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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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马市早关了,二人不识别的路径,只得去叫关城,好在遇上的当值将官黄克老倒是熟人,这才穿越长城而还。二人不敢停留,一路快马加鞭地赶回了鸣凤山。

聚义厅内的众人正自商议要事,原来笑云下山不到一日,陆九霄便遣人送上了书信一封,上面没甚言语,只孤零零的一行话:“下月十五草长鹰飞之际,愿附沈兄、何兄骥尾,共赴大青山之约!二君素明大义,必罔顾私怨矣!”落款却是“九霄顿首”四字。众人连日来议论纷纷,均觉是去是拒,着实不好定夺。

这时听了笑云二人所说,众人都是面有忧色。顾瑶当先摇头道:“耶律弘的话虽是吞吞吐吐,但意思却再明白不过,那大青山下只是俺答布下的一个陷阱。俺答素来诡计多端,耶律诚翼做事也远不似他儿子这般好说话,咱们一去,必是羊入虎口!”厅上众人立时便分成了几派,柳淑娴、顽石和尚等人跃跃欲试,老成持重的梅道人、顾瑶、陆亮却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更有叶灵山和玉盈秀却盼着作壁上观,让陆九霄和俺答先拼个鱼死网破。

众人正自争论不休,山下又有个锦衣卫送上来一样包裹。拆开一瞧,却是陆九霄和郑凌风联笔所书的一幅书卷,上面录的正是一首唐人乐府。诗曰:

男儿徇大义,立节不沽名。腰间悬陆离,大歌胡无行。

不读战国书,不览黄石经。醉卧咸阳楼,梦入受降城。

更愿生羽翼,飞身入青冥。请携天子剑,斫下旄头星。

自然胡无人,虽有无战争。悠哉典属国,驱羊老一生。

从落款具名来瞧,这乐府的前八句显是郑凌风所书,其字刚劲逼人,透出一股目空四海的气势。陆九霄所写的后八句学得却是苏体,字字丰润,多了许多圆转的味道。梅道人也嗜好书画,看了啧啧称奇:“以字而论,郑凌风要强过陆九霄许多,他的字都带着一股剑气,让老道看了,不觉要拔剑狂舞一番。不管如何,武尊剑帝,联手一书,也是难得一见了。”叶灵山嘿嘿笑道:“这便是陆九霄所说的大义相激么?咱们要‘立节不沽名’,自然会替他‘斫下旄头星’,然后再‘驱羊老一生’!”

“我瞧还是去!”眼见众人争执不下,何竞我终于缓缓立起,扬眉道,“俺答居心叵测,咱们却不知他到底要如何,国势如此,不容我辈退缩!”

久不开言的沈炼石也是一拍大腿,昂然道:“便是陆九霄不送来这劳什子的乐府诗,老夫也要一去!”柳淑娴闻言欢天喜地,向面现愁容的陆亮笑道:“何堂主、沈先生都说要去了,你胆小退缩,还是不去为妙!”陆亮的脸色微变,却冷笑道:“你去了也是无用,真打起仗来还要靠我这条百家枪!”

笑云心下也盼着前去瞧瞧热闹,眼见众人去意已决,不由眉飞色舞起来。何竞我素知曾淳多谋,这时向曾淳道:“公子,你意下如何?”曾淳却是一直神色黯然,这时才轻轻叹了口气,道:“我没心思想这些,明日晴儿就要入土为安了,待过了明日,再说罢!”笑云眼见曾淳面容枯槁,胡须满面,才数日之间却好似老了十几岁一般,心下也是跟着一阵酸痛。

本来那时候停灵的期限往往很长,但当此乱世之秋,又兼唤晴的复杂身世,众人均想还是让这秀美真纯却又命运多舛的一缕芳魂早日入土为安的好。

唤晴葬在憩凤谷,紧挨着曾铣的衣冠冢,上面赫然写着“亡妻唤晴之墓”,字字如泣,正是曾淳亲笔所书。

诸多仪式之后,曾淳想起这个对自己魂牵梦绕的女子从此就要伴着这淡淡的花香长眠此地了,登觉心魂若失,忍不住抚碑痛哭。众人伫立墓前,也觉心痛神伤。

这时却见辛藏山快步而来,振声嚷道:“师父,外面来了一个叫灵照的老和尚!这时已经到了半山腰啦。”自鸣凤山的兵丁给众边军带走之后,山寨已任由人出入,不再设防,但听得这来的人竟是大名鼎鼎的“灵僧癫道”中的灵照大师,众人都是精神一振,笑云和玉盈秀对望一眼,更是面现喜色。何竞我双眉一扬,叫道:“灵照大师不吝玉趾远来,鸣凤山上下蓬荜生辉。且请大师在聚义厅内稍歇片刻!”他这一声运功喝出,远远传了出去。

一个和善的声音叹道:“不劳诸位客气,老衲在山下才闻得唤晴女侠今日初丧,老衲与她有过一面之缘,要到她墓前一拜,不知可否?”沈炼石道:“大师有道高僧,肯来看她,那是唤晴的福分!”灵照低念了一声佛号,随即众人就听到了笃笃的木杖踏地之声。

灵照腿有残疾,以杖代步,却依然快得惊人。过不多时,便见一个面容慈祥的白须老僧拄着拐杖到了墓前。众人纷纷上前与这位少林高僧见礼,灵照对谁都是笑容可掬的点头施礼,只到了笑云时,才以手轻拍他头顶,笑道:“见到少侠龙腾虎跃,着实让老衲欣慰。”那一双老眼再转向墓碑时,就多了许多凄凉和无奈。“这女娃子宅心仁厚,老衲只道她来日必有后福,哪知一弹指顷,生死两别!”灵照长叹一声,便即在墓前双掌合十,念起经来。众人便也一旁躬身静听。

一阵风吹了过来,谷中的风已经有了凉意,但还有丝丝若有若无的花香。山谷中一片宁谧,只有灵照的经文之声悲天悯人的响着,这声音低沉悠长,旁人听了也无甚感觉,但一入悲痛欲绝的曾淳之耳,便恰如久旱甘霖,使他万念俱灰的心中生出一种匍匐在地的仰慕来。过了多时,灵照禅师经文一了,曾淳忽然上前扑倒在地,哭道:“大师,弟子今日看破红尘,祈望大师慈悲,为弟子剃度!”

众人听得曾淳忽然起了出家之念,心下都是一惊。灵照看了曾淳两眼,微微一笑,道:“公子当真要皈依我佛,潜心修行?”曾淳叩头道:“正是,弟子只盼今后与青灯长卷相伴,做个修行之人。”灵照笑道:“公子熟读百家,该当知道,此心安稳,在家亦是修行,此心不得安稳,出家亦难修行!”曾淳惨然道:“弟子此时万念俱灰,这颗心已经碎成千片万片,早谈不上安稳与否了!”灵照白眉一竖,霍地吼道:“那便将你碎成千片万片的心拿将出来,老衲与你合成一个!”这一声以少林金钟吼的功夫喝出,当真有振聋发聩之效,墓前众人听了,心神均是一定。

曾淳更是身子大震,刹那间身上汗出如浆,忽地跪地叩头,道:“多谢大师慈悲,弟子多日来魂不守舍,今日才得一丝安稳清净!”灵照金刚怒目的一张脸才回复了慈祥,叹道:“公子绝顶聪明,根器不凡,若要修行,何处不可?只是你脾气刚大,世缘深重,更兼此时国难重重,实非公子遁入空门的时机。”曾淳向灵照再叩首,道:“大师给弟子合成的这颗安稳之心,弟子回去后定会善自护持。”灵照微微点头:“那就很好!无论是谁,对自己这颗心都要善自护持呀!”

何竞我松了口气,上前扶起曾淳道:“是呀,咱们应战蒙古,赴那七星风云会,还需公子的大智慧来谋定后动呢,此时大伙怎能舍得你出家!”灵照听他说起“七星风云会”这几个字,登时面色一变,沉声笑道:“呵呵,七星风云会,老衲也正是为此事而来!”

众人回到聚义厅,分宾主坐下,灵照和尚便在怀中取出一封书信来,道:“郑凌风知老衲在江湖上是个好人缘,特意请出我来相劝各位应战。这是陆九霄排定的七星应战之人,请诸位过目!” 沈炼石迫不及待,抢过去先看了,边看边念道:“嘿嘿,怪不得陆九霄这么跟咱客气,他那里是没有什么人了。应战的这七人不少是咱的兄弟。除了他陆九霄,余下这六人是余震北、顽石和尚、老夫沈炼石、任笑云、郑凌风和何竞我!咦,这余震北是何许人也?”

灵照叹道:“前几日嘉靖皇帝心血来潮,以风云会之事探问陶真君。陶真君信口胡言道,胡虏毫不足惧,风云之会,天兵必胜,只是须以一个以‘震北’为名的人去打这头阵!嘉靖便命严嵩前去查访此人,恰巧锦衣卫内有一个千户有些武功,名字叫做余震北。嘉靖大喜,便钦点此人做了七阵的先锋。”众人听到这里,均觉哭笑不得,沈炼石苦笑道:“我在锦衣卫那会还不知此人名号,想必是个浪得虚名之辈!”柳淑娴摇头道:“什么浪得虚名,这人丁点虚名也没有,兴许连庄稼把势都没学过。这混帐皇帝,尽是这般自作聪明地做这糊涂事。”灵照笑道:“正是,前两日这位余千户带着圣上口谕一到青蚨帮,陆九霄便暗自叫苦不迭,却又无计可施。这位千户大人粗通武功,技艺平平,虽然怕得要命,但圣旨在此,却也不得不拼力一搏。只是如此一来,这七阵之中咱们已经必输了一阵,叫这总阵主陆九霄如何不急?”

众人也是一阵唏嘘,沉了一沉,何竞我道:“大师见识高明,此来鸣凤,机缘难得,还请不吝赐教。”灵照笑道:“所谓跳出三届外,不在五行中。偏偏我这和尚六根不净,四大难空,眼见国势不振,便比世人还多了几分性急。”沈炼石等人听到这里,一起笑道:“‘出家不如在家,出世不如入世’,大师这古道热肠,早为江湖一大美谈。”

“诸位施主过誉了,老衲年少之时好儒术、喜谈兵,可笑学书学剑两不成,这才遁入空门,陆九霄看准了我这脾气,这才搬出我来做这说客。”灵照说到这里,脸上笑意渐渐收敛,“我瞧何堂主与沈先生急公好义,大青山下七星会,诸位必是会去的。但此去应战,须得力防二人。一个是陆九霄,此人心机内敛,喜怒不形于色,他这一次说动诸位出马,也是未必安得什么好心,若是一举获胜,这功劳自是他的。若是稍有差池,各位便全会做了他的挡箭牌。且此人做事从来不择手段,风云会后无论成败,说不得都会对诸位下手。”

众人听了,心下都是一凛。陆亮怒道:“那咱们不妨先下手为强,瞧他还能耍什么花招。”灵照笑道:“这也只是老衲的猜测罢了,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但咱们也不必草木皆惊。这另一人么,便是蒙古俺答了,此人多谋好战,曾总督去后,他便更是蠢蠢欲动,这一回摆下此阵,必是别有用心,只怕……还是志在中原!”

沈炼石将大腿一拍,道:“哈哈,小徒刚自塞外而回,探得的讯息便是这俺答心怀鬼胎。这一回大师所料,却又深远了一层!”何竞我浓眉紧蹙,道:“正是,想那俺答精于谋略,岂会单单在乎这几轮比武的输赢?”蓦地浑身一抖,声音中透着一股罕见的冷意,“若是他以这风云会为幌子,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悄然出兵大同,那又如何?”

众人均觉心底泛起一阵颤栗。连笑云这等不问国事之人,也知道何竞我这猜测虽然大胆,但若成真,则毫无防范的大明必落得可怕之极的下场。

“何堂主果然高明!”灵照笑容陡敛,双眸中精光熠然一闪,“既然如此,咱们更加不得不防。老衲此来,原是受陆九霄之托,奉上七阵次序的。各位既已慨然应战,陆九霄倒是去了一块心病。何堂主所料之事,老衲必会速告陆九霄知晓,嘿嘿,人家已经箭在弦上,咱们还在歌舞升平。今日言尽与此,老衲这便告辞了。”众人拦阻不住,他已经站起身来,说道:“一月之后,陆九霄、郑凌风携青蚨帮人马在得胜堡相候,咱们齐赴大青山。”

众人见他落拐如飞,直向厅外走去,心中都增钦佩之情。笑云心中更想:“这老和尚谈禅说法,俨然四大皆空,但一遇大事,却是比谁都是着急,这般火热心肠,委实世间难寻。”大伙一起送他下山,灵照挥手止住众人步子,这才挥洒着白髯飘然下山。

那一袭灰色僧袍片刻之后就飘到了山腰,却有一声悠长的沉厚声音传了上来:“七星会中,各位务要小心!”众人闻言都觉心头一暖,那一袭僧袍已经慢慢化作了一个灰点,在山下消逝了。

这几日间,众人全都摩拳擦掌,抓紧功夫演练武艺,沈炼石更是牢牢看住笑云,日夜督促他习练观澜九势。初时玉盈秀还能在一旁观瞧,但有两回笑云向她眉来眼去地顾盼传情,却给沈炼石瞧个满眼。沈炼石冲冲大怒,便将玉盈秀撵走,好让他“心无旁骛”的练刀。笑云知道这疯老头子蛮性发作,也只得由着他,只是一整天的瞧不见心上人两眼,这刀便练得愈发无趣。

何竞我几次派袁青山去问陆九霄有什么应对俺答之法,陆九霄却总是推三阻四。直到袁青山第三次登门拜见,陆九霄才对他言道:“大同总兵仇鸾已经拍胸脯打了保票,他早有了破敌的锦囊妙计,这大同府是固若金汤、高枕无忧了。况且,近两个月来皇上对边关告急的奏报已经厌倦,常对奏报者大发雷霆,此事不宜上奏圣上,我修书一封告诉兵部尚书丁汝夔,请他小心措置,也就是了。”

鸣凤山上诸位豪杰听了此话,都觉心灰意冷,沈炼石冷笑道:“仇鸾这狗贼百无一能,居然会有破敌的锦囊妙计,这可奇了!”顽石和尚更是忿忿骂道:“当真有什么皇上就有什么臣子,我瞧这陆九霄根本没将俺答犯边的警讯放在心上!”

何竞我凝思片刻,忽然将手一挥,道:“七星会上,咱们相机从事,若是事态紧急,咱们便袭杀俺答!”众人听了他这胆大妄为的念头,心中都是一紧。

曾淳却沉沉点头:“进生退死,当机立断!”

时光如梭,一月之后,何竞我留下重伤才愈的解元山、桂寒山两兄弟镇守山寨,其他豪杰起个大早,催马直向得胜堡驰去。

却见得胜堡前马嘶旗舞,郑凌风携阳流云、水若清等人率青蚨帮数百人马已在堡前相候,一袭灰袍的老僧灵照也赫然在列。此时郑凌风意气风发,显是未知唤晴死讯。原来青蚨帮虽是消息灵通,但阳流云、水若清都是机灵百倍之人,谁也不敢自讨没趣,将唤晴身死之事报知阴鸷暴戾的郑凌风。

那陆九霄却青袍缓带,一身便装,除了身旁一个愁眉苦脸的白脸汉子之外,未带甚么兵卒。双方虽是各怀旧恨新仇,但当此之时却还略略客气几句,便即齐抖缰绳,催马出关。

笑云偷眼瞧见陆九霄身旁那白脸汉子双眉紧锁,知道这人只怕就是嘉靖皇帝钦点的“正印先锋官”余震北了。他笑着向玉盈秀使个眼色,玉盈秀也转头瞧去,只见余震北双唇微抖,口中念念有词,神色似笑实哭。她也不由嗤的一声笑出声来。

得胜堡其实是个指挥中枢的大堡,在它周围还有镇羌堡、四城堡和得胜口月城三堡和它首尾呼应。纵眼望去,只见十余座硕大坚固的墙台簇拥着四座高大威猛的城堡自漫漫黄土上连绵远去,那磅礴雄壮的威武雄关立时使每一个人的心中都升腾起万丈豪情。陆九霄偏偏选在得胜堡出关,看来不单是要讨一个好口彩,更要以此巍峨雄关一振军心。

但不知怎地,笑云望见在苍茫黄土上骤然崛起的得胜堡,心灵一震之下却想到了城墙之外长歌低吟、衣不遮体的诸多穷苦牧民。他忽然心中一动,转头问沈炼石道:“师父,自打有长城那一天起,就有没完没了的厮杀了吧,什么时候这长城内外的人才不会有厮杀征战呀?”沈炼石一愣,随即却无奈的一笑:“其实在有这长城之前,便已经有了无止无休的征战了,修城建堡,那也是历代天子万不得已的办法!你说的长城内外再无征战,那也是数千年圣贤梦寐以求的‘天下大同’的美梦了。只是这个梦做了几千年,‘天下太平’却还是一句空话!”何竞我也叹道:“世道越是往下,人心越是争强好胜,事事只以武力相迫,天下太平这个美梦只怕再做上几千年也未必成真!嘿嘿,髑髅皆是长城卒,日暮沙场飞作灰。苦的终究是天下苍生!”一旁的玉盈秀眼见笑云闻言后双眉紧皱,倒笑了起来:“云哥,想不到你终日无忧无虑,今日也来忧国忧民啦!”笑云抬起头来,挺认真地笑道:“其实我是日日夜夜地在忧国忧民,只不过你今日才瞧出来。”

已经是八月的天了,塞外的风很有些凉意。出得胜堡折而向西,直奔了快半日,便到了大青山下。大青山名唤“大青”,山上却没多少绿树青草,从这一麓望过去全是赤裸的岩石,在阳光下瞧来就如牧民裸露出的古铜色肌肤。那山也不高,但昂然拔起在一片澄净蔚蓝的天宇下,竟遮住了身后的白云,别有一番震慑。

绕到大青山北麓,便瞧见了一片片的草原和座座毡帐。众人在一望无垠的绿色草原上纵马驰骋,都有心旷神怡之感,过不多时便瞧见了前面几座气势恢弘拔地而起的金帐,四处高台环绕,旌旗招展,一派威武之色。

对面驰来数匹战马,几个黑衣大汉将众人迎入了一个毡帐之前。原来俺答闻得大明不以官方名义应战,便也不以常礼迎接,这几人都是默默无闻之辈,鼎鼎大名的耶律诚翼、青莲黄叶一个也没有露面。众黑衣汉子之中一个自称赵方的汉人倒是能说会道,向陆九霄嘘寒问暖,大套近乎,说道:“大汗定下的规矩是午时之后鸣炮为号,在擂台之上比武过招!这时时候还早,诸位好汉不如先行进帐歇息。”

郑凌风将手一挥,手下弟子立时安营扎寨,数座帐篷连绵扎起,众人这才走进去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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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风起穹庐七星寒(2)

午饭之后,炮响三声,金帐之前忽然号角齐鸣。

聚合堂、青蚨帮群豪簇拥着陆九霄、郑凌风和何竞我几人昂然上了东首高台。笑云才一坐下,便四处张望,只见对面西首的高台盖得比自己这里足足高出丈余,对方瞧过来时居高临下,而且幔帐高挑,也望不见那俺答汗是什么模样。又见棚中蒙古众高手个个气势不俗,自己新结的兄长耶律弘也赫然在座。笑云怕给他看到,忙将头低下,心内忽然想:“我跟他结义是不是酒后一时兴起,有几分兄弟情义在里面?嘿嘿,其实耶律大哥豪爽慷慨,若非是他蒙古人,又是刀魔的亲儿子,有这样一个好兄长也是着实难得呀!嘿嘿,为何蒙古人跟汉人就不能做兄弟?嗯,我们这一辈儿估计是做不成了,那耶律大哥的儿子小白和我将来的儿子呢?或者我将来的儿子的儿子和小白的儿子呢?”

正自胡思乱想,忽听有人一声长笑,一个高大的身影已经挺立在擂台之上。这两丈方圆、三尺来高的擂台处于东西两座高台之间,众人自上向下望去,本该瞧得清清楚楚,但众人均觉眼前一花,这人已经静静立在台上,这等奇快的身法委实是惊世骇俗。

这人高帽锦袍,一身蒙古显贵打扮,红堂堂的国字脸上一双鹰目如电闪动,只这么在台上静静一扫,高台两旁数百武士、台下千余蒙古看客立时就静下声来。那人先向俺答所坐的西首高台幔帐深深一揖,这才转过身来,向着中国群豪这边抱拳施礼,道:“诸位贵客远来,草原上下万分欢喜。耶律诚翼这里有礼了!”众人听得这人就是鼎鼎大名的黑云城主一代刀魔耶律诚翼,全不由哦了一声,又见他一口中原话说得流畅无比,更觉此人不同凡响。

“前几日遵照大汗旨意,将战书下到贵国首辅严大人府上,草原上的人全是直肚肠,只怕冲撞了严大人,冒昧之处,还望海涵。”耶律诚翼双目灼灼,说出的话来却客气之极,“好在汉天子居然答应赴此七星风云会,以七战胜负,定这马市开闭,使天下苍生,免于刀兵之苦。这等大胸襟大手眼,委实令人赞叹。”东首群豪听他夸赞汉天子,也觉面上有光,只觉心中这位刀魔形象一下子就可亲了许多。

耶律诚翼又将双拳一抱:“只是如此大事,可不能只我一人在此这么空口白说,请陆大人上台一见!”数千道目光便一起向东首高台上射来。一大半蒙古百姓对这马市开闭的事情不甚明了,但适才耶律诚翼上台时露出了一手绝顶轻功,众人早知中国武尊陆九霄的大名,全盼着这陆九霄也露上一手神功。

台下响起一声金石交磨般的笑声:“今日得见高贤,幸如何之!”笑声才起,明晃晃的日头之下,陆九霄那身材矮胖的身形已经挺立在了擂台。在众目睽睽之下,也不知他用了什么诡异身法,竟如在地下涌出一般,忽然现身擂台之上。这一着先声夺人,瞧着比耶律诚翼那一手还要高明,台上台下登时就是一静,随即东首一众青蚨帮众震天价叫好。沈炼石也忍不住低笑一声:“‘偷天换日’这门身法失传已久,这老狐精居然也练成了。”

陆九霄也是先向俺答所坐之地遥遥拱手,再转向耶律诚翼道:“城主见召,不知有何见教?”耶律诚翼见他上台来露的这手绝世身法,心内微震,脸上却仍是堆出一团笑意:“七星决胜负,马市定开闭,这等大事,空口无凭,咱二人便在此处当着天下英雄的面,击掌为誓!”明朝自开国以来,历朝天子总是对开放马市之事存有戒心,只将之做为羁糜蒙古的一大手段,动不动就将马市关闭,给缺衣少食的蒙古人一些颜色看看。嘉靖皇帝更是视蒙古如洪水猛兽,视开通马市如开门揖盗。就为了这个缘故,统辖十万缇骑的陆九霄才不得不以私人身份率众前来比武应战,此时要陆九霄击掌为誓,实是超出了他的职权所在。但他素来圆滑,暗道:“胜负未分,击掌便击掌,好在胡虏到底心粗,没有白纸黑字,老夫事后给他来个翻脸不认帐,也就是了。”一念及此,心下万分庆幸,二人的手已经击在一处。啪的一响,陆九霄只觉对方内力含而不露,耶律诚翼却觉对方手上生出一股黏力,自己的劲气居然难以施展。

啪,啪,又是两声响亮,这后两掌看上去都是不露声色,但二人不约而同地都加上了劲力。三掌一停,两个人忽然齐齐向后退了两步,原来所立之处均现出浅浅的一对脚印。二人相视一笑,均觉出了对手的高妙武功和深沉心机。

两大擂主便踩着一片如潮的掌声和呐喊声回归本阵。再窜上台来的却是那汉人赵方,此人给俺答临时封了个千夫长的闲职,专为主持此次比武。赵方上台之后客气几句,便将此次比武的次序说了,蒙古一方的先锋是有“蒙古熊王”之称的千夫长拔都,再往后依次便是九子鬼母斡兀立的关门弟子“小魔子”布里孛阔、耶律弘、九子鬼母斡兀立、黄叶上人和耶律诚翼,最终以青莲法王押阵。

眼见这场千载难遇的比武即将开始,众人刚刚静下来的气血又翻涌起来。立在台上的赵方高声唱名:“第一战,中国先锋余震北对阵蒙古先锋拔都!”声落锣响,台上台下几千对目光立时都齐齐聚到了擂台之上。

只听得咚咚咚的脚步声响,一个虎背熊腰的蒙古大汉光着膀子上了擂台。草原火热的日光直直地照下来,那黝黑的肌肤便闪出一层微红的汗光,这“蒙古熊王”当真生得有如传说中的黄金力士一般威猛。余震北忽然间面色铁青,双腿突突地打起颤来。

那铜锣又咣的一响,赵方再唱道:“请中国先锋锦衣千户余震北登擂呀!”这一声不啻催命铜锣,千户大人余震北蓦地双眼一直,口中噗的喷出一口白沫来,身子猛然栽倒在地。群豪实在想不到这人如此窝囊,东首台上立时乱作一团。台下看客不知就里,一时间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一片混乱之间,忽闻一声娇叱,一道红影已经闪上了擂台。人到掌出,纤纤玉掌穿花蝴蝶一般地疾向拔都攻到,却是怒娘子柳淑娴。拔都呵的一声低吼,脚步疾错,他身子胖大,步法却迅疾如风,柳淑娴这连环三掌立时拍空。

啪的一声,柳淑娴攻出第四掌时,拔都沉腰坐马,也是一掌拍出,登时将她震得连退三步。拔都从未看过这般标致的美貌少妇,更想不到这样娇怯怯的一个人居然会硬扛住自己一掌,立时牛眼瞪起,向着柳淑娴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阵话语。台下的陆九霄正给吓晕倒地的余震北弄得灰头土脸,眼见柳淑娴不管不顾地登台打擂,更增烦恼。何竞我忙喊道:“柳寨主,你非他敌手,快快下来。”

“下来甚么?老娘看到狗熊一般的蒙古狗贼就有气!”原来柳淑娴的丈夫数年前便死于一个胖大的蒙古将官之手,这时她看到不可一世的“熊王”登时就想起了惨死多年的丈夫。拔都不明就里,眼见对面这美妇柳眉倒竖,凤目含泪,不由心下大起怜惜之情,忽然歪起脑袋细声细气地问:“小妞妞,打疼了么?”围观众人眼见他牛高马大的一个人忽做此温存之态,全不由轰然爆笑。笑云低笑道:“秀儿,你瞧这大狗熊还挺懂得惜香怜玉!”玉盈秀美眸流盼,笑道:“你对此不也挺是在行么?小的都会惜香怜玉,大的自然也会!”笑云道:“好啊,你变着法子骂我是小狗熊!”

“你奶奶才疼呢!”柳淑娴口中叫骂,霍然柳腰一拧,“裙里腿”猛向他胸前踢去。啪啪啪,这三腿奇快如风,尽数踢在拔都胸上,但拔都的身子连晃都没晃,居然还嘿嘿笑着向她挑起了拇指。柳淑娴银牙紧咬,莲足一翻,一片银光便向拔都脸上划来。原来她鞋上暗藏“足刀”,只需拇趾一按,便会弹出。拔都脸上笑容不改,霍地一俯身,铁肩已经扛在了她高抬的腿下。

只一扛,柳淑娴的身子已经倒飞了出去。“柳姊!”惊呼声中,一道人影已经疾飞而到,及时揽住了柳淑娴的纤腰,来人正是百家枪陆亮。他虽常受柳淑娴奚落,心中却暗恋这位怒娘子至深,柳淑娴一上擂台,他便急急赶到台下掠阵,也亏得他眼明手快,这一下“英雄救美”倒正是时候。

怒娘子给他拦腰抱住,又羞又恼,怒道:“谁要你来多管闲事!”陆亮眼见她轻嗔薄怒,反而更增韵味,当下嘻嘻一笑:“柳姊,小弟早说过,当真论打,还要瞧我这根百家枪!”话音一落,左手将柳淑娴轻轻放下地来,右手长枪一抖,笔直如线地扎向拔都咽喉,枪到中途,忽然抖个潇洒的枪花,陡然顿住。但见他安顿美人彬彬有礼,枪扎番将快若流星,这一亮相真如玉树临风,洒脱漂亮到了极点。

拔都牛眼一瞪,喝道:“余震北?”陆亮怒道:“番帮胡虏,不识得‘百家枪’陆大爷么,这是杨家枪!”长枪再抖,一招“四夷宾服”直扎他小腹,口中道:“疾上又加疾,扎了还嫌迟!”拔都身子微退,那长枪已改刺他眉心,陆亮又喝道:“少林八母枪,刺你眉心!”不待拔都招架,大枪霍地一压,平平扎向他胸口,口中又道:“岳家枪,刺心窝!”片刻之间,“百家枪”已经连变三种枪法。

蓦地拔都大吼一声,宛若虎啸狮吼,一拳便击在他枪杆上,陆亮双手虎口剧震,长枪险些脱手飞出。拔都猱身直进,双手已经抓住了枪杆,用力回夺,陆亮比不得他力大,又不愿撒手,便给他一步步拉过身去。柳淑娴叫道:“我刺他眼睛!”拔都见她拔刀扑到,急忙将枪一抡,陆亮收足不住,登时和柳淑娴撞在一处。台下观战的百姓见他二人合力兀自敌不过拔都一人,不由一起大声哄笑鼓噪。台上的赵方这时也醒过味来,向东首高台喊道:“喂,喂,陆大人,你们这个成何体统呀?”

陆九霄哼了一声,身子疾晃,已经到了台上,霍地出掌在那枪上一击,拔都和陆亮都觉浑身如遭电击,手麻臂酸之下,长枪便向地上落去。陆九霄左手一抄,已经抓枪在手,右掌疾探,奇快无比地将陆亮和柳淑娴的手腕尽数扣在手中,拉着他二人一步跃开。双方群豪眼见他一招之间,将三人都治得服服帖帖,不由齐声喝彩。

“赵先生,”陆九霄面色一片铁青,“本阵先锋余震北身体有恙,这第一阵就算我们输了!”赵方脸上如释重负,用汉语和蒙语分别叫道:“第一阵蒙古胜!”台下数千蒙古百姓此起彼伏的欢呼中,陆九霄领着陆亮和柳淑娴垂头丧气地下了擂台,东首高台的中原群豪也是摇头叹息。

“顽石和尚前来领教!”声到人到,咚的一声,有如地动山摇,那擂台颤了几颤,一个胖大和尚重重落在了擂台上。拔都的牛眼直瞪过去,正和顽石和尚豆子般的小眼撞在一处,他似知遇上了对手,一双牛眼立时变得火红。赵方才叫了一声:“第二战,蒙古拔都对阵中国顽石和尚!”

声音才落,二人已经凑到一处,拔都身高臂长,一拳重重击在了顽石肩头。这一拳重可碎石,但顽石和尚却只微微一晃,随即一掌拍在了拔都的臂上,拔都面色微变,便即挥拳攻上。二人一招之间,都已试出对方横练功夫了得,拔都展开蒙古世传的伏牛拳法,招招进逼。顽石和尚虎吼连连,少林黑虎拳法施展开来,也是寸步不让。

台上打得龙腾虎跃,台下众人也看得目眩神驰,只有陆亮羞愤遇死,忽然将脚一顿,转身待走。一旁的柳淑娴一把将他抓住,问道:“呆子,你要到哪里去!”陆亮黯然道:“今日遭此大辱,还有什么脸面在江湖上混,不如死了算了!”柳淑娴却将手在他腕子上重重一抠:“你这呆子,往日的豪气都到哪里去了,”眼见他面红耳赤,双目无光,心中忽然怜惜之情大起,低声道:“你今日舍命救我,我……欢喜得紧!”陆亮闻言,脸上阴云一扫而光,道:“当真么,柳姊?”反手将她双手紧紧握住。柳淑娴忸怩作态,正待言语,站在一旁的任笑云和玉盈秀再也忍耐不住,忽然一起笑出声来。这一笑,陆亮倒又红了脸,柳淑娴却将俏脸一扳,怒道:“你看什么看,笑什么笑?”

笑云急忙咳嗽一声:“是!非礼勿视,非礼勿视!小弟可不敢‘非礼’柳寨主,只是……瞧那两人打得有趣!”声音未落,却听台上二人齐声大喝,顽石和尚胸前已经中了一腿,与此同时他尽力击出的一招“放虎归山”,也结结实实打在了拔都肋下,只听得咔嚓嚓一声响,也不知打断了拔都多少根肋骨。二人同时中招,同时倒地。双方群豪全吃了一惊。微微一沉,顽石和尚忽然一跃而起,笑道:“好小子,咱们再来打过。”话一出口,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拔都也奋力站起,但身子突突打颤,显是难以再战。“中了老夫这一招还能站起来的,”顽石和尚忽然将大拇指一竖,“你算是第一个!咱们还打不打?”拔都口中鲜血汩汩而出,兀自咬牙道:“打!”顽石和尚嘿嘿一笑:“好,这份胆气着实难得,适才你多多少少已经打过了一仗,顽石不能占你便宜。这一战咱们便算作平手如何!”

话一出口,双方群豪都觉诧异,此时拔都身受重伤,便是一个寻常汉子上前都能将他打倒,想不到顽石和尚居然如此大方!何竞我忍不住道:“顽石兄,不可莽撞呀!”顽石却将眼一瞪,道:“怕甚么,老子艺高人胆大,下一阵打胜了就是!”这人也真是铁打的,在台上绕场一周,调息片刻,便又生龙活虎。拔都面现感激之色,勉力说出一声:“多谢!”便给两个蒙古汉子搀了下去。陆九霄心有不甘,正想言语,一旁的赵方已经忙不迭地高喝一声:“第二阵,蒙汉双方平手!”跟着铜锣一响,这一阵就算板上钉钉了。

一片惋惜声中,蒙古小魔子布里孛阔已然缓步上台,向顽石微笑施礼。笑云见这人一身打扮和那五魔子差不多,只是年纪更轻,瞧上去也就二十五六,一张脸青惨惨的更增邪气。顽石和尚眼见对手病恹恹的向自己咧嘴一笑,心内虽然厌恶,却也合十还礼。哪知布里孛阔身子未及立起,蓦地左臂一扬,五指如钩,已经疾向顽石的秃头插来。这一抓迅疾如风,事先毫无征兆,台下众人忍不住全惊叫出声。好个顽石,危急之下大叫了一声,一势铁板桥硬声声地避过。

小魔子怪叫一声,左臂一振,五指上登时弹出黑黝黝的尺长指甲,一把便将顽石胸前衣襟撕裂。这时台下忽然闪来四五个萨满打扮的蒙人,在擂台下挥铃念咒,又跳又唱。

笑云凝神瞧了片刻,只觉这布里孛阔的武功比那五魔子着实又高了一大截,更怪的是他十指之上都留着长近半尺的指甲,随着他诡异的招式霍舒霍缩,有时明明顽石和尚已经避开他的招式,但给他指甲一弹,衣襟肌肤便给撕破。笑云眼见布里孛阔招法古怪,不由皱眉对玉盈秀道:“秀儿,你瞧谁赢?”玉盈秀皱眉道:“这萨满招式太过邪气,我瞧这假和尚要遭殃,待会你上去对付他,只需奋力强攻,不要给这小魔子施展邪法!”一旁的沈炼石却笑道:“还轮不到你上,魔高一尺,佛高一丈,再过片刻,这假和尚便会扳过来。”片刻之间,二人已经过了三四十招,顽石和尚胸前、左肩的僧袍都给小魔子撕破,光头上给划出了三道血痕,背后更中了两拳,瞧上去狼狈不堪。西首高台蒙古显贵看得兴高采烈,台下众萨满跳喊得更加买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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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风起穹庐七星寒(3)

酣斗之中,只闻小魔子沉声低啸,身子如蝙蝠一般在半空一转,十指如电,当头击下。顽石和尚蓦地大喝一声,扬手一拳挥出,拳指相交,小魔子哇的一叫,左手三根手指已然应声而折。笑云眉飞色舞,高叫了一声“好拳!”话音才落,布里孛阔右臂一展,身后的斗篷划出一道青影向顽石当头罩来。那青影一闪而逝,顽石和尚却蓦地大叫一声,斜步窜出,双肩之上已经插了两把蓝汪汪的小刀。他疾退几步,终于盘膝坐在了地上。东首群豪一起破口大骂:“暗箭伤人,算什么好汉!”“直娘贼,竟敢使喂毒暗器!”只郑凌风冷冷道:“事先又没说不准施展暗器,这又算得了甚么!”

一片鼓噪声中,布里孛阔右掌已经掣出一把短刀,凌空扑下,疾刺顽石咽喉。危急之间,顽石和尚蓦地震天价大吼一声,身子一仰,反腿踢出,这是今日顽石和尚第一次用腿,却一腿踢中了小魔子的胸口。小魔子闷哼声中,右指疾弹,那短刀脱手飞出,直插入顽石右胸。这下子双方一起中招,各自栽倒在地不能起身。

两方群豪不敢怠慢,急派人抢上擂台,各自救下两人。顾瑶和梅道人急忙在药囊之中取出药物,为他拔除毒刃,剔除中毒处的肌肤,顽石和尚缓过了神来,又破口大骂对手无耻。那一边小魔子却伤重得多,给抬回西首高台后一直伤重难起。

这一阵两败俱伤,自然又是平手之局。赵方上前便又唱了下一阵的对阵名号,却是“草原飞鹰”耶律弘对阵任笑云。黑云城主之子耶律弘在草原上名声素著,赵方喊出他的蒙古名字时,台上台下立时欢声一片。在他们心中这位英气勃勃的汉子是草原上无敌的英雄,他一出马,蒙古一方必会大获全胜。

眼见气宇轩昂的耶律弘走上擂台,何竞我忽然转身对笑云道:“笑云,还记得你上次你大战阎东来时,我曾给你敬酒一碗么?”笑云道:“自然记得,上一次大获全胜,多亏了你老人家这一碗酒!”

“好,”何竞我双眉一扬,“这一回酒却没有了,但你若是胜了这一场,便是为国为民立下了一件大功,我若一喜,便会答应你一件事情!”笑云何等机灵,见何竞我目有深意,心内登时一阵狂喜,眼睛便不由自主地向玉盈秀瞅去。玉盈秀也面现红潮,妙目之中亦羞亦喜。“多谢,”笑云扬眉叫道,“这一阵弟子便是拼了命也要拿下来!”

“不必拼命,”何竞我用手在他肩头一拍,“你的刀法在他之上,只要你不缩手缩脚,便会稳操胜券!”笑云心内忽然明白过来:“原来何堂主是怕我顾念兄弟之情畏手畏脚,却抬出秀儿来点我!”当下点头道:“弟子理会了!”沈炼石也道:“笑云,两军相遇勇者胜,你这刀法当世难有敌手,只是万万不可失了气势!”任笑云应了一声,转身向擂台走去。

这时红阳欲坠,草原上空一片紫蓝,透彻得如同一块巨大空灵的紫水晶,两只苍鹰在擂台上方高阔的天宇中展翅翱翔。一身蓝衫的任笑云与一身白衣的耶律弘便凝立在擂台之上。

“兄弟,”耶律弘淡然一笑,“我早该知道你并非凡人,天下哪有什么马贩子有如此武功?”笑云面上一红,道:“小弟也是不得已,还望兄长见谅!”耶律弘将手一摆,道:“那是各为其主,也没有什么!只是牧民之苦,兄弟早见了,我们离不开马市,大汗以战迫市,这一次是师出有名。”笑云心内一沉,眼前霍然闪过那些面如黑炭、破衣烂衫的蒙古牧民,暗道:“何堂主说,我这一战若是胜了,那是为国为民立下大功。却不知蒙古若因此失利,马市难开,这群穷苦汉子更加的缺衣少穿了。我这么做,却不知是对是错?”想到这里,手上便渗出了一层汗珠来,他干笑两声,极力掩饰心下的慌张,道:“大汗为了蒙古百姓过得好些,多次挥兵杀来,让我们中原的百姓流血死人,嘿嘿,在他眼中,我中原百姓便不是人么?”一语出口,又觉底气足了一些。耶律弘笑道:“马市若开,双方自然刀枪入库,哪里还有生灵涂炭?”笑云却暗自叹了口气:“你们只盼着打胜了七星会就能得开马市,却不知陆九霄本来就没有这个权力。你们是胜是负,这马市全是不开!”

耶律弘见他无语,却又将手一挥,道:“兄弟,我跟你说这两句,只要告诉你耶律弘重任在肩,全无退路,并非不念兄弟情义。待会动手,你不必因你我有交,不尽全力。”笑云苦笑一声:“兄长不知小弟此时也是全无退路!”两人相视一笑,各自退开数步,凝神运功。

披云刀一拔出,笑云的心神就凝定下来,浑身上下抱元守一,登时就有一股迫人的气势散发出来。高空上盘旋的两只苍鹰似乎被什么利刃刺中一般,忽地身子一弯,直插入云霄深处去了。

耶律弘喝一声好,长刀一挺,疾如闪电般地刺了过来,一股凌厉无匹的刀气荡得擂台四周的旌旗猎猎狂飞。笑云知他快刀厉害,眼见刀芒一闪,“望海势”已经随心而出,将他长刀疾封了出去。这一招笑云虽然未尽全力,耶律弘还是给那股大力逼得疾退了半步,但他虎吼一声,一张红脸忽然红得如欲滴血,长刀如怒涛狂澜,忽然着地卷来。

笑云见他势若疯魔,急忙退了一步,这一闪不知不觉之间已经用上了“平步青云”的绝世身法,长刀贴着他的双腿卷了过去。双方群豪和台下百姓眼见这一攻一闪惊心动魄,全不由惊呼出声。耶律弘长吼一声,刀法展开,快若惊雷,一团刀光绕着笑云的身子狂舞不休,但笑云起落如飞,“平步青云”越展越快,这长刀离着他衣襟始终差着寸许,就是砍他不中。

众人眼见一蓝一白两团身影如星丸弹弃一般绕台疾转,不由眼都花了,初时还能瞧得清是白衣追蓝衫,时候一长,两道身影越行越快,竟分辨不出谁先谁后。众人一开始全在尽力呐喊,到得后来目瞪口呆之下,都忘了叫喊。又转片刻,笑云浑身劲气展开,几乎化作一道疾光,耶律弘更加追赶不上。这时他虽是立于不败之地,但这么只守不攻,自是毫无胜望。

便在此时,东首台上忽然响起一声娇叱:“云哥,动手呀!”正是玉盈秀的声音。笑云闻言心中一震,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反手劈出一刀“无涯势”。他内力深厚,由动转静,居然不存丝毫凝滞,而这招无涯势于急奔之中霍然翻身劈出,更增威力。耶律弘这时正疾冲而来,眼见难以收住步子,情急之下只得奋力迎上。但他内力修为稍差,这般疾转疾停,登觉浑身气血倒翻。

双刃一交,声如断玉,耶律弘的长刀已给披云刀一分为二,任笑云的内力更是排山倒海般直撞过来,耶律弘经受不起,张口便喷出一口鲜血。台下众牧民目瞪口呆,东首高台上的中原群豪却震天价叫好。

笑云暗自叫声不好么,急忙收刀,这才免得耶律弘横尸倒地之厄。刹那间耶律弘面色苍白,惨然道:“兄弟,我败了?”猛然间腕子疾翻,将那半截短刀向自己颈上抹去。笑云大吃一惊,反手向他腕上抓去,叫道:“大哥,不可!”这一出手阻隔,身上登时破绽尽现,耶律弘想也不想地便将那半截长刀向笑云胸口刺去。

这一下变起仓促,笑云全然想不到,一刀便给刺中了胸口。而这一刀对于耶律弘也是出乎意料,他一门心思要比武夺胜,笑云这稍纵即逝的破绽于他不啻于黑夜中的一道闪电,心情激荡之下哪里想得了许多。刀一刺入笑云前胸,他才知不妙,要待收手,已然不及。

笑云大叫一声,胸前已经窜出了一道血柱。他身子疾退了两步,手指耶律弘,怔怔地道:“大哥、你、你……”话未说完,忽然栽倒在地。

第二十七章、江山望断黯销凝(1)

“云哥!”玉盈秀一声惨呼,蓦觉天旋地转,忽然晕倒在地。沈炼石也是肝胆欲裂,急忙飞身掠来,一旁的梅道人、灵照禅师也是先后跃上台来。沈炼石将笑云扶起,才松了口气,这一刀虽然刺中了胸口,却未伤及要害,更兼耶律弘及时收手,便只刺入寸余。灵照禅师念声佛号,出指如风,点了他胸前数处要穴,给他止住了汩汩流出的鲜血。梅道人口中骂骂咧咧,拿出独门外伤灵药敷在伤处之上。

众人七手八脚地将他抬回东首台上,笑云才悠悠转醒。缓过气来的玉盈秀急忙扑上来,道:“云哥,你、你……”惊乱之下实不知说什么是好了。笑云倒嘿嘿一笑:“好秀儿,我跟你说过我是福将,总能逢凶化吉……咳咳……遇难成祥!”玉盈秀莹澄的妙目中还有未干的泪水,听了这话眼中闪过一片幽怨的光来,却俯下身来,轻轻在他耳边道:“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人家也不活了。” 一语未落,又觉后怕无穷,忽然用手轻捶着他双腿,又轻声啜泣起来。

这时台上的赵方将铜锣一鸣,喝道:“这一阵蒙古耶律弘胜!”铜锣再响,台下便响起了阵阵欢呼之声,蒙古一方无论贵贱,无不欢呼雀跃。只有耶律弘愕然立在擂台之上,夕阳将他的影子拖得长长的,显得无比孤独无比踟躇。

“臭小子,你跟这等禽兽讲什么慈悲,”沈炼石怒不可遏,“非但输了一阵,更险些丢了小命!”陆九霄也勃然作色:“哼,你这假慈悲害了自己还是小事,这一阵输了,更弄得咱们四战之下,全无胜绩,我上国之风,更让你丢得干干净净!”玉盈秀妙目含泪,道:“他已经身受重伤,你们不能少说两句么?”沈炼石听得陆九霄埋怨自己徒弟,也气不打一处来,叫道:“我们堂堂正正地打擂,大胜之后遭了宵小暗算,怎算丢了上国威风?你们锦衣卫未及登台便给吓得屁滚尿流,才丧尽了大国威风!”

笑云听了他们争论,心下觉得万分委屈,暗道:“兄长要自杀,我出手救他,难道是错了么?”何竞我这时却俯下身来,在他肩头一拍,傲然道:“笑云,古人说‘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你做得甚好,救死扶伤,义所当为,有什么可内疚的!”笑云望着那两道澄澈的目光,心中一暖,只觉往日狂放唠叨的何堂主这时才变得可亲可近起来。

陆九霄却嘿嘿冷笑:“原来聚合堂是跑到这里救死扶伤来了,顽石和尚一鼓作气连平两场,笑云少侠又大大方方地让了一场,咱们‘义’是‘为’了,胜却没有一场!”沈炼石也冷笑道:“这有何难,老夫这就出马,杀他个人仰马翻!”他长衫不卸,说话之间,大袖一拂,已经稳稳跃到了擂台之上。

“小子,”沈炼石瞠目喝道:“你诡计多端,险些害了我徒儿性命。快去换了兵刃,前来领死!”耶律弘浑身一震,挥手将半截短刀抛在地上,黯然道:“耶律弘今日行此卑鄙手段,实是无颜再战!”他口角还有鲜血缓缓渗出,也不及擦拭,向沈炼石深深一揖,转身便向台下走去。行出几步,却又回身道:“我兄弟,他没有性命之忧么?” 沈炼石摆手道:“兄弟二字,亏你还叫得出口。难道你还恨他不死么?快走,快走!”耶律弘目光闪烁,似是要说什么,终于还是顿一顿足,转身退下。

赵方急忙高声叫道:“第五阵,蒙古定国女仙斡兀立对阵中国刀圣沈炼石!”忽然之间,鼓乐之声大作,无数长裙巫师手持法器鸣鼓吹号,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一架五彩斑斓的肩舆昂然而来。这肩舆给四个赤膊大汉抬着,上面端坐一个黑面老妇,双目微闭,意态雍容,想必就是那九子鬼母斡兀立了。中方群豪看了,又是新奇又觉好笑,台下的蒙古百姓却一起伏在地上,向那老妇顶礼膜拜。

那老妇却眼皮也不抬一下,口中念念有词,直到那肩舆行到台下,才将身子一弹,自肩舆上飘然而起,悄无声息地落在了擂台之上。赵方对这鬼母也是又敬又畏,向她一揖到地,头也不敢抬起地缓缓退下。斡兀立这才睁开一双细目,向沈炼石冷冷道:“你这老儿,能跟本仙动手,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了!”沈炼石平生最恨装神弄鬼之辈,眼见这九子鬼母一出场,气焰犹胜当日陶真君,胸中怒火早起,待听了这句话,不由怒极反笑:“我这老儿,能跟你这又脏又丑的老婆子动手,也是倒了八辈子的大霉了!”

一语才出,斡兀立怪叫声中,一根黑黝黝的铁杖已向沈炼石顶门攻到。那铁杖是她平时祭祀所用的法器,顶端缠有乌幡,杆上饰有银铃,随着她挥动之间,就有一片沉沉乌光铺天盖地地向沈炼石罩来。沈炼石冷笑声中,断水刀平平一封,斩在乌杖上,发出铿然一响。

那乌杖应声荡起,但哗啦啦一串银铃响亮,杖上的黑幡却又劈面砸了过来。沈炼石叫声“邪门”,一个盘龙绕步霍然转开。斡兀立怪笑声中,那黑幡如一条张牙舞爪的乌龙,凌空一翻,仍是向沈炼石胸前袭来。沈炼石双眉一扬,断水刀忽然变得轻若拂云,一刀迎上,正斩在幡上,这一刀有如斩在什么精怪身上一样,擂台上居然发出一阵咝咝的怪响。一阵烟气腾起,那黑幡立时裂出了尺长的口子。斡兀立又惊又痛,她这黑幡以异兽皮革百炼而成,其中暗藏诸般阴毒药粉,实为一件护身至宝,哪知此时一招之间,便给沈炼石以无上刀气破去。

“老贼婆,这一刀如何?”沈炼石冷笑声中,断水刀随势而进,“倚天势”疾斩向她顶门。斡兀立乌杖横封,奋力架出。刀杖二次相交,斡兀立怪叫声中,疾退数步,沈炼石身子也是微微一幌。“还有些门道,”他咦了一声,飞身而上,“再接这一招!”断水刀划出夺目的一团青光,仍是那一招“倚天势”。台下的任笑云眼见这一刀刚猛非凡,沉稳如山,顾不得身上伤痛,长长叫了声好。

斡兀立脚下一错,整个人忽如蝙蝠一般荡了开去。沈炼石笑道:“打不过便想逃么?”正待挥刀再进,却见斡兀立长嗥一声,猛然将头一摇,满头灰黑的长发立时披散下来。随着她这声长嗥,台下男女巫师蓦地一起嘶声嗥叫,声若鬼哭,跟着十余个巫师一起摇动手中法器,立时台下铃响鼓鸣。仓啷啷、哗啦啦的尖声锐响震得旁观百姓头晕目眩,众人只得双手掩耳,潮水一般地向后退开。

“爷爷是捉鬼的钟馗,还怕你这妖法不成!”沈炼石怒喝声中,扬刀再上。九子鬼母蓦地将舌尖一咬,迎面便喷出了一团血来。这一口血便喷在了断水刀上,与此同时,那把乌杖也劈面砸在了刀上。这一杖力量之大,竟似远远超出她自身功力所及,只一杖便打得沈炼石疾退三步。他奋力拿桩站稳,只觉全身气血翻涌,煞是难受。台下的何竞我见他目现惊诧之色,不由高声叫道:“沈兄小心了,这是塞外魔家的‘炼魂大法’!”

斡兀立一击逞威,台下的诸多巫师立时如中疯魔,鼓、铃之声愈加疯狂,真如暴雨乍做,群鬼嘶嗥。九子鬼母怪叫声中,铁杖又再攻到,沈炼石大喝一声,奋力推出一招望海势。这一招实已将他自身内家功力提到十成,却依然敌不过这凶险邪气的炼魂大法,沈炼石只觉一股阴邪的劲气随杖传入,浑身劲气登时一震,全身一颤之下又退数步。

这时候暮色四合,草原上朔风渐起,满天红若滴血的夕阳之下,一个长发乱飞的彩衣老妇长嘶短嚎,奋袂狂舞,这景象说不出的可怕,也说不出的邪气。斡兀立自身内力已被邪法摧到极限,邪功贯注之下,杖端那一颗骷髅居然发出一团蓝汪汪的光芒。每一杖击出,便伴着声声鬼啸,沈炼石心神大乱之下,只有一退再退。东首群豪见他势窘,无不又惊又急,笑云想起若是自己那一场不败,便不会让师尊上前冒此大险,内疚之下顿足大叫,却牵动了伤处,立时咳嗽起来。

危急关头,沈炼石忽然扬眉喝出一声:“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这一喝裂空而作,唱的正是南宋文天祥的那一首《正气歌》。说来也怪,这正气凛然的唱喝乍然一发,不知怎地竟惊得斡兀立心神大震。沈炼石声出刀至,一招“无涯势”,立时将她逼得疾退了一步。

“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沈炼石喝声不绝,“望海势”、“澜生势”连绵而出,登时反守为攻。斡兀立惊怒交击,猛地昂首又喷出一口血来,乌杖荡起一层黑气直向沈炼石卷来,此时她虽近强弩之末,但情急拼命,仍是声势骇人。

沈炼石双目圆睁,这时正喝到那句“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这一喝意气昂扬,那一招“问心势”也使得沉稳如岳。断水刀卷起的青光直掠过去,和那黑气撞在一处,登时发出一串尖锐刺耳的金石交击之声。跟着砰然一声乍响,满空银铃飞舞,原来这一刀劲气如山,竟将铁杖上的无数银铃尽数斩下。

这一招“问心势”的刀意纵横,盘旋的刀气如一条怒龙,凌空绕处,斡兀立双肩琵琶骨、双腿胫骨尽数为这一刀劈碎。她惨嗥一声,摊倒在地,一下子昏了过去,台下摇铃狂舞的一众巫师心胆俱寒,登时愣在当场。刹时间嘶嗥声、兵刃声、鼓鸣、铃响一起止歇,似乎连风声也停了,天地万物都慑服于一刀之威下了。

沈炼石收刀而立,回身向台下呆若木鸡的赵方厉声喝道:“姓赵的,这一阵是谁胜了?”赵方的浑身全身都是冷汗,双腿打战,颤声道:“自然……自然是老先生胜了!”沈炼石仰天长笑,笑声在草原上远远荡了出去,几个巫师爬上台来刚将斡兀立抬起,闻得这声狂笑,心神剧震之下,手一松,又将她摔在台上。

赵方眼见天色已晚,向蒙古主子禀报一番,便回来鸣锣休战,请双方各自回去安歇。第一日七星风云会中国虽仅胜一场,但这一阵胜得堂堂正正,份量远胜蒙古所赢的那两场。东首群豪无不扬眉吐气,疾向沈炼石拥去。沈炼石还刀入鞘,刚刚走回东台,忽然咳嗽一声,吐出一口血来。原来适才斡兀立以炼魂大法使自身功力大增,沈炼石虽然力拼获胜,却也受了不轻的内伤。“灵僧癫道”两大神医急忙上前,要为他把脉诊断,却给他一把推开,恼道:“这点小伤,又算得了什么?”

众人各自回营安歇,朝野两派仍是渭泾分明,聚合堂群豪只和几个山寨的首领自处一帐用炊。饭后玉盈秀便急急请梅道人来给笑云再看伤势,梅道人细细瞧了一番,才笑道:“这小子命大,那一剑若再偏得两寸,那便不堪设想。这时么,只需歇息几日便会生龙活虎。”玉盈秀这才放心。过不多时,沈炼石、何竞我、曾淳、顾瑶等人先后前来探问笑云,笑云倒给众人问得不好意思,向沈炼石道:“嘿嘿,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偏偏是在这紧关节要的时分全无用处,真是给师父师爷列祖列宗丢尽了脸!不过师父放心,过不多时,弟子一定大大露脸一回让师父也风风光光的胜过喝上八斤美酒!”沈炼石板脸道:“什么时候,是你小子娶媳妇的时候么?”众人哈哈大笑,笑云和玉盈秀倒羞红了脸。

这时陆九霄也带着灵照禅师笑吟吟地赶来探问,眼见笑云无恙,众人便即坐下,商议明日对阵的情形。才说了几句,外面一个聚合堂弟子进来奏道:“外面有蒙古耶律弘前来求见任少侠!”沈炼石七窍生烟,挥手道:“让他快滚,走得迟了老子扭断他脖子!”何竞我忙道:“老哥,这耶律弘倒是个光明磊落的汉子,那一刀也未必是尽出本心!还是请他进来吧。”笑云也道:“是呀,我大哥好心前来探问,咱们若是执意不见,岂不显得小气了?”

耶律弘走进帐来,先向众人团团一揖,除了沈炼石,帐中的何竞我、陆九霄等人还都跟他客气了几句。耶律弘便走到笑云榻前,眼见他着实没有大碍,才松了一口气。他握住笑云的手道:“兄弟,你、你若是记恨大哥,这便也刺我一刀!”笑云笑道:“我受了一点小伤,却换回大哥一条性命,那也是心甘情愿!”耶律弘听他说得真切,心下感动,一张红脸上更增了一团血色。他嘴唇动了一动,似是想说什么言语,但见四周群豪静坐一旁,那话就又咽了下去。

笑云眼见群豪并不搭理他,怕他冷落,便尽力和他说笑。耶律弘却似另有心事,立在榻前跟笑云心神不定地寒暄几句,便即告辞而出。笑云在榻上翻身下来,要亲自送他出帐。耶律弘执意不允,笑云笑道:“这些皮肉小伤算什么,这时咱哥俩再打一仗,兄弟也未必便输于你。”耶律弘拗他不过,也只得由他。

两人并肩走到帐外,耶律弘忽然止住了步子,道:“兄弟,你……”他顿了一顿,才沉声叹道,“这风云会你们不要打了,还是乘早走吧!”笑云一愣,笑道:“怎么,大哥当我中原无人么,今日虽然我们少胜一阵,但这可是打擂台,最后还是看擂主的本领。我们这里何堂主、郑凌风和陆九霄可都是大好身手,厉害得紧!”耶律弘嘿了一声,低声道:“你们越是厉害,就越是凶险!还是今夜听哥哥这句话,速走为上!”

何竞我见他言辞闪烁,急忙走上一步,道:“少城主,不管如何,大家都是武林一脉,少城主有何心腹之言,还请见告。”耶律弘的一张脸这时红得如欲滴血,终于咬了咬牙,道:“诸位有所不知,大汗早就约定,若是风云会上我们最终落败,号声一起,立时兵马齐出,乱箭齐发,将你们尽数射死。今日大汗宠巫斡兀立重伤,大汗恼怒无比,业已……”说到这里,面色一窘,却又摇头不语。众人听到这里,心都一跳。

“多谢少城主提醒!俺答汗图穷匕现,已在我辈意料之中。”何竞我却拱了拱手,目光灼灼地盯了他片刻,忽道,“只不知俺答汗一怒之下,是否便会挥兵突袭,犯我边关呢?”

耶律弘浑身一震,竟不敢再瞧他锐利如刀的目光,仰头一叹道:“我耶律弘平生行事,都是光明磊落!只因今日使诈胜了我兄弟,有愧于心,这才冒死前来探望,得见我兄弟没有大碍,也就宽慰许多了。”说到军机要事,耶律弘这老实人不敢直言,忙又岔开话题。

笑云见他闪烁其辞,心中却觉火烧火燎,忽道:“大哥,何堂主那日便推算出来,你们大汗摆这七星风云会,只是个障眼法,那叫明修什么道暗度什么什么,让咱们大明以为你们无心征战,暗中却调遣兵将,要攻我大同,是不是?”耶律弘苦笑一声:“兄弟,大哥只是一介武夫,这等军机要事,并不知晓……”

何竞我淡淡笑道:“不便说之事,少城主只说不知晓,并不巧言掩饰,足见少城主光明磊落!依我瞧,大汗此番费尽心机,还是对那开放马市之事志在必得吧?”说着踏上一步,声音陡地一冷,“少城主,蒙古父老是人,我中原父老便不是人么?你们每一次出兵河套,便是一番生灵涂炭,杀我父老,辱我姊妹,又叫我们如何肯心甘情愿地跟你们开市交易!”

耶律弘对何竞我步步进逼的言语依旧不置可否,仰天一叹:“在结识任兄弟之前,我只当中原汉人个个该杀,今日才知中原也尽多任兄弟一般的大好男儿!大汗已留下话来,明日若是我们再输一阵,立时就挥兵而上,为斡兀立报仇雪恨。若是明日任由各位死在乱箭之下,我耶律弘心中着实不忍!”

何竞我听他虽一直未明言俺答要出兵大同,但言辞间已微露其意,当下拱手道:“多谢少城主今日赶来探望。只是我大明亦有勇将强兵,大同府目下固若金汤,大汗贸然出兵,也未必便能如愿吧!”

“大同总兵仇鸾?”耶律弘本已走出几步,却忍不住停步冷笑道,“诸位想必不知,还是在这风云会之前,大汗曾派人佯攻大同,吓得这厮胆战心惊,居然派人送来重金,求恳大汗转攻大同之外的其他塞堡!嘿嘿,大明尽多这样的‘勇将’,只怕未必便是固若金汤吧?”

众人听了这话,全是惊怒交集,若非这话出于耶律弘的口中,大伙实是难以相信大同总兵会做出这样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贿敌”丑行来。灵照将拐杖重重一顿,叫道:“重金贿赂敌首,原来这便是仇鸾口中的‘锦囊妙计’!”曾淳忍不住顿足骂道:“这贼子实该千刀万剐!”只陆九霄平日没少收仇鸾的银子,这时将信将疑,沉吟道:“少城主,空口无凭,未必真有这等事吧?”

耶律弘呵的一笑:“有与没有,都不干我事。今日耶律弘冒死前来,只是一尽兄弟之义!”正待转身出帐。却闻帐外响起一声怒吼,那大帐霍然一挑,郑凌风旋风一般疾冲而到,一掌便向他头上击来。耶律弘急忙出掌迎上,只是他力战笑云的内伤未愈,一掌便给震得气血翻涌。众人惊叫声中,郑凌风乘他气息不顺的一瞬,蓦地变掌为抓,已经扣住他胸口要穴,将他头下脚上地倒提起来,口中厉喝道:“陈莽荡那狗贼竟然杀了我女儿,他……他现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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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江山望断黯销凝(2)

原来郑凌风今日一见曾淳身边竟然没有唤晴身影,已经暗自生疑,他不愿亲自去问聚合堂众豪,擂台之后吃罢晚饭,便遣手下人去柳淑娴那里旁敲侧击地探问。柳淑娴胸无城府,立时便将唤晴身亡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个干净。郑凌风悲痛交集,他年少轻狂,行事不择手段,及至忽见自己女儿仍在世间,才深悔对女儿未尽父爱,心下实是喜不自胜。忽然得此噩耗,他自是怒发如狂,闻得手下人禀报黑云城主的儿子来此探问笑云,便即赶来兴师问罪。耶律弘本来也是人高马大,但给他倒提手中,宛若抓着个婴孩一般。耶律弘也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当下亢声道:“在下不知!”郑凌风怒喝一声:“那还留你这狗贼何用?”翻掌便向他顶门拍去。

“不可!”笑云等人齐声大叫。沈炼石立身最近,急忙一掌迎上。双掌一交,早有内伤的沈炼石疾退数步,一口血便喷了出来。“沈兄,”郑凌风这才觉出老大不忍,叫道:“这些蒙古猪狗和通敌叛国的奸人尽数该杀,你拦我作甚?”沈炼石冷冷道:“唤晴弃世,我比你心痛。只是这位耶律兄弟,却是好人!”一语未毕,又咳嗽起来。

青蚨帮主听了他言语,才知耶律弘的来意,他脸色才慢慢平复,缓缓放下耶律弘,黯然道:“郑凌风心乱如麻,少城主幸勿见怪!”众人也急忙上前赔礼,耶律弘倒毫不为意,笑道:“郑帮主果然名不虚传,耶律弘伤好之后,定要再来领教!”郑凌风茫然不应,也不知听未听到这句话。

耶律弘再向众人拱了拱手,道:“耶律弘今日言尽于此,诸位不管是战是退,万望小心为上。”当下不便久留,转身便行,临行前又叮嘱众人万勿将他这一次行迹泄漏出去。

众人眼见他魁梧的身材在沉沉的夜色中渐渐消逝,心中都是若有所失。这时事关紧要,众人都随着陆九霄回到中军大帐之中,陆亮、柳淑娴、聚合堂弟子及诸多青蚨帮显要也一起赶来。陆九霄再也不敢耽搁,急派青蚨帮的捕风门主阳流云和聚合堂的叶灵山同去打探。叶灵山精研兵法,目光独到,阳流云则深谙跟踪易容之道,这两大死对头倒是头一遭联手出击。两人去了多时,急急赶回禀报,俺答汗的大帐内灯火辉煌,但内中空空,帐外守护的兵卒无精打采,显然只是摆摆样子。在俺答大帐之外,更有群马辎重远去后的辙痕。

何竞我目光一冷,森然道:“俺答汗金帐不撤,只是疑兵之计!他素来用兵神速,莫非已亲自率兵,攻打我边关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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