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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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风忽地窜进屋来,那盏灯的火焰在风中虚弱地晃了晃,扑地灭了。傅抟山的眼睛在黑暗中灼灼地放着光,道:“好古怪的风,今夜只怕要出事。”鹤云给这话说得悚然一惊,觉得浑身不自在。刘元吉却哼了一声,道:“出什么事,大家将心放在肚子里,灯灭了正好睡觉。”三人睡下之后,却闻外面风声呜咽,如鬼哭狼嚎,竟是越刮越大。纸窗之外的树影在风中失魂落魄地摇动着。鹤云听得身边傅抟山和刘元吉却在窃窃私语什么,才想听得仔细些,但二人的声音却压得极低了。这几日他一直未曾睡好,这时躺在床上,两个眼皮不觉渐渐发沉,片刻之后便沉沉睡去。朦胧中似是听得刘元吉笑了声“好,便这么着了……”清晨时分,蓦地有个雷鸣般的吼声将他唤醒:“老八——老八——你、你他妈的这是怎么了?”刘元吉一跃而起,叫道:“是晏祁那厮在喊!”鹤云睁开眼,才发觉天已大亮,日光下外面似是有不少人影在晃。他的心一沉:“难道当真出事了?”刘元吉和傅抟山对望一眼,和鹤云匆匆走出。

片刻之后,三人便在俞飞的屋中见到了俞飞那吊在梁上的僵硬的尸体。

鹤云望着俞飞披散着的头发和残破的锦袍,心头一阵收缩。俞飞原本曾用剑刺伤过他,但此时蓦地见到他的死尸,鹤云的心中却没有一丝的欢喜,反觉身上一阵冷森森的寒意。

晏祁依然在咆哮不止:“他奶奶的,俞老八好端端的又怎么上吊寻短见?”屋中这时已经聚满了人,侯先生皱着双眉道:“这个么,我们也正要问晏先生的。”晏祁环眼大睁,道:“你问老子,老子倒去问谁?这俞老八生性风流,到哪里都要独睡一屋,我一早醒来见他房门半开半掩,便推门进来瞧瞧,那知却见到他吊在梁上自尽了。”他这次奉朱元璋之命来抢夺兵书珍宝,不想连兵书珍宝的影子还未见到竟然已折了一大帮手,心中自是气愤窝火到了极点,偏生他一股怒火又不知向谁发泄。猛然间他一跺脚,叫道:“不对不对,俞飞这小子脸皮极厚,说什么也不会自己上吊,定是着了什么人的毒手!”说着气哼哼地盯着侯先生。

鹤云暗自疑惑:“明明是俞飞杀的方氏兄弟,今日这杀人凶手怎会自尽了?”柳含烟哼了一声,自卓青梧腰间拔出长剑,腕子一抖,那道缠在俞飞颈上的白绫扑地断了,俞飞的尸身便落了下来,早有庄客抢上去接住。柳含烟沉声道:“仔细查看尸身!”狄青霜忙俯身细看起来。鹤云瞧见俞飞胸前的锦袍已被撕扯得极烂,他知道那是自尽之人死前挣扎之时用双手自己抠破的,但若是有人先将他杀了,再将他胸袍撕破,那也是极为寻常之事,只听侯先生道:“这俞公子双目上翻,口张舌出,身上又无别的伤痕,那倒真是自尽之象……”鹤云心中暗想道:“难道真是冤魂索命?”忽然想起一事,便在刘元吉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

刘元吉咦了一声,回过头瞧了瞧他,陡然间身子纵起,上了房梁,在上面略看了几眼,又跃了下来,道:“这俞飞定是被人杀的。”侯先生道:“刘天王何出此言?”刘元吉道:“鹤云兄弟告诉我说,俞飞若是自尽而死,死前挣扎之时,定会弄得梁上尘土纷乱。刚才我上去一瞧,那上面尘土虽厚,却不凌乱,只有这带子勒过的一道白痕,他必是被人杀后再挂上去的。”柳含烟面色一变,喝道:“再查尸首!从头到脚,仔细看过。”卓青梧应了一声,又躬身去查。当他伸手拨开俞飞那散乱的头发时,忽然一声惊叫:“在这里了。头顶百会穴上有一根银针!”众人凑过去一瞧,果见俞飞发际正中露出一截蓝色的银针,闪着诡异的光芒。侯先生骇然道:“头顶中针,怪不得口张舌出而死。”卓青梧叹道:“想不到紫燕子快剑如风,竟然丧命在这小小银针之下。”说着伸手便去拔那银针。柳含烟突地颤声道:“莫要动!小心针上有毒。”卓青梧一惊住手。

晏祁怒道:“柳庄主,你可知道是何人下的毒手么?”柳含烟面色苍白地退了两步,坐在一张大椅上,眉头紧皱地沉默不语,似是遇到了什么难解之题。晏祁焦躁道:“柳庄主,有话便请直说,何必藏藏掩掩?”却听柳含烟喃喃自语:“难道他当真来了?”沉了片刻,他霍地立起,道:“此事事关重大,这里不是讲话之所,请诸位移步到老夫的快哉堂内叙话。”说着大袖一拂,当先走出。

众人满腹狐疑地跟着他来到快哉堂,柳含烟却径自走入内堂去了。片刻之后,只见柳含烟自内屋走出时,身上已换了一身装束,青袍束身,红巾缠头。刘元吉和晏祁一愣,齐齐叫道:“红巾军?”原来元末大乱之时,率先起兵反元的正是徐寿辉和彭和尚率领的红巾军。后来朱元璋、陈友谅等部均是自红巾军分出。今日柳含烟穿的正是多年之前徐寿辉所部红巾军的装束,刘晏二人久在陈友谅、朱元璋麾下听命,如何不识?

柳含烟向众人拱手道:“傅大侠是当世第一侠义之人,抗击暴元,义不容辞。刘天王和晏先生更是来自我红巾军同部,这位陆兄弟与刘天王一路,自然也是反元义士。今日咱们便以同道之礼相见。”刘元吉躬身道:“刘元吉见过红巾前辈。”柳含烟淡淡一笑:“前辈二字实不敢当,不过含烟当年追随先主披坚持锐之时,刘天王和傅大侠只怕还未出师门,这位小兄弟或许还在襁褓之中。”众人虽知他说得都是实情,心中却想这柳含烟此时蓦地说起这些陈年旧事却不知为了何事。

只听柳含烟道:“当年之勇也不必提了,含烟自栖隐落梅之后也着实过了几年逍遥日子,不想这两日祸事却接二连三地寻到我疏梅园来,”他长叹一声,“侯先生,你广闻博记,该知道当今天下武林,武功以谁为高?”侯先生清了清嗓子,道:“江湖有谚:秦淮月笼黄沙,楚天千里清秋,天外一声龙吟,江南柳色如烟——说的便是当今武林四位顶尖高手,这四人之中,'楚天千里清秋'所指的楚千里老先生已然作古,'天外一声龙吟'和'江南柳色如烟'正是傅大侠和庄主了。”柳含烟点了点头,道:“江湖之上总有些好事之徒没的编这些无聊的歌谣,多年来这歌谣变了又变,有人上了又下,有人下了又上,但'秦淮月笼黄沙'始终是天下公认的第一高手,他凭着独门暗器'万劫针'横行江湖数十载,未遇敌手。”众人听得他提起“秦淮月”这三字时,立时齐齐一惊,刹那间屋中竟静了下来。鹤云觉得奇怪:“这秦淮月到底是何人物,竟让屋中许多绝顶高手如此畏惧?”沉了片刻,刘元吉才道:“传闻这'万劫针'阴毒无比,中者痛苦万分,口不能喊声,眼不能见物,如坠万劫不复的境地。有谚说'地下阎罗阵,地上万劫针',江湖中人有时便以此立誓,常说自己若不能如何如何便让自己中那万劫针。”狄青霜道:“听说这秦淮月在江湖上杀人无算,惹得天怒人怨,师父一怒之下,只身赴蜀,将这厮除了。”傅抟山点头道:“不错,听闻庄主手中的金乌神剑正是破解万劫针的唯一利器,后来庄主凭此剑除去秦淮月,那已是人所共知的事了。”柳含烟笑道:“江湖传言,又如何做得数?含烟胆子虽然不小,却也决不敢只身独剑去找那秦淮月。那时是傅大侠的师尊六如居士找到我,说动我一起前去除恶,我们忌惮他毒针厉害,为保万无一失,另行联络了几位江湖上有名的暗器名家一同前往,我们本意只是劝戒他自此痛改前非,不再以那阴毒暗器为祸武林。不想秦淮月自高自大且性情乖戾暴躁,我们言语不和便动起手来。那一战当真是杀得鬼神皆惊……”说到此,他的眼中忽然闪出一丝敬畏和恐惧的神色,住语不言。

晏祁不由焦躁道:“后来如何,确是如江湖上传言,你们将那秦淮月杀了不成?”柳含烟苦笑道:“秦淮月当真是一代枭雄,我们那一同前去的八位暗器名家只活下来两位,秦淮月虽然重伤不敌,但最终却凭着奇门遁甲之术逃脱。可是那一战之后,江湖上却再也罕闻秦淮月的讯息了,”说着,他目光悠远地望着堂外,一字字地道:“天下人都只道他重伤而死,哪知今日的疏梅园内却骤现万劫针!”晏祁一跃而起:“你说什么,难道俞老八竟是死在万劫针下?”柳含烟缓缓点头:“不错,俞飞头顶上所中的确是万劫针无疑!”屋中众人听了这话均觉一阵寒意自心内升起,卓青梧忍不住颤声道:“那这……这秦淮月是来寻仇么?”柳含烟沉吟道:“那也未必是秦淮月本人,或许是他的后人弟子,我想他们来此却也不是只想来寻仇,多半也是为了我园中所藏的兵书珍宝而来。”鹤云等人听得这柳含烟竟然直承园中藏宝之事,不由全吃了一惊。

侯先生笑道:“江湖上的风言风语又岂能当真?咱们园中哪里来的什么牢什子珍宝。”柳含烟站起身来,在堂中来回踱步,道:“适才我已说过,这堂中的都是反元义士,更与我红巾军颇有渊源,因此上此事说与大家也无妨!”鹤云等人听了精神都是一振。

柳含烟道:“想当年咱们白莲教的兄弟们以红巾为号兴兵反元,那时的首领徐寿辉待人宽厚,彭和尚足智多谋,旌旗指处,元人胆寒。一年之后,彭和尚便率红巾弟兄们一举攻克徽州、杭州,更是威震中原。可惜彭和尚挥师一入杭州城,不想却中了元将济宁管家董抟宵的诡计。董抟宵一俟咱们红巾军进入杭州,便即调集重兵夹击杭州。彭和尚为防陷入元人重围,急欲弃城突围。突围之前,便将所部红巾军一年来攻城克州所聚得的重财珍宝找了个隐秘之处埋了起来。一来,放弃这些重宝可以轻军简装,二来红巾军都是些穷苦庄稼汉,若是有财宝在身,打起仗来不免三心二意——那时红巾军有个规矩,不得私带银两便是为了这个缘故。”晏祁忍不住问道:“便埋在这疏梅园内么?”柳含烟摇头道:“彭和尚办事一向隐秘,那时可谁也不知他埋在何处。除了彭和尚和他身边亲信,知道藏宝之处的就只有我主天完皇帝(按:徐寿辉与彭莹玉于元顺帝至正年间起义,寿辉被拥立为帝,国号天完)。半年之后,彭和尚战死,天下知道此事的就只有皇上一人了。哪知数年之后,皇上大权旁落,竟被奸贼倪文俊挟制。皇上为脱窘境,一面密招人手,一面暗中命我兄弟三人来到这落梅山庄,明为归隐,实为看守财宝。”“实不相瞒,落梅山庄的庄客多是跟随柳某多年的旧部。那时皇上虽然没将藏宝的确切方位告知我们,但却密制了一张藏宝图,上面盖有我白莲教'弥勒天下行'的印记,约好只要将来有红巾军人持图来此,便依图起出宝藏,以此为资,招兵买马,以清君侧,重整河山!”鹤云听到这里,暗想:“听说那徐寿辉是个布贩出身,准是请了个腐儒搜肠刮肚想出那几句露尾诗来,他想得倒是周全,一般人得了藏宝图若是对落梅山庄不熟,那自然无计可施;柳含烟虽然熟悉落梅山庄的一草一木,若无藏宝图指点仍是无法得手。可是这天下大事又岂是重宝钱财便能扭转的。”却听柳含烟叹道:“不想后来倪文俊为陈友谅所杀,皇上却又被陈友谅严加看管起来,变得更加有名无实,”说到此,他看了一眼刘元吉,“陈友谅这人野心勃勃,为了自己当上皇帝,终于对皇上下了毒手!”鹤云这时才恍然大悟,原来此图是徐寿辉所制,如此辗转到了陈友谅手中,想不到世事如幻,徐寿辉、倪文俊、陈友谅这些风云一时的人物俱作尘土,留下我们这些人在这里接着演戏!

刘元吉道:“听闻随同珍宝一同埋起来的还有一部奇书,此书上半部载兵法,下半部载武功,文者得之可席卷天下,武者得之可无敌于江湖,请教柳庄主可有此事?”柳含烟笑道:“一部奇书倒是有的,却不是江湖中人传说的这般。当年攻入杭州城中时,咱们曾发现了一件稀世奇珍!”晏祁忍不住问道:“那是什么宝贝?”柳含烟道:“那是一部兵书,不是什么宝贝,却胜过连城重宝。各位见多识广,可知这数十年来蒙古人凭的什么横行天下所向无敌么?”众人沉思片刻,傅抟山道:“久闻蒙古人精于马术,他们的铁骑兵横冲直撞,往往让对手难以招架。”柳含烟道:“傅大侠所言不虚,但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蒙古人横行天下仗着的是两样东西,一个自然是他们的铁骑兵,另一个却是火器。据传他们自元太祖成吉思汗时便注重构造火器,那成吉思汗曾立下规矩,元人攻下城池屠城之时,'惟匠得免',并将那些得免死罪的工匠分至各处官营手工场,制造火器;且不惜以高官厚禄重奖首创出新式犀利火器的工匠。听说元朝鼎盛之时天下所辖专斯制造军器的工匠数以万计,是以元人的火器天下无敌。那时我们红巾军与元人开战,最是头疼他们的火铳大炮。这部奇书想是一位熟悉兵法、火器的元朝高官所写,上半部详细记载了元人行兵的各种阵法,其中于马阵的操演排布所书甚详;下半部便细写各种犀利火器的构造之法,还绘了'震天雷'等七十二幅火器构图。倘若兵家得了此书自能依此操练骑兵,造出犀利无匹的火器,说到席卷天下,无敌江湖云云也不为过!”说到这里,他不禁又叹了一口气,道:“可惜当时彭和尚却认为得天下凭的是德性,这部书所载不过是些奇技淫巧,又怕它落入居心不良者手中,便将它与珍宝一同埋了。”陆鹤云听到这里,心中又是一动:“如此说来,兵书奇宝之事隐秘之极,为何师父和刘大哥一动身,便被元人得知了讯息?便是那汝阳王消息灵通,但他得到消息之后照理说虽会派人前来掠夺,但更应该封锁讯息,不让旁人知晓,免得增加对手。但怎地朱元璋,张士诚等人全得到了消息,更奇的这消息竟会传遍江湖,惹得这许多江湖人物来此凑热闹?”晏祁这时拍了拍脑袋,道:“又是兵书又是珍宝,一会又是什么秦淮月,搅得老子脑袋一团糟!当真是那秦淮月杀了俞飞么,这厮为何要对俞飞下手?”侯先生道:“秦淮月行事向来出乎常人意料,如此说来,他必是为了这兵书珍宝而来,此人素来出手狠辣,又身处暗处!咱们可要万分小心了。”刘元吉这时忽然长身而起,拱手道:“柳庄主,适才庄主所说的秘图此刻正在元吉身上。刘某此来落梅山庄,便是受楚先生之托将此图献与庄主!”此言一出,柳含烟、晏祁和侯先生等人的神色均是一变,有人惊讶,有人奇怪,更有人一脸羡慕嫉妒之色。

柳含烟的脸上泛出一层激动的红,颤声道:“千里兄与含烟虽谋面不多,但意气相投,彼此均视为平生知己。不想千里兄竟如此信得过在下!”刘元吉道:“楚先生生前言道,此图或许从落梅山庄流出,便该当物归原主,还与柳庄主。”说着自怀中取出那幅古画,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

柳含烟接过古画时,双手竟有些颤抖,道:“千里兄当真是给含烟了却一个平生大愿!”侯先生晏祁等人的眼睛均是死死盯着柳含烟手中那幅古画,只盼他快快打开。但柳含烟的神情却旋即镇定下来,将那画揣入怀中,道:“此图事关重大,待我回去慢慢推敲。”傅抟山朗声道:“柳庄主为驱除暴元,耗去半生心血,这珍宝兵书原只有庄主才配拥有。今日傅抟山先向庄主贺喜了。”柳含烟拾起桌前的香茗细细地品着,道:“傅大侠过誉了,柳某若当真启出宝藏,必会兼济天下!”话音刚落,只见舒眉的贴身丫鬟竹韵慌慌张张地扑进屋来,道:“老爷,不好了,小姐不见了!”啪的一声,柳含烟手中的茶杯落在了地上,摔得粉碎。他颤声道:“怎的不见了,你们是怎么伺候的?”竹韵哭道:“昨晚是梅影姊姊伺候小姐睡的,今晨我走进小姐的卧房便闻见一股怪味,进去一看,却见梅影横卧在地上,昏迷不醒,小姐却……不见了……”柳含烟不待他说完,大袖一拂,便跃出了屋子。侯先生、狄青霜等人匆匆赶出。鹤云刘元吉等人互相看了一眼,均觉这疏梅园内怪事迭出,几个人不由分说也跟了出去。

舒眉所住的瑶琴小榭内果然还弥漫着一股未及散去的怪味,卓青梧掩鼻道:“这是迷香。”众人不便擅进舒眉的闺房,便立在屋外。

只见刚刚被冷水泼面的梅影已然转醒,柳含烟正自声色俱厉地吼道:“小姐哪里去了?”梅影迷迷糊糊地问:“小姐,小姐不是好好的么?”跟着哇的一声便哭了出来,道:“哎哟,我的头好疼好晕……”柳含烟自觉失态,便松了揪着梅影的手,向一众门人弟子喝道:“尽愣着做什么,快快去找!”

鹤云回到屋中,还觉得一颗心砰砰乱跳,只听刘元吉道:“这可怪了,难道竟有人掳走了柳含烟的女儿?”傅抟山摇头道:“这位紫衣红线忽然而来,忽然而去,是不是她自己走了?”鹤云抬起头来道:“若是她自己走的,又何必将自己的丫鬟弄晕,难道……难道当真是秦淮月寻仇来了?”想到此,不由心中忧惧更甚。

傅抟山沉吟道:“秦淮月一代宗师,说什么也不会向一个后辈女孩儿下手;但若是秦淮月的门人弟子可就不好说了。”到了中午时分,屋外人声喧扰,显是无数家丁庄客在园中跑来跑去。刘元吉望着屋外晃动的人影不由攥紧了拳头,道:“这兵书珍宝当真是不祥之物,咱们连它的影子还未见到,却有数条人命因此而死,咱们到底还要等多久?”鹤云道:“刘大哥,你着急了?”刘元吉道:“我又如何不急?朱元璋水陆并进,寇汉阳,犯德安,此刻只怕已兵临武昌了!与其在这鬼气森森的园子里坐以待毙,不如去两军阵前与朱元璋拼个死活!”傅抟山道:“元吉兄此言差矣。苏东坡有云,拔剑而起,挺身而斗,不过匹夫之勇,天下之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说到这里蓦地扭头喝道,“窗外是什么人?”只听一个女孩的声音怯生生地叫道:“是我……陆公子在么,奴婢这里有一样东西要交给你。”鹤云出得门来,便瞧见竹韵那双通红的眼睛和一张苍白的脸。

他一把握住她的手,道:“你家小姐找到了么?”竹韵垂泪摇头:“小姐……小姐被人掳走了。”说着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道:“老爷说,小姐是被人用迷香熏倒之后掳走的……”鹤云的声音也颤了,道:“是谁如此卑鄙,那人可曾留下什么言语?”竹韵哭道:“那人什么也不曾留下。老爷正在前厅发火,这些年来我可从未见老爷发过这么大的脾气。庄中能派出去的人都派出去寻找了,连梅影姊姊都去了,梅影说不寻到小姐她绝不回来……”鹤云的双手一片冰凉,心中乱糟糟的一片,只见竹韵从怀中取出一个翠色玉瓶,道:“这便是红云生肌散了,昨日小姐回来后还记挂着公子身上的伤势,让我将这药交与公子,奴婢一时偷懒,到这时才想起来。”那玉瓶翠色欲滴,纤巧轻盈,散发着明润而又柔和的光泽。鹤云觉得那光泽恰如舒眉那忧郁的眼神,刹那间眼前一片黯淡,心中倏地闪过舒眉的影子:雪色的长裙,凄郁的眼波,在梅枝上拂动的玉指。他的心中一阵抽搐,昨日自己还和她携手聊天,但这时想来竟觉得那一切疏远无比,仿佛在燠热的夏日遥想冬天清朗的天空。

他握着凉润的玉瓶默不作声地走回屋中。傅抟山见到了他那失魂落魄的样子,不由眉头微皱,道:“陆兄弟,你为了那柳姑娘,大半日魂不守舍,这般儿女情长,哪里有半分豪杰气概?我辈侠义中人……”鹤云正自黯然神伤,听得他这教训的话,陡然间只觉心中懊愤难当,大声道:“她一个文弱女子遭人劫掳,我就不能替她担心么?”傅抟山和刘元吉自认得他起便没有见他如此激愤过,一时倒不知如何是好。鹤云退了一步,苦笑道:“再说,我原本不是什么侠义中人……更不想做什么豪杰!”说着转身便冲出屋去。

刘元吉飞步追出,叫道:“鹤云,你去哪里?”鹤云遥遥应道:“我去找她——”刘傅二人自来不理会什么恩爱缠绵,望着鹤云的背影均不禁大摇其头!

鹤云想,那人掠走了眉儿若是未曾走远,便当在这落梅山庄或是九溪十八涧内落脚,既然柳含烟的手下都在疏梅园中查找,我去园外寻她便是了。

他穿过重楼复廊,便出了疏梅园。但若在九溪十八涧内寻一个人,实不啻于大海捞针。他一个人在山道间踽踽独行,苦苦寻了半日依然毫无头绪。望着一分分黯淡下来的日色,他的心也一分分黯淡下来。暮色苍茫时分,鹤云拖着疲倦的身躯又来到了云栖岗前的那家小酒店。

这酒店正是昔日群豪会聚之所,只是今日却酒客稀少,空荡荡的没有两个人。鹤云坐在桌前,心中也是空荡荡的,他甚至有些奇怪自己为何又要来到这地方喝起酒来。他本非擅饮之人,几杯酒下肚便觉有种飘忽晕沉的感觉。他叹一口气,心中郁闷更增。

抬起头来,只见窗外的暮色被无声低飞的蝙蝠点染得愈加浓郁了,他的耳边便有一缕娇柔的声音响起:“云哥,娘早早地抛下我走了,我只盼在你心中能时时念着我、想着我、有我这个人……我便心满意足了。”他心中一阵抽搐,暗想眉儿自幼便离开了父亲,母亲又抑郁愤世,只怕她从小便有些自怜自怨。她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赶来疏梅园,才刚刚见到生父,却不想又卷入了一场江湖争斗之中。蓦地又想起舒眉说过那夜曾经看到一个黑影在她的屋外晃动,鹤云暗恨自己早知今日,当初便该将这园内的险恶情形告知她一些,也好让她提防一二。

窗外那深沉的暮色让他想起舒眉深沉的眼睛,她那一丝丝寂寞的叹息声似乎还在他耳边若有若无的萦绕着。蓦然间鹤云觉得一种从未有过的凄凉寂寥,不由长叹一声:“一失足成千古恨,此恨绵绵无绝期!”啪的一声,手中的酒杯无意间被他捏得粉碎。

这时却听得店小二在门口喊道:“出去吧,小店已不纳客,只等这位公子爷喝完便上门了。”一个低沉的声音道:“小二哥,在下腹内空空,只想喝几杯暖酒。”店小二喝道:“出去出去,咱们这里可从来不让叫花子上门喝酒。”鹤云听了“叫化子”这三字陡然间酒意上涌,叫道:“让他进来,他的酒钱我来付。”说着伸手入怀,将身上的散碎银子全掏了出来,一块块的抛在桌上。那胖掌柜陪笑道:“好极好极,既然如此,公子爷只管开怀畅饮,小店晚些关门也没什么。”又转头向门外叫道:“进来吧,遇上这位好心的爷也算你小子福气。”人影一晃,一个人似乎走入店来,依稀间那人似已坐在自己对面,只听他叫道:“切十斤牛肉,十个馒头,上二十斤好酒,要快。”鹤云听了心中暗笑,瞧着架势这人似是要将明天的饭都一起要来吃了。他这时正自愁闷,也懒得抬头看人什么模样,只顾一杯杯的喝着闷酒。转眼功夫,店小二便将酒肉摆上桌来,眼前两只大手频频晃动,不过片刻之间,那人竟如风卷残云将十斤牛肉十个馒头吃个精光。鹤云咦了一声,心下微感诧异:“这人好大的饭量!”他抬起头来,只见对面这人是个三十来岁模样的大汉,一张脸棱角分明,透出一种刀削般的坚硬。一头长发有如黑漆,从额角直披至肩,由于汗水的缘故,那长发岩石般地贴在脸上。那人的一身白袍满是灰尘,已撕破了多处,似是刚刚长途奔波而来。那人见他抬头,微微一笑,道:“抱歉,在下急于赶路,已是两天两夜未吃东西了。”说着端起酒来,昂首一饮而尽。

鹤云晕晕沉沉的,也未在意他说了什么,这时他意志消沉,只图一醉方休。那大汉却停杯不饮,一双灼灼如电的眸子却紧盯着鹤云盘在腰间的那把游龙剑,笑道:“小兄弟,酒多伤身,我劝你还是少饮几杯为好。”鹤云苦笑道:“酒多伤身……似我这等无用之人,伤一伤身也没有什么。”说到这里,悲从中来,忍不住想放声大哭一场,举手又斟满了一杯酒。

那大汉蓦的将手一抬,把他的酒杯压住,笑道:“你实在不宜多饮了。”鹤云酒意上涌,扬手便向那人手上拂去。大汉的手一翻,酒杯倏的自他掌下翻上,被他托在掌心。鹤云这一拂立时落空。鹤云咦了一声,掌去如风,疾抓又至,但手指刚触及杯缘,却觉一股刚猛的力道自酒杯上发出,几乎将他手指弹开。他惊奇之下,奋力回夺。那大汉忽然哈哈大笑,猛的张口一吸,杯中酒立时化成一股酒浪直飞入他口中。

酒杯上的劲力骤然一松,忽的被鹤云夺了回来。但听噗的一声,酒杯忽然化成一团齑粉。原来两个人适才将自身刚猛的功力灌注在酒杯上,这小小酒杯如何禁受得住,此时劲去杯毁。

鹤云望着粉碎的酒杯,刹那间酒醒了一半,愣愣地问:“阁下是谁?”大汉笑道:“大家同是天涯过客,何必在乎各自姓名?”鹤云心中更觉疑惑,仍是问:“那……阁下从哪里来?”那汉子缓缓垂下头来,道:“苦地方,河南。”鹤云慢慢皱起眉头:“听说那地方这两年常常遭旱,老百姓苦得紧。”大汉的双眉一拢,声音也低沉了下来:“三年之前,河南便曾遭过蝗灾,当时飞蝗蔽天,人马不能行,今年又逢大旱,弄得民不聊生。那一晚我深夜赶路,途经一个村子,在村子中走了多时,却不闻一丝鸡鸣犬吠之声,我便有些奇怪。又行了片刻,只见前面火光闪耀,我便走过去,想找个人问一问这村子里到底出了何事。哪知到了那火光闪烁的院子中一看,却见到了一副奇惨的景象。”鹤云好奇心渐起,忍不住问:“难道院子中的人都给烧死了么?”大汉精光闪烁的眸子陡的黯淡下来,道:“不是,院子里的人举着火把,瞧他们面黄肌瘦,个个有气无力的样子,显是已经饿了多日。这些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总共三四十人的样子,看来全村的人都聚在这院子中来了。看着他们焦灼的神色,却是在等着屋中一个孩子咽气!”鹤云一惊,道:“这又是为何缘故?”那汉子叹道:“瞧那孩子瘦骨嶙峋,饿得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那孩子临死前却说了一句话,他求他父亲在他死后莫要吃他,他说他饿得已没有多少肉了,禁不住他们吃上几口!”鹤云听了,不由打了个冷战,酒立时醒了大半,问道:“怎么,他们竟然要吃这孩子么?”那大汉点头道:“这地方连年天灾,又多遭战乱之苦,数年粒米无收,村人吃尽了鸡犬耕牛,不得已乃食人肉。”鹤云黯然无语,隔了良久才凄然长叹道:“元人暴虐,弄得民不聊生!怪不得天下刀兵四起。”那汉子点头道:“刀兵四起,战乱不断,只苦了天下苍生!”鹤云听了这话,胸中郁闷,连酒都懒得饮了,心中却想:“此人急匆匆地赶路,甚至两日不食,来到这里却又为了什么?”不禁问道:“那你自河南赶来此地又所为何来?”那人道:“我受人之托赶来管一件闲事,途中遇到几个仇家,耽搁了些时日,但愿未误大事。”鹤云听他说得轻描淡写,但瞧他一身风尘仆仆衣衫破旧的样子,便知他一路上的厮杀必然惨烈之极,正待深问,那大汉却抬头望了望窗外渐浓的夜色,道:“天色不早了,我还有些急事要办,小兄弟,咱们后会有期。”说着一拱手,站起身来便走出了店门。

掌柜的望着那人的背影消失在暮色中,不由骂道:“他奶奶的,到这里来骗吃骗喝,却连一个谢字也不说便走了。”鹤云见这人骤来骤去,心中一动:“这人急匆匆来到此地,莫非也是为了奇宝兵书?”正自疑惑间,窗外蓦然传来那人苍茫的歌声:“少年老成大,吾道付逶迤,终有剑心在,闻鸡坐欲驰!”音韵似是不拘章法,随口吟成,但歌声中满怀豪气,似有气冲牛斗横扫千军之势。

走在晚风中,鹤云觉得酒已醒了大半,他踉踉跄跄地走着,疏梅园外那高挑着的大红灯笼已经遥遥在望了。

前面的景物摇晃着,恍惚中似有一个什么东西正向自己奔来,鹤云晃了晃头,正待定睛瞧个仔细。猛觉砰的一下,自己的衣领被人紧紧揪住,眼前的人影刹那间清晰了。这人满脸是血,正是刘元吉。

刘元吉的声音嘶哑无力,他拼力冲着鹤云挤出了几个字:“告诉傅大侠,小心……”说到这里,刘元吉铁塔般的身子忽然一软,倒在了鹤云怀中。鹤云觉得全身的毛孔都在向外渗着冷汗,他拼命摇着刘元吉的身躯叫着他的名字,但刘元吉竟已再无声息了。一瞬间鹤云觉得自己坠入了一个深邃可怕的噩梦之中。

哀绝中鹤云都不知道自己如何扶着刘元吉的尸身走回疏梅园的,迷迷糊糊的眼前立时聚集起一大堆人,傅抟山的声音竟也透出焦急惊骇:“鹤云,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鹤云拼命的摇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隔了良久,才哇的大哭道:“刘大哥说,他……他让你小心……”傅抟山急道:“小心什么?”鹤云觉得自己仿佛在这个本该早就醒来的梦中越陷越深,他苦苦思索,觉得刘元吉还应该对自己说了什么,但脑中一片空白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柳含烟惊道:“刘天王铁铮铮的汉子,却不知遭了何人的毒手?”鹤云这才想起揭开刘元吉的衣衫查看伤势,屋内明烛闪闪,亮如白昼。翻过刘元吉的尸身,蓦然间屋内的众人全都嘘了一声。只见刘元吉的背后赫然一个黑色的掌印,狰狞可怖。

侯先生骇然道:“五毒掌!”傅抟山问:“江湖上擅使五毒掌功夫的有谁?”柳含烟等人顿时一愣,沉了片刻,侯先生战战兢兢的说:“一掌害了'不死天王'性命的,江湖上能有几人?莫非、莫非当真是秦淮月到了?”一阵风冷飕飕地窜进屋来,扰得几枝巨烛的火焰抖了几抖。众人觉得那彻骨的寒冷和惧意再次从心内升起。

傅抟山双眉一扬,道:“若是这老魔当真重现江湖,抟山必为天下铢杀此獠。”话音刚落,忽听得窗外有人放声大笑:“哈哈哈,这般惺惺作态,骗得谁来!”随着一阵疾风自窗外送来,只听得嗤嗤之声不绝,陡然间屋内的八支巨烛一起熄灭。

骤然来临的黑暗使屋内众人均觉一阵惊慌失措,卓青梧气急败坏地叫道:“大家小心了,是金钱镖。”黑暗之中,人人自危,只听得叮叮当当之声此起彼伏,刹那间又全部止歇。鹤云觉得那笑声有些耳熟,但此时悲哀惊急之下却无暇细想,陡然间耳边响起傅抟山愤然的长啸,啸声远远传了出去。

啸声未绝,却听外面有庄户喊道:“不好了,辛无伤和妙极和尚走脱了。”跟着脚步杂乱,几名庄户举着火把匆匆赶来,屋内的明烛又重新点燃。

只听几个庄户喘息道:“启禀庄主,辛无伤与妙极和尚打伤了看守他们的弟兄,逃出疏梅园去了。” 柳含烟瞠目喝道:“量那两个贼人不明路径,未曾走远,你们此时去找,未必便寻不着他们。”鹤云心中的悲怆又深了一层,暗想,当初刘大哥便想亲手除去辛无伤二人为恩师报仇,不想两个恶人逃脱,刘大哥却遭了不知何人的毒手。他扭过头来,只见傅抟山脸上一片铁青,那几枚金钱镖虽然未能伤得了他,但一身簇新的白袍却已给划破了几处。鹤云还从未见他如此狼狈过。他竭力想将这一两日内发生的事串在一起,但舒眉失踪,刘元吉暴死,辛无伤逃跑,和刚才那一阵大笑这一连串怪事实在让他一时思索不透。

晃动的灯焰下,屋内的众人各怀心事,都不再言语,屋内一时倒静了下来。

这时忽见一个满面惊骇之色的庄户跑进屋来,喊道:“找到了……找到了……”柳含烟喜道:“找到小姐了么?”狄青霜道:“找到辛无伤了?”傅抟山道:“找到的莫非是适才偷袭那人吗?”三人一起发问,显得异常嘈杂。

但那庄户却摇头道:“找到的……是梅影的尸体,就在梁园馆外的一口水井中,那梅影不知为了何事,竟投井死了。”

梅影的尸体静静躺在井边,身上还是湿漉漉的。那双原本清澈的双眼此刻冷漠的半睁着,以一种肃然地眼神打量着身边惊骇的人群。

“鬼鬼,这园子里有鬼!”忽然有人嘶声低吼起来。人人听得这喘息般的低吼都觉得有一道凉气自颈后升起,循声望去,嘶吼的人竟然是晏祁!

晏祁的脸色阵青阵白,火光将这个喘息吼叫的大男人的身影夸大地映投到静卧在地的那个小女孩身上,显得异常的诡异。晏祁紧盯着自己映在梅影身上的影子,喊道:“这是个鬼园子,俞飞、方氏兄弟、柳小姐、刘元吉,现在连这年幼的奴婢也不放过!”柳含烟不由怒喝道:“住口,眉儿只是……只是下落不明,你怎能将她和这些死鬼相提并论?”晏祁不理,散乱的目光直盯着众人道:“下一个该是谁死了?”不待众人回答,蓦然间他昂首长啸:“秦淮月,旁人惧了你,我老晏却不怕!”说话间双臂一展,身子凌空跃起,已上了屋顶,喝道:“秦淮月,到这时还不现身一见!”大呼小叫声中,身形几个起落,已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中。

狄青霜惊道:“这厮莫不是疯了?”侯先生冷笑不止:“他一点都没有疯,你没瞧他向园外奔去么?他借口挑战秦淮月,自己却逃之夭夭了!”卓青梧叹道:“想不到猛雕晏祁竟然是如此一个外强中干的人物!”众人议论声中,鹤云却一直紧盯着梅影的那双手。那双苍白无比的手不屈的张开着,向在对他诉说着什么。鹤云的胃部一阵翻滚,他大口吸着清冷的夜气,夜气中弥漫着一种死亡的气息,这使他又感到一种被阴影吞噬的颤栗和憋闷。

柳含烟沉吟道:“这小丫头为何投井呢?”一直默不作声的狄青霜一张脸憋得通红,道:“我只是略略训斥她几句,她和小姐在一起,却让小姐被人劫走,身为下人,护卫不周!”侯先生皱了皱眉头,道:“狄大管家,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她一个小丫头,谈何护卫小姐?”狄青霜顿足道:“便挨几句训,也不必自寻短见!”鹤云忽然道:“梅影不是自寻短见!”众人咦了一声,柳含烟道:“陆公子,你说这梅影不是自寻短见?”鹤云摇了摇头。

侯先生双目眯成一线,紧紧盯着他道:“何以见得?”鹤云发觉侯先生那深深凹陷的双眼犹如两个深邃的黑洞,自己正被这黑洞吸噬进去,不觉心中一颤,低声道:“看她的双手!自己跳井死的人,手总是攥握成拳的!”众人扭过头来,梅影的手在火光下倔强的张开着,犹如黑夜中一朵凄丽的白花。

鹤云走了过去,道了声得罪,便俯下身细瞧起来。侯先生拈了拈胡须,道:“陆公子,梅影虽未成年,可终究是个女子,这男女授受不亲……”鹤云的脸腾的一红,但他却没有停下来,反而将梅影瘦小的身躯翻了过来。

侯先生还待言语,柳含烟沉声道:“让他仔细瞧瞧。”话音未落,鹤云已叫道:“在这里了!”众人凑过身去,只见梅影的头发被拨开后,苍白的后颈上赫然现出两道紫色的瘀痕。鹤云一字字地道:“她是被人按住后颈,按入水中活活憋死的。”众人全倒吸了一口冷气,卓青梧忽然摇了摇头,指着这水井道:“不对不对,这井内水面距井口五六尺远,若有人按住梅影的脖子,必无法将她按入水中。”侯先生点头道:“此言有理,想来这伤痕是在井内划伤的。”鹤云黯然无语,心道:“井内划伤必不会出现如此内伤式的瘀痕,这明明是被人掐按所致,只是那人为何要杀一个小丫头呢?”忽然心内响起竹韵的哭声:“连梅影姊姊都去了,梅影说不寻到小姐她绝不回来……”一低头鹤云看到梅影手指内深嵌的泥沙,刹那间脑中灵光一闪,抬头问道:“柳庄主,你曾经说这疏梅园内绝少流水,但这园子四邻清溪,当真没有一两处溪水流过此园?”卓青梧忽道:“在园子北面沧浪亭边倒有一道小溪流过,只是那地方荒僻得紧,平时少有人去。”鹤云疑惑道:“沧浪亭?只怕梅影就是在小溪旁被人灌杀的。”卓青梧若有所悟:“你是说有人在沧浪亭的小溪旁灌杀了梅影,又将她的尸身抛在这水井中弄成她跳井自杀之状?只是那人为何如此掩人耳目?”鹤云的目光闪动:“他这么做,只是不想让咱们想到沧浪亭!梅影是去寻找小姐的,误打误撞寻到沧浪亭后必然见到了什么不该见到的东西,那人迫不得已才动了杀她之心,但若是小姐的贴身丫鬟又再不见,园中很快就会察觉的,所以那人才煞费苦心的做出梅影自杀的假状!”傅抟山道:“这么说,你认为小姐可能被困在沧浪亭?”鹤云还未回答,柳含烟大袖一拂,喝道:“这便去看看吧!”说话间身形疾掠而起,当先急行。

众人将信将疑,纷纷跟了过去。傅抟山望着前面闪亮的火光,低声问鹤云道:“鹤云,你这猜测有几分把握?”鹤云给他一问,忽然间觉得一分把握也没有,喃喃道:“我、我只是随意揣度。”跳跃的火光带着一张张疑惑惶急的面孔在黑黝黝的园子内奔走,众人心中有事,全都默不作声,除了沙沙的脚步声就只有庄户手中的刀剑偶尔发出的一两声清冷的撞击声。

穿过庭廊和梅林,行了片刻,前面就传来潺潺的水声。鹤云忽然想起当初在九溪涉险初遇舒眉时也曾听到这潺潺的水声,一瞬间舒眉迎着夜风飘舞的漆黑长发便在他心间凸现,他的心也不由急剧地跳动起来。

火把高高举起,小亭旁三间残破的茅屋极不情愿地显露在火光中。柳含烟双目一扫,只见中间那间屋门上竟然挂着一把铜锁,不觉怒气冲天,一掌振得那屋门脱枢飞出。屋门倒下,黑沉沉的屋内便闪来两点凄然欲泪的目光。

鹤云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柳含烟扑过去扯断舒眉身上的绳索,拔下塞在她口中的碎布,心中乍喜乍悲。只听柳含烟颤声问道:“眉儿,你可看到那贼子长得什么模样?”舒眉的声音极淡漠:“我没有看清那人的模样,他只是将我绑在这里。”鹤云感到舒眉在极力装出一种坚强,他极想走过去,拉住她的手让她痛哭一场,但四周晃动的人影让他觉得一阵心慌,他终于站在原地没有动。

舒眉被柳含烟等人众星捧月地簇拥着渐渐走远,鹤云看到舒眉焦急的目光在人群中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他知道她一定是在找他,但不知为何,他终于没有勇气走过去跟舒眉说上一句话。

回到梁园馆,却见一辆马车已然停在门口,车上赫然装着刘元吉的棺椁。傅抟山神色萧然地骑在一匹马上正在等着他。鹤云惊问道:“傅大侠,咱们要去哪里?”傅抟山道:“我当初是受楚先生之托赶来此地的,不想楚先生尸骨未寒,元吉兄又不知遭了何人毒手。鹤云,我已向柳庄主辞行过了。咱们这便起程,赶去许公祠,将他二人合葬一处。秦淮月的万劫针在此地忽现,我更要火速请来师尊到此,共商除恶大事!”

鹤云想到这么徒劳无功地来了又走,刘大哥又不明暴死,不觉沮丧无比,待要问了仔细,却见马车上一个面目白皙的青衫汉子向他拱手道:“陆公子,落梅山庄内路径错杂,在下于青竹奉家师之命,送二位一程!”鹤云默默地上了马,随着傅、于二人向庄外赶去。鹤云觉得自己依然沉浸在一种巨大的悲痛之中,同时更有一丝别离的愁绪若有若无地撕扯着他的心。他暗暗后悔为何刚才没有和舒眉说上一句话。

三人在夜色凄迷的乱山中行出很远,傅抟山忽然向于青竹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于兄就此留步吧。”于青竹笑得很是牵强:“傅大侠,家师有命,在下一定要送二位出杭州地界。”傅抟山蓦地仰天大笑:“这么说,在下只好委屈于兄一下了。”于青竹听得他笑音有异,立时警觉。黑暗中鹤云只见于青竹清瘦的身子陡然拔起,如一只燕子一般向路边深林处跃去。

于青竹这一跃不可谓不快,但身子刚刚站定,陡觉眼前一花,傅抟山已凝立在面前。

鹤云听得密林中传来两人其快无比的交手声,他正待前去相助傅抟山,却听得于青竹闷哼了一声,跟着傅抟山已如青烟般的飘了回来,肋下夹着穴道被制的于青竹。

鹤云奇道:“傅大侠,这是何故?”傅抟山的眼中又闪出那种逼人的光芒:“鹤云,咱们这就速回疏梅园!”砰的一声,他将于青竹抛在地上,笑道:“于兄,你若是这么被抛在此地,只怕要被野兽啃得尸骨无存,这样吧,在下就让你在这棺材中委屈一夜了。”于青竹的双眼睁得老大,却苦于说不出话。

鹤云更是一头雾水,道:“这棺椁内还有刘大哥的……”话未说完,傅抟山已将棺材打开,鹤云瞧见棺内竟然空无一人,不由啊的叫了一声!

一瞬间,鹤云似乎明白了一切,他又惊又喜地问:“傅大侠,难道刘大哥没有……”傅抟山笑道:“楚先生收下的弟子当真聪明!你刘大哥此时正在监视柳庄主的一举一动!”鹤云点头道:“不错,刘大哥已死,你我又辞别远行,疏梅园内再无碍眼的角色,柳含烟才好依图掘宝!这便是你说的第三条路!”傅抟山道:“咱们怕你年幼误事,未敢将这诈死的真相告与你知,倒让你大哭了一阵子,回头罚你刘大哥三碗酒。诺,即便如此,柳含烟还是并不放心,将这于青竹派来监视咱们!”说话间,二人已将于青竹抛在棺内。

潜回疏梅园时,已然月上中天。二人悄然赶回梁园馆,黑暗中忽然闪出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刘元吉!

鹤云一把抓住他,低声埋怨道:“刘大哥,你诈死却不告诉小弟,倒瞒得我好苦!”刘元吉低笑道:“鹤云,柳含烟心计甚深,若非你悲痛欲绝,如何瞒得过他!”傅抟山道:“刘兄的闭气功也让人大开眼界!”刘元吉苦笑道:“这门功夫多年不使,此时却觉得胸背之间有些憋闷得慌。傅大侠那记伤外不伤内的五毒掌才是这诈死之计的关键。”鹤云看刘元吉引着二人向南而去,不由问道:“刘大哥,咱们这是去独龙岭么?”刘元吉嘿了一声道:“果然不出傅大侠所料,你们刚走不久,柳含烟便独自一人去了一处地方呆了很久,只是未动手挖掘就回去了。我猜那必是埋宝之地。后来我急于赶回梁园馆接应你们,却不知他是否已挖出了那批珍宝!”鹤云想起不久便可揭开庐山真面目,不由心中咚咚地跳个不停。

三人悄无声息地奔行片刻,竟到了疏梅园的南端,这地方荒僻无比,陆傅二人却从未来过。只听刘元吉轻声:“瞧那两株松树!”鹤云抬头望去,只见明亮的月光下,丈外的空地上竟生着两株怪松,一株支干挺拔,昂然指天;一株却盘曲如龙,横卧在地。鹤云只看了一眼,便脱口叫道:“这是图上画的两条怪龙!”刘元吉点头道:“英雄所见略同!洒家悄悄跟着柳含烟来到此处便也猜到了,那柳含烟在这里手舞足蹈,喃喃自语了好一阵子又独自一人回去了。想来这里定是埋宝所在!我赶回梁园馆直等了两个时辰你们才来。”三人走到松前,只见那两根松树古干合围,虬枝如铁,苍苍然不知是何年之物。

傅抟山道:“但那图中所说的通阴塔又在哪里?”刘元吉搔头道:“这个可不得而知了,鹤云,你素来机智聪明,却来猜猜看!”鹤云绕着那松树转了两圈,四处张望,宁谧的月色下哪里有什么浮屠碑塔的影子?他看到刘傅二人直直地盯着自己,心中不由有些急迫,暗道:“难道我猜错了,这四句诗另有所指?”傅抟山见他踌躇不决,忽然焦躁起来,道:“鹤云,快快想啊,你刘大哥时时夸你聪明,这时咱们成功在望,你如何连这些小事都推断不出!”鹤云给他说得又急又愧,道:“傅大侠,你可别当我是诸葛亮,什么事都知道!”说着重重地一顿足!

哪知足一着地,鹤云不由哎哟了一声。刘元吉忙问:“怎的了?”鹤云奇道:“不对劲,这古松旁本该是松软的泥土,可这里却坚硬异常。”说着弯下腰来,在地上一阵摸索,忽然叫道:“这里是一块大石板!”刘傅二人走过去,晃亮了手中的火褶子。地上的泥土已被鹤云拨开,隐隐现出一块石板。借着闪烁的火光,只见石板上赫然写着“通阴塔”三字。鹤云奇道:“怎地这里倒刻着通阴塔,那塔到底在何处,难道早已坍塌,只余下这个石板?”他敲了敲石板,只听得咚咚有声,不由叫道:“只怕这下面是空的!”刘元吉喜道:“如此,先移开这石板再说!”当下三人齐运内力,合力将那厚重之极的石板移开二尺宽的缝隙。傅抟山举着火褶子探身向下,只见板下竟是一个极深的洞穴,只是这洞穴纯以青石造成,一层层的越向下越是狭窄。

傅抟山愣了一愣,忽然笑道:“阴塔,阴塔!这里便是通阴塔了。”鹤云问道:“什么是阴塔?”傅抟山道:“世上之塔大多塔身建在地上,塔尖指天,但世上却另有一种阴塔,塔身深埋入地,塔尖朝下,你瞧这里越向下越是狭窄,宛然便是一个倒置的石塔。”鹤云恍然大悟:“原来当初彭和尚将珠宝深埋入地,怪不得柳含烟当年建园之时,不肯引水入园,只怕也是彭和尚或徐寿辉的授意,以免水淹珍宝!”三人一级级的拾着石阶而下,刘元吉忽然掩鼻叫道:“这是什么怪味,倒似是血腥气!”傅抟山将那火褶子向下一晃,黑漆漆的塔底陡然明亮起来,只见塔底竟然歪坐着一个死人,扑朔抖索的火焰将那人的一张惊惧的面孔映得分外诡异。这人正是那日失踪的方章奇!

只是塔底除了这死人之外,再没有什么别的物事。三个人又惊又怒,各自点亮了身上所携的火具,就四周的一切照得清清楚楚:除了几块破碎的木版之外,别无一物。傅抟山怒冲冲道:“咱们来晚了一步,塔中珍宝只怕终是被柳含烟这老鬼先取走了,却留下方章奇这死鬼消遣咱们!”鹤云叹道:“看来,方氏兄弟终究还是死在柳府中人之手!”再上来时,三人均觉懊恼沮丧无比。刘元吉搔着头道:“这时懊恼也是无用,谅他们刚刚动的手,咱们在这里好好找找,且看他们留下什么痕迹。”傅抟山道:“不错,咱们已走到了这一步,又岂能半途而废?”说着又燃亮了一个火褶子,三人借着火光在那两株古松周围四下寻找。

忽然听得傅抟山叫道:“在这里了!”鹤云奔过去一瞧,却见松旁南侧泥土上有两道深深的车痕,不由笑道:“瞧这车痕旁边的泥土柔软,只怕他们刚走不远。”三人顺着车痕一路摸索过去,却见那车痕碾入一片茂密的蒿草中去了。这一下更容易寻找,三人顺着被压倒碾折的乱草展开轻功,全力奔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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