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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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四人连夜赶回路边店,杜铭放出一道青魂一诈,果然胡掌柜做贼心虚,自己便招了。

七年前,乔娘的丈夫确曾路过此地,可是不是一次,而是两次。胡掌柜将菜倒在他的身上,是在他第二次路过——这时候他已是在回程上,已收回了账。

在擦拭身上菜汁时,乔娘的丈夫将褡裢解下,里边的银子便露了白。胡掌柜当时苦无出头之日,竟自见财起意,恩将仇报,待他离店后暗中跟踪,于荒郊野地将他杀害,谋了他的银钱。至于尸骨,就埋在了离此二里,赤龙谷的界碑后。

“你这个畜生!”边豹叫道,“枉俺这么多年还把你当作朋友!”

乔娘脸色苍白如纸。她只道是丈夫死于蛇吻,想不到峰回路转,呷火蛇虽毒,竟还毒不过人心。突然之间恨意填充胸臆,猛地从旁边拔出了杜铭的辟易刀,叫道:“你这千刀万剐的狗贼!”

蔡紫冠吃了一惊,满以为杜铭会阻拦,岂料杜铭只慢悠悠地叫道:“哎呀,乔大嫂不要啊……”他才想起这人是个最不怕杀人的魔王。

乔娘已经挥刀扑了过去。

可是她一个妇道人家能有什么力气?这么多天来心力交瘁,今天一日又频受打击,别说砍人了,连奔过去都步履踉跄。那胡掌柜本就是个心狠手辣的亡命徒,这时看着便宜,猛地挺身站起,左手拦住乔娘的细腰,右手一抓乔娘持刀的手腕,一拧一转,已将乔娘拉到自己的怀里,回手一刀就要往乔娘的颈上横去。

他想要挟持乔娘,可是蔡紫冠哪由得他得逞。杜铭不作为,他可早就打醒了精神,本来是要拦乔娘杀人的,这时见乔娘失手,连忙顺势变招,挺矛一刺,长矛堪堪从乔娘颈侧滑过,架着刀锋,贴着乔娘的肩膀,笔直地刺中胡掌柜的肩膀,叫道:“你给我放……”

话没说完,只听“呼”的一声,那蛇矛矛尖上已喷出一道火旋风,就贴着乔娘的后背,以胡掌柜肩上那一个触点为中心,猛地刮开。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火止风歇,乔娘毫发无损,胡掌柜只剩了小半边身子,他身后的屋墙上,多出了一个径达五尺、边缘焦黑的破洞。

杜铭颤声道:“姓蔡的,好本事。”蔡紫冠目瞪口呆,这赤火金风的蛇矛,威力竟是这般霸道。

虎子眼睁睁地看那焰火把他爹烧焦,吓得哭都哭不出来了,就那样直直地站着。边豹见他可怜,走过来将他抱起,道:“虎子……”

乔娘怔了片刻,道:“我要去寻他的尸骨。”说着便没头苍蝇似的撞出门去。边豹愣了一下,叫道:“我带你过去!”说着,抱着孩子追了出去。

屋中便只剩了蔡紫冠和杜铭。杜铭道:“走吧,还等什么呢?”

蔡紫冠茫然打量着这屋子,想到只因胡掌柜当初贪婪,便害至两家家破人亡,不由感慨,目光落处,忽然看见桌子底下一幅画轴。

那画轴正是胡掌柜和他媳妇争夺的,在女人死后滚在角落里。蔡紫冠将它捡起,展开一看,画上有一条曲径,一间房屋,屋中灯火在窗上映出一对男女的身影。正是边豹所说的,那幅早中晚都有变化的画。右上角有字:

乞巧楼,月如钩,聚散几回银汉秋。遣人愁,何日休,织女牵牛,万古情依旧。(《中吕·迎客仙·七月》无名氏)

下有落款:乔妻同赏。

杜铭笑道:“哈,是‘乔’妻不是‘娇’妻。一定是乔娘的丈夫带给她的。只是在他被害后,一直被胡掌柜当宝贝藏着。咱们去还给她吧!”

“还?还给谁?干吗还?难道让它一直提醒谁还有谁的存在么?”蔡紫冠探头看了看门外渐行渐远的人影,奇怪地笑起来,又问,“还什么?”

他把画轴举到赤火金风矛的矛尖上,那幅画“哧”的一声烧了起来,眨眼间,就只剩一堆灰烬了。

三、生人之墓

更新时间2010-5-27 10:50:11 字数:14616

 黑暗里,最后一滴醇美的酒汁落下,叶天师意犹未尽地舔着嘴唇。

他用力振荡着杯子,但是并没有多余的幸运的一滴,来挽救他。

“唉,终于该开始了吧。”

没有一丝风,没有一点光的屋子里开始响起低低的吟诵:

“……气之为魂兮,精之为魄。恶明觉兮,受之以洞火。拘之千里兮,定向东南;名之极乐兮……”

然后,突兀地,屋子里亮起了一根蜡烛。

在黑暗里,它显得那么亮,清清楚楚地照亮了他前排三根粗大的青蜡,旁边六支略细的白蜡。

以及那个念咒的人,一个苍老的,目光中燃烧着死志的老人。

还有它自己,居中的,已经烧着了的白蜡。

三生人之墓一

开满鲜花的山谷前,有一块侧立的山岩上歪歪扭扭地刻着四个大字:

生人亡冢

黄昏时,黑狗太平回到了这里。

闻着谷里飘出的花草香气,它激动得后腿直发软,跟头把式地冲进去,忽然间脚下一绊,摔了个名副其实的狗吃屎。

太平个子大,其实还是一条一岁大的小狗,它从小被叶天师娇生惯养,这次被蔡紫冠带出山,遭遇怪蛇,吓坏了,临阵脱逃,自己就跑回家来。

它在叶天师身边享福享惯了,这两天变成了流浪犬,可害苦了它了。觅食、争斗、防止变成五香狗肉……这时终于苦尽甘来,到家了,一时间头脑发热,竟然被绊倒了。

愤怒的小狗回过头去,绊倒它的是一条人手。手硬邦邦地摊在路上,沿着手臂看去,有一具尸体倒在草丛里。尸体穿了一件肥大的长袍,敞着怀,长袍下没有别的衣物,赤裸的胸膛上满是花纹。在它的嘴里,直直地插着一节竹管,瞧来应该是根毛笔,而肚脐上,则反贴了一面镂花的铜镜。

黑狗并不懂这尸体的怪异之处,它只是本能地感到这个人和它平时所见的人不同,隐隐透出阴恶之气,于是它哀鸣一声,夹着尾巴一溜烟地进谷去了。

那具尸体就那么静静地躺着,晚霞散去,新月初升,他摊在路边的手指忽然一动,然后那只手举起来,在空中握成一个有力的拳头,接着垂下来,一下子拔出了插在他嘴里的毛笔。

这具尸体坐了起来,他披头散发,脸上颈上胸膛上四肢上,写满了朱砂的红咒,衬得字下边的皮肤白得像石灰。他右手持笔,左手拿起脐上的铜镜,照着自己花猫似的一张脸,森森一笑:“师兄,最后一天了,我没死啊。”

现在看来,他原来还是个活人。他站起身来,瘦高的身材,长腿狼腰。他将长袍系好,迈步向生人冢走去。夜风中,他长袍污秽,可是行走间,洒脱剽悍,破衣烂袍倒像是少年将军的银盔银甲一般。

他正是镇国将军麾下的天机军师雪飞鸿!

七天前,他远在军中,睡梦之中忽然失了一魄。一觉醒来,浑浑噩噩,本来还以为是修行不当所致,便随手给自己施了归魂咒,哪知第二日晚上又失了第二魄。这才惊觉,乃是有人对自己施了拘魂术。

人身上有三魂七魄,三魂者:魑魂、魁魂、魍魂;七魄者:和魄、义魄、智魄、德魄、力魄、气魄、恶魄。魂魄不齐,人轻者重病呆傻,重者一命归西,拘魂术因此可在千里之外取人的性命。雪飞鸿警觉时,已失了和魄、力魄。

这拘魂术可在远处施行,一旦成功,被害人便魂飞魄散万劫不复,端的厉害。可是限制多多,咒语繁复,见效又慢,因此权衡起来还是得不偿失。故此修道之人极少有人练习这种法术,更别说甘冒大险向他下手了!想来想去,只有他的同门师兄叶添有这个可能。

他与这位师兄二十年前结怨,当年一场斗法,两人各有损伤,师门就此中落。他防着对方的拘魂术,十几年来隐姓埋名深山修炼,叶添也不再闻名于世。这一避就是十五年,叶添杳无音讯。只道当日他伤得比自己重,已经死了,雪飞鸿这才重出江湖。想不到这老木头不仅没死,反而还敢主动重向自己发起进攻。

雪飞鸿自然不是个束手待毙的人,故此便在自己身上涂写咒文,暂时顶替了失散的魂魄,出来寻找他那不死不休的同门。

一路调查赶到此处,正是黄昏时分,阴阳交替之际是他魂魄不齐最虚弱的时候,因此才在身上遍写安神咒,又以朱砂笔封口,阴阳镜镇住丹田,达成假死,避过了这一劫。

这时雪飞鸿起身到山谷入口,却见方才那只黑狗正悬浮在空中。只见它前爪收拢,后腿蹬直,正是一个奋力一跃的姿势。它这个姿势大概已经保持了一个时辰,再过一个时辰,它会到达那一跳的最高点,然后它会落下,到天亮的时候,它久未沾尘的四蹄才会都落在地上。

这正是叶添最擅长的烂柯术。

“晋王质入山采樵,见二童子对弈……局终,童子指示曰:汝柯烂矣。质归乡里,已及百岁。”

烂柯术,练的就是“山中一日,世上千年”的本事。凡遭他师兄施术之物,莫不动转呆滞,形同木雕泥塑,任人宰割。

在那黑狗的两侧地上,有两根弩枪斜斜地分扎左右,从它们倾斜的角度看来,应当是以山路中点为目标,左右交错射过。如果现在被困在那里的不是一条狗,而是一个人的话,十有八九,那个人已经被两枪贯穿胸腹而死了。

雪飞鸿冷冷一笑,往谷中望去,只见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尽头有一座茅屋——这就是他跋涉千里,要来解决问题的地方了。叶添当然也该知道自己一定会找上门来,那么这样平静的桃源里,还有什么样的机关埋伏呢?

他回过头来,东张西望。包围生人冢谷的山头并不高,也不陡,只是在生人冢这陡然的凹陷,形成了通向谷里的一条通道。叶添的法术其实相当不实用,以前他们师兄弟几个人切磋的时候都是这样:当面相斗,雪飞鸿可以瞬间压制叶添。没办法,叶添每个法术的咒语都要念好一会儿,在他的法术施展开以前,雪飞鸿可以杀死他一千次了。

但是叶添也有自己的优势。如果需要的话,他可能躲在任何一个角落,慢慢准备远距离使用的法术,有条不紊地攻击雪飞鸿。这样,雪飞鸿如果不想认输的话,就必须在自己被那些莫名其妙的法术修理得动弹不得之前,找到叶添,并且突破叶添布置好的保护自己的法术阵法,实现和叶添的面对面交锋,然后,杀死他一千次。

他们两个的比武最后总变成捉迷藏和智力问答。这次看来也并不例外,雪飞鸿已经完成了搜寻的步骤,接着,是一关一关的逼近过程了。

烂柯术被这条小黑狗撞破了。那么在这山口处,有什么东西,是叶添维持法阵的施术法宝?

蓦然间雪飞鸿只感觉一阵头晕目眩,自己的心窝里仿佛有一把尖刀剜搅,意识一阵阵地模糊。

这是今天的拘魂术又开始了,雪飞鸿感觉到自己整个人都要被撕裂了一般的痛楚。他的魂魄欲离体而去,而另一股力量却残暴地将它拉回来。雪飞鸿身上衣下安魂镇魄的咒文一起都亮了起来,金华夺目,如同火焰燃烧。须臾金光散去,露在衣外的那些朱红的法咒黯淡剥落,焦黑一片。他脸上的朱砂粉簌簌落下,露出了左颊上的花纹。

那是一幅山水,以他的左眉为远山,半颊为秋水,左耳为帆船。

雪飞鸿跪在地上喘气片刻,知道自己的第七道魄——“恶魄”,终于挡住了师兄的拘魂术。这很不容易,也很不寻常,他师兄第一次未能手到擒来,接下来再重新准备,一定会再度动手。

一咬牙,他举起手中朱砂笔,咬破舌尖扑地喷一口血上去,和血回笔在自己胸膛之上写下“急急如风”四字。然后他在地上抓起一把土,向山谷里抛去。

突然间他的动作变得十分怪异,举手投足,直如电光火石一般迅捷,倏起倏落,在月色下只能看到一点影子。抛洒沙土时,才觉他手一沉,那边沙土就已经扬起来了。

松散的沙土在空中散成尖头大尾的一蓬,然后从中段开始,有的沙土自然地沉了下来,而前面的沙土,则受烂柯术影响凝滞在了半空中。他飞快地看了看凝固沙土的边缘,找到了这个烂柯术所控制的范围:大概是从他脚尖往前两尺左右开始的。

雪飞鸿便在路上横着走,虽是走,却比等闲人骑马动得还快。走到路边草丛,折下一把把草叶,随手抛洒,勾勒出那法术威力的轮廓。大概走到二十步上,一把草叶飘出,全都落到了地上。他立时大喜,回过身来,小心翼翼地拿草叶拨弄,果然找着了法术横向的边际。再往地上看,有一处野草枯蔫,似是附近的土被刨动过,根须受损。伸手一掏,果然自土中挖出一面杏黄小旗,旗上有字,道:“止。”

“嗒”的一声,烂柯术已破,那黑狗在远处落地,一时猝不及防,几乎摔个跟头,踉踉跄跄地抢了几步才站稳。它以前也被谷中人这么修理过,因此倒不惊慌。只是觉得那怪人能破此术,多少有点蹊跷。回过头来看看,不再多想,又望谷里奔去。

雪飞鸿手一握,将杏黄旗揉成一团,随手扔了。他的动作太快,“啪”的一声,那一块巴掌大的布头,如被强弩射出,直扎进地下两寸。他迈步行走,身形如青烟一般向谷中那座茅屋掠去。

叶添,我进来了!不管你前面还有什么设计,我都会找到你的!你能将这山谷命名为“生人亡冢”,可是你怎么还不死心,不老老实实地在这里等死?

他闪电惊鸿似的向那茅屋逼去。他并不是骄傲,这样的速度,实际上对于他来说,已经是很慢很谨慎的了。因为他已经给自己下了“急急风”咒,他已化身为急风,以他现在的反应、力量来说,他的动作至少还可以再快三倍。在这样的情况下,不管前面还有什么样的埋伏,他一定都可以识破、闯过。

他对自己有绝对的信心,其实也迫不及待地想与叶添一战,他们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这几乎是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的。

因为当初,他师兄学的是“慢法”。

而他学的是“疾术”。

通往那间茅屋的小路,弯弯曲曲,大概有两里长。

雪飞鸿化身疾风,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他一路注意着可能有的埋伏、法阵。叶添的阵法以前曾不止一次让他吃到苦头,如果可以,他也不想这样贸贸然攻进来,再怎样随机应变,这也是犯了大忌的。可是没有办法,“恶魄”的变化为他争取了时间,也一定引起了叶添的注意。如果他找到了破解之法,那自己就真的完了!

拘魂术是以烛为引,将受术者的魂魄拘到施术者身前。先拘魄,后拘魂,三魂七魄十日齐聚,将接引魂魄的十根蜡烛一起熄灭,灯灭则人死。一般人受拘两魄之后,就已经头重脚轻,失去三魄则昏睡不醒,任凭宰割。雪飞鸿仗着有法术催逼,失了六魄还能行动自如,可要是真的再少一魄,他就是大罗金仙也只能束手待毙了。

可是出乎他的意料,这一路行来,竟是坦途荡荡,完全没有危险。眨眼间,他已经能够看到那茅屋前挑着的那盏光线微弱的灯笼上写着个“叶”字了。

“果然是你!”

雪飞鸿暗自冷笑,向那茅屋大步走去。可是连行了几步,却觉得那屋子离自己仿佛更远了。他吃了一惊,四下一望,并没发现什么,再走两步,那房子又远了。

他知道这又是叶添的法术,暗藏玄机,可是那房子里有叶添,有被叶添收走的自己的魂魄,怎么能容忍它从眼前消失。于是他猛地将急急风身法运到极致,向前一冲,“嗖”的一声,那茅屋不见了。

雪飞鸿被地上大石一绊几乎跌到,停下身形细看,却见眼前壁立千仞摩天而上,不见前路,四周里白茫茫的一片荒野高低起伏,寸草不生。他方才进到谷中时明明见到地势平坦,草木茂盛,怎么一眨眼的工夫,就便成了这样的世界?他这回又是中了什么术?还是被抛到了什么所在了?

一时间他汗如雨下,游目四顾,远处左右影影绰绰有森林的影子,如果赶过去,大概食物、饮水、武器都不需要发愁,抬头望天,待要依星斗确定自己的方位,却见半边天上繁星点点,半边天漆黑一片,远远的还有一轮红日似的大球,高高照亮。

突然间雪飞鸿明白过来,他努力向后仰头,将目光放远,望向那棕色峭壁,辨别多时,终于确认,那哪是什么峭壁,根本不过是一块木板;这哪是荒野,其实仍是那条小路;头上的不是红日,乃是灯笼;绊他的不是什么巨石,只是粒沙子。

茅屋高耸入云地矗立在黑暗里,离他不过四五尺,压根就没有变远。只是他也确实离茅屋远了,因为现在的他身高不过寸许短,腿长须以毫厘计算——他竟在不知不觉间,中了对手的缩身法。

缩身术不能伤人,可是叶添施展此术的本来目的也不在此。他的法术归根结底,就只是要让人的行动慢下来而已。在山谷入口处的定身术可以达到这个目的,这时候的缩身术同样可以达到这个目的!人一变小,腿短力弱,咫尺也变成天涯,想要到达自己的目的地,当然会“慢”!

一念及此,雪飞鸿哪里还敢犹豫,急忙往后一退。一步跨出,只见眼前景物一晃,他已长高了一倍,有两寸大小了。既然试验成功,他自然不能再耽搁,猛一回头,撒腿要跑,却只叫得一声苦,眼前黑糊糊的一头巨物冲来,正是谷口那只黑狗。

黑狗比雪飞鸿进谷早,可是它没雪飞鸿跑得快,因此这个时候才到。它正归心似箭,忽然看到前边路上凭空多了个小人儿,顿时吓了一跳,前爪在地上一按,屁股高高撅起,如临大敌般贴着地看着他。

若在以往,这小狗当然不在雪飞鸿的眼里,随便镜子一晃,也让它形神俱灭。可是现在他人变小了,连带朱砂笔镂花镜都没了法力。自己踮起脚尖来还没有这黑狗脸长,他本能地心中一惧,站在那里眼睁睁看着黑狗扑了过来,错失了最后逃走的机会。

这狗一岁大小,还是爱玩的岁数。纵是归心似箭的当儿,突然间看到这么个小人儿,好奇心大胜,家门近在咫尺也忘了回了,呼哧呼哧地来嗅雪飞鸿。

它冰凉黝黑的鼻子头湿漉漉地抵在雪飞鸿的胸前,有他半个身子大。雪飞鸿又是恶心又是撑不住,脚下一个踉跄,向茅屋退去,才一退,脸上一凉,原本抵在他胸前的狗鼻子已经刷过他的脸颊。

他又变小了!

那黑狗觉他异动,吓了一跳。往后一缩脖子,生起气来,鼻子皱起,一探头就向雪飞鸿咬去。雪飞鸿大骇,往旁边一闪,“咔哒”一声,黑狗一口咬空。可是畜生都有欺软怕硬的习性,雪飞鸿一躲,黑狗的凶性已发,左前爪探出一挠,雪飞鸿衣襟破裂,滚倒在地。

雪飞鸿拼着命硬受了一爪,也没有再往后退。瞧这个阵法的意思,是自己朝屋子踏近一步,自己便小一分,远离退一步,自己便大一分。现在自己虽然小,起码还有个长度,两腿迈开,步子再小也还能有实际的意义,多走一会儿,总会回到原来的身长。可若是被这蠢狗咬到屋里,只怕自己便要小如尘芥了,到时候急急风再快,只怕跑起来也没有作用了。

那黑狗得势不饶人,一口口咬来,将雪飞鸿逃离茅屋的路完全堵死了,一寸长的雪飞鸿仗着急急风闪展腾挪,待要逃开,根本没有他加速奔跑的余地。狼狈之际,突然间意识到一个问题:这只狗怎么没变小?

这个阵法发动开来,你前进就变小,你后退就变大,你不动就不变,为什么这只狗远远地跑来,一点变化都没有?将他与这只狗差别对待,这个阵法是如何识别的?

他仔细看这只狗,是什么决定它不受缩身法攻击?它的皮毛?它的高度?

雪飞鸿百思不得其解,稍一走神,腰间一紧,袍摆已给黑狗咬住,黑狗用力一甩头,雪飞鸿长袍碎裂,整个人被大力扔起,飘飘忽忽向茅屋飞去。

一时间雪飞鸿只觉得头脑中一片空白,那狗咬他的伤并不重,可是这一甩的力量好大,只怕足以将他甩出五六尺,这得顶他多少步?一步小一半,他这回还不得小没了?到时候不能及时阻止叶添破法拘魂,他就得无声无息地死在这儿!

人在半空翻翻滚滚,雪飞鸿满腔悲愤地向后看去,那黑狗又把前爪按着,作势又要扑来。突然间雪飞鸿脑中灵光一闪,意识到了他与这只狗的不同!

说时迟那时快,雪飞鸿已然从空中落下,眼看就要着地,猛地把腰一拧,面朝地落下,双手双脚同时撑在地上——

他没有变小!

原来在这个阵法里,你可以两脚着地,可以三条腿着地,可以四脚着地,甚至可以不着地,但是,绝不能单脚着地!

人在走动,尤其是奔跑时,是单脚交替着地,凡单脚着地的,即为人!即可为阵法攻击!

现在雪飞鸿也就算破了这个阵法了!

他离开那条黑狗一段距离,突然猛地发力,急急风身法施展开,迎着黑狗,“嗖”的一声从黑狗腹下蹿出,向着远离茅屋的方向跑去。他越跑越大越跑越大,直跑到了灯影开外,终于恢复了原先大小,不再变化。

雪飞鸿回过头来,他的身上满是爪痕,胸前衣襟破碎,身后袍摆撕裂。他回过头来,恶狠狠盯着那只黑狗,黑狗一见,立刻蔫了,哀鸣一声从茅屋一侧的狗洞钻进屋去。雪飞鸿也不屑真和它计较,弯腰拾起一块大个的石子,用朱砂笔在上边写道“疾”,写完了猛地一甩,“呼”的一声,小小的一粒石子发出猛虎般的啸叫,打在茅屋木墙上。“轰”的一声,将茅屋正面打碎,屋顶掀飞,后墙刮掉一半。

“师兄!出来见见我吧!”

随着窸窸窣窣的茅草飘落的声音,有人在屋中笑道:“师弟,你也太鲁莽了,就不怕把蜡烛弄熄,我辛苦收集的魂魄四散飘零么?”

雪飞鸿冷笑道:“师兄若有个三长两短,我自有办法帮你再集齐收藏!”

“好,这是风郎君能说出来的话。”屋中一人渐渐于黑暗中显形,鹤发童颜,道袍牛髻,正是叶添,“那不如我也不要再麻烦收你的魂魄,直接杀了你了事。”

他呼唤雪飞鸿的名号还是他们当初在一起同窗学艺时的称呼。雪飞鸿听了,脸色一变:“林呆,你也学会说笑话了么?”然后冷冷一笑,“凭你一个,你杀得了我?山上多少年,你还是没长记性?我在明你在暗,算你还有点机会。面对面你想赢我?你没睡醒吧?”

“那你,为什么还不攻过来?”叶添笑道,“因为你还不放心,你担心我既然敢主动向你挑战,就一定有什么必胜的把握,所以我这里一定还有什么后手。是也不是?”

雪飞鸿侧过头来,笑了一下:“师兄说到我心坎里去了。”

他好整以暇地掏出铜镜,整了一下仪容,将左颊上的山水被摩擦掉的地方重新补笔:“说起来我还真是惊讶。这么久了你都没有再来找我,我还以为你早就死了呢,却没想到,你这个慢性子还真能忍,一等就是二十年。”

他嘿嘿一笑:“突然被师兄攻击,我还真有点懵了。以前在山上较量,起码师兄从不躲下山。可是这一回天大地大,我可上哪去找你,难不成要等死么?幸好我还记得,拘魂术要使用,必须要有受术者的生辰八字,贴身物件,还要知道他的具体方位才行。咱们过去同窗十数载,前两样不成问题,可是这后一样,我易名改姓二十年,师兄是怎么找着我的呢?”

他摇摇头,吁了一口气:“还好,我最后才想到,不久之前我曾在一个人身上用过种魂术。大概那个人是遇到了师兄,才暴露了我的位置。那么,我只要追着他的足迹,也就能找到师兄了。”他最后凛然望向老道,“那个被我种了亡魂的杜铭,我派他去找的是宝物守生正。那东西现在在你这儿?师兄敢向我挑战的自信,和它有关么?”

叶添微微一笑:“你说呢?”

这个时候,杜铭和蔡紫冠正骑着马,踏着月色往生人冢谷疾驰而来。蔡紫冠背背蛇矛。杜铭一直追着他问问题:

“你为什么要烧掉那幅画?”

“因为我不喜欢乔娘以后再嫁人的时候,老想着她的亡夫。”

“你怎么知道乔娘就一定会再嫁人?我看她对你挺有兴趣的。”

“管他谁呢,反正乔娘以后得和活人过日子。”

“你就为了这么个理由,烧了那幅奇画?你真当我是傻子?”

“没人把你当傻子。”

“你别糊弄我!你费尽辛苦盗来守生正,结果用在了我身上;你冒着生命危险去帮乔嫂,结果你向她隐瞒了那幅画!其实你做这些都是有目的的对不对?我知道了,从一开始你就是冲着那幅画去的!盗守生正的真正用意其实是为了能让我来帮你……”

“……该死的你算老几呀?”

“这幅画里到底有什么?为什么你看了一眼就烧了它?你已经发现了什么?你已经确认了什么?你已经记住了什么?你向我隐瞒了什么?”

……

昨天在赤龙峡,他们帮着乔娘安顿了她遇害丈夫的尸骸,然后告辞,返回叶天师的隐居之处。蔡紫冠的心里,不安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叶天师的行为本来就略显古怪,而当蔡紫冠抓住蛇矛的时候,一阵骤然袭来的心神不宁,却令他归心似箭:双蛇化矛这样的异事,总像是什么大难临头的征兆。

因此,他甚至连那黑狗都顾不上管了。

蔡紫冠铁青着脸,催马赶路,杜铭锲而不舍地追着他探寻阴谋的终极答案。一路上吵吵闹闹,终于来到了生人冢谷。

“疾如风,徐如林,掠夺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那老道自然正是叶天师,“当初师父以《孙子兵法》军争第七的这一句为咱们师兄弟六人传功授法,也决定了咱们的运数。你最聪明,学东西最快,占了‘疾如风’三个字,一往无前,凡事少有留恋。因此当小师妹决意要嫁给大师兄的时候,你才会干出那等禽兽不如的事情。”

“对了!我没你那么窝囊!”提起往事,雪飞鸿也再不能平静,“你也喜欢小师妹,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徐如林’,你什么事都不着急,本来就像个王八。可是我可不行,我对小师妹的心意,谁都不能抹杀!我不能得到她,那就谁都别想得到!”

“你喜欢她,便该让她高兴、让她快乐。小师妹嫁给大师兄,全是她自己的选择,并非师父师母的强逼,你何苦欺世灭祖,一夜之间血洗广来峰?”

“广来峰上没有一个好人!我喜欢小师妹众人皆知,可是她要嫁人,谁也不来阻挡。单凭这一点,师父、师母、你们所有人就都该死!”雪飞鸿阴森森地望向叶添,“当初没杀得了你,二十年来我总觉得余恨未了,今天正好完成我该完成的事。”

“二十年前你杀不了我,二十年后你还是杀不了我。”叶添平静地说,“广来峰六将,各有所长,除了二师兄,谁也不能说必胜其他任何两个人的联手。当日你能一举得手,只不过是大家不提防你,给你逐个击破。等到反应过来,便只剩一个我、一个重伤的天雷小六,也能将你击伤。今天你三魂七魄只余其四,还能有什么作为?”

“我以天宁咒镇体,七十二个时辰之内,动转自如!”雪飞鸿转着手中镜子,“倒是如果师兄再没有杀手锏的话,只怕活不过天亮了。”

“我有。”叶添微笑道,“你以为我跟你叙旧是为了什么?我就是怕你忘了那个人,先提醒提醒你罢了。”

“……谁?”

在叶添的背后有人冷冷说道:“我。”这个人从阴影里转出来,原来他是坐在轮椅上的。这个人拥有魁伟的身材,便是坐着也有常人肩头的高度。他穿一身黑色的袍服,额上嵌了一块幽蓝的宝石——正是能防腐镇魂的奇宝守生正。

守生正下,那人的脸色一片惨白,一道伤痕劈脸划过,狰狞可怕。

雪飞鸿只觉得透体冰凉,叫道:“大……大师兄?”

这人正是当日受他风刀霜剑一击毙命的新郎官,专修“不动如山”法门的师门大弟子。

叶添大笑道:“当日你仓促出手,虽然偷袭成功,但风刀霜剑的威力也打了折扣,因此师兄并未当即毙命。到后来你杀了雷小六逃下山去,我就用‘烂柯术’延缓了师兄咽气的时间,一拖二十年,终于得着守生正,让大师兄起死回生。风郎君,你还不跪下领死么?”

雪飞鸿面容抽搐,叫道:“你去做梦!”左手铜镜举起,照定轮椅中人,喝道,“疾!”

只见金光散处,大师兄身上的衣服迅速风化,身下轮椅“喀吧喀吧”作响,漆脱钉落,忽然“喀啦”一声,散成了碎片。

在方才那一瞬间,大师兄身边的时间已过了几十年一般,衣裳、轮椅都遭岁月侵剥,风蚀腐坏。可是那大师兄却不慌不忙,身子才一沉,他脚下的土地突然就涌了起来,一柱泥土准确地耸立起来,垫在他的臀下,如同座椅。与此同时,泥土便像活了一般,薄薄的一层,爬上他的脚踝,漫过他身体,给他周身罩了一层土铠。

这正是不动如山的“成山大法”!

雪飞鸿“沧海桑田”之术,本就是加快镂花镜所照之物的变化速度。寻常人吃他这么一照,一瞬间便可能变成垂垂老朽。岂料大师兄有守生正护体,身子永葆原样,自然便破了他的法术。

紧接着大师兄将手一挥,雪飞鸿脚下一软,身下原本坚实的土地已变成软软的泥淖。大师兄法力未失,他再也难有胜机,不由绝望,长啸一声正要拔地而起。那边叶添伸手点指,小路两边的花草一起长大,枝蔓翻卷,缠住雪飞鸿的脚只一拉,雪飞鸿大叫一声,从空中跌落,被泥淖吸住,咕嘟嘟地沉入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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