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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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玲兰胸脯再张开一点,那刀身更向后略拉弓蓄劲,似在回答他:

——我就是要斩下来。看你破不破得了。

两人不用言语,却以姿势动作交谈着。

这时董三桥早已跟同门将韩天豹抬回地面。有两个受伤较轻、能自行走动的秘宗门人也都爬了下来,都是一脸败丧。韩天豹躺在街上不住轻咳呻吟,神智已比先前清醒了些。他那紧皱的脸,与其说是因为痛苦,不如说是因为一招栽在比自己年轻得多的对手上而憾恨。心意门戴魁看见,本也想看看韩前辈的伤势,但一来自己还在照料书荞,二来又关心屋顶上的对决,也就没有过去。

这时书荞张开苍白的嘴唇。

“我…在哪…“

“你没事的。“戴魁安慰她:“你吃了解药,再过一阵子就好了。“

书荞皱眉一会儿,眼睛还是没有张开,却又问:“公子…呢?…他…也没事…吧?“

戴魁想了一阵子才明白,书荞口中的“公子“就是姚莲舟。他一时答不出口,只得含糊地说:“你歇歇…“然后又抬头再看屋顶上那两个刀手。

——他自己也是练刀的,这样厉害的决斗无法不看得着迷。

虎玲兰双膝略屈沉。那是为了跃前斩击作准备。

先前两次交锋,她终于也估计得出锡晓岩的刀能斩多远。结合身高和刀长,她知道自己在距离上仍有少许优势。

——就用这刀技…

锡晓岩红丝满布的眼睛悍气逼人。那既似微笑又像愤怒的脸正在挑衅。

——来呀。

正在此时,却有身影从楼下“盈花馆“大门出现。

站得最近大门的戴魁看见,从大门出来的,正是先前攻入去那些东军各派豪杰,他们都是背着门外倒退而出,手上兵刃还是朝里面戒备,一个个神色慌张,似颇狼狈。

另一边的董三桥也看见了,神情败丧,默默无言。

戴魁还没有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群豪仍在鱼贯而出,却有一把雄壮的声音在“盈花馆“里响起,那声音鼓足了气,屋子四周都听得清清楚楚:

“锡师弟,不用再打了!“

这声音一响,已出来的群豪一个个惭愧低头。

屋顶上的锡晓岩却丝毫未放松架式和神情,仍在全神迎对虎玲兰,对这呼唤充耳不闻。

他虽不知虎玲兰底细,但其实早就感觉出来,她的气概和气质,跟屋顶及下面其他人很不相同,恐怕根本就不是一伙;但同时他又察觉,她突然出刀插手,确是出于对武当派的恨意。原因何在则想不透了。

可是这些对他来说都不重要。甚至解救姚掌门的任务他都已抛在脑后。此刻锡晓岩心中所想唯有一件事:

——跟这个女人对打,很快乐。

他不知道之后会变成怎么样。也许今天就在这里一刀砍死她。但是此刻,这个从萨摩国远来的女剑士,正深深摇撼着他的心灵。她跟他太像了。简朴的刀招。长距离的较量。力的比拼。

这是一种奇异又矛盾的仰慕。

颜清桐这时也在众多镖师拱护之下,从大门出现了。他身后还有先前攻进去的八个心意门人。戴魁看见林鸿翼等三个师弟,都抱着血淋淋的右手,兵刃也全失去了。

“怎么回事?“戴魁远远向颜清桐喝问。他还发现,本来一名同门手上拿着的武当掌门佩剑,此刻亦已不见了。

董三桥同样瞧向颜清桐,眼神里充满疑问和不满。他们秘宗门枉自在屋顶折了许多弟子,但这几十个进了大厅的家伙却不战而退——对方援兵才不过三数人!

颜清桐也知道很难说得过去。但他早就想定了,怎样为撤退挽回面子。

“都是那姓燕的!“颜清桐故意咬牙切齿说:“要不是这内奸,早抓住那姚莲舟啦!“

他说得含含糊糊。心意门人和东军群豪也不能否定他的谎话。虽然未肯定燕横是不是奸细,但他没有下手杀伤姚莲舟,确是亲眼所见之事。即使颜清桐隐去了跟武当弟子的谈判不说,群豪自己面子也挂不住,自然没有拆穿。把事情推到一个小子身上,倒是方便的事。

这时颜清桐跟众人一起,站到离“盈花馆“远一点的街边,仰头观看屋顶上对峙的两人。

也许是因为所有人都心虚,他们眼中所见,正双手高举着倭国大刀、脸颊流着鲜血的虎玲兰,格外显得英姿飒飒。

她正在做着他们所有人都不敢做的事情:跟武当派的高手正面单打独斗。

而锡晓岩那条怪臂,也令他们惊讶不已:到底武当派还藏着多少如此惊人诡异的奥秘呀?…

太阳映照下,那金黄色的野太刀刃锋,突变模糊。

因为刀,起动了。

虎玲兰长长的右腿跨步踏出,脚下屋瓦裂开!

野太刀自她头顶右上方发动,夹带飓风般的声音,斜斜朝锡晓岩劈下去。

阴流剑技·“燕飞“。

没有任何花巧的最基本斩法。以速度、力量、距离和兵器,压倒一切。

锡晓岩在这极短的瞬间,真的凝止如岩石。那是因为他全身感官都完全扩张至尽,正在测量虎玲兰来刀的距离,准备作出最合时的迎击。

却在半途,虎玲兰的姿势变了。

左手,离开了刀柄。

“燕飞“的刀势仍然继续。但虎玲兰变成右臂单手握刀,同时肩膊和身体顺势略为侧转,“燕飞“的斩距就突然增长了半尺!

——半尺,在实力差距微细的战斗中,往往就是生死之判。

这“片手打“,是虎玲兰所学阴流“燕飞“的变招秘技,只有在必要关头才会使出——单手操控这么巨大沉重的野太刀,若一击不得手,将极难挽回体势。

锡晓岩本能察觉,对方那加长的刀招,突然已临自己头脸左侧。原来的估算错误了。

——这种意外的时刻,心会不会乱,就决定了你是不是真正的高手。真实的战斗,不是按照预定理想中的情况去进行,而是不断应对和突破无时无刻出现的错误与难关。

锡晓岩再次以那负背的姿势出刀。

但并不是向前斩出。

而是直接将长刀绕过背项和后脑,挥到头顶左侧,往劈下来的野太刀反斩迎上去!

——他这招近似一般单刀法的“裹脑刀“①,但因为他的手臂比常人多了一个关节,将刀绕过头身的动作轻易得多,而且可以用常人不能的角度向上撩斩。

『注①:单刀的贴身进击或防守基本刀法,有谓“缠头裹脑“,都是将刀绕遇头顶旋斩。“缠头“为正手,“裹脑“为反手。』

如此奇技,天下恐怕只有他一人能使。

锡晓岩不用大幅正面挥刀,而改用绕缠反斩,出招路线短得多,正好及时迎击那加快斩来的野太刀!

虎玲兰未被这怪招动摇,“燕飞“的变招去势不变。

——他这样出招,力量绝对不及我向下劈!将他连人带刀都斩飞!

刃锋交击的刹那,虎玲兰握柄的右手却感觉,碰上了超过她想象的抗力。

——为什么——

原来在交锋前一刻,锡晓岩左手也没有闲着,以掌抵着长刀背,帮助加劲往上推斩!

第四次震人心魄的金属互击鸣音。

野太刀被反弹向上猛跳。这次虎玲兰只有右手握刀,而且“燕飞“已经毫无保留,刀一给猛力挡住,再难控制刀身,长长的刀柄脱离五指飞去!

对决中失刀。虎玲兰一生里的第一次。

也许亦是最后一次。

第五章 水中斩月

身后五步的少慈巷尽头,明明就是最开宽的活路。

但对桂丹雷来说,却是最后的关口。

面对尹英川飞身而下、贯注了十成劲力的“水中斩月“,他别无选择。

桂丹雷马步更沉下。全无退意。

对手愿意正面对抗。人在半空的尹英川感激异常。

桂丹雷伤痕斑驳的右掌,往那破风斩落的刀锋迎了上去。

即将决胜的时刻,桂丹雷与尹英川,两张平素威猛的脸容,此际却一样地平静。

桂丹雷把这只右手伸出去,自己也无法肯定结果——最擅长的武功,亦有不知道是否奏效的时候。

——可是身为武者,一生总有几次要踏过这条界线。

“空手入白刃“这种功夫,最困难的从来就不是技巧、准绳或是速度,而是胆气。

——只有一次。成功,或死。

尹英川眼中,则仿佛已经看见胜利的飞溅鲜血。

刀锋与肉掌交接的刹那。

桂丹雷的手掌,本来似乎是要单纯举向上抵挡八卦刀,但就在最后关头突然偏斜。

手掌从旁拍往刃面上。

巨刀劈下之势丝毫未变。

掌心贴在极高速下降的金属上。

——这种惊人的准绳,相当于骑在高速奔驰的马背上,抓住飘飞而下的花瓣。

刃锋已及桂丹雷头顶五寸。

“太极拳·云手“。

“引进落空“之技,在这生死间发之际,发动。

桂丹雷硕厚而满布伤痕厚茧的手掌,表面看来粗鲁笨拙,内蕴的“化劲“功力,却细柔如抚摸爱人的脸庞,分毫不差。

——正如先前桥梓口之战,武当“兵鸦道“弟子尚四郎以“太极刀“化去圆性和尚的正面劈棍,桂丹雷这式“云手“乃是原理完全一样的招术;但桂丹雷的“太极“功力,远在尚四郎之上,又是以触感更敏锐的肉掌施展,不可同日而语。

在尹英川后面的八卦门弟子只看见:他们眼中无匹无敌的“水中斩月“,被那手掌黏上的一刹那,就像遇上一股无形的流动力量,劈刀的路线开始斜斜偏歪。

尹英川咬牙。这极短的时刻,他想起之前荆裂指点圆性运用短劲,破解尚四郎的“太极“。

可是,尹英川早已把全身劲力,甚至自己四十年的武学人生,都押在这一刀“水中斩月“之上,再无变招的可能。

只能寄望,刀招,比“太极“的化劲更快。

八卦巨刀在桂丹雷“云手“带引下,斜落他身体左侧。

刀锋破空的锐音,掠过桂丹雷左耳旁。

鲜血激溅。

“水中斩月“的锐劲,桂丹雷未及完全化去。刀刃碰上左肩。

桂丹雷顺着招势,偏身,前进。

他如野兽嘶嚎。

宽刃从肩头外侧直削而下,在桂丹雷左肩和上臂外侧,削出一条灿烂的血路!

“水中斩月“却只差分毫,未有深深斩入桂丹雷的左臂和身体。刀锋继续被桂丹雷的右掌引导,直斩进巷子的黄色沙土地里!

左身溅满血红的桂丹雷,冲进仍未着地的尹英川怀内。

入身·破势。

桂丹雷铁球似的身躯鼓起,发出“太极十三势“里最沉猛的“靠劲“,右肩及右肘轰然撞入尹英川胸口中宫!

刀柄脱手。八卦巨刀仍陷在地上。尹英川的身体还没着陆就再次飞起来。

他犹如被一辆六马并驱的大车撞击,身躯高高飞起,越过了身后丁俊奇等几个师侄的头顶,人在空中口吐鲜血,倒飞出几近一丈,才落在站得较后的人丛之间。

那塞在巷里的群豪,像忽然被一颗人肉炮弹炸中,吃痛叫喊与惊呼声齐起。

更哄动的是正在楼上观看的那百数十个学子和教书老师。他们看见尹英川如此飞起来,简直有如目睹什么妖法奇术,惊叹声齐在巷间响起。连巷外隔着两重房屋的邻街城民,都因这起哄的巨响,纷纷往少慈巷的方向张望过去。

站在最前头观看这场决斗的丁俊奇及一班八卦门人,亲眼见本门绝技被破,师叔败得竟是如此惨烈,一个个神情悲愤,激动地盯着前面半身浴血的桂丹雷。

——连师叔是生是死都不知道。他的命令自也解除。

十几柄八卦门兵刃同时拔出。

桂丹雪在极凶险情形下破了“水中斩月“,还没来得及看一眼左臂的伤势,前头已有三个八卦门人举起刀剑奔至。

当先冲到就是其中最资深的师兄丁俊奇,他抡起单刀,左脚踏个斜步发力,当头向桂丹雷劈下去!

桂丹雷刚险胜强敌,全身都充溢着战志,丁俊奇用的是与尹英州路数相同的八卦门刀法,功力却差了一截,在此刻的桂丹雷眼中,就如慢动作一样。他未知左臂是否能动,仍单用右掌抢入那劈刀,五指一把就制住握刀的手腕!

另有两个八卦门人,一拿单刀,一握长剑,从丁俊奇身侧左右夹攻而来救驾。这巷子实在太窄,三人并肩用兵刃进攻颇是勉强,这一刀一剑都只能用最单调的前刺来进击。

桂丹雷以“太极“的旋劲猛扯丁俊奇的手腕,将他拉得斜前仆倒,正好挡在左面刺来的剑尖前。用剑的八卦门师弟及时收剑,才没在丁师兄背项开个窟窿。

桂丹雷发劲拉扯丁俊奇同时,顺道斜身下势,也将右边紧接刺来的单刀闪过了。

丁俊奇被拉得快要迎面倒在地上,很自然便猛力向后仰,想要稳住身体。这一动作马上被桂丹雷擒腕的手掌感应到。桂丹雷的“太极拳“闪电变招,仍紧扣手腕不放,身体却已疾冲入丁俊奇怀内,右肩头压到他胸膛上,又是一次沉重的“肩靠“,还借了丁俊奇后仰的力量,将他撞得失足朝后倒跌!

丁俊奇两侧的师弟马上腾出手来,按住师兄的肩背,想为他阻止跌势。哪知一接触,才觉这股跌力竟是异常沉重,两人都坐低马步,死命顶着。

桂丹雷的“太极拳“功力全开,“听劲“感应之敏锐超乎常人。一遇上后面两人的阻力,桂丹雷就透过丁俊奇的身体,判断出那两人的身姿动作,比用眼睛去看更快更清楚。他腰胯盘旋一抖动,肩头以极短距离,第二次发劲到丁俊奇胸口上!

这一靠,又借用了后面两人的推力。丁俊奇身体前面被肩靠,后背给推按,前后无一点空隙,就像给夹在锤子与铁砧之间,桂丹雷的壮硕肩头一压击,他惨呼一声,胸骨当场碎裂,“哇“的吐出一口鲜血,仍被擒的手腕马上无力跌刀。后面两人也在这猛撞下失衡退步。

桂丹雷为了死守这巷口,得势不饶人,他略举起中了刀的左臂,发觉还能活动,于是放开丁俊奇手腕,同时腰身摆了一圈,一吞一吐,作第三度发劲,一招“双推掌“,按打在已半昏迷的丁俊奇左右胸膛!

这“双推掌“看似简单推按,其实内里用了“太极拳“巧妙的力量角度,那劲力透过丁俊奇身体,全都贯注发向后左方那名拿剑的八卦门人身上。这剑手本来就站不稳,再遇这刚劲,身体猛地翻身倒跌,撞上后面正赶来支援的同门!

——这等“隔山打牛“的奇技,在场的人听得多,可亲眼目睹在实战中使用,却是首次。

巷里的八卦门人和武林群豪被阻截,惊怒交加,都心急想前去夹攻。但这少慈巷实在狭窄,桂丹雷的拳功如此了得,虽有百人之众,却是无计可施。

忽然人群里不知哪个格外清醒,大声呼喊:“一起挤!把那家伙挤出去!“

站得较前的八卦门人一听见,马上收起刀剑,上前去推那个仍然按着丁俊奇背项的同门。后头的人也一拥而上,一层推一层,集众人之力,就像没有学过武功的一群莽汉一样,不管什么就往前挤压过去。

这突来的奇变,令桂丹雷也措手不及,顷刻间眼前就堆着挤过来的人体。谅他有“太极拳“精妙的“四两拨千斤“妙技,面对近百人集合的这股原始力量,亦无一点用处,被推得一步步逐渐加快后退,最后更失足,滚出了少慈巷的东巷口外!

最前排几个八卦门弟子顿失抗力,也给后面的人推挤,跟着桂丹雷滚跌在地,继后数十人则蜂拥而出到了大街上。

桂丹雷乘滚势翻了两圈,才半跪定下身子来,发现已被群豪团团包围在街心中央。

只见一人卧在地上,正是一直夹在桂丹雷和众人之间的丁俊奇。他受桂丹雷的“肩靠“猛击打碎了胸骨,几条肋骨也都随同压断了,胸膛凸陷下去,本已重伤命危;再经刚才那推挤,此刻已经双眼翻白咽了气。

“快快杀掉他!“包围桂丹雷的其中一名八卦门弟子高呼。他见同门长辈连续被杀伤,心里异常悲愤:“然后再赶过去,干掉他奶奶的武当掌门!“

桂丹雷孤身被七、八十人包围,刀枪如林,半身都是鲜血的他却仍然冷静,伸手摸了摸左臂上的伤,只觉一阵火灼般的剧痛。

原来那招“水中斩月“,将他左肩和上臂一大片皮肉削去,幸而还未伤到筋骨关节。桂丹雷想,要是自己“太极拳“的“云手“化解慢了少许,或者尹英川的刀再快一点点,这左肩必被结实斩中不可,到时整条左臂自然废掉,而自己还能不能反击打胜尹英川,也很成疑问。

这刀伤之下,他左臂仍能勉强活动,可是流血甚多,正每刻消耗着体力。眼前包围着数十倍的敌人,而且并非寻常人,除了十来个镇西镖行的镖师外,都是有过硬功夫的武者,更占了一半是名门八卦门弟子。

更重要的是,他现在所处已非狭隘的窄巷,而是易于围击合攻的开阔街道。桂丹雷虽然对自己“太极拳“武功极自负,但要以现在的状态,安然杀出这等战阵,实在连一半把握都没有。

那八卦门弟子的叫喊甚有用,不单是同门,其他门派武者也都热血上涌,一起狠盯着中间的桂丹雷。

他们没有忘记,不久前在桥梓口,这个武当弟子,如何口出狂言:

——“哪一个门派最迟走出西安府城门,我们武当派下次第一个灭掉它。“

这是关乎整个武林各大小门派安危的一战。要是能团结起来,杀掉多一个武当派高手,就算一个。

数十具身体同时散发的杀意充溢在街道,气氛无异于战阵沙场。

只等谁最大胆,砍第一刀或刺第一剑。

桂丹雷也想起,自己今天早前说过的另一句话,不禁莞尔。

——“我们不妨就把西安府的街道变成尸山血海吧。“

——看来,就是这个时刻了。

——不过那座尸山里,恐怕也要包括我自己的尸首。

桂丹雷已暗地蓄劲,准备向其中一个方向冲杀。突围是生还的唯一可能。

围在最前面那群八卦门弟子互视一眼,心意相通。

——报仇!

五柄刀、三柄剑、一挺缨枪、一双虎头钩,同时攻袭桂丹雷。

桂丹雷身体方圆三尺内,都是欲将他剐心破腹的强劲利刃。

他吼叫。

骨头碎裂声。金属相击声。皮肉撕裂声。惨呼声。闷哼声。木头折断声。兵刃堕地声。

这围攻实太混乱,无人知道过程如何。只能看见后果:

桂丹雷右手反执着一柄单刀的刀背,那刀身在他强劲指力下已微曲;左手握住插在后腰的小半段枪杆,尖锐枪头没入了他肉内两寸,被他收紧的腰肌硬生生夹牢,未能更深入;左腹侧、右肩、左大腿各多了一道刀剑伤口,血染衣衫。

在他身周,两个八卦门刀手和一个剑手都失去兵刃,骨头关节给扭断,剧痛倒地或退开;拿虎头钩那个,右手食指中了一刀,几乎掉落;另一个八卦门剑士,手上的长剑多了道深深的崩口;还有一个刀手,喉头中了劈掌昏死;拿枪的人手上只有半段断杆,正惊得发呆。

不是发呆的时候。围在第二层的人又加入:柳叶刀、双剑、燕子镋、铁鞭…

桂丹雷身子不断旋转,迎击、抢夺、格打、破坏所有攻来的兵刃。他那头鬈发狂乱挥舞,形态仿佛堕入陷阱的受伤雄狮。身上的血更多。

第三浪攻击又紧接而来。包围的人已无平日武者的仪态,而是像原始的猎人围捕野兽,除了要看见猎物断气之外,心无他念。外围不能加入战团的人,也发出粗野的呐喊。

桂丹雷身边开始堆起尸体和受伤倒地者。鲜血流入石板地的坑纹里。

他一身衣服原来的颜色已经看不见。都是红。左耳被斩缺了一片。左臂抬不过胸口高度。双腿像陷入深及膝盖的泥浆。

桂丹雷脑袋一片空白。只是身体自己自然在动。是修练到了骨髓的战斗技能,仍在驱使着他。

还有身为武当弟子的尊严。

——至少,将这里一半的人都带着下地狱去。

血呛到鼻子。连呼吸都开始困难。

——快完了…

“那边!“围在最外边的几个镇西镖行镖师,突然发出惊讶呼声。

因为本来就太吵,包围网最内里的人初时听不见,还打了好一阵子。直到那突如其来的恐慌传到内围,所有人才停下手来。

西军众武者一起循镖师所指的方向瞧过去,一个个惊得呆住了。

只见那街道南方一头,一群密密麻麻的身影,正向这边快速接近——最初给发现时还在很远的街头,此刻已只有数十步之遥。一眼看去有三、四十人,其中可见两个男人领在最前奔跑,只看身体动作和姿态就知道,既非平民,也不是官差捕吏。

——难道是援军?…还是东军那边已给杀败,逃到这边来了么?…

大群人直扑而来,未知是敌是友,西军群豪不得已暂停进攻桂丹雷,解开了包围之势,迎着那伙人戒备。

桂丹雷浑身浴血半跪着,睁开几乎被血黏着眼睑的双目,也瞧瞧来者是谁。

那伙人走得更近。桂丹雷渐渐认出,最前头那两个男人。

一个正是武当派驻在西安的“首蛇道“弟子方济杰。

而跟方济杰并肩奔跑的另一个男人,一身穿着青色劲装武服,左手戴了一副形如兽爪的铁臂甲,腰间斜佩一口银色长剑。中年的脸容,满是创伤疤痕。

桂丹雷认出此人,不禁咧起血红色的牙齿。

随后那三、四十人,身材、年纪、衣饰、气质都不一,各自带着似乎不属同一门派的兵器。那拉杂成军的阵容,跟集合来西安讨伐姚莲舟的武林群豪很相似。

方济杰急急奔上来跪下,扶住身体正在震颤的桂丹雷。戴铁爪甲的青衣男人,右手按在腰间剑柄,援护其身前。

“桂师兄。“江云澜貌似微笑,但那盯着西军群豪的表情,半点不能令人感觉他有笑意。“没想过,会看见你这般狼狈相。“

一听这句“师兄“,西军众人心头大震。

——竟然一口气来了几十个武当弟子!

“该我问你…“桂丹雷挥手摔开方济杰,自行慢慢站了起来,透了几口大气,稳住了呼吸,才继续说:“你怎么不在…四川?“

江云澜抚摸一下腰间那柄簇新的佩剑,微笑不语。

原来数月前成都一战失败后,江云澜自革“兵鸦道“身份,辞别了副掌门叶辰渊离开四川,本应马上回报武当山;但途中他一直为杀不了“武当猎人“荆裂而耿耿于怀,颇觉苦闷,又念着折了爱用的那柄古剑,身边没有称手的兵刃,总是觉得不安,于是中途决定先不回武当,一来出外散散郁闷,二来也好寻找看看有没有好剑。

这样一走,就游历了两、三个月,一直走进了河南省,其间都在琢磨苦思成都之战的过程,又去了检阅河南境内已被武当臣服的许多小门派——如今都已成了武当派的附属道场——参详各种武学,自觉颇有些体会。后来他在南阳府里寻到一个名铁匠,替他打造了腰间的这柄新剑。

就在南阳,他听闻了姚掌门单身入关中,众多门派人士西往追踪的惊人消息。正如桂丹雷和陈岱秀一样,江云澜也想到,此消息传播如此迅速广泛,事情必不寻常。他担心掌门安危,已来不及先回武当山报信,就地于各武当属下道场,挑选了这四十来个“山外弟子“①,从南阳直接入关,然后又根据新消息到西安来,终于在这关键的一天及时赶到。

『注①:“山外弟子“,是武当派对臣服加盟的原他派弟子的称呼。』

江云澜此刻没回答桂丹雷,就是怕身后那四十人露了底。桂丹雷扫视这些人,只见都是生面口,全都不是武当山的直系弟子。再看他们一个个木无表情,似不是心甘情愿到来,桂丹雷更猜出江云澜是从哪儿征集这些人。

江云澜看看眼前数十个敌人,也在心里暗地估量。他知道自己带来的人,实力其实略输对方。尤其站在最前那一伙敌人,江云澜虽不知道他们隶属“九大门派“之一的八卦门,但看得出武功背景并不寻常,己方的人更加低了一截。

——这些临时拉来的家伙,都只是在武当的强大力量前低头臣服,并非全心全意要来营救掌门的…

可是西军群豪都不知就里,以为来的这四十人,都是货真价实的武当弟子。而那为头的江云澜,一股慑人的气势更是绝对假不了,那双细小三角眼扫视之间,仿佛将眼前任何人都当作爪下猎物。

——这是武当“兵鸦道“经历无数征战培养出来的锐气。

西军虽然在刚才围攻桂丹雷时折了八、九人,如今人数还是比对方多了近一倍,可是士气却被这突然出现的新生敌军压住了,加上又没有领头人物,实在进退两难。

——有的人心里在暗骂颜清桐,竟出了个兵分二路的馊主意,要是二百人合于一队,就谁也不用怕了。

此时有人从少慈巷口走出来。

尹英川一边给镖师扶着,另一边将捡回来的巨大佩刀充作拐杖,身子才能站起来,一步一步蹒跚走着。

他下巴原来花白的胡须,都沾满了内伤吐出的鲜血,瘦脸仿佛比手上的刀还要青白,黑白两条眉毛因为痛苦而紧皱。他每一下呼吸都很短促,而且带着低沉的呻吟。

——胸骨和半数的肋骨都已断裂。没有被断骨刺破内脏而致命,实在是奇迹般的幸运。

那八卦巨刀对此刻的尹英川来说,是负累多于支撑。但他仍忍着剧痛不肯放手。刀尖拖在大街的石板地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几个八卦门人看见,急忙上前代替镖师搀扶师叔,并举起兵刃保护在他身周。

尹英川隔着众人,看见对面新来的四十来个敌人,又瞧瞧全身是血的桂丹雷。此刻桂丹雷一身是伤,已经再看不清左臂上那“水中斩月“砍出的伤口了。但尹英川自己很清楚,刚才对战最后一刻的情形。

他又低头,看看倒在街上的丁俊奇和其他八卦门弟子,然后眼神悲愤地轻轻摇头。

江云澜看见尹英川和他的巨刀,虽未知其身份,也看出必是敌方领军人物。尹英川这伤自然是桂师兄所打的,江云澜心想不如出言讥讽他几句,以动摇对方军心。可是桂丹雷抢在他前头先说话了。

“还要继续打吗?“桂丹雷说时咳出血来。刚才他背项被一记铁鞭打中,也受着内伤,加上大大小小的外创失血,他此刻状况也跟尹英川半斤八两,虽然面对自己亲手打败的敌人,却再无先前的骄狂。

尹英川吩咐弟子脱下衣袍,盖在死去的弟子和其他门派武者脸上。

“要是十年前…“尹英川盯着桂丹雷血肉淋漓的左肩,眼中吐出不服气的目光:“…我的刀必定…先一步砍死你。“

“也许吧…“桂丹雷淡然回答。“可是…十年前,我也还没有开始学『太极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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