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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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白衣公子进得店来,放下酒坛,向莫千秋拱手道:“莫老前辈,一别数载,想不到风采更盛,更想不到你老的脾气仍是如此火暴。”莫千秋一言不发,眯着一对小眼细细地盯着那白衣公子。众人瞧他那蓄势待发的模样,只道他瞬息间就要冲上前去和那公子动手,店中立时静得鸦雀无声。

静了片刻,却见莫千秋将铁拐在地上重重一顿,喝道:“罢了罢了,傅抟山,当年老夫打不过你,一隐八年勤修苦炼,想不到现如今仍是比不过你。既如此,你来了,我就走!”话未说完,拎起铁拐,大踏步便出了店门。众人见这莫千秋来得干脆,去得潇洒,不由心中也自佩服他拿得起放得下。鹤云听得莫千秋叫这公子作傅抟山,不由双目一亮,心中激动万分:“师父曾说约了傅抟山傅大侠来做帮手,他可终于来啦。”只见六合刀陈总镖头走上前去,长髯抖动:“傅大侠,上次多亏大侠仗义援手,救了在下的大急,可惜大侠神龙见首不见尾,未让小可见上一面,今日若知傅大侠来此,我陈升那是说什么也不来此捣这个瞎乱了。”傅抟山拱手笑道:“'大侠'二字,如何敢当。追回镖银的区区小事,总镖头也不必如此总是挂在口边。”陈升笑道:“哈哈,在大侠看来是区区小事,在陈某眼中可是关系数百人饭碗的大事了。既然傅大侠也是为此事而来,陈某这就告退,日后大侠若有用得着小可之处,陈升赴汤蹈火,绝不含糊。”傅抟山道:“今日陈总镖头卖给在下这个人情,傅某感激不尽。”陈升笑道:“傅大侠言重了,哈哈,今日得睹大侠一面,也是了了老夫平生一个大愿。”说罢,带领一群徒众走出小店。只听得马蹄杂沓,一行人渐渐远去。

跟着只听有人高叫道:“傅大侠,至正七年悍匪胡血刀集结人手要血洗我万马山庄,若不是你传书示警,我们可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傅抟山向那人笑道:“那次屠庄主知难而退,避免了一场血战,这才是英雄本色。”那屠庄主笑道:“这一次傅大侠亲至,屠某更要知难而退了。”这傅抟山在江湖上何等威望,小店中的武林豪客竟是不少人受过他的恩惠,其他人众见那桀骜不驯的莫千秋都自愿空手而归,无可奈何之下也纷纷向傅抟山行礼寒暄而出。片刻之间,刚才还热闹拥挤的小店变得冷清了许多。

看到许多人见了傅抟山时的激昂神色,陆鹤云心中也不由一阵激动,暗道:“想不到单凭'傅抟山'这个名字便能令这多纵横江湖的豪客俯首帖耳。'侠'之一字竟有如许大的力量。”傅抟山环顾四处,只见酒店内只稀稀疏疏地坐着数人:中间一张桌上坐着一个虬髯汉子,身旁的桌前坐着一个黑袍客和一个紫衣少年,身后一张桌前坐着一僧一道,四目紧盯着虬髯汉子。傅抟山的嘴角掠过一丝冷笑,又见两个中年儒生坐在虬髯大汉右侧的一张桌前,浅酌低饮,极力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

这时屋中客人稀少,刘元吉早已看到了陆鹤云。他见到鹤云孤身一人时,不由得心中一震。鹤云见到刘元吉焦急疑惑的目光,连忙走上前去,颤声道:“刘大哥……”刘元吉听得他这一声微带哽咽的呼唤,刹那间似已料到了什么。他缓缓垂下头来,一大滴泪水倏地流下。啪的一声,手中的酒杯被他捏得粉碎。鹤云一时感到手足无措,只得怔怔坐下。

傅抟山走上前来,低声道:“这位便是元吉兄么?小弟傅抟山在此恭候多时。小弟在路上时,便听江湖上消息灵通的朋友说起,楚先生在许公祠内……”他转过头问鹤云:“这位小兄弟是楚先生的什么人,为何携有楚先生的游龙剑?”鹤云的眼眶发红,正待言语。却见傅抟山神色一紧,沉声道:“且慢,此处不宜多谈!”右手一扬,一锭大银已抛在了胖掌柜的怀中,“掌柜的,这些银两便算作今日的酒钱,想必你是受惊了吧?”那掌柜的见他出手阔绰,心下甚喜,当下滔滔不绝地道:“多谢大爷,实不相瞒,当年小老儿也曾抡过刀剑,咱们这落梅山庄的庄户多是当初跟着柳庄主闯荡的红巾好汉,真刀真枪,千军万马的也见过大阵仗。这里的人一好武,二好酒,因此上小店的生意还好做些。虽然适才许多英雄在此舞刀弄剑,不过想起柳庄主几日前的吩咐,便不怎么害怕了。”屋中众人听得他说起“柳庄主”时,不由全留上了神。辛无伤冷冷问道:“那柳庄主几日前吩咐你什么了?”掌柜的赔笑道:“柳庄主说,这几日内便会有许多江湖英雄陆续聚集于此,让我们好好侍侯着。柳庄主还说,他自会派人接诸位到他府上盘桓数日。”众人闻言,不由全咦了一声,均想这柳含烟端的不同寻常。

那掌柜的又道:“柳庄主能掐会算,他说的话那是错不了的。当年柳庄主凭着一柄铁剑在元人的万马军中也能杀得几进几出,曾经保得徐寿辉做了皇帝。他老人家文韬武略,便是隐居这落梅山庄之后,也有许多人找他前来比武,却是没一个在他跟前走得了一招半式的。”方文奇忽道:“柳含烟曾经保得徐寿辉做了皇帝,那是不假。只是听说他归隐之时,还有两个兄弟,叫什么田九成和冷居田,这二人武功也是不弱,不知现下为何全无音训了?”鹤云想起曾经在师父身上的那张破纸笺上见到过田九成和冷居田二人的名字,便也留神细听。

那掌柜的脸上胖肉一阵抽搐,道:“这位爷知道得当真不少,田冷二位爷多年前便已暴病身亡了。”方文奇冷笑道:“当真是暴病死的?嘿嘿,只怕是给人害死的吧。”胖掌柜的黑脸泛了红,道:“江湖传言,也不足为凭呀。就象如今江湖传言我们落梅山庄埋有大批宝贝一样。要是有什么宝贝,小老儿我早已挖走了……哈哈哈哈。”这时那黑袍客忽然仰天笑道:“听说那许多宝贝是埋在那柳含烟府内的园子里的,老子这次来,便是要去掘了他的园子。”笑声才起,忽听得门外有人冷冷道:“是谁说要掘了柳庄主的园子?”这声音生冷如刀,一下子就将那黑跑客的笑声硬生生截断。众人随声望去,只见一个眇目中年男子笔直地立在门口。掌柜的立时满脸堆笑:“哎哟,狄大管家,您老来啦。”那狄大管家面色如冰,死死地盯着黑袍客,森然道:“适才那狗臭屁可是你放的么?报上名来!”黑袍客自来颐指气使,岂容他人对他如此无理,当下冷笑道:“老子的大名,谅你这闻惯了狗臭屁的山野村夫也未必知晓……”话未说完,众人只见一道黑影迅如疾风般地扑了过来。青光一闪,一柄长剑已劈向黑袍客面门。

黑袍客身形疾错,险险避了开去,但一缕长发却随着剑光倏地飘落。黑袍客破口大骂,骂声未绝,狄大管家那急风暴雨般的剑光已将他团团罩住。

鹤云见这狄大管家剑法之猛,招式之狠,当真是罕闻罕见,似乎他每一剑都是用尽全力地劈出,又似乎他每一招都要与对手同归于尽。四五招一过,黑袍客便知自己空手绝难胜得了这“山野村夫”,但要待拔出背后的吴钩剑,却是说什么也腾不出这个手来。那紫衣少年素知同伴自高自大,若无他的招呼,一时也不敢贸然上去相助。屋中众人见这两人一个攻得猛一个避得疾,身形飘舞如风,不由一起齐声喝彩。方文奇望着黑袍客的身影忽然高声叫道:“'猛雕'晏祁!”那猛雕晏祁在武林中号称天南第一高手,众人听了这名字心下均是一沉。

蓦然间两个人疾转的身形陡地停顿下来。只见黑袍客的左掌已按在狄大管家的胸前,但狄大管家的长剑却架在了黑袍客的脖子上。二人均是凝力不发。黑袍客的黑脸刹那间变得苍白。鹤云和刘元吉见这山野间的一个默默无名的管家竟能和大名鼎鼎的猛雕晏祁平分秋色,二人对望一眼,均觉吃惊不小。

只听狄大管家冷冷道:“好功夫。”黑袍客浓眉一拢,扭头向方文奇怒道:“你奶奶的,这么大呼小叫地让老子分心不小,”又扭头向狄大管家骂道:“你奶奶的,这般乘我不备,算什么英雄?”狄管家却霍地将长剑一收,道:“若是你拔出剑来,狄青霜只怕未必胜得了你。”那晏祁施施然道:“原来这个你也知道……”一个粗哑的笑声蓦然响起:“狄兄,若待猛雕晏祁拔出剑来,你可真就不是对手啦。”众人举目望去,只见一个身材肥胖的中年文士笑嘻嘻地踱了进来。这人面黑眼小,身矮头大,摇头晃脑地站在屋中,人人均觉十分滑稽。狄青霜道:“侯先生见闻广博,来瞧瞧今日来到咱们落梅山庄的都是些什么英雄?”那侯先生向晏祁和那紫衣少年笑道:“想不到'紫燕'俞飞、'猛雕'晏祁两位吴国公朱元璋跟前的红人竟然有空闲来到我们这僻野之地。”他指着晏祁向狄青霜笑道,“适才你若知和你动手的人是大名鼎鼎的猛雕晏祁,只怕你心中一惧,三五招之间便要败下阵来了吧。”狄青霜肃立不答。侯先生又向晏祁拱手道:“咱们狄大管家嗜武成痴,久未和人过招,早已技痒得紧了。适才得罪勿怪。”晏祁撇了撇嘴,道:“他叫狄青霜么?功夫炼到这个地步,也是不容易得紧了。”侯先生却转身向方氏兄弟道:“青城双奇贤昆仲近日在张士诚王爷跟前大受器重,却也巴巴地赶到落梅山庄来了,小弟侯崇古,久闻贤昆仲大名。”方氏兄弟一起笑道:“鄙兄弟特来拜访柳庄主,来得卤莽,还请海涵。”侯先生早向辛无伤二人躬身道:“辛无伤辛道长的脸色可着实不太好,想必是汝阳王又交与道长什么棘手之事了,咦,妙极和尚,你喝酒之时,手也要握着剑把么?”说得那一僧一道面色微微一变。

走到刘元吉身旁时,侯先生又咧嘴一笑:“只消瞧瞧这把神鬼皆愁的天王刀,便知刘元吉为何被人称为'不死天王'了!”刘元吉脸上依然一片悲怆,似是根本未曾听到侯先生的声音。陆鹤云心中忽然想起:“原来屋中众人各有来头,我和刘大哥是陈友谅之人,方氏兄弟给张士诚效命,那辛无伤二人却给元人卖命,晏祁俞飞更是朱元璋的死士……”侯先生将头转向傅抟山时先是瞥到傅抟山腰间那把紫气沉沉的剑鞘,一对小眼立时瞪大:“这位公子莫非便是……便是傅抟山傅大侠?”狄青霜见他竟然点头,一直铁青的脸上也不由一抖,道了声:“久仰。”侯先生最后盯住了陆鹤云,沉吟道:“奇怪奇怪……”鹤云给他那对细小的眼睛盯得发毛,却听狄青霜问道:“奇怪什么?”侯先生道:“这位小英雄年纪轻轻,但英华内敛,双目之中神光湛湛,看上去似是有三四十年的功力。只是小英雄面生得紧呀,莫非江湖上又出了什么少年英雄?”刘元吉指着鹤云道:“这位小兄弟陆鹤云,是……在下的朋友。他不会武功,更加不是什么少年英雄。”侯先生的细目眯得更细,喃喃道:“莫非……我走了眼?”狄青霜却向屋中众人一拱手,朗声道:“家师柳含烟素喜结交天下英豪,今日在下便是奉家师之命恭请各位到府上一叙。还请诸位英雄不吝移驾,到我疏梅园内盘桓数日如何?”只听得唏留留数声马嘶,数匹健马套着的马车已到了门口。

鹤云心中一惊,暗想:“这柳含烟当真非同寻常,我们这多人来路各自不同,刚到此地,他便将我们的情形打听得清清楚楚……”正沉吟间,却见刘元吉霍地站起,道:“柳庄主名震天下,此来落梅,必欲一见。”说着一拉鹤云,大步流星地向马车走去。

青城双奇道:“久闻柳庄主的疏梅园妙绝天下,咱兄弟这可要大开眼界了。”二人说话间亦步亦趋地跟着刘元吉向外走去,似是生怕刘元吉跑丢了。

辛无伤和晏祁俞飞等人又如何肯舍开刘元吉,叫一声好,便跟了出去。只有傅抟山拱手道:“柳庄主侠义好客,傅某却是来得卤莽了,打扰打扰。”

马鸣萧萧,车行碌碌。不一刻便来到了疏梅园。一路之上,鹤云早将楚先生毒发身亡以及传功授图之事向傅抟山刘元吉二人原原本本地说了,二人听后均是面色沉重,凄然不语。

走进这疏梅园,鹤云不由有些惊诧于这园子的别致了。其时已是午后,明灿灿的日光晕染下,但见重堂窈窕,飞檐九起,轩榭亭阁,金翠碧相。侯先生和狄青霜当先领路,众人沿着长长的回廊走着,眼前的风物或幽深或典雅或纤巧或旷达。但见曲廊三折,如龙曲身,似是永无尽头。廊外兰挺幽芳,竹凝风韵,从每一个回廊的曲折处望去,均觉景色玲珑万状,各不相同。众人心中暗自疑惑:“瞧这疏梅园的气魄,倒似是个王公贵胄的巨宅。

进得一间轩敞的大厅,只见一个人背向门口,负手而立,听得有人进来,忙转过身笑道:“贵客远来,落梅山庄蓬薜生辉。”众人见这人三十五岁上下,双眉挺劲,满脸精明干练之色。众人咦了一声,晏祁已忍不住问道:“阁下便是柳庄主么?想不到如此年轻。”那人拱手道:“在下卓青梧,家师此时有要事在身,未能亲至,且由小可奉陪诸君用过午膳。”众人听了心中均感不快。晏祁在当中那把太师椅上坐了,大咧咧地哼了一声:“这午膳适才在酒店中已然吃了,这个时候还有何胃口?还是早些见过柳庄主是好!”卓青梧倒是甚是客气,只顾一迭声的招呼上菜。眼见人影穿梭,顷刻间便摆上了一桌丰盛宴席,俞飞等人也只得团团坐下。

卓青梧抬眼瞧见傅抟山、刘元吉和陆鹤云三人昂立不坐,不由赔笑道:“傅大侠和刘兄陆兄为何不坐下同饮一杯?”刘元吉指着辛无伤和妙极道:“这两个贼人与洒家有不共戴天之仇,我们又岂能与这等人同桌而饮?呵呵,刘某要饮的倒是这两人的颈中之血。”辛无伤森然道:“刘元吉,这一路上咱们大小十几仗,你可曾饮到了老道的血了?”卓青梧双眉一皱,狄青霜却冷笑道:“落梅山庄可不是寻仇厮杀之地,二位少安毋躁,有何仇怨不妨出庄再算!”青城双奇中的方文奇忙笑道:“如此好酒好菜,早教在下食指大动,多谢柳庄主美意了。咱们恭敬不如从命了。”说着举杯便饮。晏祁瞪了他一眼,也举起杯来。傅抟山拉了一下刘元吉,三人终是不上宴席,只在屋角的三把大椅上坐了。

直过了大半个时辰,也未见那柳含烟的踪影,那侯先生和狄青霜早已借口出去了,屋中只有卓青梧含笑相陪。鹤云见他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着,不住偷察众人的神色。一抬头间,只见屋中央的明柱上龙飞凤舞写着两行字: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光寒十四州。鹤云不由暗想:“这柳含烟架子不小,口气更大,竟然自比吴越王钱鏐!”那晏祁却已焦躁无比,仗着酒意上涌,跳起身来,一掌将坐下的太师椅拍得四腿齐折,喝道:“柳庄主好大架子,我老晏如此等人,生平可是头一回。”卓青梧笑容不改,道:“庄主自有要事,晏先生稍安毋躁,再等片刻如何?”晏祁却发了脾气,赌气不坐仆人换上的新椅,在屋中来回踱步。

这时却听有人高声叫道:“卓师哥,师父在揽月轩相侯,恭请诸位英雄去饮菊花酒。”众人听了,均想:“这回倒要瞧瞧这柳含烟是何许样人。”随着那卓青梧穿廊过院,行了片刻,眼前景物豁然一畅。只见树影纵横,枝干苍苍,一片梅林赫然在目。梅林前是一处似亭似轩的阁子。阁前悬着的竹匾上用隶书写着“揽月”二字,两旁柱上一幅楹联仙气十足:身比闲云,山光月华堪证性;心同流水,竹声梅色共忘机。这阁子古雅别致,全用青竹制成,让人瞅上一眼就打心里生出一股清凉舒畅来。侯先生与狄青霜二人侍立在轩外,见到众人,便即遥遥拱手。

进得轩来,只觉清馥袭人,轩中竟有三四十盆菊花喷蕊吐馨,争齐斗艳。一个布衣老者躬身花前,正自精心修剪花枝。卓青梧向那人躬身道:“师父,客人都已到了。”众人听了心下称奇:怎的这敝袍布衣的老者竟然是名满天下的柳含烟?

那老者转过身来,鹤云见他面白如玉,神气清朗,望之仿佛三十许人,只是两鬓已然斑白,颇多沧桑之色。“群贤必至,含烟不曾远迎,还请诸君莫怪。”那老人拱手一笑,语气居然冲淡平和得紧。晏祁心下恼怒:“你这老儿明明在摆弄花草,偏说狗屁要事在身。”但一触见那老人两道冷电般的目光,心中一颤,便未敢发作。

辛无伤笑道:“哪里哪里,久仰柳庄主大名,今日一见,幸如何之。”柳含烟悠远的目光掠过众人,直盯着梅林深处,仿佛未曾听到辛无伤的言语。辛无伤正感尴尬之间,却听柳含烟喃喃道:“昨夜老夫做了一梦,梦见北斗七星夜坠在疏梅园内。想不到今日果有七位英雄来到我这疏梅园中。”晏祁叫道:“错了错了,咱们一起来了九个人,你为何要说是七人之数?”柳含烟微微一笑:“晏先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诸位九人之中有二人是元人鹰犬,这样的人如何称得上英雄?”辛无伤和妙极闻言一惊,才从柳含烟的目光中觉出了一种刀锋般的寒冷。只听柳含烟喝道:“含烟自三十岁起便矢志驱除暴元,不想今日竟然有两个元人鹰犬跑到我疏梅园中来啦。拿下了!”青光闪烁间,十余柄长剑一齐指向辛无伤和妙极。

妙极和尚哈哈大笑:“柳庄主,就如此招呼远来之客吗?”柳含烟冷笑道:“问得好,这么要了你二人的狗命,江湖之上只怕要骂我柳含烟以大欺小。依江湖上的规矩,你二人将自己的右手留下,这便滚吧。”辛无伤一声长啸,长鞭疾抖,四五柄庄兵的长剑被他卷上天空。妙极大袖飞扬,和辛无伤并肩疾退。

蓦然间眼前剑光一闪,狄青霜与卓青梧各挺长剑已然拦住了二人的去路。辛无伤和妙极知道今日若非死战势难脱身,当下出招猛恶,只盼能杀出一条血路。但狄卓二人武功殊非泛泛,一时之间只能斗个旗鼓相当。

刘元吉喝道:“且慢!柳庄主,便是因这二人的一番纠缠,楚千里先生才毒发身亡。且让刘某手刃了这两个贼子。”柳含烟叹道:“千里兄已然亡故了么?哎,江湖之上又少了一位英雄。虽然如此,疏梅园内也用不着刘天王出手。”他口中说话,双手疾弹,只听铮铮之声不绝。辛无伤和妙极忽然怪叫两声,鞭剑脱手,身子软软倒地。鹤云定睛看时,却见几小截树枝插在了他二人的身上,他心下称奇:“这柳含烟弹指之间便制住了这两个恶贼,难道他功夫比师父还要高么?”却不知辛无伤二人适才被狄青霜和卓青梧两大高手绊住,柳含烟正是攻了他二人一个措手不及。

几名庄兵一拥而上,将他二人拿了。辛无伤破口大骂声中,两人被推推搡搡押了下去。

方章奇赞道:“柳庄主这一手弹指神通的功夫,当真是宇内无双,独步江湖了。”柳含烟若无其事地一挥手,似是挥去眼前的一片浮尘,道:“世间偏有这许多杀不尽的可憎之人,诸位莫要给扰了清兴,坐!”鹤云觉得这葛衣老人举手投足之间似是有一种无形的威严。众人应了一声,在轩内团团坐下。

其时已近黄昏,夕光将梅林染上了一片瑰异的绛红色。一名青衫弟子便将酒杯满上。却听柳含烟道:“请,今日是重阳佳节,当今虽是乱世,但这菊花酒咱们还是要喝的。”其时世人风俗,每到重阳佳节,都要登高处,佩茱萸,饮菊花酒,以乞辟邪延寿。

鹤云望着玫瑰色的酒内浮着一瓣瓣清芬飘逸的菊花,心中一痛,暗想:“年幼之时,家中每逢重阳,总是少不了饮这菊花酒,哪想……”蓦然间家中的后花园、重阳糕、父母的笑容,儿时的影子点点滴滴地飞溅到脑中来,但自己飘零江湖多年之后再思哪些往事,竟是恍如隔世。

只听柳含烟续道:“今日以菊花酒招待诸位,还有一个缘故。那便是各位虽然各为其主,但却都是反元义士,与年少之时的柳某一般无二。只是如今柳含烟蛰居山野,与诸君相比当真是惭愧得紧呀。”方章奇道:“一到这九溪,见这秋山飘渺,使人顿忘俗虑,柳庄主,当真让人慕煞。”方文奇道:“不然,,这九溪人烟旷绝,幽静深邃,非柳庄主这般遗世绝俗的神仙人物,难以久居,若是我辈俗人只怕待上两天便烦啦。”晏祁听得方氏兄弟阿谀之词潮涌,不觉心中有气,道:“若是给我这么大的一个园子,我也乐得作这遗世绝俗的世外神仙。”柳含烟淡淡地道:“这园子是奢华了一些,实不相瞒,这里原是南宋和王杨沂中的和园。”刘元吉拧眉道:“和王杨沂中,那是什么人?”柳含烟道:“这杨沂中在南宋时也是个风云一时的人物,早年他力主抗金,曾随张俊刘琦屡败兀术之军,后来秦桧专权,他又惟秦桧之命是从,从此权势日盛,官至同安郡王。诸位瞧这园子的奢华,便可想见杨沂中当年的气焰。”傅抟山正色道:“这杨沂中迎奉奸相秦桧,原来是个首鼠两端之辈,虽然位高权重,却也为我辈侠义中人不齿。”方章奇却望着夕色中的梅林叹道:“柳庄主,这疏梅园美则美矣,只是……在下觉得少了些什么?”方文奇点头道:“不错,水为园林之血脉,疏梅园地方广大,却不见小桥流水,未免美中不足。这园子地处九溪,为何不饮一弘碧水穿园而过,岂不平添风韵。”柳含烟缓缓道:“诸位有所不知,虽说无水不成园,但我们当初收拾这园子之时偏要与众不同,园林之内之水越少越好,是以大家不见流水。”鹤云听得这些人谈论园林,不由暗笑:“这些人彼此各怀心机,却有闲情雅致在这里谈些没相干的。”正寻思之间,猛听得隐隐传来一阵兵刃相击之。跟着一名青衫弟子气喘吁吁地跑来,道:“庄主,外面……外面闯进来一人,口口声声要进园来,大伙不让,那人便……便出手连伤数人。”狄青霜双眉一挑,喝道:“是谁如此大胆,待我去看看。”柳含烟道:“不必,这人既然想进园来,放他进来便是,青梧,你去引他过来。”卓青梧低应一声,匆匆而出。

鹤云心中惊奇:“这人竟然敢跑到柳含烟的家中逞威风,胆子当真不小,却不知是哪一路的英雄?”一转眼间,却见晏祁俞飞和方氏兄弟均是一脸幸灾乐祸神情。柳含烟依然一幅好整以暇的神色,指着眼前十余盆菊花道:“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这几本万龄菊、喜容菊和金盏银台都是上品,诸位可还看得入眼么?”说话之间,陡闻有人一声娇叱:“柳含烟在哪里?”声音清脆,有如黄莺出谷。鹤云的心猛然一颤:“怎的是她?”

一声马嘶,一个秀发飘飞的少女连人带马已到了轩前。瞧她紫衣绛袖,清丽脱俗,正是萧舒眉。舒眉马到轩前,一眼也从宾客中认出了鹤云,不由咦了一声,笑道:“原来你也在这里!”刘元吉转过头来,奇道:“怎么你认得这小姑娘么?”但鹤云这时望着舒眉一双流光溢彩的眸子,心中只是想:“她……她是来找我的么?”刘元吉的这句话他便没听到,却向舒眉喊道:“萧姑娘,你怎么会到这里?”舒眉却敛住笑容,扭过头紧盯住被众人众星捧月般围坐在中央的柳含烟,一字字地道:“阁下便是柳含烟么?”柳含烟这时却给这少女清纯如水般的目光刺得一痛,木然点了点头。

舒眉的眼中漾出一片愤怒的光来,叫道:“今日杀了你这忘恩负义之徒!”蓦然身形一起,连人带剑有如紫燕穿林一般直扑柳含烟。众人见她年纪轻轻,居然身法飘逸,忍不住全喝了声彩。

斜刺里一剑横飞而至,径直指向舒眉的腰间,正封住她劲急的去势,她若是再向前扑必会撞在剑上。舒眉咦了一声,左足在轩前柱上一点,身子凌空疾翻,又再斜斜跃起。众人见她在空中圆转如意,姿势曼妙,均是忍不住又喝了声彩。那人冷笑一声,身形如影随形地跟至,长剑斜指,仍是指向她腰间。当的一声,二人双剑一交,舒眉借势一翻,才落下地来。回头看时,却见眼前站着一个一身黑衣的眇目汉子。

舒眉虽和眼前这汉子只交了一剑,却已知道这人功力远胜自己。只听柳含烟喝道:“青霜,住手!”舒眉怒道:“这当口还在惺惺作态。”蓦地银牙一咬,素手微扬,只听嗤嗤之声破空而来。鹤云一惊:“她又放出那如意金针了。”忽然之间,菊香四溢,四五朵菊花自柳含烟手中飘然飞出。众人只觉眼前落英缤纷,柳含烟不待菊花落地,翻手一抄,已抄住一朵花。他从花上拔出一支金针来,颤声道:“碧云师太传你这如意金针,便是让你用来杀我的么?”舒眉见他买弄手段,仅以几朵菊花便接住了自己的成名利器,功力之高平生罕见,但仍是一扬秀眉,傲然道:“要杀你是我的主意,可与我师父无干。”柳含烟见了她这副傲色,蓦然间脸色大变,身子突突发抖,道:“你名字叫做舒眉,是也不是?”舒眉暗道:“江湖上知道我名字的人还少么?”但见柳含烟心神摇动,便觉有机可乘。 正待拔剑再上,却听得身后一人朗声道:“姑娘小心,在下这一剑要刺你背后'夹脊'.”舒眉不及回身,疾使一招“苏秦背剑”,双剑相交,猛觉一股绝大的黏力自对方剑上发出,几乎引得她长剑脱手飞出。

舒眉惊道:“怎地这疏梅园内竟然有这许多高手?”她疾退两步,转过身来,只见一个身材颀长的紫衣青年含笑而立。舒眉见这人竟是左手持剑,心念一转,脱口道:“你是紫燕俞飞?”俞飞笑道:“姑娘想必便是紫衣红线了!久闻姑娘芳名,今日一见,果然美若天人。哈哈哈,姑娘是紫衣红线,在下是紫燕子,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舒眉气得脸色煞白,刷的一剑,分心便刺。狄青霜喊道:“疏梅园内,可容不得你撒野。”疾挺长剑封住。舒眉的真实本领本就远逊俞狄二人,在这两大高手的夹击之下立见不支。

鹤云在一旁看得焦急无比,手心全都渗满了汗水,心中只是喊:“我……我要不要去帮她?”一抬眼间,只见舒眉纤弱的身子在霍霍剑光中犹如一支疾风下飘摇的残荷,忽然之间他的心中也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勇气,大喝一声,便纵了过去。

狄青霜的长剑这时正威猛无比地拍向舒眉的剑身,口中喝道:“撤剑!”斜刺里一剑横封而至,只听铮的一声尖利异常的锐响,狄青霜全身如遭电击,腾腾腾连退三步,低头看时,却见自己手中的长剑竟然只剩下半截。

狄青霜见是鹤云震断了自己手中的长剑,不禁又惊又怒,厉声道:“陆公子,咱们将你待为上宾,想不到你却与这个女刺客相互勾结。”鹤云见他一只独目内如欲喷出火来,心下骇然,退了两步,笑道:“你们两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女孩子,岂不叫天下人耻笑。”鹤云这时极力想使自己镇定下来,但脸上勉强的笑容,丝毫掩盖不住心下的慌张。

陆鹤云自从进了疏梅园内便一声不发,人人都只以为他只是个少不更事的少年,浑没将他放在眼内,这时见了他这惊人的内力,无不动容。俞飞冷笑道:“想不到阁下竟是深藏不露的高手,怪不得敢在柳庄主面前逞威风。”鹤云道:“我、我……”要待分辨,却不知从何说起。蓦然间光芒闪烁,眼前到处都是剑影。他啊了一声,急忙挥剑相迎。但俞飞剑法诡异,数十朵剑花飘忽不定,只听嗤嗤声响,鹤云的胸前已被划了两道剑痕。鹤云只觉胸中剧痛,一低头间见自己的胸前鲜血汩汩而出,刹那间惊得面色苍白。俞飞的第二剑已疾如闪电般地刺了过来。舒眉惊叫一声,忙挥剑替他架住。傅抟山、刘元吉一起喝道:“暂且住手。”正纷乱间,柳含烟长身而起,人已如飞鸟一般掠了过来。只听得呛啷呛啷呛啷三声响,,陆、俞、萧三人的长剑全被他夹手夺过,抛在地上。俞飞面色苍白地退开两步,叫道:“柳庄主,可别误会好人。”柳含烟冷冷道:“在下的疏梅园内容不得诸位打打闹闹。”这时鹤云和舒眉二人全身僵立,竟是被柳含烟顺手点了穴道。

刘元吉站起身来,亢声道:“柳庄主,这位陆兄弟少年莽撞,适才逞了一番血性之勇,还请柳庄主不要见怪。”柳含烟铁青的脸上浮出一丝笑容,道:“那是自然,”一翻掌间便解开了鹤云的穴道,笑道,“陆公子年纪轻轻,便有如此修为,当真了得。”他转回身向狄青霜道:“将这位萧姑娘送到瑶琴小榭中休息,万万不可慢待了。”鹤云瞧见舒眉被带走之时正向自己回眸凝睇,神色甚是关切。鹤云的心头和伤口同时一痛,身子不禁摇摇欲坠。猛然间只觉刘元吉伸出大手自后扶住了自己,道:“鹤云,你失血太多,需赶紧包扎敷药。”朦胧中又听得柳含烟叫道:“今晚便请各位英雄在梁园馆内歇息。”

当晚众人便在疏梅园内安歇。

鹤云与刘元吉傅抟山同居一屋,他的伤本不重,敷药之后便已无大碍。刘元吉道:“俞飞这厮与你素不相识,竟是下此毒手,待此间事情一了,老子便在他胸前刺上两个透明窟窿。”傅抟山道:“刘兄,你瞧这柳含烟将咱们接入府中,是何用意?”刘元吉拧眉道:“我瞧他多半没安什么好心。”傅抟山道:“不错,咱们虽然是各为其主,却都是冲着他园内的宝藏而来,这柳含烟如何不知。他这一招叫做以攻为守,把咱们全接入园中,再派人暗中监视咱们的一举一动。咱们可要小心为上!”他二人说得热闹,鹤云眼前却只是闪着舒眉的影子,半个字都没有听进去,直到傅抟山道:“鹤云,楚先生留下的那幅藏宝图,你拿来瞧瞧。”他才哦了一声,忙展开那幅绘着青龙的怪图,铺在了桌上。傅抟山双目一亮,但随即锁眉沉思,显是那图的古怪大大出乎他的意料。鹤云将自己对那几句怪诗的猜测说了,傅抟山喃喃自语:“通阴塔中?但这杭州附近有什么六合塔、宝淑塔和雷峰塔,却未曾听说过什么通阴塔?”三人推敲多时,仍是不得要领,眼见夜深,只得满腹心事的各自睡下。鹤云心内惦记舒眉的安危,在床上翻来覆去如何睡得着。耳听得刘元吉鼾声如雷,傅抟山睡息绵绵,他强自忍了片刻,终于慢慢爬将起来,轻手轻脚地推门而出。

屋外只斜对面方家兄弟的房中仍旧亮着灯火,不时传来觥筹交错之声。鹤云蹑足潜踪的出了梁园馆,却见夜深如水,疏梅园内一片黝黑。

他依稀记着那柳含烟宴客的竹阁的方位,但顺着幽深的小径胡乱行了片刻,却是一无所获。他就在黑夜中立住了,游目四顾,却见四周全是一片花木亭阁黑茫茫的暗影,在沉沉夜色中显地得诡异之极。鹤云的心不由突突地跳作一团:“那柳含烟曾说将萧姑娘送到瑶琴小榭中去,但这疏梅园如此广大,却到何处去寻那瑶琴小榭?”正自焦急之间,蓦然间远处传来一声少女的惊呼,黑夜中听来,分外清晰。鹤云心中一动:“那莫不是她的声音!”一颗心立时砰砰的急跳起来,循着那声飞步奔了过去。

眼前一幢小阁中竟然燃着灯火,却听舒眉的声音自阁内颤抖着响起:“这……这图当真是你画的么?图上的人怎地这么象娘?”这锦阁竹窗四开,舒眉便背窗而坐,香肩微颤,显是极为惊诧。鹤云见她无恙,心下稍安。再凝目细瞧,却见里面灯火通明,鹤云清楚地望见对窗的一面墙壁上挂着一幅仕女图轴。画上的美人广袖高髻,飘然若仙。

柳含烟低沉的声音却自阁中传出:“除了梦珠,天下还有谁值得我朝思暮想,只是我这秃笔残墨,怎绘得她的绝世风神……当时轻别意中人,山长水远知何处?”鹤云听得柳含烟在阁内,心下一抖,急忙将身子缩下。但阁内的柳含烟却似心神激荡,又道:“梦珠,梦珠,这明珠阁还是你走时的样子,一分一毫不曾改变!这十二年来,我夜夜到此,只盼有一日你回心转意,能回来一聚!嘿嘿,当年你随我离开金陵明珠楼,天涯海角这多年,不曾皱过半分眉头;但飘然远逸,一十二载,也是音讯全无。”鹤云听他声音悲恸,竟似不能自持,不由心下更奇。

却听舒眉的声音 “你、你为什么知道我母亲的名字,你……到底是谁?”柳含烟长叹一声:“眉儿,我是谁你当真不知,你母亲竟没告诉你爹爹是谁么?”舒眉颤声道:“母亲说爹早就死了。”柳含烟苍苍凉凉的笑了两声:“想不到那件事你母亲竟会记恨我一辈子,当年你母亲便是为了那事,一怒之下抱了你一走了之!”舒眉的声音将信将疑:“你……你是我爹爹,我爹爹没有死?”鹤云的心念一转,暗道:“是了,柳含烟所说的梦珠便是那张旧纸笺上写道的那位金陵名姝萧梦珠了,看来舒眉确是柳含烟和萧梦珠所生的女儿,只是不知当年为了何事,萧梦珠与柳含烟闹翻,带着年幼的眉儿一走数年。”却听柳含烟道:“当年你母亲报你离开时,你还未满五岁。你的生辰八字是甲子丙寅壬子辛丑,你的右肩头有一块金钱大小的红痣,嘿,便是我所居的园子都是由你这名字化来。”舒眉这时更无怀疑,忍不住泪飞如雨:“爹爹,你当真是我的爹爹。”柳含烟更是老泪纵横:“眉儿,十年生死两茫茫,想不到为父有生之年竟能见到你。只是………眉儿,你却是受了何人的挑唆,来刺杀为父?”舒眉垂泪道:“不是,我见母亲平时总是自言自语说,柳含烟你还是不来么……你、你这见利忘义无情无义的小人。我便以为这、这柳含烟定是母亲的仇人,向她打听,她却不肯说。今年夏天母亲大病了一场,临终之前仍是翻来覆去念着你的名字,我想此人定有对不住母亲的地方,便在母亲丧事一了时,向师父问明了落梅山庄的路径,星夜赶来此处……”呛的一声,柳含烟坐下的椅子似是应声而倒,他的声音撕心裂腹地叫起来:“怎么,眉儿,你母亲……竟然亡故了?”舒眉放声大哭,道:“你当年究竟做了何事,让母亲记恨了你十多年,死也不肯见你?”柳含烟黯然道:“那是我一生中所铸的大错,但是那件事并没有丝毫对不起你母亲的地方,只是怪她脾气太过刚烈了些。”舒眉哼了一声,道:“既然如此,为何母亲苦等了你十二年,你却不去看她?”“我又何尝不想见到她,”柳含烟颓然一叹:“只是当年我进这疏梅园前就曾经立下重誓,今生决不踏出疏梅园一步,除非……除非我见到那张图。当年她匆匆携你出走,我只道她又回到了金陵。但十二年来我派出了多少人却也是寻不到你母女的踪迹,谁知她会和你上了峨眉?这一年来我听得江湖上出了一位才貌双全的'紫衣红线'萧舒眉,我便疑惑,这'紫衣红线'是否便是我的眉儿?天可怜见,今日终于让我们父女团聚了。”鹤云在外面听得又惊又喜:“这舒眉既然是柳含烟的女儿,自然不用我来救她了。只是那柳含烟所说的图是不是我带来的那张怪图?”却听舒眉凄然垂泪道:“爹爹,你为什么要立下这般怪的重誓?害得母亲到死也见不到你一面?”“是谁在外面?”柳含烟这时心神稍定,却立时觉出了窗外有人,随着这声大喝,已经长身而起。

鹤云一惊,陡然间一只大手自后掩住了他的口,跟着腰间被一股大力一带,身不由己地便被那人拉着跃出数丈开外。鹤云回过头来,那人正是刘元吉。刘元吉低笑道:“鹤云,你当真胆大,若非柳含烟父女相认,他心神激荡之际焉能容你在窗外窥探这么久。”鹤云的脸上一红,还未及回答,已见柳含烟父女走出屋来,二人忙将身子伏低。

蓦然间只听远处传来一声凄惨的叫声。这声音尖利异常,静夜中听来分外地惊人心魄。柳含烟双眉一轩,道:“是梁园馆那边出事了。”舒眉惊道:“爹爹,你怎么知道?”柳含烟冷笑道:“这些人各怀鬼胎,到了一处,还不自相残杀么?眉儿。咱们去瞧瞧。”鹤云与刘元吉对望一眼,均想:“这柳含烟将咱们接进府来,果真是不怀好意!”

二人匆匆赶回住处,只见沉沉的夜色中许多仆人手举火把正自来回忙碌。刘元吉正待问个究竟,却见傅抟山闪进屋来,道:“这深更半夜的你二人去了哪里,让我遍找不见。刚才那声惨叫似是从方氏兄弟屋中传来,咱们速去瞧瞧。”方氏兄弟的屋子便在斜对门,三人故意沉了片刻,才走出门来。

只见方氏兄弟的屋中已然聚满了人。柳含烟父女、晏祁俞飞和卓青梧都眉头紧皱,神情凝重。屋中央案几之后,方文奇歪坐在椅上,胸前血迹斑斑,显已气绝身亡。屋中却不见那方章奇的踪影。

卓青梧俯身向方文奇的尸身凝神瞧了片刻,转身向柳含烟道:“庄主,这方文奇的左胸中了一剑,似是刚刚断气。”柳含烟静立屋中,呆呆地望着方文奇的尸体,良久不语,脸上神情甚是古怪。过了片刻,才缓缓道:“傅大侠,这方文奇突然遭人暗算,不知你有何高见?”傅抟山道:“案几上放有酒菜,方文奇死前似是在与人饮酒,杀他的这人武功奇高,一剑毙命,方文奇的铜笛还插在背后不及拔出,只是不知方章奇去了哪里,若是他还活着,或许能……嘿,这兄弟嗜酒如命,若非这般昏天黑地地痛饮到深夜,也不会给人暗算。”柳含烟道:“传令下去,速速找寻方章奇的下落。这方文奇死在疏梅园,咱们个个都脱不了关系。”卓青梧道:“惨叫声一起,咱们全都匆匆赶来,只是,”他扭头望着鹤云道,“我瞧见陆公子好似姗姗来迟,而且陆公子的膝肘之上怎地有这么多的尘土。请问公子,这大半夜的不躺在床上睡觉却去了哪里?”鹤云低头一瞧,果见自己的身上粘了不少泥土,原来他素少江湖阅历,适才趴在瑶琴小榭窗外时不小心蹭了一身泥土,这时瞧见众人的目光全集在自己身上,不由大是窘迫,暗想:“我和刘大哥适才去了哪里,那是决计不能说的。”正自为难之间,却听一个少女清朗的声音响起:“他不会武功,决不会是凶手。”鹤云抬起头便瞧见了舒眉望过来的那一双盈盈妙目,听得她竟会为自己辩脱,他心中立时一暖。

卓青梧脸上堆出一团笑容:“大小姐,适才庄主已将你父女团圆之事说了。这确是天大的喜事。只是……这大喜的日子里蓦地生出如此惨事,委实是谁也料想不到的。不过这件事干系重大,方氏兄弟在吴王张士诚手下效命,咱们疏梅园又地处杭州,可算是张士诚的属地。是以这件人命关天的大事,咱们可不能听大小姐随便一说就算了。”刘元吉双眉一轩,道:“既是人命关天,便更容不得你如此随意猜测。”“这位陆公子虽是不会武功,但自身力气可着实不小,若是出奇不意地雷霆一击,谅这方文奇也万万抵挡敌不住!”卓青梧脸上笑意不减,说出的话却是咄咄逼人,“不瞒诸位,方文奇在这疏梅园中陨命,园中住着的人可都给牵了进来。诸位适才去了何处,做了何时,可都大有干系!”鹤云这时忽然开口道:“这……这方文奇双目瞪着前方,显然出手害他之人是正面对着他的……”“陆公子,这是人人都看得出来的事,”卓青梧嗤的笑出声来,“你瞧,方文奇的五指直插入桌面,必是垂死之前,奋力一击,只可惜仍是没能击中那凶徒。”鹤云觉得众人瞧着自己的脸中颇有些轻视和嘲弄,便觉脸上一红,但仍是说:“只是瞧他尸身上的伤口,左胸皮肉内陷,背右侧皮肉外翻,是以刺他的这一剑定是从左胸刺入,背右穿出……”卓青梧疑惑道:“那又怎样?”鹤云伸手比划道:“这凶徒正面刺人,却刺出如此一剑,必是左手使剑。”众人咦了一声,均觉十分有理。

卓青梧道:“不错,左手使剑……咱们这里倒有一位左手剑的江湖名家。”他转过头瞧着俞飞,道:“俞少侠,不知方氏兄弟与你有何过节,却偏要来我们疏梅园内了断。”俞飞还未答话,晏祁已叫道:“放屁放屁,俞老八今夜正与我饮酒,怎么能分身来杀人?不过这方氏兄弟一身酸气,老晏早瞧着有气,俞老八杀便杀了,那又怎样?即便他不杀,老晏也要杀。”众人听他的口气虽是为俞飞辩解,但说出的话来颠三倒四,竟是越描越黑,有两个年轻的仆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时忽听得侯先生高声叫道:“庄主,方章奇找到了。”众人扭回头,只见矮胖胖的侯先生和一身黑衣的狄青霜挤进屋来。柳含烟双目一亮:“你二人哪里去了,这时才赶来。”侯先生躬身道:“启禀庄主,我二人今夜在园中巡视,听得那声惨叫便急忙向此处赶来,正瞧见一人鬼鬼祟祟地向外跑去,看那人背后有一支铁笛闪闪发光,原来却是方章奇。”卓青梧惊道:“方章奇?他哥哥死在这里,他却深更半夜地在园中瞎跑什么,是追赶凶手么?”侯先生道:“不是,方章奇身前与身后都不见别人。他背着一个鼓鼓的袋子,里面不知装的什么。青霜喝令他站住,他却全然不顾,竟逃出了园子,向东去了。”狄青霜道:“弟子无能,堪堪追上那厮,他却用铁笛当作暗器弃来,险些伤了弟子。”说着将一支铁笛呈了上来。柳含烟接过笛子细细看了片刻,向傅抟山道:“傅大侠请看,这确是方章奇的随身兵刃。”傅抟山点头道:“如此说,那人确是方章奇无疑。”众人听了,不由面面相觑,均觉此事诡异无比。

狄青霜忽然指着窗口道:“咦,这里有血迹!”众人走过去,只见那扇窗子早已被人撞坏,破碎的窗棂上果然有点点滴滴尚未干冽的血迹。卓青梧举了一盏烛灯凑了过去,凝神细瞧了片刻,道:“这……窗台子上还有一个足印,唔,想来适才是有人破窗而出,而且这人身上有伤。”“诸位快来瞧瞧,这是什么东西?”众人听了侯先生的叫声忙又聚回屋中,只见侯先生将手从方文奇的怀中抽出来,张开手来,手上赫然是一块已碎成数块的玉佩。侯先生的小眼眯成一线,向那玉佩凝神瞧了片刻,道:“玉得五色芯,胜作十万金。这块玉佩竟然五色齐聚,虽不能称作价值连城,却也是皇宫中嫔妃所佩之物。如此说来,”他转头向柳含烟道,“这兄弟二人莫非是得到了一笔巨宝,那方章奇见财起意,杀死了兄长,夺宝而逃?”“原来如此。”柳含烟沉吟道:“明日大家便传示江湖同道,追查这挟宝弑兄的败类。”卓青梧等众弟子一起躬身道:“这方章奇当真是禽兽不如,天下英雄都该得而诛之!” 刘元吉、鹤云诸人虽是心存疑惑,但一时之间也难以说些什么。一片唏嘘声中,众人各自散去。

鹤云紧锁着眉头回到屋中,蓦地扬眉叫道:“侯先生编了个大谎,那方章奇已然死了。”傅抟山和刘元吉听了齐齐一惊,傅抟山道:“那侯先生的推断虽然漏洞百出,但你凭什么断定方章奇已然死了?”鹤云道:“我一直想不通为何有人先向方氏兄弟下手,忽然想起方才卓青梧说的,方氏兄弟在吴王张士诚手下效命,而这疏梅园又地处杭州是张士诚的属地。方氏兄弟此来,必是受张士诚之命来此刺探。若是此地果有重宝,方氏兄弟回报张士诚,那张士诚必然派重兵前来。那么,你我诸人便算上柳含烟也只能望财兴叹了。所以方氏兄弟必死!依我看,这园中以左手剑杀人的,只有俞飞,那晏祁必或许也助了他一臂之力。”刘元吉道:“侯先生为何要煞费苦心地编造出来他兄弟自相残杀的话来?”傅抟山眼中光芒一闪,道:“张士诚若是得知自己手下死士被害于疏梅园内,焉能善罢。但若是这兄弟二人自相残杀那就另作别论了,江湖中人必将大费心机地查找那挟宝潜逃的方章奇,不会再来落梅山庄生事了。这确是个一箭双雕的妙计,只是……你又怎知那方章奇已经死了?”鹤云笑道:“方章奇斗不过那刺客,只有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刘大哥,倘若你是他,你会逃到哪里?”刘元吉给他问得一愣,拧眉想了片刻,蓦地一拍桌子,叫道:“若是我,哪里也不去!他奶奶的,自家兄弟给人杀了,老子便与那人拼个死活。”傅抟山淡淡一笑,道:“去找柳含烟!方章奇必以为柳含烟顾念面子,会为他主持公道。”鹤云点头道:“不错。可惜他出得屋来却遇上了狄青霜和侯先生。侯先生诡计多端,必然也怕他二人去向张士诚通风报信,可能早已动了杀他二人之心。方章奇重伤在身,又怎是他二人之敌?”傅抟山点头道:“是极,是极,怪不得侯先生和狄青霜这二人来得这么晚,也亏那侯先生编出这一段故事来。”鹤云道:“但他万万不该将那铁笛取出来取信于你我。试想这既然是方章奇的成名利器,按江湖上的规矩定是人在笛在,又怎肯将之当作暗器击人?由此看来,方章奇必是死在侯先生手中无疑。”三人一番议论,将至黎明,这才沉沉睡去。

曙色将远处的山峰浸染成一片霞红色,眼前的这片梅林在淡淡的晨光中笼着一层轻纱似的雾气。那些疏落横斜的枝桠在薄雾中更多了几分缥缈绰约的姿韵。舒眉静立在一根虬干蟠曲的古梅下,望着天际那抹渐渐盛大的曙色发呆。那抹红日似是在一瞬间辉煌起来,在一片动人心魄的红光的灼烧之下,梅林中那层轻纱似的雾气倏的化为轻烟,四散飘逸。

阳光变得耀目起来,舒眉不由轻轻闭上了双眸,口中轻念道:“独行独坐,独倡独酬还独卧……”这时身后却有一个声音接着念道:“伫立伤神,无奈轻寒著摸人……”这声音舒缓而又执著,伴着沙沙的脚步声渐渐清晰。舒眉睁开眼,便望见了鹤云那一张清秀的面孔。

她白玉般的脸上倏地掠过一层霞色,忙站起身来,喜道:“原来是你!你也读过这首词么?”原来两人所念的正是那日二人在九溪初见时舒眉所唱的那首小词。鹤云道:“这是朱淑真的《减字木兰花》。那个朱淑真是钱塘人氏,算来也是这里本地人家了,可惜所从非偶,诗词颇多嗟怨之语。”舒眉问:“什么是'所从非偶,诗词颇多嗟怨之语'?”鹤云道:“听说这朱淑真生于仕宦之家,自幼聪慧工诗,风韵不俗,可惜父母却将她嫁给一个市井民家。朱淑真抑郁一生,终于抱奎而逝。她写下的《断肠词》中便颇多哀感顽艳的句子。”舒眉点了点头,叹道:“这几句词是我常听母亲念的,我觉得这句子颇动人,便记在心上了。不想写这词的人竟有如此不幸的身世。你很是喜好她的词么?”其实鹤云性子细腻,于这些感伤凄婉的词句颇爱玩味,但听她一问,却脸上一红,摇头道:“我还是爱苏辛的词句,呵呵,铁板铜琵,风骨慷慨,读来才有气魄!”晨光下只见舒眉这时已换了一身雪色的薄稠罗裙,如云秀发轻柔地散披在香肩上,长裙曳地,更显得纤腰一束,俏立在古梅旁,宛然便如从画中翩翩走出的落神仙子。鹤云不由瞧得痴了。舒眉给他瞧得不好意思,忙低声道:“身上的伤好些了么?唔,我倒忘了。我这里有峨嵋派上好的疗伤圣药红云生肌散,就是上次给你用过的,”说着将手探入袖中,忽然咦了一声,道:“怎的没有带在身上?竹韵、梅影,你们去我房中找找,将那个翠色的小瓶取来。”鹤云见了她认真的神情,倒有些受宠若惊,忙道:“这些伤确实不妨事,你不必当真。”那叫梅影的青衣小鬟却抿了嘴向他笑,另一个叫竹韵的小鬟挽住梅影的手,嬉笑着跑开了。鹤云见她们的笑中颇有些异样,便有些手足无措。回过头来,只见舒眉正望着自己。两人的目光撞在一起,忙又各自避开。啪的一声,鹤云的手无意间拗断了一根梅枝。

过了片刻,还是舒眉抬起头来,笑道:“昨夜你倒教我大开眼界,想不到你竟能从方章奇身上的两处伤痕,便推断出杀他的人是左手用剑的。”鹤云得她一赞,心中先是一甜,但随即又觉无限惆怅,淡淡地道:“这几年我做叫花子浪迹江湖,为了糊口,便常常替人收敛死尸,各式各样的人见得多了,又和一个仵作混得极熟,便学了些验尸的法子来。”舒眉颤声道:“怎么,你……竟然做过叫花子?”鹤云听她语音有异,不由一阵慌乱,暗想:“她知道我曾是个叫花子,定会万分瞧不起我。我……我又何苦告诉她这些。”他不敢看她的眼睛,便转过了头,装作眺望那轮旭日,茫然点了点头,心中却是七上八下:“嘿,她是艺出名门,这时又是个千金小姐,我却不过是个浪迹天涯的小叫化子!若是她瞧我不起,我又该当如何?”却听舒眉幽幽叹了口气:“想不到你比我还要命苦,你的父母呢?”鹤云听了她关切的话语,心中一酸。数年来风雨飘零,在江湖上在丐帮中人人都将他呼来唤去地小厮般使唤,从未有人如舒眉这样关心异常地问起他的家世。

一瞬间鹤云只觉心中凄苦,几乎垂下泪来。他低下头,尽力使自己的声音平缓些:“我十二岁那年爹娘就惨遭不测了!我、我记得清楚,那天正是中秋节。我们全家人便围坐在庭院中玩赏明月,分食月饼,庭院中的桂花好香好香……”鹤云觉得那情景异常清晰,仿佛就是昨日的事情,那抹遥远而又真切的桂花香此刻似乎就在他鼻端萦绕。

“父亲便命我们兄弟四人各以桂子为题,作诗一首。说到在老父跟前作诗,我可老也比不上我的三个哥哥……可就在这时,那群倭寇便冲了进来,见人便杀,见物便抢,一刹那我就如同跌入了可怕万分的噩梦中,眼瞧着父亲给人杀了,平日最是专横的大娘也给人杀了,三个只爱欺负我的哥哥也一个个给杀了。我便如傻了似的站在院子边上,连哭也忘了。危急中母亲忽然扑到我身上,将我压在身下。恍惚中四面便起了火。这一场大火便……便将我烧成了孑然一身。屈指算来,我这么一个人在江湖上飘飘荡荡的,已有五年了。”舒眉的声音颤抖无比:“倭寇?那是什么强盗,如此狠毒?”鹤云的牙咯咯地咬着:“他们不是强盗,可他们连强盗也不如,他们是海上日本国的倭人,常常乘着大海船来抄掠,杀人放火,手段最是毒辣!”(按:中国元朝中叶,日本正是南北朝时期,日本的混战败将,散兵浪人便来中国抢掠。元成宗大德六年(1302年)即有日本博高海滨的海寇乘海船往来烧掠。史书载元顺帝至正十八年“倭人侵扰沿海诸地,自是常来抄掠”“自十八年以来,倭人连寇濒海群县”。可见至元末时,沿海倭患已极严重。)

只听舒眉叹道:“和你的身世一比,我的这点遭遇当真是微不足道了!我这次来落梅山庄,原本是憋着一口气,本就没有打算活着回去的,可是哪里想到娘亲平生最恨的一个人竟然是我的生身父亲……我虽然欢喜无比,却也总是害怕这是一场终究要醒的梦。”鹤云搓着手道:“是呀,昨日见你给他们掠走,可是着实让我提心吊胆了一番,好在昨晚柳含烟对你客气得紧……想不到你要找的仇人竟然是柳含烟,更想不到这柳含烟竟是你的父亲。”“昨晚?”舒眉秀眉微蹙,道:“昨晚的事你怎地知道?”鹤云自知失口,脸上不由一红,嗫嚅道:“我怕那柳含烟会对你下什么毒手,昨晚便偷偷摸到瑶琴小榭……想去救你,恰恰听到你们父女的话……”舒眉明眸之中波光一闪:“柳含烟……我爹爹武功高绝,你不怕他?”鹤云的脸色更红,低声道:“这么冒冒失失地赶去柳含烟那里救人,当真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但我一见到你有了危难便万分着急!柳姑娘,我这人武功低微,你、你不要笑我。”舒眉听了他这番话,骤觉双目微湿,忍不住柔声道:“云哥,你几次冒着奇险救我,小妹便是粉身碎骨也无以回报……以后你不要柳姑娘萧姑娘的叫我,只管叫我眉儿便是。”鹤云听她说得动情,胸中一热之间,刹那间一颗心砰砰的疾跳不已,口中轻声道:“是,眉儿——”一时之间,却不知说什么是好。

一只皓白如玉的手就在这时缓缓伸过来,轻握住了他的手,舒眉的眼中闪过万千柔情,似嗔似喜地盯着他,道:“云哥,我自幼便与娘相依为命,哪知娘却早早地抛下我走了……我只盼在你心中能时时念着我、想着我、有我这个人……我便心满意足了。”鹤云感到了那只手的绵软温润,心口本就一阵狂跳,听了她这言语,胸中更是一荡,结结巴巴地道:“好眉儿,其实我的心内早就、早就时时念着你、想着你了。甚至……自见了你第一眼之后,我便想,若是这一辈子时时看着你守着你,也是不枉此生了。”“呸,也不知羞,才见了人家一眼,便想着要一生相守么?”话虽这么说,但两片桃花般的红却在她的雪腮上涌起来,舒眉的眼内更是波光流转:“那日与你在落梅山庄外忽然一别,让人家心中好生难过!你这狠心的,走时头也不回一回。我、我只当今生再也见你不到了。”鹤云的脸骤然一红,道:“是,我那时心中也是难过得紧。只是我那时还有一件大事要办……”说到此,却又住口不言。

听得他忽然言辞闪烁起来,她的玉颈不由慢慢弯下,轻声叹道:“爹见了我虽是万分欣喜,但我瞧他却又总是忧心忡忡的样子。我知道,他们有许多事情瞒着我。娘当初也是一样,心中总是藏着万般心事,却从来不肯对我说。我……我最恨旁人瞒我骗我!但愿你不要和他们一般,有什么欢喜的事、忧愁的事,可都要和我说上一说才是!”鹤云听了这话,心便微微一沉:“她最恨旁人瞒她骗她,但、但我此来身负重任,又岂能事事都说与她知晓?”眼见耀目的日光下舒眉的脸上笼着一层楚楚轻愁的神色,他不禁轻声问道:“眉儿,自我见到你时便觉你有些郁郁寡欢,现下你父女团圆,但你好似还是有什么心事?”舒眉幽幽一叹:“我心中有几个疑团解不开。其一,父母究竟为了何事反目;其二,爹爹为何死守住这园子,不肯踏出半步,他所说的那图究竟是什么图?还有,这园中虽然豪华无比,但我总觉得有一种阴森之气,昨夜那方文奇莫名其妙地死了,回去之后我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安稳,半夜时分一抬头瞧见门口有个黑影在幌。”鹤云惊道:“黑影?”舒眉点了点头:“但我拔剑追出来时那黑影又不见了。”说到这里,她抬头向天,悠悠道:“师父常说,世事如幻,不必当真。但事到临头,又如何不当真?譬如你们这些人吧,来自三山五岳,却不知是为了何事赶来此地?其实我也隐约知道一些,你们和爹爹表面上客客气气,暗里却是各怀机心,相互忌惮。”鹤云心中一震,暗付:“原来眉儿如此聪慧,半日之间竟瞧出眉目来了。不错,我们来这里便是想挖你爹爹园中的宝藏,而你爹爹将我们接进府中也是没安什么好心。只是这些事却不便让你知道。”便笑道:“眉儿,我们来这里,只是慕名拜会令尊大人,再没有别的意思。你可莫要乱想。”舒眉那只温润的手微微一颤,慢慢地从他手中抽出,幽幽道:“你来做什么,本就与我毫不相关,只是……只是你又何苦如此瞒我?”鹤云见了她脸上那抹幽怨的神色,心中一阵跳,忙低下头,仿佛心事全写在了脸上,给她看了个一清二楚。

她的眼中闪过一层迷茫,犹如轻烟,轻声道:“这些事我原本不该问的,可我着实怕你和爹爹终有一天会……会撕破脸皮地大打大杀起来。从小娘亲便有许多事瞒着我,见了爹爹,他更是什么也不与我说,想不到你……你竟也处处提防着我。”说到此,眼圈又是蓦地一红。

鹤云见了她凄然欲泪的神色,心中一软,便想将其中原委一来二去地说与她听,但话到口边终于忍住。他极力使自己笑得自然些,道:“这些事你以后万万不可再想了……眉儿,我还有些事回梁园馆,咱们明日再见。” 他害怕再呆片刻就会忍不住将一切告诉她,更害怕看到她伤心的样子,说完这话后转过身便行。舒眉望着他渐行渐远,心中蓦觉一阵空荡荡孤单单的难受,两行清泪忍不住顺着玉颊缓缓滑了下来。她慢慢低下头,在舒缓的晨风中凄然长叹了一声。

忽听身后有个清亮的声音响起:“好风如水,伊人如玉,良辰美景,为谁浩叹?”舒眉回过头便瞧见了长身玉立浅笑翩翩的俞飞。她哼了一声,雪袖一拂,不发一言地转身而去。俞飞那一脸潇洒的笑容便极尴尬地凝固在了朝阳下。

这一天过得极快,似是在不经意间日头便暗淡下来。薄暮时分,鹤云与傅抟山刘元吉又聚到一起,每个人的脸上却都笼了一层焦急和茫然。只听傅抟山道:“这件是可有些难办了,我转了半日也没瞧见一座塔,更不知那通阴塔在何处?”刘元吉的眉头又皱了起来,道:“依我说,此事的关键仍是那两条青龙,那两条龙到底所指何物?”说着转过头问鹤云,“鹤云,你年少聪明,可曾想出什么眉目了么?”鹤云这时心中却仍在想:“眉儿自幼命苦,相依为命的母亲又是亡故不久,自不免有些凄凄怨怨,只是这件大事又如何能跟她说起?哎,我这么对她说谎,她……她会不会记恨于我?”想到此,不由长长叹了一口气。

傅抟山见他这么紧锁双眉的长叹,不禁面色一端,道:“大丈夫行事当知难而进,岂能小遇挫折便长吁短叹?”刘元吉却温言道:“兄弟,这件事虽然艰难一些,但只要咱们豁出性命去干了,也未必没有把握,你也不必如此忧愁了。”鹤云这才猛然醒悟,暗想:“哎哟,这当口我怎地还这么儿女情长?”好在他脑子转得奇快,唔了一声,便道:“我是想,这两条龙或许是暗指什么地方,这地方也许便叫什么二龙山、双龙潭的,那通音塔便在左近。”刘元吉一拍大腿,道:“不错,我瞧多半便是如此。”鹤云不过是随口胡诌,听他一赞,心中竟也有些颇以为然。却听傅抟山摇头道:“这道理我也想过,但我向园中多个庄客打听,得知这附近地方名字中带个'龙'字的,只有一座独龙岭,”说着仰手一指窗外,“喏,这独龙岭就在疏梅园南侧,从此便能看得清楚。”刘陆举目望去,只见一座险峻如锥的山峰黑黝黝的兀立在一片沉沉的夜色中,鹤云吸了口气道:“好险的一座山,这疏梅园背依险峰,四邻清溪,当初选址当真是苦心孤诣了。”傅抟山道:“还有一件事我百思不得其解,元吉兄,这份图听说是你们大汉皇帝亲手交与楚先生的,只是大汉皇帝又怎知道这秘图是一张藏宝图?还有,这宝藏是何人埋下的,此图到底是何来历?”刘元吉茫然摇头,道:“这我可委实不知了,只怕连楚先生也未必知晓。嘿,先帝睿智武勇,非我辈所及,可惜先帝却……”说着颓然坐倒在床上。

傅抟山出神地望着窗外,一字字地道:“既是如此,我倒有一法,可让一人替你我破解此图之秘。”鹤云点了点头,道:“不错,当今之世,或许只有此人能知晓图中秘密,但这办法未免太过行险!”刘元吉疑惑道:“你们说的那人是……”傅、陆二人齐道:“柳含烟!”傅抟山道:“将此图献与柳含烟,暗中监视,瞧他有何举动。”鹤云道:“我猜柳含烟看出图中秘密后只有两招棋可行,其一,按兵不动,以静制动;或者立时对你我和晏祁等外人下手,再去取宝。”刘元吉不禁热血沸腾,道:“或许还有第三条路,他按耐不住,照图中的方位去取宝,那时咱们便下手硬夺。”鹤云道:“这条路只怕不通,柳含烟又岂是寻常之辈?只怕你我将图一献给他,他便会猜到咱们的意图。”傅抟山的双目霍地放出奇异的光来,道:“我倒有个计较,说不定可以让柳含烟只走那第三条路。”刘元吉精神一振,道:“什么计较?”傅抟山却和衣倒在床上,道:“此时却不便说。”陆鹤云见他卖个关子,心中倒是一阵痒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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