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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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有一天我会跟他相遇。他杀了我一个义兄。我也杀了他一个亲弟弟。」

铁爪的另一个弟弟——仅余的「屠刀手」铁锤五爷,也在激战的次日被部属刺杀了。

驻在岱镇的「屠房」人马,早就对于个性暴烈的铁锤不存好感。在得知「大屠房」陷落,朱牙、阿桑与铁爪相继被诛杀,他们知道活命的唯一方法就是向「丰义隆」献上铁锤的首级。

此外在已焚毁的「大屠房」里也找到了阿桑二爷烧焦的尸体。那柄象征「屠房」权威的锈蚀屠刀遗留在他颈侧,也已烧得焦黑扭曲。

于润生派叶毅把这柄已经再无人重视的屠刀捡回来,作为葛元升的陪葬品。

龙拜是众兄弟中比较开怀的一个。他当然也因葛元升的死亡感到哀伤,但同时心里也暗地为胜利和权力而狂喜。他在冥仪中尽量压抑着亢奋的心情。

然而龙拜仍有点不快的是:自己明明是亲手取朱牙性命的人,但部下间的赞扬却一面倒地投到了狄斌和镰首身上……

此刻的龙拜暂时抛开了这些烦恼。他从祭台上拿起一杯酒,自己仰首干掉了,又拿另一杯倾到地上。

「『漂城刀神』葛老三,『无影箭』龙老二现在敬你最后一杯……」

齐楚的愁苦神容不下于狄斌,却有一半不是为了葛元升之死。

在知道宁小语成为了查嵩的女人后,齐楚哭着去找于润生。

「老大,完了……我完了……」

于润生在得知原因后,苦笑着拍拍齐楚的头。

「我以为有什么大不了。原来只是为了一个女人。」

「不,老大,这个女人不同……」

「你担心什么?忘记了老大的承诺吗?你一定会娶到她。」

「可是,对方是查知事……」

「查嵩不过是个玩偶人儿。」于润生冷冷说。「老四,你要振作起来。现在我才最需要你的才能。我们兄弟好好干,几年后整个漂城都是我们的!查嵩算是什么?他的女人又算什么?那时候我们要讨,他连自己老婆也要给我们!」

虽然有于润生的承诺,但齐楚一想到心爱的女人正被别的男人拥抱在怀里,便痛苦得发疯……

「雷役头。」自撤离漂城后,于润生这时才首次与雷义再见面。「恭喜你升官啦。」

「不用多说。我想问你,还记得你的承诺吗?」

「我已经掌管城里一半的腥冷儿了。」于润生点头。「而且是最强悍的一半。」

「好。」雷义在祭台前上香,忽然又问:「你这位兄弟的刀法很快、刀子很锋利,是吗?」

「嗯。」

「他长着红色的头发?」

于润生感到一股不安。在葛元升死后,于润生固然感到哀伤,但他暗地里也松了一口气。因为他无法想象,日后在掌握了大权时应该如何处置葛元升。

而铁爪替他解决了这个问题。

现在于润生却发现,雷义似乎也知道葛元升的秘密。

「人都去了……」于润生淡淡说:「头发长什么颜色也没有关系了吧?……」

「嗯。」雷义点点头,然后告别于润生而去。

等雷义离去后,于润生走到棺木旁。

「白豆。」于润生俯首向仍在下跪的狄斌说。「够了。」

「三……哥死了……我……也难过得想死……」

「老三没有死。」

狄斌霍然抬头。全场人的目光也落在于润生身上。

于润生从祭台上挽起「杀草」,向众人展示。

「他仍活在这里。」

狄斌站了起来。

「我现在宣布……」于润生朗声说:「……追封义弟葛元升为本堂副堂主兼刑规护法。另外家传配刀『杀草』封为镇堂圣刀,一切违反堂规者皆以此刀处刑。」

于润生把「杀草」拔出鞘。他凝视那仍然晶亮的寒芒。

「葛老三在天之灵,必定护佑本堂不断壮大……」

狄斌也瞧着「杀草」的刃锋。每一次看见它,他就感到那强烈的不祥。

——现在连三哥自己也死在「杀草」上了……谁会是下一个……

◇◇◇◇

这时首都也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前「平乱大元帅」、「安通侯」陆英风突然失踪,侯爵府的书房内整齐地摆放着爵袍和冠帽,却没留下任何信函。

于润生不久后也听到这消息,但并没有多加留意。

——他无法预测,这事件日后将令他的命运产生极大的转变。

◇◇◇◇

「丰义隆漂城分行」已被铁锤摧毁,庞文英只得暂以安东大街上的「江湖楼」为根据地。

这几天以来他一直忙于重新布置城内的兵力,及与查知事和城里几个富商进行交涉。

漂城黑道的形势已经明朗了。「丰义隆」重返之后已成为单一的最强势力;而「屠房」残存的旧部已分崩离析,散作二十多个山头,一时间新帮会名字纷纷冒起,城民连记也记不完。

要收拾这些小势力,最快也得两年时间。不过靠着现有的力量,已经能够展开漂城盐运的生意了。等稳定一切后,庞文英还要回首都一次,到总行向韩老板正式报捷。

他知道经过这次漂亮的战役后,自己在首都的威望又完全恢复了。因此他更加倍渴望回去享受这些赞誉。

于润生这时登上「江湖楼」的顶层来探访。

「坐下来,润生。」

庞文英笑着把一杯酒递到于润生面前。「还记得吗?我第一次就是在这儿看见你。」

「不。」于润生把酒杯接过。

「是在那天的早上,在北城门。你经过时曾经跟我对视过一眼。只是你不记得我的脸了吧……」

「是吗?」庞文英叹息。「怎么说也好……你拜进我门下才不过半年,就成了今天的气象……润生,我没看错你。」

「这都是我们应得的。」于润生呷了一口酒。「朱牙不配活在漂城。我早已说过了。」

「说起『屠房』……」庞文英皱眉。

「……那些原本属于『屠房』,现在自立山头的小帮会,要一一收服很是麻烦。润生,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于润生微笑放下酒杯。

「你这小子!」庞文英笑骂。「我早猜到你已想定了法子!」

「祭酒,全漂城的人都晓得,击败『屠房』的是『丰义隆』。你打着『丰义隆』的名号去吞并那些原属屠房的人,当然比较困难。他们心里不服气嘛。」

「我看最好的方法,还是另立一个帮会的名堂。这个新帮会,也许人人都知道附属于『丰义隆』,可是只要名堂不同,『屠房』旧人也有一个下台阶。」

「嗯……你是想领导这个新帮会吧?」庞文英问。

于润生断然点首。

庞文英想,这不失是个好办法。他当然了解,于润生这个提议多少也是为了扩张自己的权力;但庞文英就是欣赏他这种野心。

「好。我答应。新帮会的名字有了吗?」

「就叫『大树堂』。」

◇◇◇◇

历史是用鲜血奠基的。

「大树堂」的历史也没有例外。

于润生在渡过二十九岁生辰之前成为了「大树堂」的于堂主。

他同时正式跨进了历史。

稿于一九九七年六月四日

后记

写《杀禅》时我不断在反思:什么是「历史」?

小说的历史观总是难免倾向于较为浪漫的宿命论与个人论。然而这并不代表这些论点乖离了真实的历史。历史总是亘常地重复:杰出的领袖在获得最高权力后仍难免腐败犯错;二把手永远面对取代一把手的诱惑;原本理想远大的群众革命总是被野心家篡夺……这些也许本就是政治、历史的「自然生态」吧?但小说、戏剧作者却无法不从中嗅到宿命的味道。我也一样。

我想不少人因为《杀禅》的古代背景、帮会情节、武斗场面而误以为它是一部武侠小说。事实上我是完全把它当作架空历史小说,并且以较现代的观点来写,因此才会出现「首都」、「秒钟」、「部队」这些用词。

最初构思《杀禅》时确是有把传统武侠世界来个颠覆的意思——那时候我还是个狂热的武侠迷,一心要成为武侠小说作家。但是《杀禅》这个故事本身就像一只会自行膨胀变大的怪物,「反武侠」的意念到了最后只成为一个不大重要的小副题。而这个思路变化的历程也完全改变了我的写作取向。

当然这不是说我现在轻视武侠。直到目前我所写的全部小说,都是以武侠为基础。只是如今「纯武侠」已经无法满足我的创作理想了。而且武侠世界已经被众前辈们建立得太成熟了,我无从在里面寻找到还未被开辟的新土壤,再写也不过是重复前人的脚步而已。除非把写作当作单纯的工作、生意,否则写他人早已写过的东西,我认为是在浪费生命。

《杀禅》到了第三卷,算是一个段落的完结。我衷心希望读者能够把第一、二卷也拿出来,三卷一口气重看一次,我相信必定能对这个故事有更深刻的了解。我当然知道这是一个很奢侈的请求。不过一股不知打从哪儿来、莫名其妙的自信告诉我:我的小说应该最少也有重看一次的价值吧……

《杀禅》预定为七卷完结。一想到现在连一半也没有写完,害怕得连肩头也颤抖起来。可是写长篇小说就如踏入黑道一样,一开始了便没法回头。既然是自己选择的路,就只能咬牙继续走下去。

说起咬牙,我每次完稿时总是感到腮颚酸痛,原来写到紧张时都不自觉地咬牙切齿。

我是个容易紧张的人,记得那次参加全港空手道赛时,紧张得十只手指头都微微发麻——血液都集中到脑跟内脏了,而且从早上开始一整天没吃过东西。因为那是我期待了足足五、六年的出赛机会。

而出版《杀禅》的机会我等得更久。所以也更紧张。

乔靖夫

一九九七年六月十一日

《杀禅》作者:乔靖夫

【卷四 野望季节】

前情提要

一切从大地上一场最惨酷的战争开始。年轻的鲜血与枯骨,堆叠成权力与威望的台阶,也同时孕育出一个最强的暴力集团。

于润生、狄斌、龙拜、葛元升、齐楚,还有野性的镰首。六个被军队遗弃的男人,因为一次荒诞的刺杀任务而相遇,以鲜血结为托付生死的兄弟,矢誓向世界讨回他们应得的一切……战争随着震撼历史的「关中大会战」而落幕后,这六个男人才踏进真正的战场。

身处空前伟大的繁华都市漂城,眼前充满一切的可能性。野心一旦燃烧起来,再也无法回头。

要夺取权力,必先依附权力。在首都第一大帮会「丰义隆」支持下,他们成为挑战漂城最强势力「屠房」的尖兵。一场壮绝的闪电奇袭,一夜之间改写了漂城的地下秩序。「屠房」化为历史名词。「大树堂」的旗帜在黑道上飘扬。他们却也付出惨痛的代价——狂暴的刀手葛元升在这一役中牺牲了。

胸怀野望的于润生深刻了解:吃饱穿暖之后才是对强者的真正考验。要参与更大的赌局,必先压下更高昂的注码……

第一章 大神咒

最辽阔的空间同时也是最狭小的囚笼。

镰首策马停驻在看不见尽头的旷野上,心头泛起这种无助的感觉。

挟着细砂的寒风仿佛冷得人骨髓凝固。半边缺月升得很高,发光的边缘锐利得像悬在头顶的一把小刀。

借着这稀微月光,镰首仅仅能辨出西面远处那模糊的棱线。那是旷野四周唯一指示出方向的东西。

镰首想象:独自走在这荒野是怎样的感觉?看似永远走不完的野地。风声。酷热的白天与冷彻的黑夜。是恐惧?还是绝望?没有尽头的地方就是世界尽头。

可是镰首并不孤独。在他身后百步处有旺盛的营火,上面烘烤着分辨不出是何种动物的肉干。围坐在火堆前的三十个男人热烈地谈话:美食、酒与女人。在这片一无所有的空茫中,只有这三种东西是他们最怀念的。

镰首从马鞍上跃下来,轻轻抚摸被吹得蓬乱的马鬃。他穿着一件染成铜锈般淡青的宽松袍子,头脸都包裹在漂白过的麻布巾里,只有双手与眼睛暴露在风中。

这身衣服是五天前停留那小镇时,一位茶馆老板送他的。茶馆卖的是一种加了羊奶、糖、姜和其他香料的茶——同行的「丰义隆」人马都不喝,只有镰首喝了四杯。

那老板说:在西方远处的国度里,男人们都穿这种宽袍和头巾。那儿的人们深信,天下大地都扛在一只大海龟的甲壳上,而那海龟则由四头大象扛着。

镰首问:那四头大象的脚底下又有什么?

「问问别的吧!」那老板笑着拍拍镰首壮硕的肩膊。

此刻镰首闭上眼睛细听风声。营火在下风处,男人们的谈笑声并没有传到这儿来。镰首在享受这黑暗中孤独的时刻,风在他耳畔唱着意义不明的歌。

一张张熟悉的脸孔随同那歌曲浮现。白豆、老大、龙爷、小四,还有死去的葛老三。他记起他们一伙儿进入漂城的第一夜,六个饿坏了的大男人瑟缩街头,分吃一块热薯……然后老大找到了药铺的工作,把他们带到破石里那座小屋去。小四高兴得哭了,龙爷取笑他,两个打了起来;有一回龙爷偷了白豆辛苦储下来的钱,统统赔光在赌桌上,龙爷吃了白豆狠狠一记拳头,右半边脸肿得半天高;葛小哥偶尔从他干活的饭馆带些好吃的东西回来,可是龙拜每次都问老三为什么不顺手偷瓶酒;老四有空就教镰首写字认字,他学得很认真,在门前的沙土地上练字,有时候却画出一些花朵飞鸟来……

「请你们跟我结义为兄弟,誓同生死。」于老大这样说过。「请你们都把生命和前途交托在我于润生手上。」

「人死了不是什么都没有了吗?那为什么有的东西又比活着更重要?」镰首曾经这样问狄斌。

「人生下来就想生存。这是没有什么原因的……活着就是想得到许多东西……」狄斌这样说……但这是个答案吗?那时候连白豆自己也不肯定。

镰首胸腔里有股澎湃的感觉,却无法确定那感觉来自什么。是想念兄弟们?是因为双手沾过的血腥?是无数个解答不了的谜?

站在黑暗与空茫中,镰首既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又深信自己正接近某种真理;他既自卑又骄傲。

天明时他们把帐篷拆下,继续运盐的旅程。四辆满载私盐的马车上都插有金底黑字的「丰义隆」旗帜。

车队的头领叫马光乾,坐在为首的马车上呼呼抽着烟杆,一柄皮鞘残旧的大砍刀平放在膝上。脸皮粗糙得仿佛刮得出盐粒来。

镰首的坐骑走到马车旁,马光乾把烟杆递给他。辛辣的气味进出喉咙与鼻腔,镰首从中找寻到那独特的甘美。

「终于也学懂抽啦。」马光乾咧嘴笑时露出焦黄的牙齿。自从第一代老板韩东开山立道后不久他已加入「丰义隆」,被派到「噶拉穆分行」也有十二年了。他在噶拉穆的三个老婆十一个子女全都靠这盐运吃饱。三儿子马吉正坐在他身旁驭车。

这次旅程里镰首认识到「丰义隆」力量覆盖之广:从沿海的晒盐场、关中的集散站到西南内陆的噶拉穆城,他眼看着海水晒成的盐如何一站转一站,每通过一道关卡价值就暴升一次。

在晒盐场,镰首初次目睹大海。他感动得流泪,看着拍岸的波涛许久许久。那压倒性的力量,那抚慰心灵的声音,那振奋精神的气味,镰首情不自禁脱去全身衣服,投进反射美丽粼光的蓝色里。

他差点溺死。七、八个晒盐工用渔网把他救上岸,学懂游泳则是半个月后的事。

镰首仍然很怀念那儿的生鱼片味道。

他随同盐场出发的队伍前往关中,途中经过几个跟漂城差不多规模的城市。这时他又会格外想念兄弟们。城市都有相同的气味。在每处的娼馆里他成了最受妓女欢迎的客人。

旅程中他一直带着大铁矛。可是从来没有需要把包裹矛尖的布帛取下的时候。「丰」字旗帜所经之处全是畅通大道。

有两次盐货须移到船上沿大江运送,他自愿加入了纤夫的行列,以粗麻绳把船逆流拉动。麻绳在他两边肩膊遗下了磨痕。他跟纤夫们一起打火煮饭,直至吃饱也没有互相交谈过一句,只是相视微笑。临离去时他留下了一些银子。

关中那个充当集散站的城市据说曾是古代某个王朝的首都。镰首发觉城墙的确很高,有几处因战争而坍塌的地方至今仍未修复。风沙把城里一切蒙上淡黄色。除了看着不断来往进出城门的各种货物外,镰首对这古城没有什么印象。连妓院里的女人都平凡得很。酒很辣,可没什么味道。吃的东西都像隔夜的剩菜。他决定跟随第一支盐运队离开。

前往西南的必经之地是羊门峡。他早听说过,那儿是最后一次「平乱战争」的决胜地。策马而过时他在想象,坐下马蹄踏过了多少个没有标记的坟冢……

路过山脚处有个叫石宁的小镇。处在如此偏僻的地点,石宁却异常地富足。镰首细心观察,发现几乎半个镇都是铁匠铺子。后来他得知了答案:铺子后面都存放了「关中大会战」遗下的旧兵刃。

镰首从中挑选了上好的几把。有一柄双刃匕首,柄上镶着一颗猫眼石,他准备送给狄斌;一个雕刻得颇不俗的兽脸铜圆盾,挂在老大家是个不错的装饰……

他感谢老大让他走这一趟。「大树堂」草创之初,葛老三又在「屠房」战役中去了,于老大对四个义弟都亟倚助。可是当镰首提出要走时,老大马上答应了,还说:「顺道去看看人家的盐运生意是怎么做的。」

镰首不是「丰义隆」的正式门生,本来没有资格与运盐队同行。庞文英回答他时却似乎比他还要兴奋:「年轻人,出外面多看看天下,是好事。」更传话下去要部下好好照顾这个充当押运护卫的大块头。

如此镰首离开漂城已快八个月了。到达「噶拉穆分行」与马光乾父子认识时,他已走过了三千四百多里的路途;身体瘦了十一斤;跟九十个女人睡过觉;学会了奏弦琴和吹短笛;增加了十三个刺青图案——

在左胸心房处是一只三颗头的凶猛黑犬,刺青师说这是异族神话中守护地狱门户的妖犬;左小腿外侧直列一串古怪弯曲的南蛮咒语,能预防肌肉抽筋;左边肩头上有一条跃起的海豚;右腕围绕着三条交缠的细小锁链;左手五指上爬满了荆棘;以肚脐为中心刺着一只愤怒的大眼睛;右大腿长了一丛有刺的蔷薇;从后颈到背项,一个奇特的十字状标记在火焰里燃烧——他听说这标记在西域远方代表光荣的死亡……

镰首沿途也看过许多佛像:像一座小山高的巨大石佛;在庙里贴满金箔、不断给香火熏沐的精美佛像;当然也有荒废庙宇里或山路上无人打理的许多佛像——缺去了头或手臂的、给蔓藤缠满了的、被风霜侵蚀得面目模糊的……镰首雕刻佛像的手工又进步了,可是他刻的佛像仍然没有脸孔。

「还有多远?」镰首问着,把烟杆还给运盐队的首领。

马光乾从鼻孔喷出烟雾。他把烟杆指向远方的山脉。「快啦。过得这山,就是黎哈盆地。」

镰首察觉马吉露出忧心的表情。他听说过发生了什么事:黎哈盆地的原住民罗孟族,几年前在附近发现了崖盐矿——除了海盐外,盐湖、盐井以至崖岩砂石也有产盐。假如那崖盐矿动手开发,将会严重危及「丰义隆」在西南地区的控制权。黎哈盆地一向是西南私盐的集散站,「丰义隆」与罗孟族有良好关系,所以这矛盾一直没有发作。

「勿害担心。」马光乾仍然平静地抽烟。他已习惯马车的颠簸,身子顺着震动而摇晃。「这族长瓦冯拉共吾是老朋友。恰似庞祭酒共何太师一样。」马光乾与庞文英是同期加入「丰义隆」的,他常常以此自豪。

镰首伸长手臂,把烟杆从他手上取过来,笑着衔到嘴巴上,猛地又抽了一口。

◇◇◇◇

狭隘的山路无法让马车行走,运盐队须在山脚下的小镇停歇,并把盐货卸下改驮上马背,把车子暂寄在镇内唯一的客店旁。

镇口有座木搭的瞭望台,不知过去有什么用途。镰首握住台基试试是否仍然稳固,然后攀上台顶,深深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眺看这个破陋的小镇——它令他想起破石里。

「大块头!」马光乾站在台下仰首呼喊。「你等在这镇子,勿共吾们进山咯!」那奇异的口音加上隔得远远,镰首仅仅听得明白。出门以来他听过许多不同方言口音,早已习惯靠表情和手势猜度对方的意思。

镰首从台上跃下来,吓得马光乾往后跳开。镰首双足猛然着地,膝盖和臂腿深深屈曲,把大部分力量卸去了。待身体完全稳定了他才慢慢站直。

「你疯上头啦?」马光乾一拳擂向镰首上臂。

「为什么不让我一起去?」

「罗孟族呢,勿爱见生面目。你面目生。」马光乾说话时眼中有点闪烁。

——看来「丰义隆」跟罗孟族的事,这老头自己也颇担心。

「勿要闷。吾们回头共你四处耍。」马光乾拍拍他的肩。

镰首沉默。看来我的旅程要在这个小镇终结了,他想。就在这儿待一、两天吧。他要看着这个好心的老头跟他的儿子平安下山回来。

◇◇◇◇

寒气从形貌奇异的怪石缝隙卷过来,挟带着淡淡的瘴气。树木有如无机物般蒙着一层灰铅。天空郁沉一片,乌云像快要压到眉间。他们沿途看不见一只飞鸟。

尽管已走过这条山路数十次,马光乾仍神色凝重。他长年活在山野之中,深知任何一刻你对山野轻蔑,山野也可能把你吞噬。

三十多人牵着马匹默默前行,没有交谈一句。他们腰间都带着刀子,但每逢碰上拦路的树枝蔓藤都不敢砍斩,只是小心地拨开。

马吉走在最前探路——与其说是探路,不如说是作为一面会走路的旗帜。他换穿上一套黄色的衣衫,胸口绣着斗大的黑色「丰」字。这是双方许久以前订下的规矩。

一条人影在前方左侧的怪岩顶上出现。那人高举双手,表示没有恶意。

那男人轮廓深刻,头发剃成三条辫子披在背后。尽管山岩间寒气逼人,他只穿一件毛皮背心,下身只包着一条布巾,没有穿裤子,腰侧挂着一柄短小的弯刀。裸露在风中的臂腿跟面庞涂上了各种油彩花纹。

异族男人从怪岩上纵下。他没有说话,只是朝山路前方挥挥手。

马光乾松了一口气。

转过山头后视界豁然开朗。长坡之下是一片众山围绕的广阔盆地,中央搭结了数十座大小帐篷与木屋。一条银白河川横贯盆地而过,从高处可见河畔两边筑着粗糙的堤防,人与马在沿河的农田里辛勤的劳动。连天空中盘踞多时的乌云也在盆地上头裂开来了,露出久未见过的阳光。

在那男人引领下,运盐队沿着一条平缓的坡道进入盆地。同时有一支为数近百的马队从聚落处奔过来迎接。

双方在相距三丈处停了下来。一个个罗孟族骑士坐在无鞍马上,仿佛比用自己双腿站立还要轻松。罗孟族的马比中土的马匹要矮小一些,但蹄步又密又壮。马光乾却无法在马队中找出老族长瓦冯拉。他皱起眉头,很想抽口烟。

罗孟族马队之中,最高壮的一骑排众踱步而出。

这家伙比镰首还要高两、三个人头呢,马光乾估量。他认出这个魁伟男人是罗孟族年青一辈里的领袖,外号「十狮之力」的侬猜。

侬猜一副高鼻深目的俊美脸庞,头戴一顶鸟羽冠,颈上挂着无数兽牙护符。他一跃下马,手持一根铁杆权杖,杖顶上扣着一根粗锁链,锁链另一端是具铸成飞鸟头骨形状的铁制装饰。侬猜每走一步,那鸟头也就摇晃一下。

马光乾感觉口干舌燥。他只想马上离开。

——他认出那是罗孟族长的权威象征物。

侬猜有如一条巨柱般矗立在马光乾跟前。马光乾的鼻子只到他上腹。

「瓦……瓦冯拉呢?」马光乾强作镇定地问。

侬猜猛然高举那根铁杖。杖端指向聚落处中央的旗杆上。

旗杆上挂着一颗人头。

马光乾的眼睛不好。可是他知道那颗头颅属于谁。

一只熊爪般大的手掌从高而下,抓住马光乾的发髻,把他整个人提起离地。马光乾感觉头顶有如无数针刺之痛。

侬猜右手把铁杖插在土地上,抽出腰间一柄四尺多长的弯刀。刀刃照出雪白的光华,刃形弯弧异常优美,刀柄和护手镂刻精细。

握刀的手臂往旁挥下。

一匹驮着盐货的瘦马背项血泉激涌。骨肉被相当于十头雄狮同时怒扑的力量破开。四蹄痉挛。包裹货物的油布撕裂。染红的盐飞散。

◇◇◇◇

这种发酵酸果酒的味道有点古怪,像泡了醋的米酒。镰首却仍旧呷着。他想,这酒在附近这么多人爱喝,总有它特别美妙的地方。紫红的酒液染湿他乱生的胡须。

他察觉在客店里有一双注视他的眼睛。

他缓缓把头转过去。

——这女孩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少女带着异国血统的脸仍未脱稚气,身体却早已完成青春期的优美曲线;呈健康浅铜色的臂腿上绘着油彩花纹;左手腕上穿戴着几只蛇状的银镯与皮革绳环;色彩斑斓的粗线织厚衣下,胸脯因呼吸而剧烈起伏;一双澄亮的棕色眼睛直视镰首。

少女站起来,步向呆然的镰首。她的视线没有离开他的眼瞳。

她伸出手掌。

镰首的头巾跌落。

手指拨开乱发。

镰首额上那弯月状的黑色胎记,暴露在少女瞪大的眼睛前。

「帕日喃……」声音略带沙哑如成熟女子,当中透出无比惊异。

她拔出腰间一柄弯刃匕首,蹲下来替镰首剃去胡须。

小巧的手指抚在他黝黑坚实的脸上。他闭起眼睛。

——一个温柔如母亲的声音,在哼唱一首久已遗忘的歌调……

少女把匕首放在桌子上。胡子散落一地。女孩捧着他须根参差的脸。

「帕日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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