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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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可杀不可辱,”曾淳沉声道,“我便拼却一死,也难让你如愿!可恨我父帅待你不薄,却是识人失算,这也算是报应!”陈莽荡听了这话,登时大怒起来:“呸,亏你还敢说出他待我不薄的话来。论勇武老子在他帐中应算得第一,论用兵也不会输于那诸葛辰,若论战功,老子虽然比不上柳泾源、林谦,怎么也该在那老迈昏晕的黄克老前面。直娘贼的曾铣就是瞅着老子不顺眼,还说我有八分象那三国时的魏延,脑后长了反骨,动不动便赐我一通军棍。那时老子便常常想,此仇不报,枉自为人!”

曾淳忍不住冷笑起来:“这么说父帅不算识人失算,他一不重用你,二不将你列作五虎将,真是慧眼知人!知人得很!”陈莽荡扬手一鞭,重重抽在他身上,骂道:“慧眼个屁,老子写信给严嵩,告他克扣军饷,私通蒙古,他又怎地不知?”曾淳双目喷火,怒道:“原来是你这狗贼写的诬告密信!”陈莽荡见他眼角都欲睁裂,不由哈哈大笑起来:“正是,老子跟着他不得重用,自然要另择高枝。严嵩、陆九霄要除掉曾铣,遣锦衣卫一寻到我,咱们立时一拍即合!”一旁的笑云也听得心中砰砰乱跳,暗道:“原来万事皆因陈莽荡在大帅曾铣手下不受重用所起,此人貌似豪爽,其实心狭量窄,什么都做得出来,曾铣想必早看出了这一点,这才久不重用此人。”

陈莽荡又道:“信虽是我写的,这许多计谋却是严嵩布下的。大帅刚死,聚合堂与许多旧部却都要闹事,严嵩这狗贼便要我假意扯旗造反,以给曾铣做百日祭礼为名,将他们尽数招到一处,聚而歼之!”曾淳哼了一声:“那你又因何降了蒙古俺答?”

陈莽荡和身旁的蒙面大汉对望一眼,哈哈大笑起来:“想知道这个,到大汗跟前自己问去罢!嘿嘿,你此时还待拖延功夫,却不知老子安排妥当,每一个岔路都有埋伏,不是陷阱就是乱箭。只是若是玉盈秀那几个美人若是追来,给乱箭射成馅饼,他妈的未免可惜了。”大袖一扬,便向他抓来。

笑云这时再也忍耐不住,一步窜起,喝道:“贼厮鸟陈莽荡,聚合堂群豪在此!何堂主,他们在这里,师父,你断住他后路!”口中胡言乱语,一把刀早向陈莽荡狠劈过去。陈莽荡猛一见他也是吃了一惊,急忙挥刃抵挡。他的兵刃却是一根镔铁钢鞭,扬手一鞭,仗着力大无穷,居然将披云刀堪堪荡开。

那蒙面大汉听了笑云呼喊,便待纵马夺路逃命。陈莽荡却喝道:“慌张什么,这小子是孤身一人。此人刚刚受伤,元气未复,大伙齐上,将他料理了!”到底陈莽荡久经战阵,一喝之下威猛十足,几个正待作鸟兽散的黑衣汉子闻声一振,刀枪并举,便齐往笑云身上杀过来。

笑云喝道:“任大侠便是剩下半口气对付你几个狗急跳墙的臭狗贼也是掉掉有余、手到擒狗!”嘴中乱语,披云刀纵横飞舞,将那几个汉子的兵刃震得东倒西歪。那蒙面大汉怒道:“老子先料理了曾淳!”扬手一枪,便向曾淳刺去。笑云大惊,急忙挥刀抵挡,那几人看出便宜,或刺或砍,便不时往曾淳身上招呼,这一来倒忙得笑云应付不暇。

好在这时身后却传来一声娇呼:“公子!”却是唤晴和玉盈秀已经杀到。笑云大喜,叫道:“唤晴,快来守住你的淳哥!”挥刀便向那汉子扑去,喝道:“狗贼休走,咱们痛痛快快地再来打过。”一招无涯势,弥漫的刀气如怒雪天降,将他团团围住。

那汉子大吃一惊,怪叫声中,长枪一抖,笔直如线地直刺过来。双刃相交,那枪被披云刀高高震起,但笑云却也觉枪上生出一股不大不小的黏力,他心中一动,高声叫道:“邓烈虹,你这狗贼是邓烈虹!”那汉子一把扯下面巾,笑道:“任兄弟好记性,还记得你邓二哥哩。”口中说笑,烈焰枪却如怪蟒乱舞,招招凶狠。

笑云才劈出半招,那伤处又痛起来,十成功力提不起三成,观澜九势的威力登时大减。

邓烈虹的功力虽被笑云吸去大半,但枪法却是正宗武当功夫,大枪崩、拿、扎、挑,杂以武当以柔克刚的要诀,这一奋力施展倒也不容小窥。这时笑云身后响起一阵金风,却是一个黑衣汉子挥刀自后劈到。陈莽荡钢鞭一摆,也上前相助。那汉子的刀法源自黑云城,陈莽荡的武功却似是少林一路,经年累月的厮杀便使他身上多了一层狠烈之气,兼之双手握鞭,出招狠辣,就更显得刚猛十足。笑云身有内伤,不敢过于施力,陈莽荡有几次竟然仗着力大,硬接了他几刀。

那余下四个黑衣汉子却将二女团团围住。玉盈秀的剑法出自峨嵋化门,以诡谲善变见长,出招飘忽,指南打北。那两个黑衣汉子见她貌若天仙,心存轻薄,一上来却给她攻了个措手不及。一人稍有疏忽,给她一剑刺中了右腿“阴谷”穴。但这汉子甚是骁勇,虽然一瘸一拐,刀法却更见猛恶,这几个黑衣汉子都非庸手,此时情急拼命,玉盈秀便难再占得上风。

这里面最苦的便是唤晴,玉盈秀还能仗着身法轻灵,起落趋避,她却要紧挨着曾淳不敢稍退。那两个汉子疾攻片刻之后,唤晴便已累得娇喘吁吁,香汗淋漓,若非心月刀法精妙无端,只怕早败了。

陈莽荡眼见己方大占上风,高声叫道:“大伙鼓把劲,谁将这两个小妞拿下了,便赏给他作老婆!”一语才出,那四个汉子精神倍长,刀法愈发狠厉。这一来唤晴更见吃力,心月刀法本来长于变化,但此时奋力挡在曾淳身前,全用以硬碰硬的招数死力抵挡。

曾淳躺在地上,抬眼间正瞧见唤晴的背影。这婀娜的背影本该是“妆罢立春风”的娉婷雅致,这时却在疾风暴雨般的刀光中拼力支撑。眼见那细柳腰身在刀涛锋海中弯转起合,他心内忽有一种欲哭无泪的痛惜。一个汉子打发了性,蓦地着地滚进来,斜起一刀自下而上地直插向唤晴小腹。唤晴收刀疾封,堪堪架开。另一人看出便宜,电闪一刀,劈面砍来,唤晴惊叫一声,柳腰一折,但闪避稍慢,给这一刀砍去了头上玉簪,满头乌发立时披散下来。

笑云要待转身去相助唤晴,但那邓烈虹忽然抽身退出几步,大枪放长击远,直向笑云下盘刺来。那黑衣人的刀法自成一路,错落如繁星暴雨,加上陈莽荡刚猛之极的钢鞭,这三人出手居然有刚有柔,相得益彰,笑云急切间就是冲不出来。

曾淳惊叫一声:“唤晴,不必管我,他们奈何我不得!”唤晴却道:“你躺着别动!”银牙一咬,晓红刀如星河乍泻,青光闪动之间,居然将那两个汉子长刀上的疾攻尽数荡了开去。曾淳有些奇怪,这两个汉子刀法之猛恶狠辣,连自己都心生寒意,但唤晴怎地就能硬撑住了半步不退?他此时腰下要穴被点,全身只有双手还能动弹,但偏偏宝剑适才又被陈莽荡夺去了。爱痛交加之下,曾淳忽然放声大呼:“何堂主,沈先生,我们在这里!”他要穴被点,这一声喊虽然声音不大,却也吓得陈莽荡几人心惊肉跳。笑云大喜,立时扬声大喊:“师父,弟子在这里呀,陈莽荡要逃啦!顽石和尚,陆公子,你们在哪里?”他内力悠长,鼓气喝出,更是让陈莽荡心惊胆战。

立时就有两道啸声分自东西响起,正是顽石和尚和陆亮的声音。过不多时,只听一声长啸自后远远飘来,正是沈炼石的啸声。虽然这啸声尚远,但人的名树的影,陈莽荡等人胆气立挫,拼斗之间便已纷纷游目四顾,找寻退路。笑云精神一振,每劈出一刀,便喊一声“师父来了”,说来也是可笑,这“喊叫大法”倒甚是管用,立时就占住了六成攻势。

猛然间又是一道啸声响起:“笑云,老夫到了!”这声音较之适才可是近了许多。陈莽荡面色大变,一步跳出,翻身便跃上了马去。邓烈虹见他退了,心下慌张,转身也待要逃,笑云这时压力一轻,一招摧山势,连环两刀劈出,一刀砍中那黑衣汉子的左臂,另一刀却狠狠砍在了邓烈虹腿上。那汉子中刀之后却荷荷大吼,猛地疾扑过来,一把将笑云拦腰抱住,吼道:“邓先生,你快走!”邓烈虹一扭头间,遥遥地已经瞧见了沈炼石的影子,不由魂飞魄散,拖着一条伤腿便向一匹马奔去。

这时陈莽荡却怪笑一声:“狗日的曾淳,父债子还,今日咱们作一了断!”猛然将手一扬,一只黄橙橙的盒子便擎在了手中。唤晴识得那是余独冰遗下的霹雳化血雷,登时芳心大颤,想也不想地便横身扑在了曾淳上。

与此同时,只闻砰然一声巨响,众人只觉眼前红光骤闪,更有无数丝丝怪响,伴着随声炸开的硝烟一起拍在了唤晴身上。陈莽荡叫声可惜,纵马便逃。

“唤晴——”玉盈秀和任笑云一起嘶声大喊。笑云更觉肝胆寸断,扬手一刀,将抱着他的汉子砍作两片,一回头间,却瞧见邓烈虹刚刚爬上马去。他大喝一声,拾起那汉子的马刀疾挥而出,正射在那马屁股上。那马吃痛,人立而起,邓烈虹还未曾坐稳便给摔下马来。正待挣扎起身,却给玉盈秀赶上一剑刺中了手腕,那枪登时摔落在地。

“唤晴!”沈炼石这时已经如飞奔到,眼见唤晴背后鲜血淋漓,不由睚眦欲裂,旋风一转,断水刀划出一道电光直向那几个汉子卷了过去。一个黑衣汉子躲闪不及,只得扬刀抵挡,但沈炼石怒发如狂之下,这一招“摧山势”劲气十足,刀光闪处,这汉子钢刀立折。这一刀厉若五丁开山,那汉子惨叫半声,便给这一刀斩断头颅,这刀却毫不停顿,行云流水一般撞到了第二个汉子的胸前。刀气到处,那人哼也未哼,胸前肋骨便碎成数段。

便在此时,身后刀声飒然,又一人已经扑到,沈炼石霍然回身,向那人大喝一声。这人本是配合同伴自后夹击沈炼石,但自己的刀才扬起,两个同伴便已于瞬间毙命,沈炼石这神威凛凛的回身一喝更如晴空打个霹雳,他一惊之下登时呆若木鸡。沈炼石声出掌到,一掌将他打得衰草一般倒飞出去。沈炼石余怒未消,狂风一般转到了邓烈虹身前,邓烈虹见他势若疯魔,举手投足之间连毙三人,急将双手高举,叫道:“投降投降,小弟投降!沈先生刀下留人!”

这时曾淳才从一片四散的硝烟中惊醒过来,却一眼看到倒在身旁的唤晴,霎时间便如掉入一个无底的深洞之中,浑身一片冰冷。“晴儿,”他愣了一愣,才撕心裂腹地哭喊起来,双掌撑地挣扎过去,一把抱起来,却觉唤晴的身子软软的没有一点气力。

“淳哥,”唤晴这时睁开眼来,纯净的脸上已没有一点血色,她的声音也微弱了许多,“你没事么?”曾淳觉出双手一片潮湿,才瞧见唤晴腰上插着四五根尺余长的钢针。他的浑身一片冰冷,一颗心更是向那无底的洞里一直坠下去。刹那间他泪如雨下,泣不成声,只是喃喃道:“晴儿,晴儿……”

怀中的唤晴忽然变得轻如浮云,就是这个女子陪着自己灯下填词月下抚琴,就是这个女子在自己雨中挥剑时撑一把竹伞,在自己孤寂困闷时添上一盏清茗。

也是这个娇弱的女子,青田埔上奋袂而起,冲向潮水一般的锦衣卫和鬼卒,却在刀剑临颈时投向自己惊鸿一瞥。终于还是这个娇弱的女子,用这样柔软的娇躯替自己挡住了世上最阴毒最猛烈的暗器!

“淳哥,你又抱着我了,”她苍白的脸上这时忽然涌上一层淡淡的红,“咳咳……再抱得紧些……”曾淳这时心如刀割,只觉心中万语千言要对她说,但留给自己的时候却又太少了,这许多话一起涌了上来又不知说什么是好。他用尽平生气力紧紧地抱住了她,似乎怕自己抱得稍一松懈,她便会离开自己而去。

这时任笑云和沈炼石、玉盈秀、顽石和尚几人都已走了过来。玉盈秀精于歧黄,只望了一眼,便知唤晴已伤重难救,立时珠泪滚滚而落。众人便团团围住,见这一对乱世爱侣生离死别,都觉心痛神伤。

唤晴忽然喘息一声:“簪子,我的簪子……”曾淳急忙将手深入她秀发之内,却只摸出了半截碧玉簪。他记起这玉簪适才拼斗时被那武士挥刀劈断了,急忙转头四顾。好在那半截就落在身旁的地上。他急忙拾过来,一起塞到她的手里。唤晴却只抓住了半支,这半支玉簪入手,她渐渐散乱的明眸忽然闪过一丝光来,“淳哥,你给我买的玉簪……这半截就永远留在我这里了。那半截,你……”曾淳一个劲的点头,自她柔荑之中接过那半截晶莹剔透的玉簪来,更觉心伤若死。

见曾淳紧紧握住那半截玉簪,一抹无比亮丽的喜悦就自唤晴的双眸中闪过。“淳哥,你不知道,有一阵子我好恨你,还有一阵子,我原以为我的心已不在你身上了……但是,直到那晚看到你一个人在月下孤孤单单的样子,才知道,不是这样子的、不是这样子的,我这一辈子总是、总是舍不得你,放不下你的!”她说着发出一声轻叹,“好想让你亲手为我戴一次簪……”叹息才落,那双清澈的眸子就一下子黯淡下来。

只那五根纤长的玉指却紧紧抓住了那半截玉簪……

“晴儿!”曾淳狂喊一声,只觉胸口间的热血一下子都飞涌上来,这时才想起,她笑她哭她怒她怨,她的喜和忧,也全是为了自己!但她在自己身边时,自己却很少有什么好脸色给她看,直到她就这么忽然乘风去了,别了,永永远远不再回来,永永远远将自己一个人孤孤单单抛在这尘世间!

他蓦觉一阵天旋地转,便昏倒在她身上。玉盈秀大惊,急忙上来推拿他人中,将他救醒。曾淳这才紧抱住那渐渐冰冷的娇躯,恸哭起来。沈炼石眼见唤晴陨命,忽然也有种万念俱空之感,上前抚着那如云的秀发,老泪纵横。

一旁的笑云也是肝肠寸断,他呆望着唤晴那对望向天际的眸子,不知怎地就想起了那个酷热却又神秘的午后。一个率直美丽的女孩平白无故地找到自己,为了求自己相救沈炼石,宁愿让自己称作媳妇,那晚她更是和自己同屋而眠,朦胧的月光下唤晴那微蹙的秀眉和极淡的微笑似乎还在眼前。

一转眼间,笑云却又瞥见了唤晴的那只柔荑,那样纤细那样圆润的手指依然紧紧扣住了那半截玉簪。他的心内一阵抽搐,暗道:“唤晴的做的事情无不是为了公子。她外表不爱说笑,其实内里又喜好诗书,她喜欢的自是公子那样心内有学问的白面公子,似我这般终日胡言乱语,书没读过几本的粗人,其实很难让她倾心。”

一只柔软的小手就在这时伸了过来,轻轻握住他的手,笑云无比伤痛的心中才起了一丝暖意。他反过手来,将那只柔荑紧紧地、紧紧地握住了。

第二十五章、射虎腾驹朔雁边(1)

众人押着邓烈虹回到鸣凤山时,暮色已经降临。

鸣凤山上只有陈莽荡少数几人心怀叵测,多数糊里糊涂的边军全然蒙在鼓里,给这位貌忠心毒的首领哄得团团转。陈莽荡一去,聚合堂凭着多日来的积威所在,片刻之间便将山上的人心安定。

何竞我才目送着陆九霄、郑凌风一行黯然远去,就瞧见叶灵山如飞而来,说到在凤尾洞中发现慢雷三枚,显是陈莽荡等人逃走前布置匆忙,不及深埋,此时已然拆除了。何竞我也深知军饷不宜久留,心中已有了计较,正待回山,这时却瞧见满天夕阳下曾淳、沈炼石一行人悲悲戚戚地迤逦而来。何竞我一眼瞧见马背上唤晴的尸身,登时浑身一震。

暮色垂下,往日气势夺人的聚义厅这会却如同一个黯然魂销的老人蹲在夕阳影子里。

邓烈虹给押上堂来后,早就体如筛糠,软做一团。何竞我面笼寒霜,喝道:“陈莽荡因何降了俺答,你从实着来!”邓烈虹挣扎起身,哀求道:“何兄,小弟老实作答,那你可要饶我一命。”

“去你娘的!”任笑云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身子,喝道,“不千刀万剐了你,已算是便宜了,你再要罗嗦,老子便将这霹雳化血雷在你背后先来上一下子。”

邓烈虹知他心痛唤晴之死,也真怕他说到做到,只得老实招认:“是大汗命我潜入中原,与陈莽荡这直娘贼早早的便见上了面。哪知这厮见了我后,却比我还要性急,只道那严嵩好财,未必会重用他,听到俺答大汗惜才如命,便起了归顺之心。又过了些时日,刚刚代理大同总兵的仇鸾又以重金贿赂严嵩,名正言顺地做起了总兵。陈莽荡得知之后,大骂严嵩无耻,说严嵩不该对他这个第一个写信告发曾铣之人无封无赏,却连着给那畏缩无能的仇鸾封官!这时这陈莽荡这直娘贼才终于知道,严嵩好财,若没钱孝敬他,怎么着也是无用。后来陈莽荡又说,严嵩请我在此布局收拾曾铣旧部和聚合堂也是不怀好意,事后为了独吞宝藏,他们八成还要杀我陈莽荡灭口。陈莽荡这厮是想什么便做什么,不但要随我归降大汗,更要杀诸位给大汗献礼,我几次劝说也是无用……”邓烈虹开口便将陈莽荡唤作“直娘贼”,一脸不屑与之为伍的痛愤之色,说到后来忽然悔恨交加,竟痛哭流涕。

梅道人听他将自己推得干干净净,不由恼道:“你自小学武便总撒谎偷懒,这时还敢胡言乱语。嘿嘿,若非你在背后穿针引线,他一人怎能叛降俺答?”跳起来挥拳欲打,却给众人按住。邓烈虹忙道:“他也不是真心归降大汗,这奸贼一直是脚踏两只船,暗中利用余独冰与陆九霄、严嵩一直未曾断了往来。直到双龙口那一战金秋影不顾前约,率强兵攻山,陈莽荡才知严嵩之辈果然不将他放在眼里,这才起了邪念。也不知他暗中与陆九霄如何约定的,便将这些人一股脑的骗入了憩凤谷……嘿嘿,不过陆九霄、郑凌风也不是好相与的,那金秋影一直奉命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任少侠和阎东来比武之时,陈莽荡悄悄退走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给金秋影看得一清二楚。若非金秋影讲义气不怕死,那一炮必已轰死了陆九霄。”

何竞我沉声道:“你上山多久了?”邓烈虹垂下头来,道:“其实比你何堂主还要早些,只是后来有一次下山,无意中撞上了梅师兄,嘿嘿,实不相瞒,我也眼馋那笔宝藏,便随他一起去相救公子。哪知却在山洞中露出了马脚,给任少侠弄得元气大伤,便又急急逃上了山来。我易容之后又装聋作哑,平时常躲在陈莽荡的擎天堂深居简出,不但诸位瞧我不出,便连余独冰也不知我是大汗的亲信。”说到这里,脸上又不禁露出一丝得意的诡笑。

沈炼石喝道:“山上还有没有黑云城的武士?”邓烈虹摇头道:“全没了!俺达汗知陈莽荡有归降之意后大喜过望,便遣下十个会说流利中原话的黑云城死士偷偷上了鸣凤山,归我二人调遣。但憩凤谷中给你们斩杀了四个,适才又死伤了余下几个,”忽然又想起一事,道:“是了,那朴南上次来山寨下书也是陈莽荡一手授意的。他那时还对陆九霄、郑凌风心存幻想,便出此一招支走了沈先生,只盼着双龙口之战中何堂主一人独木难支,败在郑凌风之手。”众人想想当时情景也是如此,对陈莽荡心思之密和用心之毒更增愤慨。

何竞我道:“后来朴南自是又设法上山,那一次袭击唤晴,也自是遵从陈莽荡的意思了?”邓烈虹大头猛点,脸上神色也和众人一样的悲愤之极:“正是,陈莽荡这厮丧心病狂,得知唤晴是郑凌风之女后便出此阴损之招,只盼以此控制郑凌风,到俺达汗那里去邀功请赏。多亏曾公子及时赶到,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玉盈秀问道:“叶孤烟碍着你们什么事了,余独冰和陈莽荡偏要杀他?”邓烈虹脸上挤出一丝谄媚的笑来:“大小姐心思过人,一问便问到了点子上。实不相瞒,这叶孤烟也他娘的不是什么好人,他是金秋影插在青牛山的细作。因他在缇骑之中见过余独冰两面,便来要挟余独冰,要那姓余的分他些财宝。余独冰跟陈莽荡商议之后,便将他诱入凤尾洞内杀死了。”笑云想起那日去青牛山下书时,这叶孤烟的所作所为确是大有可疑之处,不由连连点头,道:“这厮确是爱财,这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了!”

一直缄口不言的曾淳这时终于开口问道:“那肖同知又是怎么回事,不成也降了锦衣卫?”邓烈虹恭恭敬敬地道:“启禀公子,肖同知倒是对曾大帅忠心耿耿,他是真正遭了陈莽荡和余独冰的毒手。我听陈莽荡事后说,他过去与肖同知情同兄弟,无话不谈,嘿嘿,坏也坏在这无话不谈上。有一次陈莽荡酒醉之后对肖同知大骂曾大帅不重用他这员猛将,说到要写密信告他谋反,那时肖同知也就一笑置之。但后来大帅真是因人诬陷坐牢被砍,肖同知这才疑心是陈莽荡写的密信。这次上山他便对陈莽荡刨根问底,后来也不知陈莽荡说错了哪句话给他抓住了把柄,竟认定这密告之人便是他了。我记得陈莽荡笑着对我言道,可恨这呆头呆脑的肖同知竟然跪地苦求,求我看在他这好兄弟的份上悔过自新。陈莽荡那时还能隐忍不发,第二晚这肖同知又去求他。陈莽荡一怒之下便将他杀了。”

众人听到这里,才哦了一声,齐道:“原来是陈莽荡杀的肖同知!”任笑云和玉盈秀对望一眼,这时才明白那晚肖同知所喊的“便因咱们是好兄弟,我才特来求你”这句话的含意。

“正是,”邓烈虹脸上汗水血污粘腻一片,却丝毫不改愤慨激昂之色,跪在地上口沫横飞,“后来大伙来得太快,陈莽荡急切间难以安排尸首,只得将这污水让余独冰来趟。余独冰情急之下便诬肖同知要行刺大帅。哪知道咱们大小姐心细如发,神机妙算,一眼便看出他这点阴谋。”玉盈秀听他满口谀词潮涌,不由脸上发烧,嗔道:“我替你除了余独冰,你老人家少了一个对手,心中必是对我万分感激。”邓烈虹听她言语不善,急忙叩头,口中连道不敢。

聚义厅中静了一静,何竞我又道:“那七星风云会又是怎地回事,俺答和黑云城主耶律诚翼又有何打算?”

“这个……七星风云会之事,也只是前几日我才知晓的。这等大事,俺答和黑云城主又如何让小弟知晓,”邓烈虹眼见众人面现怒色,忙又道:“兄弟虽然不知他们居心何在,但觉这两个东西全是狡猾奸诈之辈,亡我中国之心时时不死,咱兄弟却也不得不防!”笑云听他越说越是近乎,这时居然大咧咧的称起“咱兄弟”来,忍不住一脚踢过去,骂道:“论起狡猾奸诈,这两人未必便胜过你,再在这里称兄道弟,老子一刀削去你的耳朵!”

何竞我又道:“黑云城敢将战书下到严嵩那里,想是自度必胜,他那里有甚能人?”邓烈虹的脸上闪过一丝骇异之色,但随即才将牙一咬,道:“黑云城内却是藏龙卧虎,那刀魔耶律诚翼威名远震,自是不用说了。就说他的儿子、少城主耶律弘,禀赋异人,又如他老爹一般的嗜武如魔,眼下他的刀法已尽得乃父真传。我……我瞧,聚合五岳虽然各有所长,只怕还不是他的对手,甚至这人不在任少侠之下!”玉盈秀听了颇不服气,嗔道:“胡言乱语,又在这里替人家大吹法螺!”

邓烈虹面现委屈之色:“一字虚言,千刀万剐!不过任少侠是百年难遇的英才,这耶律弘也只是和他有得一拼而已,当真动手,谁能比得上刀圣亲传的观澜九势?”眼睛转了转,又道:“抛下这少城主不说,俺答那里还有几个了不得的大人物。诸位想必不知,眼下的俺答汗那里已经不是黑云城的一家天下了。算得上俺答汗红人的,至少有三家!”

众人听他说起俺答帐下的诸家势力,都不由凝神细听。邓烈虹眼见众人聚精会神,更是精神大振,道:“黑云城自是先声夺人,势力最稳。除此之外,俺答汗最近两年宠信一个叫斡兀立的萨满巫媪,这老婆子常常装神弄鬼,因与俺答后妃交厚,便恃宠与耶律诚翼明争暗斗。”笑云皱眉道:“什么是萨满?”何竞我微一沉思,道:“萨满教流传于边陲各部,女真、蒙古等部均信其说。萨满预言吉凶,蒙古人往往深信不疑,据说成吉思汗活着的时候,便对一个叫腾格理的萨满言听计从。”

“何堂主学究天人,当真是无所不知,”邓烈虹脸现崇敬之色,又道:“斡兀立这贼婆娘不单常常算这算那,更练得一身邪功,邪气得紧,据说手下有九个号称‘魔子’的干儿子,便给人称作‘九子鬼母’!除这两家之外,半年之前更有个叫青莲的活佛不知从何而来,这老喇嘛活脱脱的一副菩萨面貌,俺答汗对他奉若神明,一家伙便封他作了国师。青莲法王甚少露面,他有个师弟唤作黄叶上人,此人从法王修练的是密宗神功,自称除了青莲之外,武功天下无敌。这黄叶上人也是一门心思的好武,与黑云城主倒是相交甚密。”

沈炼石忽然以手击额,叫道:“他说的这两人是青海密教圣手,人称‘青莲黄叶’,据说在青海领袖佛、武两道,地位绝尊,不知怎地却到了俺答那里。”众人听他也如此一说,心内都是紧了一下。叶灵山却道:“邓烈虹,你在这里替俺答大吹法螺,其实这青莲、黄叶、斡兀立什么的,到底有何神通,你从未见过,是不是?”

邓烈虹给他说中心事,面上一红,正待胡言几句,蒙混过关,何竞我却喝道:“你这厮叛国投敌不说,还残杀我多少聚合堂兄弟,念你这时还算老实,便给你个痛快的吧!”一旁袁青山、辛藏山如狼似虎地扑上,揪起邓烈虹便走。邓烈虹赖在地上号啕大哭,向梅道人嘶声喊叫:“师兄救我,师兄救我呀!”梅道人狠心将头扭向一旁,不去看他。

“何堂主,”曾淳这时忽然开口道,“念在此人天良未泯,又是梅道长师弟的份上,能否饶他一命?”袁青山怒道:“公子,这人若是天良未泯,那普天之下岂不全是圣人了?”何竞我与曾淳对望一眼,立知他此言必有深意,便道:“邓烈虹虽然为非作歹,到底不是首恶,念在道长面上,便留你几日性命,暂且押入后山,再作计较。”邓烈虹闻言后,面上有一团喜色一闪而过,随即又是一副懊悔伤痛的模样。袁青山上前拖死狗一般将他拖了下去。

再走出聚义厅时,外面已经夜色沉沉了,众人的心也和这夜色一般,沉暗,阴郁。山上遭此剧变不说,纯真率直清水芙蓉一般的唤晴竟也乘风而去了,大伙心中都是说不出的难受,今夜注定又是一个难眠之夜。

何竞我与沈炼石伫立峰头,眼望脚下一片沉暗的群峰,默然无言。良久,何竞我才道:“老哥,明知不可仍要为之,明知奸佞当权,仍要为国奔波,世间何人痴似你我?”沈炼石叹道:“还是那句话,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咱们只是尽心去做而已。好与歹,智与愚,让旁人说去罢。嘿,只可惜唤晴了,这丫头生来就是命苦……”笑云和玉盈秀分别跟在他二人身后,听到这里忍不住对望一眼,心中都是一片酸楚的滋味。

“可惜我晚到一步,这么着让她走了,如何对得起她娘阿娟?”沈炼石说到这里,身子一晃,几乎不能自持,笑云急忙上前扶住,却见他脸上老泪纵横,面上皱纹似乎一下子又多了不少。饶是笑云往日伶牙俐齿,这时候却不知说什么是好。沈炼石摇了摇头,缓缓坐在地上,又道:“七星风云会咱们必要一去,寻到那陈莽荡,便是在千军万马之中,我也要取他性命!”

何竞我点头道:“适才我问了公子,他说要放那邓烈虹逃走,然后顺藤摸瓜,找到陈莽荡的下落!”沈炼石双目一亮,道:“这倒是个好主意,只是曾淳身心俱伤之下,只怕已难当此任了。还是换一个人去。”

“正是,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何竞我道:“但黑云城到底怎样,俺答意欲何为,咱们一无所知。便连他们的老巢在哪里,咱们也全然不知。若是有个精明强干之人暗中跟随邓烈虹,探出个端详来,实是一步料敌机先的好棋。只是这人一要武功高强,二要心思机敏,倒好叫人为难!”笑云听到这里,心中一动:“何堂主又要点将了,却不好开口!”急道:“何堂主,晚辈愿往!”何竞我才笑道:“此事也非贤侄不可!”

“不成,”玉盈秀螓首连摇,“云哥你的伤还没好,怎地又去冒险?”笑云苦笑道:“我这伤只差调息一个时辰,这时已无大碍了。你不是说我遇事总是奋不顾身么——有分教,杀鸡何用剃须刀,有事末将服其劳——这事我不去谁去!”忽地却将脸一苦,转头对何竞我道,“只是末将终究是有伤在身,一个人难免鸡蛋击石、一个巴掌拍不响,最好有人相助!”眼睛便向玉盈秀瞅去。

玉盈秀明眸一亮,道:“那我随你去!”何竞我扳脸道:“你给我老老实实在山上呆着,哪里也不许去!笑云一人势单力孤,那便让顽石和尚陪他前去!”笑云大张双目,急忙摇头:“不必不必了,还是末将一人去的好!”玉盈秀目现幽怨,翘起樱唇,却不言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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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射虎腾驹朔雁边(1)

翌日一早,何竞我便将洞中军饷取出,招呼黄克老等旧部进聚义厅收点军饷。

何竞我道:“俺答两下战书,其意必不在比武,只怕是蠢蠢欲动,又要犯边。还请各位携了军饷即刻离山,回关后精心防范。”各路边军收了这雪中送炭的军饷自是千恩万谢,黄克老等人想起陈莽荡丧心病狂的所作所为,痛怒之下,无不放声痛骂。何竞我又道:“陈莽荡遗在鸣凤山上的千余兵马都是大帅旧部,他们全是受其蒙蔽的大好儿男,也请各家将军带归边关,使英雄有用武之地!”众人轰然称善,当下山上点验军饷,分派兵马,繁忙成了一片。

直忙到黄昏,数路人马才准备停当,鸣凤山上遗留的千余边军也如愿分如各路兵马之中,山上马嘶人喊,络绎下山。

何竞我等人送下山去,望着数路边军在满天夕阳下迤逦而去,众人酸痛的心里才升起一点点欣慰,要知边兵亲自取饷回堡,寻常毛贼自然不敢打他们主意,而陆九霄身为朝廷命官,也不敢公然自边兵手中夺取这笔钱财,大帅多时心愿,今日终得一了。一旁的叶灵山忽道:“所谓匹夫无罪,怀璧有罪。这军饷一去,锦衣卫、青蚨帮再也不会再对咱们死缠烂打了。”梅道人却道:“这会子他们也没那个闲心了,阎东来一死,陆九霄此时必然焦头烂额,再加上虎视眈眈的俺答和黑云城,他们哪里顾得上咱们?”

笑云当晚要便要依计远行,他心下有事,便早早地来到玉盈秀的屋中。却见玉盈秀早已收拾停当,便连她那一身如雪的白衣都换做了一身玄色衣裳。笑云大喜,低声道:“我那泰山大人答允了?”玉盈秀面现娇羞之色,轻声道:“就会胡说,爹知道我易容追踪是把好手,况且我在青蚨帮中,还曾学过蒙古话,他心中早愿我帮你去的,却不便说出。”笑云佯作一脸糊涂之色:“那是为何?”玉盈秀美目流波,玉指在他额头一点,道:“一男一女,结伴同行,哪有这样的道理?”笑云恍然大悟,道:“原来何堂主明着放邓烈虹下山,让他做那盗书的蒋干,暗中又放你下山,做那红拂女。这么说,他老家人已经答应咱们的事情了?”“什么事在任大侠嘴中说来,便有三分的不正经,”玉盈秀口中发嗔,面上却是似笑不笑的神气,“你不做出几件让他欢天喜地的事情来,想也别想!”当下笑云便让她给自己易容打扮。

片刻之间,任笑云便变成一个面色微黑,满脸胡子的庄稼汉。玉盈秀则将肤色变得黑红黑红,双眉也扫得粗黑,又在纤腰内塞进去两团包裹,变成了一个腰粗面红的农家少女。二人装束停当,对望之下都觉忍俊不禁。笑云正色道:“这下子更象是农家小两口前去赶集。嗯,这一回咱们夫妻出马,刀剑合壁,必然马到成功!”

夜色一起,二人便来到了关押邓烈虹的石洞之旁。授命看守邓烈虹的两个兵丁早接了号令,在一起低声聊天,说得尽是明日一早便要奉命斩杀邓烈虹给唤晴祭灵的话,听得邓烈虹心惊肉跳。强自忍到深夜,眼见那两个兵丁倚坐一旁,鼾声如雷,邓烈虹不由面现喜色,忽然出手,点了那两个兵丁的穴道,又将身上黑衣褪下,换做那兵丁衣衫,随即悄悄下山。

山上巡哨弟子早得袁青山布置,变得没精打采,邓烈虹一路畅通无阻、顺顺当当地下了山寨。笑云和玉盈秀也就一路畅通无阻、顺顺当当地跟了下来。

邓烈虹显是不知有人追踪,这时候死里逃生,当真是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似漏网之鱼,虽然身后的大山黑黝黝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息,但他还是头也不回地奋力前行。好在他腿上有伤,身后的两个人跟起来也丝毫不觉费劲。

下鸣凤山后邓烈虹便抄起小路,一直向东,直奔到日头升起,他才到了一处集镇。他身上还有些散碎银子,便买了一匹劣马,毫不歇息地乘马东行。任笑云不识得此处路径,嘀咕道:“这厮急急渴渴地要去哪里?”玉盈秀自身上取出地经(古时的地图),草草一看,道:“前面快到阳高了,再往北是阳和卫,他莫不是要从那里出关?”

果然邓烈虹一入阳高镇便急忙寻了一家客栈,当夜便宿在那里。笑云和玉盈秀不敢离他过近,远远地开了一间房。当夜两人便展开轻功来到他屋外,暗中窥伺。本以为邓烈虹此时已经人困马乏,哪知他进了客房并不老实,没多少时候便命店小二找了一个浓妆艳抹的娼妓过来。邓二爷边吃酒,边将那娼妓抱在怀中调笑。玉盈秀看了两眼,便觉面红耳赤,悄然转身回屋,只留笑云一人监视。

过了多时,笑云才赶回屋中,进屋便大叫晦气:“让任大侠巴巴地在他窗外悬了多时,却狗屁也没探听到!”玉盈秀正自卸去满面易容的“佐料”,闻言扑哧一笑:“什么也没听到,却还兴致勃勃地看了这多时候?”

笑云却不怀好意地笑起来:“乖乖好秀儿,你猜我都看到了什么?”玉盈秀虽然精灵古怪,终究是个女孩家,想到邓烈虹搂着那娼女的模样,登时玉面泛红,掩耳道:“人家不听!你这任大侠又懒又坏,才不会为什么紧急军情巴巴地悬了这么久!”任笑云乖乖地道:“好秀儿既是不愿听,任大侠便不说!”静静地坐在床角,忽地独自嗤嗤笑了起来。

“你又笑什么!”玉盈秀明眸流转,道,“你笑起来的坏样子,不像大侠,却是十足的小泼皮!”任笑云郑重其事地道:“你说得不对!我不是个小泼皮,却是个大泼皮!”忽地哈哈大笑起来,“笑死我也!秀儿你若不让我说,只怕该憋死任大泼皮啦。适才你走后不久,邓二爷便气汹汹地将那娼妓压在身下,一边折腾一边咬着牙不住叫嚷,‘你奶奶的沈炼石,你奶奶的何竞我,饶是你们奸似鬼,这时也要喝了邓二爷的洗脚水!喝呀,喝呀!’”玉盈秀也是忍俊不禁,噗嗤笑了出来。

灯影摇红之下,她这时已回复本来面目,嫣然一笑,登时百媚横生。任笑云瞧得不禁有些痴了,忽地跳起身来,笑道:“好秀儿笑得这么好看,当真比红拂女美上百倍万倍!这时候咱们‘一男一女,结伴同行’,你是红拂女,我是李世民!”一边胡言乱语,一边伸手抱向她的纤腰。

“我不笑时,就没那红拂女美了么?”玉盈秀一笑避开,道,“任大侠又乱点鸳鸯谱啦,跟红拂女在一起的该是李靖!”笑云道:“那我就做李靖!”玉盈秀道:“你这时弄得满脸胡子,样子倒像虬髯客!”口中娇笑,却已轻巧避开任笑云急渴渴的几个拥抱。二人都不敢大声嘻笑,屋内却已春意盎然。

第二日邓烈虹仍是赖在屋中不出,却有一个满脸胡子的汉子给那娼女领着,急急赶来见他。这人倒是对邓烈虹甚是恭敬,先是献上一包银子,又叫来两个娼女,在屋中一起胡闹起来。笑云甚奇,问玉盈秀道:“这狗贼难道不逃命了,只在此胡闹下去了?”玉盈秀沉吟道:“这大胡子想必也是黑云城的眼线,他们不慌不忙,倒像是等一个时机,出关的时机!” 二人均知此时不能掉以轻心,当下玉盈秀又施易容妙技,将二人的装束衣着都换了。笑云成了一个黄脸少年,玉盈秀也改作了男装。

果然转过天来刚过五更天,邓烈虹便给那大胡子带着急急的出了客栈。笑云和玉盈秀一路跟着,过了阳和卫后,便瞧见从四面八方汇来一道人流,直向一座大城堡涌过去。邓烈虹夹在人流之中,大摇大摆地便出了关。

笑云和玉盈秀心中暗自称奇,混入人群之中也出了城。随众人向前行了片刻,才瞧见在长城外的一处小山坳中居然有一处集市。天才蒙蒙亮,这里面却是商贾云集,马嘶牛哞之声不绝于耳,更有许多耕犁铁器、米豆杂粮分布四处。集市中除了许多汉人将各种铁器和农具吆喝买卖,更多的却是许多蒙古百姓往来其中,用牛羊马匹在里面交易。玉盈秀叹道:“原来这里是一处秘密的马市!”笑云哦了一声:“这便是何堂主所说的马市?不是说朝廷早已经明令关闭马市了么?”正说着,忽然传来一阵马嘶之声,一队兵丁纵马驰来,瞧那破装劣马,正是大明的边兵。众多蒙古百姓见了大明边兵也不惊慌,自将随身携带的马匹和猎物奉上数件。众兵各自挑了马匹,将皮衣、马尾、羔皮等物抛在马上,一路上顺手牵羊,将汉商的布帛绸缎也搜罗不少,这才心满意足地昂扬而去。

玉盈秀才笑道:“今日看来,民间私设马市一直未能禁止,而苦哈哈的边兵还能从这里面捞一些好处,也就睁一眼闭一眼啦!”笑云皱眉道:“原来蒙古人缺衣少穿,也挺可怜的,他们想弄个集市,跟咱们换些东西,却也不为过呀!”玉盈秀叹道:“是呀,上面斗气,苦的终究还是穷苦百姓!”笑云正瞧得发呆,玉盈秀却向远处的邓烈虹一指:“你盯住那厮!”自取出银钱,向一个蒙古老妪买了两身蒙古衣衫。却见邓烈虹买了马匹,一路穿出马市,直奔北地而去。二人便也买了两匹马,悄悄跟了过去。

出得马市,一路向北,脚下便全是厚重的黄土,二人不敢靠得过近,便远远缀着。却见邓烈虹折向西行,又纵马奔了大半日,眼前绿草才渐渐多起来。再走片刻,眼望远处毡帐座座,二人才知已经到了草原。

任笑云生在京师,玉盈秀长在江南,何曾见过如此青翠如此浩瀚的大草原。两个人放眼望去,登时给川流不息的绿色打了个措手不及,但觉眼目所及,都是望不尽的绿。舒展着强劲的生命力的丛丛碧草一直伸展到远处的群山脚下,恰似一片油绿油绿的海洋,各色数不尽的野花、洁白的羊群和座座馒头状的毡帐便如彩霞和白云一般点缀在这一片绿海之中。扑鼻的青草气息和馥郁花香迎面袭来,更令二人陶然欲醉。

峨嵋化字门的追踪之术天下无双,更兼这野草高可没膝,二人弃了马匹,在草中躲躲闪闪,也未给邓烈虹发觉。玉盈秀取出蒙古人的衣帽,二人匆匆套在身上,这才接着追行。跟着邓烈虹一路向西北疾行了片刻,便见他钻入了一座毡帐之中。

笑云向玉盈秀使个颜色,二人展开轻功,从后面远远地窜了过去。那毡帐以毛毡制成,中撑柳木,外涂石灰,除了顶端的一个天窗,四面均是密不透风。这一来二人伏在毡帐之外的草丛之中,虽是难以瞧见帐内的景象,却也不必担心给毡帐中人发觉。这个帐子极是轩敞,想必里面坐上三四十人也是无妨,但笑云运起纳斗神功,里面的谈话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却听邓烈虹大咧咧地道:“萧坛主还没到么?”一个低沉的汉人声音道:“萧坛主老了,前两日陈莽荡一回来,便坐了他这位子。”邓烈虹冷笑一声:“是我拼死保着陈莽荡逃出来的,他却回来后又是升官又是快活!他人在哪里?”那人忙道:“陈坛主昨晚给城主叫去议事,起得晚了,一会儿便到,这时先让小人陪您喝上几杯。”

跟着就有哗哗的倒酒之声伴着邓烈虹的骂骂咧咧:“陈莽荡这杂种,我这救命恩人一回来,他却摆起架子来了。”那人也忙着陪笑:“前日陈坛主接到孙大胡子的传信,得知您老脱险,欢喜得不得了,今日特命小弟陪好您老。说到他来了之后若是见您没喝醉,便要赏小弟三十军棍!”邓烈虹哈哈大笑:“这三十军棍是陈莽荡在曾铣那里常吃的,却不知咱们大汗这里兴吃鞭子……”一语未毕,帐内忽又响起一下酒杯撞地之声,邓烈虹怒喝道:“贼小子,酒里放了什么?”笑云和玉盈秀听他的声音变得惨厉无比,也是相视变色。

那人冷笑道:“也没什么,不过是寻常的烈性毒药七步断肠红罢了!陈坛主说,便是因你贪生怕死,才累得他一事无成。耶律城主大怒,便赐你一死!”邓烈虹气急败坏地狂叫一声:“他、血口喷……”那最后一个字未曾脱口,帐内就响起一阵哗啦啦的杯盘坠地和垂死挣扎之声。

笑云实在想不到奸猾无耻的邓烈虹就这么糊里糊涂地丧了命,不由苦笑道:“当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陈莽荡的一句话就要了这厮的狗命!”玉盈秀低声道:“陈莽荡过不多时便会前来,咱们进帐去打翻了那厮,在里面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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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射虎腾驹朔雁边(3)

二人战起身来,正待进帐。猛然身后金风飒然,一支羽箭已自后疾射而到。笑云咦了一声,反手一抓,已将那箭牢牢抓在手中,便在此时却觉身后一阵腥臭伴着野兽的低吼传来,身后的玉盈秀却啊的惊叫一声:“豹子!”

果然一只五彩斑斓的野豹这时自后疾窜了过来,在这豹子之后又有一彪人马嘶声喊叫,纵马追来。人马中领头的却是一个浓眉红面的锦衣少年,瞧他张弓搭箭,奋勇向前,适才那一箭必是他射偏了所致。玉盈秀天不怕地不怕,却最怕野兽,眼见那豹子闪来,立时便缩身躲在笑云身后。笑云也是生平第一次见到这等猛兽,急忙拔出刀来,严阵以待。

这时弓响箭鸣,那少年又发一箭。这一箭射得又准又稳,直射入那豹子的后臀之中。那豹子吃痛,狂叫一声,猛然反身向那少年扑去。少年正自跃马如飞而来,立时给这豹子迎个正着,那马虽然神骏,但眼见这等巨豹扑来,立时惊了,长嘶之中人立而起,一下子便将那少年掀下马来。

那少年却并不惊慌,在地上打了个滚,反手抽箭,却抽了个空。后面的一群蒙古大汉纵马奔来,一起扬声大吼,却并不出手相助。便在此时,那红着眼的豹子已经向那少年扑了过去。

笑云叫声不好,反手将手中的羽箭疾挥而出,这一箭在他惊人内力的灌注之下,劲势奇猛,噗的一声,从那豹子后腿之中插入,居然直没入羽。那豹子震天震地的吼一声,原地打个旋,搅起一阵狂风,猛地向笑云扑来。笑云知道玉盈秀就在身后,不敢避让,踏上一步运刀劈出,惊急之下这一招“摧山势”使得刚猛十足,一刀竟将那花斑豹的脑袋自下颌斩作两段。

那豹子的半声嘶吼也被这一刀硬声声斩断,硕大的身子更给刀气震得翻了起来,在地上打一个滚,就一动不动了。

马上的一众蒙古大汉眼见他一刀将这豹子脑袋劈做两片,无不喝彩。这时一个肩厚腰圆的黑衣大汉骑着一匹黄骠马自后赶到,直驰到笑云眼前飞身跃下,上上下下打量他几眼,叽里咕噜的说了几句蒙语。笑云浑然不解,但瞧他神色知道是在夸赞自己,便也笑嘻嘻地向他点头。

那汉子见他不通蒙语,便以汉语笑道:“小兄弟好刀法,你叫甚么名字,到这草原上多久了?”笑云嘿嘿笑了两声,随口道:“兄弟何小伍,一直跟着我爹在马市上面混营生。前些日子爹死了,便带着我未过门的老婆来此撞撞运气,想买几匹好马回去!”他刚知马市之名,便张口胡言,仗着天生机灵,倒也天衣无缝,至于“何小伍”这名字,却是将原来的“小伍”之名,临时加上了玉盈秀该姓的“何”姓。

玉盈秀女伴男装,并未多做掩饰,那大汉一眼便已瞧出,见笑云直接说出这是没过门的老婆,不由连连点头,对他的话毫不怀疑。“唔,好!何兄弟既是初来草原,便不要走了。有道是草肥的地方鸟儿多,善良的人家朋友多,”他上前拍着笑云的肩头道,“草原之上的朋友最重英雄,何况你救了我的孩子。走,咱们喝酒去呀!”一挥手,身后的大汉便牵来两匹好马。

笑云见这人热情似火,丝毫不容自己推辞,一转眼间,又见玉盈秀轻轻点头,便和她翻身上马。黑衣大汉兴高采烈,命人将那豹子拖到马上,当先领路,便向山坳间的那处马市驰去。那时候蒙古人游牧不耕,也无固定市镇,酒楼店铺自然也没有,在这马市之侧却有一处汉人经营的酒肆。虽然只是一处大草棚,却因独一无二,生意倒也不错。

那店主赤膊光头,模样甚是彪悍,见了那大汉却恭恭敬敬地行礼道:“少城主,您来了!”那汉子点头笑道:“今日我作东,进来喝酒的都有份,帐全算在我头上!”大草棚内坐着十余位汉蒙客商闻言立时轰然叫好。

“原来你是黑云城的少城主?”笑云闻言一惊,刚刚落座,便迫不及待地问了一句。“在下正是耶律弘,”那大汉点头微笑,“黑云城什么的,全是你们汉人乱传的,你瞧我们哪里有什么城呀镇的?我们草原上只有毡帐,我们蒙古人是住在帐篷里的。成吉思可汗便曾说过,有一天我的子嗣们不再自在游牧,却住进用污泥造成的房屋时,那就是蒙古人的末日了!”

笑云见他笑得爽朗,也跟着笑了一笑,却仍是忍不住问:“毡帐我倒是见了不少,但都是白色的,照例汉人该传做‘白云城’才对呀!”玉盈秀闻言便在一旁侉声侉气的帮腔:“听说耶律城主专门将武功高强的汉人擒来,锁在一堆黑色的毡帐之中,‘黑云城’三字便是这么传开的!”耶律弘闻言面色微变,随即岔开了话题:“咱们这里没有城,也没有镇,牧人活得苦呀,大草原上只能指着老天吃饭,一遇雪雨干旱,牲畜大批死亡,咱们就会立时缺衣少穿。更有的为了活命便不得不卖掉亲生儿子来换些食物。”

笑云一愣,适才在草原上也见了不少衣裳残破的穷苦牧民,这时听耶律弘一说,心下更增感慨:“原来在我心中,蒙古人个个凶得跟野兽一般,除了打仗,便是胡天胡地的饮酒作乐,却想不到他们竟活得这般辛苦!”想起玉盈秀所说的马市之说,便笑道:“好在还有马市,大家各玩各的,料来还能将就着过!”

耶律弘却叹道:“春荒时,咱牧民的一头牛在马市是只能换汉人的一石米豆,便是这等不公的马市,时时以天朝自居的汉人皇帝也总是当作一种施舍,动不动就下旨关闭。嘿嘿,他胆敢闭市,咱们就挥兵打他。”说话之间早有人将酒满上,耶律弘抬手一让,先举杯饮了。

笑云将酒饮了一口,却皱眉道:“汉天子不开马市,难道你们就捋起袖子便打么?”耶律弘一愣,随即道:“他不让咱过上好日子,咱就挥兵打他。用你们汉人的话讲,这叫天经地义,又有何不可?”笑云隐约觉得他这话大不对头,却又不知从何辩起,一旁的玉盈秀却叹道:“这么打来打去,苦的便只是两边的穷苦百姓!”耶律弘又是一愣,忍不住将手在桌子上一拍,道:“说得好,但盼着有一日再无征战!”向店主叫道:“祁三,将我放在你这里的上等马奶酒拿来。”

祁三拎过一个羊皮浑脱,捧过来满上了两大碗。耶律弘举起碗来道:“尝尝咱们蒙古的马奶酒!”酒囊打开,先有一股甜香直窜了上来,但笑云瞧那碗中之酒色泽微黑,不由微微皱眉。耶律弘见他望着那黑酒发呆,不由笑道:“马奶本是白色,但作成酒就以黑色为上乘,酒越清,色越黑,喝起来味道越醇!”说罢将酒碗和笑云对撞一下,昂首饮了。

笑云也昂首尽了一碗,酒一入口,但觉清凉香软,别有滋味,不由大呼好酒!耶律弘见他酒风甚豪,心下更喜,道:“原来何兄弟倒是好酒量。”一连声地催促店家倒酒。笑云内功精深,常常久饮不醉,这时兴致一起,酒到杯干,片刻之间便和他对饮了十余碗酒。

一旁喝酒的汉子都瞧得呆了,若非这饮酒的是草原上声名素盛的少城主,他们早聚上来看个究竟了。酒至半酣,笑云才问:“少城主,适才你孩子独自射猎遇险,怎么你们干瞧着却不出手?”

“蒙古人本来只有名没有姓,只因我爹敬佩契丹名臣耶律楚才,才起了耶律这么一个姓。其实我家原属亦乞列思部族,是世世代代的蒙古好汉,”耶律弘笑道,“我家的规矩,男孩到了十五岁,便要到深山之中独自打一个熊、豹般的大猎物,旁人不得出手相助。若相助一插一箭,这孩子长大后便没出息!哪知我手下这些弟兄没头脑,只记得不准出手,却险些害了这孩子性命。那时我离得太远,若非兄弟你这一箭,真是不堪设想。”又叫那孩子上前谢恩。笑云心下暗自纳闷:“他们这家规好生怪异,这么长大的孩子自然凶猛异常,怪不得朝廷和他们一打仗就输!”

耶律弘说蒙古人崇尚白色,这孩子的单名便唤作一个“白”字。耶律白已经满心欢喜地向笑云跪地叩头,笑云瞧他虎头虎脑的,特别是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纯真无邪,望着这双无忧无虑的眼睛,笑云一下子就想起了自己悠哉游哉的童年时光,口中笑道:“够了够了,你这位公子年少勇武,便没我那一箭,一只豹子也奈何他不得。”

耶律弘又问笑云的刀法是跟谁学的,今后有何打算。笑云信口支吾:“这门刀法么,是俺们老何家三辈单传。我老爹能耐不小名气不大,便说了你也未必知晓。”耶律弘连称可惜。玉盈秀忽然张大眼睛地道:“昨日听在衙门里当差的孙二叔说,朝廷要招募武功好的人去蒙古大青山下应什么‘七星风云会’,少城主既然说你刀法好,你不妨去碰碰运气!”

耶律弘听了“七星风云会”这几个字面色陡变,正待言语,忽然听得草棚外一声马嘶,立时草棚内的人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耶律弘双眉一扬,道:“这里又要选战驹了,兄弟,咱们且来瞧瞧热闹。”携着笑云的手兴高采烈地走到草棚之外。

只见对面一座高坡之上栓着一匹战马,山下齐刷刷地排着无数马驹,几个破衣牧民正自往来忙碌。耶律弘见笑云一脸错愕,便笑道:“咱们蒙古人一辈子离不开马,更离不开战马,选马重在选驹。每年秋前都要在各处选驹。你瞧那山顶上面立着的是母马,待会它长嘶一声,下面的马驹便会拼力上山,先到的便会选作战马!这样选出的战马脊背有力,最能忍饥耐劳,便在水草不足之时,也能连着打上他七八天仗。”

玉盈秀这时却听一个仆从以蒙语低声提醒道:“少城主,你跟那五魔子定的约会可要误了?”耶律弘将手一摆,叫道:“什么事比得上选战驹要紧?让那厮多等几时就是!”又转头对笑云道,“咱们蒙古人常说人生的最大不幸便是:少年的时候离开了父亲;在中途的时候离开了马。你就可知道咱蒙古人有多好马了。”

正说着,却闻得山下有人将旗子一扬,山顶的母马便嘶叫起来,山下早有一排六只小马驹子应声直向山顶奔去。山下众人一起鼓噪,六驹之中有两只奋勇争先,当先奔腾向上,立时便给牧人领到了一旁。过不多时,又有六匹小马迎着母马的嘶叫奔出……

笑云本来性喜热闹,在鸣凤山上除了玉盈秀能为他带来欢乐之外简直是毫无乐子可寻,今日看了这个新鲜无比的蒙古选驹不由大呼过瘾,连连拍手叫好。正瞧得热闹,忽听得身后响起一声怪笑:“少城主有约不赴,却躲在这里做这闲人!”

众人一惊回头,却见一个头戴鹰羽高帽的青年汉子不知何时到了身后,这人一身不男不女的衣裙上缀满了铜镜银铃,再配上一张白惨惨的脸孔,瞧上去说不出的邪气。这怪人一到,四周眉飞色舞观瞧选马的看客无不如见鬼魅,立时诚惶诚恐地四散退开,只剩下了耶律弘、任笑云一行数人。

“原来是魔家老五!”耶律弘冷笑一声,“你性子倒急,居然寻到此处!也罢,咱们的比武在哪里都是一样,这就动手吧!”那青年阴森森地点头道:“老子就是瞧不起黑云城的嚣张气焰!你带的人倒是不少,要不要一拥而上?”耶律弘道:“孔雀爱惜尾巴,好人珍惜名誉。对付你还用得着倚多为胜么?”转头对笑云笑道:“兄弟,我这里还有一个小约会,你且在一旁看看热闹!”挥手让众人退开,大草棚前便空出一片空地来。

笑云低声问那店主祁三:“这魔家老五是何人?”祁三面现惊恐之色,就声音压得不能再低:“这是九子鬼母斡兀立的九子之一,人称五魔子,据说神通广大得紧。”笑云想起邓烈虹所说的和刀魔耶律诚翼分庭抗礼的九子鬼母,心下登时来了兴致,暗道:“刀魔耶律诚翼和这九子鬼母的武功路数到底如何,咱们从未瞧过,这会正好见识一下!”

蓦地只闻五魔子一声怪叫,身子霍然一伏,一根鹿角拐杖已经急向耶律弘击到。耶律弘冷哼一声,腕子疾扬,一把长刀及时挥起。刀杖相交,发出有若裂棉般的一声怪响,五魔子的身子已经远远荡了出去。笑云眼见耶律弘这一刀沉稳迅疾,后发先至,不由暗自叫了声好。

五魔子的身子在半空中一个转折,忽然又诡异无比地荡了过来,人在半空,鹿角杖忽向耶律弘的头顶奇诡无比地连击三杖。玉盈秀见他居然在空中有若鬼魅般地随意圆转,也不由啊的一叫。耶律弘扬眉展腕,再出一刀,只一刀就立时将这三杖尽数封住。

两个人身子翻转,已经战在一处。这五魔子招式飘忽狠辣,兼之身上零零碎碎的一大串铜镜银铃随着他进退攻守发出阵阵怪响,更增诡异之气。玉盈秀凝神瞧了片刻,低声在笑云耳边道:“这人武功倒和林惜幽有几分相似!”笑云点了点头,却道:“少城主的武功更高,他还留着七八分功力呢,想是盼着这五魔子长些眉眼,自己知趣跑开。”

但五魔子招招进逼,丝毫没有退意。忽听得耶律弘大喝一声:“小心,这一刀我斩你帽上鹰羽!” 一语未毕,五魔子头上羽翎纷飞,两三根鹰羽随刀落下。众人见这一刀惊快如电,不由一起大胜喝彩。彩声未落,耶律弘又喝一声:“斩你裙上银铃!”声出刀到,哗啦啦一响,一串银铃已经飞上半空。旁观众人看得眼花缭乱,不由一起大声鼓噪,事到如此,这一场比武已是胜负分明。

猛然间只闻五魔子一声气急败坏的怪叫,身子一纵,急向呆立一旁的耶律白扑到,手一扬,一串疾雨般的银针已经扑面袭了过去。耶律弘实在想不到他窘迫之下会对一个孩子下毒手,急忙自后扑来,五魔子怪笑声中,反手又是一把银针向他射出。

两把银针分射父子二人,都是快如闪电。

笑云叫声不好,想也不想地飞身射出,一把将耶律白拦腰抱起,披云刀疾挥一招“望海势”,一股劲风登时将银针逼得尽数倒卷过去,五魔子惨叫声中,已被一把银针尽数射中。便在此时,耶律弘也以自身刀气震散了银针。五魔子身子刚刚摔落在地,笑云已经提刀扑上,喝道:“人家手上留情,你却对个孩子下手。这样狼心狗肺的东西,还不一刀宰了!”挥刀便待斩下。“且慢!”耶律弘面色苍白,却叫了一声:“兄弟,还是饶他一命!”五魔子自地上挣扎起身,忿忿盯了笑云两眼,一瘸一拐地走了。

笑云这才放下那孩子,笑道:“好孩子,没事喽,没吓着我们好孩子么!”耶律白的小脸涨得红红的,叫道:“我爷爷是草原上的不败战神,爷爷告诉我,耶律家的人,自小便不知道害怕!”瞧他神态轻松,似乎真是毫无惧怕之意。

“白儿,胡说什么,还不谢过叔叔的救命大恩!”耶律弘这时面上已经回复了先前的豪气,走过来挽住笑云的手,笑道,“似你这等武功的,便是我也是头一次遇到。你两次救这孩子性命,若是不嫌,咱们就拜做结义兄弟如何?”若是在初见之时,笑云决不会答允,但此时他酒已喝了不少,又和他倾心交谈多时,闻言后立时满胸豪气翻涌,想也不想地便道:“好,能有你这大哥,当真是小弟平生大幸!”玉盈秀面容一变,要待阻止,已然不及。当下两个人便在大草棚前依着汉人规矩插土为香,八拜为交。再站起身来时,不由相视而笑,手挽手地走进了酒肆之中。

耶律弘挥手遣散草棚内的众多酒客,又命手下人在棚外四处守望,这才道:“兄弟,以你这等武功若是前去应征那七星风云会,只怕一去便中,只是我劝你万万不可前去!”

笑云见他神色郑重,心下一动, 故意笑嘻嘻地道:“我们汉人都讲究拼出个名气,那叫什么来着……对了,叫‘封妻荫子’——让咱的老婆儿子都跟着沾光!小弟这一身武功埋没已久,等了这多年才有这么一个机会,如何不去?大哥这么说,莫非是你们早有了必胜的法子?”

“必胜的法子,”耶律弘蹙起长眉,摇头道,“那倒没有!但俺答已传下了密令,在七星会上暗中布下重兵……”话说了半截,又硬生生吞下,只是苦笑不语。

“俺答这老鬼,果然要他奶奶的暗下毒手!”笑云心下大惊,忙细问端详。耶律弘自知失言,却又不愿在这新结交的兄弟跟前撒谎,只得干搓着手道:“兄弟,这等军机要事,你最好不要打听!嘿,我在大汗跟前效力已久,这回却泄露了军情……你、你可万勿外传!”

笑云见这老实人憋得满面通红,倒不好意思再问,正待想个法,旁敲侧击地探听些眉目出来。忽然一个蒙古大汉匆匆跑来,急在耶律弘耳边嘀咕几句,耶律弘也是浓眉一皱,对笑云道:“兄弟,本要留你在此地快活几日,哪知你伤了那五魔子,他师父斡兀立已经跑到大汗跟前告状去了。大汗最恨汉人殴打蒙古人,何况你打伤的还是他眼前红人的徒弟,”一挥手叫人捧上一包金银,打开来道:“兄弟且速回汉地,等大汗消了火,再来看我。我在大汗跟前美言几句,凭你武功,自不愁封妻荫子!”

笑云却对那白花花的金银瞧也不瞧,站起身来,道:“是,兄弟便暂避一时,待避过风头,自会来瞧哥哥。这些金银,兄弟却用不着!”耶律弘见他重义轻财,心下更喜,出门挑了两匹好马送他,更亲自催马送出好远。

二人并马疾行,耶律弘兀自在他耳边低声嘱咐:“兄弟,大青山下凶险得紧,你万勿一时冲动,前去赴那七星风云会!”

第二十六章、风起穹庐七星寒(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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