没出息,我老人家至今也时时想着一个女子。”

任笑云听得有趣:“解三哥听见没,沈老英雄武功盖世,却也对女子朝思暮想的。沈老头,那女子是哪个?不会是唤晴……是不是莫老妹子?”想起莫老妹子肥硕的身躯和满脸的肥肉,就忍不住笑出声来。解元山也嗤的一笑:“胡说八道,莫老妹子岁数比我还大上七八岁,又生得一身横肉,沈先生想她做什么?”

沈炼石神色一阵萧索,叹道:“那女子……早已经亡故了。嘿,多情自古空余恨,人生在世,还是寡情薄义一些的好!”任笑云见他昨夜在青田埔上叱咤风云,这时提起一个女子,却忧郁如落拓书生,不禁心下生奇。但任是他百般追问,沈炼石却不说话了。

解元山见笑云问个没完,怕沈炼石着恼,忙岔开话题:“沈先生,听说陶真人在皇上跟前是个大红人,不知他一个老道,怎么得了皇上的青睐?”

沈炼石道:“咱们大明朝的皇上就是爱和和尚老道搅在一起,到了咱们这一朝天子更是对道士信奉得无以复加。而这位陶真人善于察言观色,曲意迎奉,皇上对他的宠幸之盛,便是大明开朝以来所有道士的加在一起也无法望其项背。据说,这道士当初随皇上的车驾去拜谒皇上他老爹的陵寝,行到河南时,忽然遇上了一股旋风在车驾前盘旋而去。嘉靖皇上向来疑神疑鬼,就问陶仲文这风主何征兆?陶仲文掐指一算,便说此风主火,乃不祥之兆。当天夜里,果然行宫起了大火,烧死了许多宫人。从那时起,皇上便对陶仲文深信不疑了!”

任笑云越听越奇,连说:“神了,真是神了,这陶真人想来也是有些道行!”沈炼石冷笑道:“天干物燥,自然易于起火。陶仲文所云,不过是依照常理揣度。还有,实在着不了火,他陶仲文使人放一把火不就成了?”

任笑云听这话也颇有理,想起朝廷里的钩心斗角远胜江湖,不禁咋舌不下。沈炼石又道:“后来,这嘉靖帝病重,几乎水米不进,还是这陶仲文披衣行法,亲进药石,折腾了几天,竟然让这昏君又缓了上来——嘿嘿,我瞧他行法云云全是障眼法,但以他数十年青虹真气的修为,要给一个人治病那也容易得紧。嘉靖帝痊愈之后,竟奉这位陶真人加少傅、少师,兼少保,大明开国以来的文武大臣,能位兼三孤的,只这陶真人一个。咱们皇上好修道炼玄,常在西苑那地方修道不朝,便是内阁大学士要见他一面也是难得紧,只这陶真人却不时得到召见,且次次赐坐。所以朝廷重臣,也争着巴结陶仲文,只盼得到上宠。这陶真君为了自示清高,更退到京师之外,隐居在这香山一麓,以示不结交权臣。只等皇上召见才进京。”

解元山脸上笑容一敛,道:“乱世出妖孽,这位国师如此受宠,只怕也是乱世之相。”沈炼石长叹一声:“更有甚者,这位陶真人竟然将手伸到了太子立储这样的国本大事上。他创了一个‘二龙不相见’之说,说什么天子为大龙,太子为小龙,二龙一见,必有一伤。可笑的是这等邪说,皇上居然信之不疑,多年来不立太子,后来勉强立了,也是多年不敢一见!”

解元山连连摇头,又问,“沈先生,武林中人传云,陶真人神功通玄,能呼风唤雨,寻常之人武功练得再高,也敌不得他的仙法,也不知是真是假?”

沈炼石道:“陶仲文师从龙虎山上的邵元节邵真人,练的是道家上清派正宗玄门丹术,呼风唤雨云云,我是不信的,但道家中有雷法一门功夫,修至极高境界,却可以感通天地,调节阴阳。据说这陶真人确曾求过几次雨,也甚是灵验。特别是有一次,朝中的都御使胡瓒宗下狱,那时皇上想重重惩罚牵连的几十个人,还是陶真人在他跟前说了句‘虑有冤狱,得雨方解’的话,才使那些人一律从轻发落,而两日后京城果然大雨如注。可见这陶真君亦正亦邪,咱们这次去真人府,是福是祸,也真是不好说呀!”任笑云来了兴致:“这么说,这陶真人还是个好人了?”沈炼石说:“难说,难说,陶仲文也时时出些钱财,修河赈灾。但以陶仲文之大智若诡,你就很难说他是好还是坏!”

任笑云摇着脑袋说:“我平日里在坊间听说书先生言道,能在皇上跟前作红人的,平日里必然溜须拍马,说些皇上爱听的话,要让陶仲文为大帅冒死直言,只怕他也未必肯干。沈先生,我瞧咱们这次去求这位皇上跟前的大红人为大帅明言洗冤,只怕也没有几分把握!”

沈炼石哼了一声:“陶真君为人深浅难测,能否出面为大帅一言,实难揣度。但凡有一分机会,咱们便全力以赴罢了!咱们此去真人府,是为了三件事。为大帅洗冤,还是其次!首当其冲的却是要回大帅手书的《定边七策》。”任笑云张大了双眼,叫道:“唤晴所说的紧要物事就是这个《定边七策》?”

沈炼石缓缓点了一下头:“大帅沉毅善谋,又亲自与套寇见过数阵,对于收复河套之事,在胸中筹划已久了。当初大帅刚刚入京面圣之时,便上了《营阵图》八卷。嘉靖看过后也是欣喜了一阵子。但这老儿反复无常,随即便将复套之议置之脑后,大帅便是想见他一面也难。大帅在京师里却也不是虚度时光,而是将收复河套的诸般营略细细推究数边,随后写成了这《定边七策》。”

说到此,沈炼石长长一叹:“可惜那时嘉靖老儿已经无心复套了。大帅想尽办法也无法见他一面。他心急之下,便想到了陶真君,此人修河赈灾,似是个好人,更能时时见着皇上。所以大帅便将《定边七策》交给了陶真君,求他转交皇上,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下的权宜之举!”

解元山拍了拍脑袋:“我猜这《定边七策》,真君必然没有上呈给皇上!”沈炼石目光一寒:“我想也是如此!但大帅的一番心血岂能白白耗费,这七策咱们必然要设法夺回,才不会辜负了大帅的一番心血!”

任笑云也点头:“那第三件事呢?”

“要回我的刀!”沈炼石冷冷道:“老夫当初一时不察,落入锦衣卫之手,老夫的披云刀便被陆九霄夺去,听说他为了讨好陶真人,将此刀献给了陶仲文。这刀,陶仲文玩赏了三月,这时也该物归原主了吧!”他说话的声音不大,但语气之中分明蕴涵着一股杀气,听得任笑云心内一寒。

这时天已大亮,三人出了大山,在官道上打马如飞,再行了两个时辰,晌午时分便入了香山,只见山道两侧绿葱葱的草木上挂满了晶莹的露珠,一条弯曲而整洁的小径蜿蜒马前。沈炼石双眉一展:“再行数里就是真人府了。一入真人府地界,官匪盗侠,全不得动武。金秋影那群鹰爪子就得干瞪眼没办法啦!”

忽然回身拍出一掌,登时山道上沙飞石走,数道石浪直射向山道两旁的树梢石后。只听沈炼石喝道:“全都现身吧!”

只听得数声呼啸,山道旁黑影闪动,无数剑光直射了过来,却原来这埋伏的人一现身就全力相搏。沈炼石喝道:“元山,你护住公子!”扬手一掌,四五个黑衣汉子已被他的掌上发出的刀气所伤。猛然间只听得一声鬼啸,头顶一暗,两道人影已经铺天盖地的扑了下来。

解元山叫道:“是青蚨鬼王,沈先生小心了!”沈炼石怒喝如雷,化掌为拳,一拳击出,全身纳斗神功的劲气鼓荡而出,头上立时惊起两声鬼啸,那团蔽日阴影霍然散开。两鬼王落下地时,却是一个瘦高无比,一个却恍若侏儒。沈炼石认得那高瘦的便是曾见过一面的嘶魂鬼王司空花,那个侏儒必是擅长暗器的逍遥鬼王唐玄厉了。

他目光如炬,直盯着司空花的左掌,冷笑道:“司空花,爪子上的伤好得倒快呀!”

司空花的左掌那日被夏星寒一刀斩下两指,这时还没好利索,只是戴了一个鹿皮手套。听了沈炼石的话,司空花忍不住厉啸道:“就是这糟老头子杀了二哥,今日也做个了断吧。”唐玄厉双手一扬,登时劲风呼啸,铁蒺藜、袖箭、飞镖诸般细小暗器扑面飞来。沈炼石知道这侏儒所使暗器多半喂了毒药,当下双手一分,扯下身上直缀,迎空一卷,将满空暗器倒卷了回去。

这边解元山已经给十几名鬼卒围住,他展开奇门兵刃子母镢,虽将四五名鬼卒挑倒,却也一时冲杀不出。

任笑云要冒充曾淳,身上便背着一口宝剑,这时迫不得已只得拔出剑来防身,剑刚拔出,一名鬼卒的鬼头刀已经当头劈下。任笑云毛手毛脚的横剑一拦,一股劲力生出,登时将那鬼卒的大刀震得脱手飞上半空。任笑云吓了一跳,一愣之下,才知道自己得了沈炼石两成功力,对付个把江湖喽罗自然不在话下。

沈炼石一招之下,已经反守为攻,双掌以“七星聚月”的刀势将司空花卷在如涛的掌浪之中。他知道青蚨鬼王御敌时往往不择手段,最是难缠,此时便狠下了心速战速决,功力一下便提到十成。

便在此时,忽听得有人尖声叫道:“沈老先生,掌下留人!”这声音尖细刺耳,不男不女,却聚气成线,直射过来,如锐针一般直刺在众人的耳中,扰得众人心神俱是一乱。

沈炼石眉头一跳:“难道是那老魔头来了?”一念未毕,眼前忽然现出一线金光,这光好灿好厉,有如破夜的旭日跃出沧海的粲然一亮。若非亲见,任笑云实在不敢相信世间有如此可怕的剑光,一瞬间四野的鸟啼虫鸣全都止歇,放手激战的众人也都罢手不斗,似乎人草虫兽皆为这一剑之威震慑住。

那团骇人的剑光瞬间便裹住了沈炼石的一袭玄衣。

沈炼石陡然一啸,其声也短,其势却厉,啸声中他的铁指一弹,只闻铮然一响,那抹惊人心魄的剑光乍然一敛,但那剑的一吞一吐之间,已将沈炼石“七星聚月”的刀意破去。

司空花得此一剑之助,狼狈不堪地疾退数步,才看清出剑救自己的是个宽袍大袖的老者。这人一身黄衣灿然,手中横着一口冷意迫人的长剑,虽不发一言,但这样冷的一个人,这样冷的一把剑,就现出一派目空天下的倨狂。

沈炼石望了那老者一眼,不禁笑道:“紫气东来,剑秀天下,能将一招‘沧海桑田’使得如此精妙的,也只有剑楼阎东来了!”那老者身材微胖,面色红润,养尊处优的脸上没有一丝皱纹,单看肤色,年纪也就是三十开外,但鬓眉皆白,倒如八九十岁一般。

来人正是京师内与陆九霄分庭抗礼的东厂首领、自号“神剑”的剑楼之主阎东来。

阎公公仰天打个哈哈,向沈炼石道:“沈先生,咱们的事情待会再说,”霍地转头向司空花、唐玄厉喝道:“这沈炼石与曾淳是我东厂追寻的要犯,你们这就退下吧!”

唐玄厉向来霸道惯了,几时受过这等言语,双眉一扬,便待发作。司空花一拉他,陪笑道:“阎宗主,咱们可是受陆九霄陆大人之托,替朝廷追捕要犯的。”阎公公冷笑道:“若不是看作陆九霄面子上,咱家也不会助你一剑,更不会跟你费上这许多言语。少罗嗦了,今日之事,咱们东厂接手了,便是陆九霄亲来,咱家也一样将他轰走。”说话之间,只闻蹄声如雷,数十匹快马已经疾奔而至,将沈炼石、任笑云和众鬼卒卷在当中。瞧马上乘者个个青衣白靴,正是黑白两道闻风胆寒的东厂剑楼的剑士。

司空花素闻这东厂阎公公霸道无比,虽然心内不忿,但也深畏东厂手段之厉和势力之雄,当下只得暂时忍下了这口气,向阎公公拱了拱手,领着青蚨帮众人匆匆退走了。

青蚨帮众一退,四周便只有剑楼的众剑士横剑而立,不发一言,山道上倒静肃了不少。

阎东来盯着任笑云问:“阁下便是曾铣之子曾淳么?” 任笑云想起沈炼石的嘱托,便学着曾淳的样子,扳起脸来,冷笑不语。阎东来又道:“曾淳,陆九霄的锦衣卫和严大学士的人都在找你,郑凌风更是发动青蚨帮一众江湖黑道上的邪魔外道寻你,你落在他们手中可是生不如死呀!”任笑云的脸依然板着,嘿嘿冷笑。

阎东来心中恼怒,道:“好小子,你老老实实的跟着咱家回京,咱家就放过沈老头和你身边这个大胖子!”任笑云脸上神色依旧,还是那么冷笑不语的一副模样。阎东来大怒,骂道:“臭小子,你是哑了不成?”却不知这位假公子别的本事不会,眼下真就只能装聋作哑。

阎东来冷笑一声:“天下有谁敢跟阎公公这般无理!”左袖一拂,便待向他抓来。

沈炼石身形微微一侧,已经挡在阎东来身前,笑道:“阎公,可还记得当初你我之约?”他的身子不过是微微一动,阎东来却觉一股凌人的气势直逼了过来,几乎将自己所有进击的去路全都封住。

阎东来白眉一抖:“三年之前,老夫说过,若有机缘,当见识一下先生之刀!”沈炼石喟然一叹:“千日时光,弹指即过。老夫也好想见识见识‘紫烟七变’的绝世剑法!”阎东来的白眉渐渐聚成一线:“可是先生的披云神刀已失,又如何应对老夫的青玉神剑?”

沈炼石笑道:“神刀虽失,刀意却在!”他的双手还缩在大袖中,但这话一出口,却有一股沛然无匹的刀意骤然腾起,仿佛名刀出炉、神器临颈一般,山道上的几十人全觉心魂一沸,众剑士的群马不禁一起长声惊嘶,但那股刀气却骤聚骤散,刹那间山野间又回复了冷谧幽邃。

阎东来白眉乍抛:“刀随意至,剑由心发!久闻沈秋岩以‘心月’、‘观澜’二诀技压天下,心月刀法老夫手追心摩久已,观澜神刀却素来罕见江湖。好,今日老夫就以‘紫烟七变’的剑诀见识一下观澜九势。”说着缓缓将那把青玉神剑推入鞘中。说来也怪,随着那把金光灿然的长剑缓缓入鞘,阎东来身上的剑气却越来越浓,这气劲无形无相,却如一把利剑也似的令人目寒心惊。

呛的一声,剑已入鞘。

数十匹战马却同时扬声长嘶,瞧那鬃炸尾翘、奋蹄怒目之色,倒像是在山道上卒遇猛虎,众剑士不得不勒马后退,以消却阎东来身上所发的剑气。

任笑云也觉一股寒气忽疾忽徐的凭空掠来,刹那间有如无数细小的钢针细密的激刺过来。他一惊,却见一旁的解元山抱元守一,双目怒张,不禁心中暗骂:“这贼老公使得好厉害的妖法,偏偏老子给这一堆虾兵蟹将围住,跑也跑不成!”

便在此时,沈炼石却嘿的一笑,缓缓踏上一步,随着他一步跨出,四野中忽然弥漫开一股柔和的暖气,和那股森寒的剑气一触,神色凝重的众人都觉心神一释,这其中尤以任笑云为最,适才阎东来催动剑气对沈炼石的纳斗真气寻隙而击,而任笑云体内恰有沈炼石多年的纳斗真气,所以感触尤多,此时沈炼石的刀气一发,他体内的纳斗真气竟随之而动,使他身上的寒意顿敛。

阎东来白眉一抖,想不到素以霸道著称的沈炼石所炼的真气竟然如此中正纯和,而瞧对手意态之闲,显是未尽全力。他哼了一声,左手一翻,以指代剑,一招“东风射马耳”已然施出。他这势一出手,众人全一愣,这位号称“神剑”的阎宗主出招去势飘忽,竟然不似攻敌,倒似和匆匆一晤的老友挥手惜别。这套七七四十九路的“紫烟七变”剑法为阎东来多年苦悟的独门剑法,一经施展,飘逸如烟,凝气如紫,极为繁复,实是阴柔至极灵动至极的上乘剑法。又因他名字中有“东来”二字,才得了“紫气东来”这个称呼。

沈炼石脸上那副淡然神色却已经收起:“好剑!”随着这一声叹息,他的双袖一振,不退反进,掌上已经运上了“观澜”刀意。

两人出手虽劲,去势却慢,眼见两个绝顶高手就要粘在一处,忽听一道沉郁的笛声破空而来,这笛音初时不大,但一晃之间就如老鹤清唳,苍龙长吟,众人听了忍不住心底均是一醉,仿佛天地之间只有这抹暖暖的笛声,让人懒懒的提不起半分精神。

沈、阎二人却均觉脑中一震,似乎有一股无形无质的力道随着那笛声嵌入了心肺之间。两个人心内一惊。沈炼石凝身不动。阎东来却斜身退了半步,那两抹白眉也抖了一抖,低喝道:“陶真君的‘心开天籁’?”

便在此时,却见六个长衣羽士翩然而来,这六人来得好快,虽然步子看上去不急不徐,但几幌之间到了沈、阎二人身前。六人身形错落,已经斜斜插在二人之间。

任笑云见这六人的相貌个个不同,或胖或瘦或黑或白,称得上是奇形怪状,不由心中啧啧称奇。

沈炼石瞧这六人分别着青黄赤白黑紫六色道袍,不由笑道:“原来是真人府下六羽士到了,咱们在这里厮杀,想必是有扰真人清修了!”六羽士中立身最后那个紫衣羽士是个瘦得出奇的中年道人,这人形容枯槁,双目却如冷电,显是这六人的首领,向沈炼石合掌施礼道:“真君算得沈先生当至,特命小道六人来此相迎!”

阎东来见紫衣羽士对沈炼石彬彬有礼,对自己却不理不睬,心下有气,道:“适才是陶真人所发的‘心开天籁’么,怎么我这老朋友来了,他竟也不出来一见?”

紫衣羽士这才转身对阎东来施礼,笑道:“真君说沈先生目下落难,念在昔日之义,真人府不得不援手,今日只怕对阎宗主多有得罪,还望阎宗主海涵。真君言道,此事一了,当在真人府烹茶相候!”阎东来一张娃娃般的红脸才略微缓了一下颜色,说:“真人今日此举,不知何意?”

紫衣羽士说:“真君要请沈先生一行到府上一叙!”阎东来森然道:“这沈炼石与曾淳是东厂和锦衣卫缉捕的要犯,陶真人管得未免太宽了吧!”紫衣羽士瞟了一眼任笑云,道:“真君要小道传言宗主,今日之事,请宗主就此罢手!”

阎东来脸上挤出一丝笑纹,语气却冷峻逼人:“咱家若是不罢手,又当如何?” 紫衣羽士脸上笑容依然不减一分:“此去真人府不足五里,已然是真人府地界,十数年来还从来无人敢在真人府地界撒野!”他脸上神色恭谨之极,说出来的话却也狂妄之极。阎东来面色霍然一变,缓缓道:“陶真人当真要与咱家争这两名要犯?”紫衣羽士闭口不语,但越是这么沉默,就越显得冷傲欺人。

任笑云和解元山对望一眼,均觉今日这事有些好玩了,只有沈炼石的脸上依然不动声色。

阎东来怒极反笑,二十年来谁敢如此直撄剑楼之锋,今日就是放沈炼石走人,他也要挫一下陶仲文的威风——他剑楼之主可不是好惹的。他一笑之下已然出手,仍是以指代剑,“紫烟七变”的剑气直取紫衣羽士的双肩。

紫衣羽士双目一寒,竟凛然不动。眼见阎东来指风已到,身旁的黑衣羽士和黄衣羽士各出一掌,阎东来冷哼一声,已和二人对了一掌,他一刹那间将劲力提到八成,准拟将两个后辈震得翻出两个筋斗去。却闻两声怒响,直如裂棉,阎东来心头热血竟然为之一涌。

对面的六羽士身形霍然一移,虽然是两人和他对掌,但奇的是六人身形同时游走,或进或退,错落有致。沈炼石拧眉道:“六合神煞阵法!”阎东来脸上冷笑虽在,心下却又怒又骇:“素闻陶真君学究天人,推衍出一套六合神煞阵法,不想却来对付老夫!”心知一时之间取胜不得,正自犹豫是战是退,耳边却又传来一阵缥缈的笛声,这一次笛声却如神龙经空,一掠而过。

阎东来闻后心内却是一震,知道这是陶真君传音立威,但心内犹有不甘,不由开口喝道:“陶真人,你当真是护定了这两个钦犯?好,圣上面前看你如何说!”他这句话潜运内力,遥遥传了出去。

众人耳中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宗主休怒,圣上面前,贫道自有话说。”这声音平缓柔和,居然不带一丝喜怒之气,相形之下,适才阎东来那句话努气而出,声色俱厉,就显得低出半筹了。阎东来听了陶真人有恃无恐的这句话,心内更惊,这老道素来在皇上跟前尊崇无比,咱家可不能跟他真撕破了脸,当下大袖一抖,阴森森干笑了一声:“有真人这句话,咱家就放心了!咱们走,干愣着做什么,真人府素来小气,还指着他们管咱们一顿素斋不成?”这后一句话却是对一众剑士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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