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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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刻有金人为我和托尼等几个斗奴送上了几坛烈酒和几腿烤鹿肉,我们就在帐前像那些金人一样据地而坐,大口吃喝,旁若无人。

“这个宋奴果然有些与众不同,”完颜希深望我一眼,对李仁孝点头道,“在我威武大帐中,在无数勇士环视下,神色仍能如此泰然。”他却不知我是得窥这世界天道之秘的异人。

李仁孝淡淡一下笑:“比起烈王帐下几名契丹族斗奴,却还是有所不如。”

“这是自然,”完颜希毫不谦虚地昂然一笑,“这几名契丹斗奴是我王兄亲手俘获,训练了足有两年的勇士,本王这次代表皇兄前来,除了与夏皇斗奴为乐,还要为皇兄说媒,希望金、夏两国能结秦晋之好,共创千古霸业。”

“说媒?”李仁孝皱起眉头,淡淡问,“不知天德帝想纳谁为妃?”

完颜希对李仁孝拱手笑道:“当然是夏皇掌珠,兴庆府最有名的宝燕公主。”

此言一出,西夏皇亲贵族们一时哗然,有的面色激愤,显然认为这是仗势凌人,但更多的则是面露喜色,大概觉得能和强大的金国结亲,不失为维护西夏和平和强大的最好办法。就在众人窃窃私语中,王子李纯佑拍案而起,戟指完颜希怒问:“完颜亮荒淫好色暴虐无常,此乃天下皆知,我妹妹岂能嫁给这等暴君?”

“混帐!”李仁孝抢在完颜希发火前拍案喝骂道,“国家大事,岂容竖子插嘴,与朕打了出去!”

李纯佑还想争辩,已被身后的野利莫仁拦住,不容他挣扎,野利莫仁立刻把他强拉出了大帐。李纯佑被赶出去后,大帐中一时鸦雀无声,就算有人觉得这桩婚事不妥,有李纯佑前车之鉴,便都噤若寒蝉。见众人不再言语,李仁孝这才对完颜希拱手道:“犬子无礼,让烈王见笑!”

“无妨,”完颜希摆摆手,“年轻人口没遮拦,也不算什么大事,只是身为王子,以后不要再如此轻狂鲁莽才好。”

李仁孝忙道:“烈王教训得是,朕以后定会严加管教!”

完颜希见李仁孝言词卑恭,这才笑道:“此事夏皇若无异议,便这样定下来,待本王归国之时,便把宝燕王妃带回去,皇兄愿割河南三府十八县作为聘礼。”

李仁孝本有些犹豫,待听到最后那句话后,神情更是痛苦,掩饰般端起面前酒杯挡住自己面目,把那杯酒慢慢一饮而尽,放下酒杯时面色已平静下来,推杯缓缓道:“小女能得天德帝青眼,那是她的福分,朕岂能有异议,这事就这么定了。”

“还有,”完颜希似乎早料到李仁孝会同意,除了礼貌的微笑,脸上并没有太多的喜色,只说,“本王这次代表皇兄前来,不仅希望能与夏皇结成同盟,还想达成金、夏共同出兵南宋的协议,届时咱们两国会师江南,并分天下!”

“这个……”李仁孝手抚玉佩,面色大为踌躇,显然一时难以决断。

“本来呢,”完颜希见李仁孝沉吟不语,便不以为意地低头把玩手中杯盏,“以我大金国目前的国力和威震天下的百万雄师,独力扫平南宋完全不在话下,不过你我既为秦晋之国,当然与南宋因武力臣服的子侄国完全不同,自然是要利益均沾,希望夏皇不要辜负我皇兄的美意才好。”

李仁孝微微一笑:“天德帝的美意朕心领了,只是这等军国大事,朕要与众大臣尤其楚王商量后才能定夺,此事改天再给烈王一个满意的答复吧。”

见李仁孝柔中带刚不愿立即应承,完颜希鼻子里轻哼了一声,淡淡道:“希望夏皇早作决定,皇兄近日已征集四十万兵卒和六十万民夫,不日就要饮马长江,到那时再作决定恐怕就迟了。”

此言一出,西夏不少文武大臣脸上俱有惧色,只有李仁孝不以为意地淡淡一笑道:“我大夏倾国之兵也不过十几万,恐怕帮不上大金国什么忙,再说夏国北边有鞑靼人和乃蛮人时时骚扰、南边有吐番人和回鹘人日日作乱,使咱们想出兵也有心无力,不过待朕和楚王商量后,总要给烈王一个满意的答复才是。”

完颜希在李仁孝不软不硬的推拒下只得悻悻作罢,转头突然指着我和托尼等几个斗奴高声道:“军国大事咱们改日再议,现在就让本王看看贵国训练出的斗奴是否可与我大金斗奴一决高下?”

众人一听,齐齐鼓掌叫好,完颜希不等李仁孝答应,已对身旁的金将吩咐:“在帐外圈出决斗场,本王要和夏皇饮酒观战。”

我们被几个金兵带出了大帐,大帐外早有数百金兵围出一个十丈方圆的空地,地上画有白线,金兵们在白线外用长矛指向场地中央,显然决斗中如果谁不幸被逼到边上,会被那些长矛戳成筛子。当我们被解开镣铐赶入决斗场后,在大帐外事先搭起的观战台上,完颜希和李仁孝以及金、夏数十文武大臣也先后落座。

“这次斗奴为群斗,”完颜希的声音远远传来,“双方各出五名斗奴,不论使用何种手段,以杀光对方所有斗奴为胜,另外,为了使决斗更加精彩持久,除了短刀,每人再赐一面盾牌防身!”

此言一出,我不禁暗骂金人狡诈,想我们平日训练从未使用过盾牌,在这上面已经比金国斗奴差了一大截,再加我们从来没有在一起训练过,相互间既没有信任也不可能有配合,只能各自为战,如果金人的斗奴像一支军队那样同进同退,合理使用各种战术,即使单打独斗我们能胜上一筹,群斗也必定大大吃亏,决斗还没开始,我们已完全处于下风。我相信李仁孝和西夏那些领兵打仗的将领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但却没人有丝毫异议,没想到他们对金人的恐惧竟有如此之深。

托尼显然也明白了其中关节,不禁转头望向我,我们目光交汇,立刻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样的意思,至少我们两人之间有毫无保留的信任,至少我们两人可以成为一个牢不可破的整体!

四周的枪阵闪开一道缝,五名金国斗奴缓步进入决斗场,只见五人赤裸的上身肌肉虬结,下身仅着一贴身短裤,裸露的肌肤在烈日下闪出黑黢黢的油光,就像五只彪悍的猎豹。五人几乎一般高矮,除了年纪有差别,甚至连长相都很想象,都如猛兽般彪悍狰狞,我见状心中一寒,突然意识到他们是亲兄弟。这情况比我估计的还要糟糕,他们五人之间有毫无保留的信任,可以组成一个完整的战斗集体,战斗力将比各自为战成倍提高,决斗还未开始,我们似乎就已经输定了。

场地中扔进了十把短刀和十面盾牌,大家默默地捡起属于自己的刀和盾,然后自觉地分成两个阵营,相互虎视眈眈,两帮完全没有任何仇怨的人,只为了争取活下去的权利,不得不作殊死搏斗,我不禁为自己也为对手感到悲哀。

“擂鼓!”寂静中,只听完颜希突然高喊,话音未落,立刻有四面大鼓同时在四个方向擂响,鼓声缓缓,像天边滚滚奔雷,一下下砸在人的心上,使我的心脏都像要不由自主地随着那鼓声抽搐,鼓声渐渐转急,渐渐高亢激昂起来,令人浑身热血有一种沸腾般的感觉,就在此时,陡听完颜希一声高喝,“开始决斗!”

“——杀!”抢先发出呐喊的竟是决斗场周围那些金兵,声音整齐洪亮而突然,竟盖过了激越的战鼓,把我吓了一跳,就这瞬间,五名契丹族斗奴已紧咬牙关向我们冲过来,神情狰狞如出栅猛虎,却又分工明确队形完整,五个人竟像一支冲锋陷阵的军队,楔子般把我们五人从中一分为二,除了我和托尼,其余三名伙伴立刻后退自保,各自为战。

“嗷——”四周金兵的助威声震耳发聩,林立的长矛闪耀着凛冽的寒光,在炽烈的骄阳下,十名上身赤裸的大汉在长矛的包围圈中一声不吭地奋勇搏杀,粗一看双方似乎并无明显的优劣,但契丹人是共同进退的一个整体,而我们,则是各自为战的一盘散沙。

契丹族斗奴几个次冲锋下来,试出我和托尼是最不容易对付的对手,立刻把主要攻击力集中到其余三名对手身上,五人有掩护有主攻,配合得天衣无缝。一名同伴在两名契丹人的紧逼下,大概忘了身后的枪阵,直退到金兵们平端的长枪上,立刻被刺了个对穿,长长的惨呼极大地打击了我们的斗志。

“一味退缩躲闪,咱们必死无疑,只有跟他们拚了!”我大叫着招呼同伴,和托尼当先冲了上去,两名同伴都知道这是你死我活的决斗,如果我们战死,他们也不能幸免,立刻嚎叫着追随我们冲上前,挥刀向对方狂攻,爆发出哀兵最后的强悍,五名契丹斗奴立刻退守成一个圆圈,盾牌向外抵挡我们疯狂的进攻,决斗用的短刀完全无法攻破对方盾牌严密的防守,那种盾牌简直就是这种短刀的克星。不过对我们来说,完全没有用盾牌训练过,这种盾牌到我们手里反而成了一种累赘,甚至影响了我们的步伐和出刀的速度,我们的进攻完全无效。

“杀!”五名契丹斗奴在我们劲力稍懈时,立刻爆发出整齐的呐喊,挥刀向我们反攻,我们不得不退守,但缺乏共同进退的默契,一名退缩稍慢的同伴不幸落入对方三个人的重围,当我们想返身营救时,他已连中数刀,一头栽倒在地,几名契丹斗奴却不立刻杀死他,故意要让他临死前那不甘的挣扎和惨呼不断撞击我们的神经,不断打击我们的斗志。

四周战鼓震天轰鸣,与垂死者绝望的哀嚎交相辉映,更为这决斗增添一抹惨烈之色,一个同伴再忍受不了那种厉鬼吞噬神经般的折磨,大叫一声:“我跟你们拚了!”歇斯底里地嚎叫着向契丹人扑去,对方三前二后的阵形立刻裂开一道缝,任那同伴一冲而入,阵形跟着重新合上。我暗叫不好,和托尼挥刀想冲进去,却被对方三面盾牌阻住,眼睁睁看着那同伴在两名契丹人围攻下,转瞬间便倒在血泊中。

不到盏茶功夫,我方五人就折了三人,而对方却毫发无损,这让所有人对我们都失去了信心,就连最凶悍的西夏武士也只是绝望地冲我和托尼高喊:“杀一个够本,杀两个有赚!”他们现在最大的希望也只是想我和托尼能杀几个金国斗奴,使夏国不至于输得太难堪。

我和托尼在金人的呐喊和夏国武士的鼓噪中,几乎同时扔掉了累赘般的盾牌,然后对望一眼,俱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信心,这信心又在眼光相互的交流中被无限放大。

“‘一阵风’百多号匪徒都败在咱们手里,‘死亡之海’咱们都闯了过来,难道还对付不了这几个契丹人?”我横刀昂然而立,用过去商队中通用的大食语言对托尼大声道,“咱们先跟他们游斗,觑得破绽后同时进攻,集中力量攻击一人,依年纪把他们分为一至五号,进攻时喊出目标的号数,咱们同时出刀,我相信他们没人能挡你我同时的绝杀。”

“好!就这么办!”托尼信心倍增,五名契丹人却一脸茫然,他们听不懂我们的语言。

契丹人开始逼过来,我和托尼跟他们一触既退,手中少了沉重的盾牌,我们的步伐比他们要灵便迅捷得多,只剩下七人的决斗场显得足够的大,我们有足够的腾挪躲闪空间,他们根本追不上我们灵便的步伐。一时的上风令契丹人信心开始膨胀,主动分散开来,对我们进行围追堵截,我们的机会来了。

“注意五号!”托尼听到我的提醒,立刻有意识地向我靠过来,我觑准机会,突然舌绽春雷一声厉吼,“杀!”

话音未落,我猛然一刀挑开他乌龟壳一样的盾牌,托尼的刀立刻应声没入盾牌后,最年轻那个契丹人当即惨叫一声,捂着肚子跪倒在地,那一刀几乎把他的肚子完全剖开。

“好!”夏人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完全盖过了金人的呐喊。

“三!”欢呼声中,托尼突然一声厉喝,挑开了三号护在身前的盾牌,我就在机会如白驹过隙的瞬间,一刀切入盾牌的空档,砍中了他的胸膛,立刻让他失去了战斗力。

“好!”夏人再次欢呼,这大大出乎他们的预料,他们甚至看到了赢的希望。

剩下的三名契丹人嚎叫着向我们扑来,我和托尼立刻退走,虽然以二敌三我们已能占到上风,但我们还是不想冒险,对方有盾牌拖累,根本别想沾到我们的边,但要扔掉盾牌,那又是弃长用短,更加不是我和托尼的对手,他们已是必败无疑。

“二!”托尼再次大吼,挥刀斩向二号,那名契丹人似有预感,立刻弃盾后退,却被我追上去的一刀逼到场边,一下撞在那些金兵平端的枪上,几个金兵收枪不及,眼睁睁看着他穿在枪上,像一匹落入陷阱的野兽般绝望地嚎叫挣扎。

身后有刀风响起,不需要再和托尼配合,我躲开那几乎不成章法的一刀,跟着一个扫蹚腿把那个几乎疯狂的契丹人扫倒在地,倒地时我听到了他腿骨折断的脆响,他惨叫着还想挣扎爬起来,我踏住他握刀的手,一刀架上他的脖子,使他完全失去了抵抗,几乎同时,托尼也一刀斩掉了另一个契丹人拿刀的胳膊,那契丹人嚎叫着用盾牌砸向托尼,却被托尼一脚踢出老远。

决斗已经结束,场地中除了一死四伤的五个契丹人,还有两个西夏斗奴也永远地闭上了眼,另一个伏在地上,还在发出微弱的呻吟。胜负已分,只剩下最后的屠杀,但我对着刀下那失去抵抗的契丹斗奴,尤其对着他那双绝望的眼睛,这刀怎么也斩不下去,虽然早已窥破这个世界的一切天机,我仍为眼前这双眼睛中满含的对生的留恋和对死的恐惧感到心悸,一旁托尼的刀也垂了下来,他是真正的武士,不能对没有还手之力的对手出刀。

“杀了他,快杀了他们!”夏人的欢呼渐渐变成了责骂,“你俩还在等什么,杀了他们你们就是今日决斗的胜利者,就有希望获得自由。”

自由?我闻言心中一动,慢慢放开脚收回刀,向观战台方向走近两步,远远地冲夏皇李仁孝跪倒,为了四条人命,我毫不犹豫地跪倒。众人的嘈杂渐渐弱了下去,大家都不明所以地望着我,不知道我要干什么。

“皇上,”我身子挺得笔直,对李仁孝大声道,“我记得您说过,只要我们能战胜金国斗奴,就给我们自由,并有丰厚赏赐,不知这话算不算数?”

李仁孝闻言失笑道:“朕一言九鼎,说过的话当然算数!”

我立刻追问:“是不是从现在起,我们就算是自由人?”

李仁孝沉吟了一下,大声道:“朕现在宣布,你二人从现在起,便是我大夏国子民。”

我心情来不及激动,立刻道:“既然如此,依照草原上的法则,谁的性命被别人掌握,谁就该成为对方的奴隶,如今这几个契丹人的性命就掌握在我和同伴手里,他们就该成为我们的奴隶,我们既然是自由人,就有资格成为他们的主人。”

此言一出,无论夏国还是金国贵族们俱是一片哗然,不说一个奴隶居然敢出言挤兑皇上,还想要拥有自己的奴隶,作别人的主人,这在夏国历史上大概是绝无仅有,也难怪他们哗然,他们是不知道我完全不把什么等级尊卑或生死存亡放在眼里。完颜希更是拍案怒骂:“荒谬,奴隶也想一步登天,再说金国的斗奴永远属于我大金,他们的生死掌握在本王手里,他们不能在决斗中胜出,就该一死以谢罪!”

“不对,烈王!”我昂然道,“首先我已不再是奴隶,这一点方才皇上已当众宣布过,其次这几名金国斗奴的性命现在也不是掌握在你手里,而是掌握在我们手里,我们理该成为他们的主人,虽然如此,我还是愿意把皇上给我的全部赏赐奉献给烈王,作为这几个金国斗奴的补偿,相信我的同伴也愿意如此。”

“不错,我愿意!”托尼立刻道。

完颜希还要反对,李仁孝已鼓掌笑道:“你二人如此殷切想要那几名残废的斗奴,甚至不惜用朕丰厚的赏赐来交换,烈王肯定不会反对,是吧,烈王?”

见李仁孝如此说,完颜希鼻子里轻哼了一声没有言语,李仁孝立刻对我说:“烈王已经同意,那几个契丹斗奴就属于你们了,你们可以先带他们退下,暂时在近卫营中歇息,待回京城后朕再行封赏。”

“谢皇上!”我笨拙地磕了个头,和托尼一起,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四名重伤的契丹人和那名幸存的伙伴带离决斗场,暂时带到军营歇息,期间没有人再给我们带上手铐脚镣,但有几名李仁孝的近卫兵丁在有意无意地监视着我们。我知道,虽然现在不再是奴隶了,但要想离开这儿的话,一样会被人当成奴隶追杀。

我和托尼为几名契丹人包扎伤口的时候,他们的眼神十分复杂,既有死里逃生后的庆幸,又有失去兄弟的悲伤,我能理解他们的感情,一方面我和托尼杀了他们的兄弟,另一方面我们又救了他们一命,这恩仇之间实在难以算清,在我们为他们包扎完伤口后,他们的大哥终于嗫嚅着向我拜倒在地,哽声道:“多谢主人不杀之恩,从今往后,我们兄弟几人就是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主人的大恩!”

“大哥你胡涂了!”躺在床上,肚子被托尼划开的老五拍着床板怒道,“二哥死在他俩手里,你一条手臂被废,却还要当他们是救命恩人?”

我把断了一臂的老大扶了起来,握着他的手说:“我假意作你们的主人,是为救你们的权宜之计,你们在我这儿永远是自由的,养好伤后随时可以离开,以后为仇为友都悉听尊便。”说完我转向托尼问:“托尼,你看如何?”

托尼轻轻抚着手腕上镣铐留下的疤痕,垂首黯然道:“只有做过奴隶的人,才能真正体会到奴隶的辛酸,如果有可能,我愿这世上不再有奴隶。”

老大的眼眶有些湿润,紧紧握着我和托尼的手没有说话,但从他哆嗦的嘴唇可以知道,当他得知自己是自由人后,心中的激动难以言表,一个奴隶突然成为自由人,就如同获得一次新生,我完全能感受和理解这种心情。

后来我才知道,他们五兄弟原是契丹贵族,是从小就习武的契丹勇士,难怪有如此好的身手,完全不是寻常斗奴可比,他们因父亲忠于辽国皇帝,亡国后全家才被贬为奴隶,他们复姓耶律,断了一臂的老大叫耶律昭,被我砍中胸口的老三叫耶律顺,被我扫断了一条腿的老四叫耶律宁,被托尼砍中肚子的老五叫耶律刚,不幸死在金兵枪下的老二叫耶律迁。而我们幸存的那个鞑靼同伴则叫忽耳巴,他身中六刀,伤势最重,一直昏迷不醒,所以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是自由人的天大喜讯。

黄昏的时候我们终于开始拔营回京,我和托尼本来完全没有办法为伤者找到舒适的马车,幸亏宝燕公主念着故主之情来看了我一回,我不得已求她帮忙,她便让出了自己和奶娘的车马,这让我颇有些感激,望着因训练了我而有几分得意的她,我突然想起她即将作为交易品嫁到金国,嫁给比她父亲年纪还大的完颜亮,虽然不能原谅她逼我杀掉同伴的残忍,但我心中还是为她感到有些难受,她显然还不知道这事,一直还笑语嫣然。

夹在李仁孝的近卫军中望兴庆而回,一路都可以看到前方不远那辆巨大的明黄色辇车,我不知道李仁孝是不是也能从车里看到我们,望着那辆辇车,我心里十分清楚,虽然我已不再是奴隶,但仍然没有自由。

第十一章 第一高手

回到兴庆后生活并无多大改变,虽然我和托尼以及幸存的忽耳巴都不再是奴隶,但还是住在原来的地方,继续由李仁孝养活着,由同样的女奴照顾饮食起居。稍有点不同的是我们不再戴手铐脚镣,甚至还可以相互串门和自由交谈。直到这时我才知道托尼的遭遇,他是被那阵龙卷风从两个沙漠盗匪手中救下来,同时也被它弄得迷了路,饥渴交加之下被西夏捕猎的边军俘获后,辗转送给了楚王任得静,并以一身武艺很快成为楚王府最好的斗奴。

我们庆幸能重逢,更庆幸不再是奴隶,不过自由仅限于这别院内,门外守卫的兵卒并不因为我们已经自由就会通融,这处别院本是专为皇家斗奴而建,建造得就如一座监狱。自从李仁孝继位后就已废弃多年,现在却成了我们几个以及耶律兄弟养伤的所在,幸好房间足够多,并不因有了耶律兄弟四人而显拥挤,他们的伤在太医的医治下都无大碍,这还要感谢守卫的兵丁,是他们在我的恳求下奏明内官请来的太医。虽然我和他们之间还是看守和囚犯的关系,但他们显然对为夏国赢得尊严的托尼和我充满敬意,言词间也比以前客气了许多。

直到第七天上,我和托尼以及忽耳巴才接到封赏令,除了我们都成为预料中的近卫营百夫长,我和托尼还有异常丰厚的赏赐,只是这些赏赐仅让我们通过圣旨听了听,东西都按当初的约定转交给了金国特使完颜希,作为买下耶律兄弟之资,在得知那些赏赐的丰厚程度后,我心中多少有点后悔,接着又释然了,如此多的珍宝决不是用来赏赐奴隶的,而是送给完颜希的贿赂,只不过是借了我们这条路,让这贿赂变得光明正大而已。

封赏令下来后,忽耳巴十分激动,就要从床上挣扎起来去野利莫仁的翔庆军司报到,被我和托尼说好说歹拦住,让他养好伤再去,我对李仁孝封我和托尼为拱卫皇城的近卫军百夫长并不感到意外,甚至对他的召见都像有所预感,换上崭新的军服后,我和托尼在内官的带领下第一次离开了这处斗奴别院去晋见夏皇李仁孝,此时外面的天色已完全黑下来,这更加证实了我的猜想。

在一处僻静幽雅的偏殿内,我再次见到了夏皇李仁孝,此时他一身便服,神情随和,从外表看更像一个倜傥文人,完全没有别的夏人那种粗犷和豪迈。我和托尼用刚从内官那儿学来的礼仪向他跪拜,他微笑俯视着我们,任我们笨拙地行完大礼后,这才让内官赐座。

“日间那些赏赐都给了烈王,你们不会心痛吧?”李仁孝笑着说,不等我们回答,又立刻道,“你们放心,朕不会亏待为大夏国建功的勇士,这里还有一道封赏,这才是真正给你们的东西。”

内官在李仁孝的示意下向我们宣读了那道封赏手谕,不过是些女奴仆佣,战马宝刀,白银绢布之类,甚至还有京城内两处宅院,听到这我不由松了口气,果然是给我们的东西,既实用又十分丰厚。

“皇上如此厚赏,不单单是为我们的功劳吧?”我笑问道,心中并不因这些赏赐而感激,只想着如何尽快离开这里,去寻找下落不明的黛丝丽。

李仁孝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盯着我意味深长地反问道:“虽然我们夏人不如你们汉人那样礼仪繁琐、尊卑分明,但你俩仍是唯一得到朕特别召见的百夫长,你们难道就没有一点受宠若惊的感觉?”

我一怔,意识到自己果然太随便了些,正想装出一点诚惶诚恐的模样,可一见李仁孝那锐利得似乎能洞悉人心的眼睛,便知道再怎么装也瞒不过他,只好叹口气笑着说:“我很想像皇上身边的那些将军勇士一样,在这个时刻慷慨激昂向皇上表肝脑涂地的忠心,只是这样多少就有些……嘿嘿……有些欺君了。”

“你果然有些特别,”李仁孝没有理会我的幽默,只紧盯着我说,“你虽然生为奴隶,脸上却没有奴隶惯常的茫然和自卑,眼光更超然物外,甚至在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眼神俯视着所有人,你即便屈膝在朕面前的时候,朕都感受不到你哪怕一丁点的敬畏,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很简单,窥破天机的异人!我差点用调侃的口吻把这话说了出来,我很想知道当我告诉李仁孝这个世界的一切秘密后,他会有什么样的表情?当然,这些只是想想,实际上我只是苦笑道:“其实我仅仅是个稍微有点与众不同的宋人而已。”

李仁孝对这回答显然不很满意,不过并没有进一步追问,只扫了我和托尼一眼,才淡淡问道:“你们不仅是第一次蒙朕召见的百夫长,甚至也是仅有的两个直接升为朕近卫军百夫长的奴隶,你们可知这是为什么?”

终于说到最重要的了!我心中嘀咕,脸上却不露声色,装着一无所知的模样望着一脸肃穆的李仁孝,等着他进一步的说明。我知道自己和托尼能得到李仁孝如此重视,决不仅仅是因为我们在斗奴比赛中,为夏国击败了大金国,赢得最大的尊严和荣誉。

“那是因为你们都不是我大夏人,也因为你们都曾经是奴隶,更因为你们的机智和武功让朕动心,”李仁孝淡淡道,“朕需要你们的帮助。”

我和托尼对望一眼,托尼对党项族语言还不是很熟悉,大概还没完全明白李仁孝的意思,却又不好细问,便把疑惑的目光投向我,我则转向李仁孝笑道:“皇上真会说笑,想皇上贵为一国之主,有一国之财、万千勇士可用,怎么会需要我们两个地位卑微者的帮助?”

李仁孝轻轻转动着手中的茶盏,静默了片刻后,方抬起眼帘缓缓道:“你们并不卑微,一个人的尊卑贵贱,往往并不在于他的身份,有的人位居显赫高位,仍然是一奴才,有的人食不果腹,却还是轻王鄙侯,朕从你们的眼神里知道,莫说一个小小的近卫军百夫长,即便是我大夏国万户侯恐怕也不能让你们动心,更买不到你们的忠心,所以朕不想用银钱女子官爵来收买你们,而是用平等的身份向你们祈求帮助。”

我心神微震,堂堂大夏国皇帝,居然对两个刚从奴隶晋级来的低级军官说出这等话,不由得我不重视了,如果不是因为知道这个世界的秘密,说不定我还会对他感激涕零,甚至生出以死相报之心。不过我现在却很清楚,这种帮助往往意味着莫大的凶险,甚至可能要献出生命,所以我既不敢推辞,也不敢答应,只敷衍道:“我们地位卑微,能力有限,恐怕不堪大用。”

李仁孝紧盯着我说:“朕希望我们用男人之间的语言来对话,朕知道你不是什么追随大食富商的苦力,也不太可能是宋国的奸细,告诉朕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为何会出现在戈壁荒漠?要到哪儿去?如果不危及我大夏国利益,朕愿意为你提供一切帮助和便宜。”

我心中一动,望着李仁孝诚恳的眼神,我决意冒一回险,踌躇片刻后,我犹豫着说:“我不是苦力也不是奸细,只是一名护送西方埃国太阳教圣女到东方来取经的武士,托尼也是,我们在沙漠中遭了盗匪,和圣女走散,如果可能,我们想继续找寻圣女,护送她达到目的地。”

从李仁孝的眼神我知道他并不全信,但也没有点破,只问道:“你们的目的地是哪里?”

“临安。”我犹豫了一下。

“临安?”李仁孝皱起眉头,“金国目前聚集数十万大军,不日就要渡过长江挥师南下,临安恐怕就要变成战场,你们前去岂不是自蹈险地?”

我苦笑着摊开双手:“没办法,职责所在啊。”

李仁孝不再多劝,转过话题道:“只要你们的圣女是从戈壁沙漠从西往东而来,就应该进入我大夏国境或鞑靼人出没的大草原,朕可以调动‘风云堂’所有眼线为你们打探她的消息,以‘风云堂’遍布天下的眼线,应该可以找到她的下落。”

我心中一动,知道若有李仁孝的帮助,当然比我和托尼大海捞针盲人骑马去瞎闯要好得多,不过我知道这种帮助是互相的,李仁孝没有理由白白帮助两个奴隶,并放任他们远走高飞,我想这将是一场交易,甚至是不能拒绝的交易。明白其中关节,我直接问李仁孝:“皇上想要我们做什么?只要我们办得到,定会全力以赴。”

“好!爽快!”李仁孝神情决断,毅然一挥手,“朕要你们为朕杀了浪烈!”

我闻言心神大震,托尼显然也听懂了这句,脸色也是一变。我疑惑地望着李仁孝,很是不解地问道:“皇上为大夏一国之主,要想杀谁还不是一句话,何以要借我们之手,再说浪烈为大夏第一高手,皇上为何一定要除之而后快?”

李仁孝木然道:“想你们也看到了,朕虽贵为大夏国皇帝,却完全不能为所欲为,废奴的决心已下了多年,但朝中反对的贵族仍大占上风,其中尤以楚王为首,楚王虽为宋朝叛将,却也是朕的亲外公,又镇压过萧合达的叛乱和乱民哆讹的暴动,在朕继位之初为朕立过大功,如今大夏全国十二军司有大半效忠于他,更有浪烈这种国人心目中的第一剑手对他忠心耿耿,朕看在太后的面上可以容忍他对朕的不敬,却无法容忍浪烈的无礼,只有杀了浪烈,才能起到敲山震虎的作用,让那些贵族清楚谁才是真正的一国之主!废奴的政令才能得以顺利执行!不过浪烈已是国人心目中的偶像,若毫无缘由公然妄杀,朕定会失去军心民心,因此才要借你们这两个外人之手。”

我心中有些疑惑,迟疑了一下问:“皇上何以一定要废除奴隶?”

李仁孝站起身来,从身后书柜中抽出一个卷轴,在书案上缓缓展开。我抬头望去,发现那是一幅巨大的地图,只见李仁孝顾自指着地图说:“目前鼎足而三的最强大的三个国家,大夏、金国、南宋,以南宋地域最小,以金国为最大,人口也是金国最多,但南宋百姓每年创造的财富却超过了金、夏的总和,所以南宋虽然每年要给金、夏两国支付大量的进贡和岁银,但它仍然是三国中最富裕的国度,很早以前朕就在思考其中原因,结论是汉人早就没有奴隶,只有自由之身的百姓才会在生存压力下,爆发出莫大的劳动热情,为国家尽可能多地创造财富。金、夏两国盛行掳掠外族人和无力还债的百姓为奴,这使外族人和欠债的百姓大量外逃,造成人口外流。而失去自由的奴隶在主人鞭子下就算勉力劳作,也只是像牲口一样既缺乏积极性又缺乏创造性,所以金、夏两国虽然可以在战场上屡屡欺凌宋人,却永远也不能像南宋那样富裕。”

“所以皇上准备解放奴隶,让他们为夏国创造财富?”我终于明白了李仁孝的意图,这也是符合他身份的意图。

“没错,”李仁孝拍案道,“但如此浅显的道理,仍然不能为王公贵族们理解和接受,也或许他们完全能理解,却不愿放弃主人的诸多特权,所以不以高压手段无法让他们屈服,而他们敢与朕对抗,主要是有楚王领头,不打击楚王,废奴的政令便无法通行,杀浪烈,便是打击楚王的第一步。”

“我愿意为皇上效力,”一直不曾说话的托尼突然插话,“只要是为了废除奴隶,我愿竭尽所能。”

见托尼已答应,李仁孝把目光转向了我,我苦笑道:“皇上何以如此信任咱们两个不明底细的外人?又何以肯定我们一定能杀了浪烈?”

李仁孝哈哈一笑,盯着我淡然道:“男人与男人之间的信任,有时候只需一眼就够了,也正因为你们是外人,才不可能是楚王的人。另外,整个大夏国,敢和浪烈交手的武士大概也就只有你二人了,朕必须信任你们,至于你们能不能杀掉浪烈,朕相信只要你们二人联手,一定就有机会,即便你们失手,因你们身份卑微,对朕来说也无关紧要,但浪烈却死不起,他若死,对以楚王为首、反对朕废奴的贵族是莫大的打击,所以朕输得起,而楚王却输不起。”

李仁孝不加掩饰的直率并没有让我反感,反而生出一种莫名信任,与托尼交换了一下眼神,我转问李仁孝:“我们该怎么做?”

“具体细节野利莫仁将军会告诉你们,”李仁孝显然不想插手具体事务,只对我们叮嘱道,“不过你们要记住,不能用朕的名义,也不要想在朕这儿得到什么帮助,你们最好是在公开决斗中杀了他,这才能达到最大的震撼效果。大夏以武立国,民风彪悍,民间的决斗司空见惯,而国法对武士间公开的决斗判罚是很轻的。”

“就算是这样,我也只有白白送死,”我苦笑道,然后转问托尼,“你有几分把握?”

托尼犹豫了一下,缓声道:“就算有宝刀在手,我大概也只有四成把握。”

“所以你们一定要联手!”李仁孝立刻道,“以浪烈的骄傲,一定不会介意你们联手。”

我为难地转向托尼,不知道怎样去说服他放弃那武士的骄傲,他理解地望望我,淡淡道:“我的民族有这样一种说法,武士的荣誉重于生命,但还有一种东西比武士的荣誉更重要,那就是大义。只要是为废除奴隶,我可以放下武士的荣誉。”

“好!朕等你们的好消息!”李仁孝高兴地击掌道,“只要你们杀了浪烈,朕便动用一切眼线,为你们找寻你们的圣女,并答应你们随时可以离开,去继续你们的使命。”

见李仁孝疲惫地直了直腰,我知道召见该结束了,便和托尼拜退出来,刚退出殿门,就见一个内官由外匆匆而来,神色慌张地冲进殿中,我隐约听到他有些惶急的禀报:“宝燕公主失踪了!”

在一名内侍的带领下,我和托尼悄悄地出了宫门,此时月正中天,世界一片清爽,就连夜风都似带着馨香,自由的感觉真好!

烈风楼是兴庆的名楼,高有四重,处在横贯兴庆的大道东头,那儿正是风口,烈风楼因此而得名,我和托尼第一次登上最高的第四重时,才真正体会到烈风的滋味。

我和托尼现在总算离开了那处监狱一样的斗奴别院,搬进了两处御赐的新居,除了每日去翔庆军司轮班点卯,闲暇时便出入酒楼妓寨,就像所有的近卫军将士一样,除了翔庆军都统野利莫仁,没人知道我们真正的使命是从这酒楼开始。

这几天从野利莫仁那儿,我们知道了浪烈的一些基本情况。他没有朋友,没有女人,没有大多数人常有的嗜好。唯一可称得上嗜好的,就是偶尔会到这烈风楼来喝喝茶。大概是烈风楼的孤高和那个“烈”字合了浪烈的脾气,所以一向深居简出的他偶尔外出也只到这烈风楼来喝茶,到酒楼喝茶,全兴庆府大概也只有浪烈一人,可见他是何等的清心寡欲和特立独行,所以他在剑道上的成就绝非偶然。

已经是第七次来烈风楼了,不过一次也没遇到浪烈,如今天色已晚,我和托尼都不抱什么希望,只和十几个近卫军同僚大呼小叫地望楼而上,他们是在别的地方喝酒时碰上的,被我强拉到烈风楼来尽兴,反正所有开销都有野利莫仁出,我也乐得慷他人之慨。

“对不起,几位军爷请留步!”在三楼我们被烈风楼那个肥猪一样的掌柜拦住了去路,他用狐假虎威的眼神倨傲地望着我们,礼貌而客气地说,“四楼已被人包了,你们就在楼下委屈一回吧。”

“包了?”一个近卫军校尉仗着酒兴斜眼问道,“谁这么不开眼?不知道我们要来喝酒啊?再说上面静悄悄的,你不是在唬我们?”

“不敢不敢!”掌柜嘴里客气,但脸上那狐假虎威的神色越加明显,连声音也不自觉地提高了好些,“是浪爷在顶楼喝茶,他喜欢清静,所以便把整个四楼都包了下来。”

“是……是浪爷?”一听说是浪烈,那校尉的酒立时醒了大半,声音也斯斯艾艾起来,“那我们就……就不打搅了。”

众人也都犹豫起来,我装着不懂问道:“浪爷是谁?这么大的排场,一个人喝茶就要包下整整一层楼?不管那么多,他喝他的茶,咱们喝咱们的酒!走!”

说着我就要往楼上闯,却被那校尉拉住,在我耳边悄悄道:“浪爷就是浪烈,你不会连这也不知道吧?”

“浪烈?”我故意装着酒意歪起头,“当然知道,我还和他交过手,也就那么回事。”

那校尉这才省起我就是曾经在浪烈剑下死里逃生的那个奴隶,也省起我和托尼如今也算是兴庆府的名人,不由放开了我,我转头对十几个近卫军将士大声道:“浪烈又怎么了,咱们可是皇上身边的近卫军,如果今日被这肥猪用一个名字就挡在了楼下,咱们丢人不要紧,皇上的脸上也没了光彩,是汉子的就跟我上去喝酒,是孬种的就回去抱娘们。”

说着我推开那掌柜就往上冲,十几个近卫军将士犹豫了一下,最后也都跟了上来,这在我的预料之中,我知道,如果一件无聊事一旦和皇上的面子联系起来,这些勇士定会勇往直前,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何况不过是上去喝酒,又不是要和浪烈拼命。

我率先冲上四楼,只见偌大的四楼空空荡荡,就只有一人靠窗而坐,独自临窗品茗,见我们上来不禁一怔,我挑衅似地盯了他一眼,然后装出酒意熏然的模样抱拳道:“原来果然是浪勇士,何不过来和我们共醉。”

“我不喝酒。”浪烈声色平静,但我发现了他眼底深藏的怒火,我猜想不仅仅是有人敢于挑战他的威信,更在于我的出现勾起了他不愉快的记忆。

“把你们烈风楼的好酒好菜尽管拿上来,今天我做东,我们今日不醉不归!”我不再理会浪烈,只对跟上的掌柜大声吩咐道,那肥猪手足无措地望着浪烈,感到十分为难。

“老板,结账!”浪烈随手扔了锭银子在桌上,起身便走,总算让老板从为难中解脱出来,等他下得楼去,我故意对十几个近卫军大声说,“看见没有,浪烈也不过如此,在这兴庆府,要论理,除了皇上就是咱们近卫军最大,要不讲理,我和托尼也都跟他交过手,还没厉害到让我们害怕的程度,明天咱们还来这儿喝酒,谁也不能少!”

众人轰然答应,近卫军的骄傲和自信便被这寥寥几句话唤醒。

当我们尽兴而归的时候,已是星月漫天,夜风寒冽。我们唱着醉歌踯躅而还,和近卫军将士在十字路口分手,然后我和托尼才一同回府,我们其实都不像表面上那样逍遥快活,今天又算白忙活了,不知道怎样才能挑起浪烈杀我们的决心。

转过一个街口,陡见空荡荡的长街中央,一人月下负手而立,清冷的月光,把他的身影勾勒得越加瘦削锋利,鹰隼般的眼眸,在夜色中如耀眼的星辰。见到我们后,他一言不发,只缓缓拔出腰中佩剑,剑锋与内鞘那悠长刺耳的摩擦声,刺得人浑身顿起一身鸡皮疙瘩。令人胆寒的死亡气息,顿时扑面而来。

我与托尼对望一眼,神情凝重地缓缓后撤了半步,托尼手握刀柄,而我则悄悄戴上了我的秘密武器。

嗤!剑锋破空的轻啸响起的同时,剑尖已指到我的眉心,那砭人肌肤的森寒似已透入我的印堂,我一把抓住逼到眼前的剑刃,几乎同时,托尼的刀也脱鞘而出,刀锋破空的声音比剑锋浑厚低沉。虽然习练过无数此,浪烈的剑仍于千钧一发之际从我掌握中挣脱出来,回剑挡住了托尼必杀的一刀,一声刺耳的巨响后,浪烈已收剑翩然而退,冷厉的声音远远传来:“希望你下次还能这样走运!”

我骇然望着手上那精钢打制的特制手套,一道深深的剑痕几乎把掌心的钢片彻底割断。托尼则呆呆地望着野利莫仁送给他的宝刀,那雪亮的锋刃上只有一点浅浅的血痕。

“这次都不能杀了浪烈,恐怕以后再难有什么机会了。”托尼遗憾地摇摇头,我则默然无语,心情黯然。以我最快的手加上特制的精钢手套,以及托尼深藏不露的宝刀,在出奇制胜之下也仅轻伤浪烈,恐怕以后我们都只能防着被他所杀了。

我和托尼的住所在一条僻静的小巷内,托尼在巷口我在巷尾,在巷口与托尼道别后,我恍恍忽忽的回到那个还不能算家的家,正靠在门边叫门的时候,一旁的拐角暗处突然闪出一道黑影,立时吓出了我一身冷汗,借着朦胧月色一看,竟然是一身便服的王子李纯佑,他径自向我走来,脸色发白,嘴唇也冻得发青,显然是专门来找我,并且在拐角处等了不少时候,这让我有些意外,不过我对他一直没什么好感,再加心情十分恶劣,只想尽快打发他走,于是便装着酒意随便揖了揖,调侃道:“原来是纯佑殿下,这么晚了,在下这草舍可不敢接待一位王子,若有差遣找人吩咐一声就成,何必亲自跑一趟?”

李纯佑并没有因我的无礼而发怒,只白着脸说:“不是我想见你,是我妹妹,她说你是一个可以信赖的人。”

“宝燕公主?”我连装出来的酒性也立时没了,虽然一点也不关心军务国事,我还是知道宝燕公主已经失踪十多天,完颜希前日已带着满腔愤怒勃然而返,金、夏两国因一个女人而交恶,夏国有可能先于南宋受到战争的威胁,如今兴庆府早就闭门戒严,四处搜寻宝燕公主下落,李仁孝已下严谕,谁敢藏匿公主立即处斩。只有尽快找到她并把她送到金国,才有可能继续维持金、夏的盟友关系,如今突然听到她的下落,我立刻意识到事关重大,忙问,“她在哪里?”

李纯佑用怀疑的眼神盯着我,犹豫了半晌才说:“她就在我身后不远,不过我警告你,你若想用她去邀功请赏,我一定会杀了你!”

说完他冲身后连击三掌,拐角暗处立刻又闪出一个人影,只见她一身丫鬟服饰,步履有些犹豫,若不是有李纯佑事先说明,我真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茫然无依的可怜女子便是当初那个意气风发、恶毒残忍的凶悍公主。

“白……白勇士,”她用楚楚可怜的目光望着我,犹犹豫豫地说,“我如今已无路可走,想必你也知道,全京城现在都在寻找我的下落,整个兴庆府除了我哥哥,我不知道还可以相信谁,父皇已开始怀疑我哥哥,就要搜查他的住所,我只好冒昧来求你,我相信你是个值得信赖的勇士,希望你能容我在府上暂避数日,我定会重谢。”

我躲开她令人难以拒绝的楚楚目光,冷冷地道:“你我之间好像没什么交情,只有主奴之谊,凭当初公主殿下对在下和几个枉死的同伴的照顾,我本该把你交给你父皇才是,只是我没有告密的习惯,所以你走运了,赶紧走吧,不然我说不定会后悔。”

“混帐!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李纯佑勃然大怒,拉起宝燕公主就走,边走边说,“我早说过不用来求他,贱奴就是贱奴,骨子里永远都是那样的猥琐卑鄙,咱们走!”

宝燕公主挣脱了李纯佑的手,望着我的眼睛凄然道:“无论你帮不帮我我都不会怪你,你让我明白了许多道理,我永远会记得你。”

说完她毅然转身而去,望着兄妹俩有些单薄的背影,我突然发现人的身影在夜色下看起来都没有多大差别,无论是女奴还是公主。还有她临去时的眼神,和那个她曾经送给我的女奴那无助的眼神也没有分别,这让我心情十分难受,并没有预料中那种报复的快感,身后的门已经打开,开门的老管家正等着我进去,我却视而不见,想着那几个无奈死在我刀下的同伴,我只有在心中给自己找理由:又不是真死,干嘛那么认真?

“等一等!”我终于冲他俩即将消失的背影喊道,“我府上现在正缺一名女奴,你有没有兴趣?”

宝燕公主慢慢转回身,她的脸上有不加掩饰的喜色。

把李纯佑兄妹让进门后,见开门的老管家疑惑地盯着他们,我便笑着向他解释:“这是拐卖人口的李二拐,最近急缺钱用,要把他自己妹妹也卖了,我看这丫头手脚也还伶俐,便把她买了下来做个粗使丫鬟,你随便打发一点钱让他走吧。”

老眼浑花的老管家将信将疑地进屋去准备银子,显然他并不认识李纯佑兄妹,又或者以前远远见过兴庆有名的宝燕公主,却无法把眼前这丫鬟和公主联系起来,这让我放下心来,少了许多不必要的解释。

听我如此介绍,宝燕公主倒没什么,李纯佑却气得满脸通红,待管家进去后,立刻怒视着我低声质问:“你敢说我是拐卖人口的什么李二拐,还敢说我妹妹是粗使丫头?”

“那你要我怎么说,”我无辜似地摊开手,“告诉别人这是纯佑殿下,这是宝燕公主?”

李纯佑哑然,一腔怒火发作不起来,我心情则出奇的好,总算让他体会到一点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滋味。

管家很快拿了点散碎银两出来,带着鄙夷的表情交给李纯佑,李纯佑在我的暗示下只好尴尬地接过银两,临走时对我恶狠狠地道:“你要好好待我妹妹,我很快就会来赎她。”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老管家已抢先发火了,骂道:“还没见过这么不知规矩的家伙,你妹妹既然卖到咱们府上,就永远是咱们府上的奴婢,要打要骂你都管不着,让不让你赎回去也要看主人的恩典,还容得你在主人面前放肆?”

李纯佑双眼一瞪就要发火,我赶紧道:“算了,你这么凶我也不敢买了,把钱还我,把你妹妹领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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