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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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几颗人头整齐地排列在地上。蝇虫围绕头颅断口处飞舞。每个人头的头发上结着不同颜色与花纹的绳子,代表黎哈盆地里不同的氏族。每个氏族都派出一名男丁,把敌人的头颅亲手割下来。待整个祭典完毕后,他们会各自把头颅带回本氏族的帐篷,将之剥皮、挖空、洗净、泡药,大约一个月后,药酒会把头骨泡成拳头大小,男丁将它挂在腹前或颈上,作为成年战士的象征。

马光乾父子被皮绳紧缚四肢,俯伏在地上。他们不敢看同伴的首级。

马光乾上一次动刀子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他从来不习惯暴力。不管自己是施暴者、被害者,还是旁观者。

他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罗孟族里年青一辈,自从发现崖盐矿后就开始不安分起来;他们也对老族长瓦冯拉与「平地人」太亲近感到不满。

——祖先的历史告诉我们,「平地人」都是狡猾而邪恶的;虽然「平地人」带来的盐治好了我们的肿病,但也不过为了骗取我们的牲口、农作物、矿产、皮革……现在我们拥有了自己的盐,也拥有了超越「平地人」的力量……

马光乾现在只有三个希望:第一是希望自己跟儿子可以死得爽快点;第二是希望家里的十个孩子不要想报仇;第三是希望在死前抽口烟。

◇◇◇◇

整座山林仿佛是有生命的活物。镰首坐在健马上偶尔回头,看见走过的山路好像又被封闭了起来。他有一种被吞噬的感觉。

他看看在前头牵着马的异族少女。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却听见她带着紧张与兴奋的呼吸。

「快到了。」少女说。「我们……都在等着你。」那声音中混有畏惧与狂喜。

「你们认识我吗?」镰首不解地问。少女只是回头微笑,没有作答。

「你叫什么名字?」

「刺蔓。」

镰首看着她那摇晃的棕色长发,那牵着缰绳的小巧手掌,那强健而曲线美丽的臀腿——他贴着马背的阳具勃起来了。

转过几块高耸灰岩后,一件异物映入镰首的瞳孔:一具裸体无头尸倒悬在枯树上。

镰首右臂抖动,把套住铁矛尖端的布帛挥去。左手像抓住一只小鸽子般,把少女刺蔓提到马背上,坐在自己前头。

镰首倒提长矛,握住缰绳,双腿猛地一挟。两人疾风般驰过倒吊的尸体之下。

◇◇◇◇

马光乾的第一个愿望落空了。

因为站在他们跟前的是新族长侬猜。他身上穿着罗孟族祭司的七彩鸟羽袍。马光乾从前只见过瓦冯拉穿着它一次。那场祭典他不想再多看一回……

侬猜抿着薄薄的唇片,一副十分凝重的表情,眼睛在两个人身上转来转去。视线最后停留在马吉身上。一只手掌伸进他衣襟内来回抚摸——马吉从没有感到如此恐怖,似乎心脏下一刻就要被那只巨大的手掌挖出来。

侬猜的手伸出来了,一把抓住马吉的衣襟。

「不——」马光乾在旁拼命咬住马吉的黄布衣。马吉被「十狮之力」侬猜拖走后,一小片黄布仍留在马光乾齿间。

「妈八羔子!」马吉在地上狂乱挣扎,声音在盆地里回响:「狗娘养的臭王八!操你奶奶的狗屎十八代祖家!干你囡囡的烂麻屄!有种的一刀砍了——」

一记刺耳的骨折声打断了一切。

马吉反绑背后的双臂呈怪异的角度倒折上头顶。每一下呼吸都是锥心的痛楚。

他想象不到世上有比这更大的痛觉。有的,他下一刻便感受到了。两团猛烈的火焰自双足脚心直烧进骨髓。全身神经立时僵硬,唾腺、膀胱、肛门、毛孔全部失控。

马吉竭力睁开眼皮,寻找自己的双腿。

他看见的是两条挂着无数切割成细柳般肌肉的雪白腿骨。

亲眼看见自己的骨头裸裎面前,那绝大的震撼暂时盖过了痛苦。奇臭的汗液流到腰胁,颤震的嘴唇发麻,舌头肿胀苍白,胃酸涌上喉头。

侬猜握住沾血的弯刃匕首,骑在马吉的腰间,压得他紧俯地上。

马吉左边脸贴在草上,眼睛斜斜瞧向父亲。

——爹……想……办法……让我……得个……得个好死……

马光乾早已不忍看,一头栽在地上闭目痛哭。

围在四周的罗孟族战士沉静得很。在他们眼中看见的并非血腥酷刑,而是神圣庄严的祭祀。有几个打起手鼓来,节奏不缓不急,嘴巴随着节奏在低吟:

「帕日喃……帕日喃……」

马吉的黄布衣被割开撕破,暴露出健壮光滑的背肌。

「瓜罗刺哇,桑帕瓜孟不罗刺哈……」侬猜一边在马吉背后切割,一边念念有词。

「罗日哇,剌都桑……摩苏卡哇!」

侬猜抛去匕首,双掌伸往马吉背项中央一扳——

呈各种角度扭绞盘结的红白肌肉在阳光下抖动,肌纹上渗满针刺般的小血珠;白森森的脊梁隐现,有如半沉在血海中的一条破船残骸……

被剥离骨肉的两大片皮肤往横摊开,好像一双被烈日晒得枯干的翅膀;散在腰下被切成条状的腿肉则看似雀尾的羽毛。马吉软瘫地上的身体有如一只飞翔往死亡世界的大怪鸟。

「呀——杀了我——喔啊——我想死——求——」马吉终于恢复意识,有如一只溺水的蟑螂般剧烈挣扎。

「求你——死——喔呀——死——操——死——死啊——我——死——」

侬猜在旁冷冷看着。

马光乾翻滚仰倒地上,反绑背后的手指紧抓住草与泥土。他的脑中一片混沌。

侬猜手握腰间长弯刀的柄子。他随时准备把马吉的头割下来。可是他想再等一会儿。他要让罗孟族人们记得这惨叫声。这是他担任族长的首次祭礼,是他权威的基石。

鼓声渐急。逾百罗孟族战士高举兵刃,狂乱呼叫。他们是山的儿子。他们只尊敬、崇拜强者。敌人的惨叫是强者的证据。

马吉已无法思考。只有一个思念他仍紧紧抓住——死。他渴求死。

没有尽头的肉体痛苦,比绝望更绝望。

东面山头传来一股尖啸般的破风声,划破了战士的欢叫与祭物的惨呼。

侬猜庞然的身躯翻跳开去。

当他在草地上踏稳时,才发现马吉已停止了一切挣扎与蠕动。

一柄长长的铁矛贯穿了马吉的心脏,把飞鸟状的死体狠狠钉在地上。

当镰首与刺蔓缓缓策骑进入黎哈盆地中央时,侬猜早已脱去了七彩鸟羽缝制的祭司衣袍,露出肌肉丰满如钢铁的身体,拔出了腰间长弯刀,跨上高骏的坐骑,摆出冲锋砍击的姿态。

罗孟族战士聚拢在侬猜身后。有的也骑到马背上,提着弯刀、战斧、尖矛与弓箭。面对这个破坏祭礼的不速之客,他们眼中充满憎恶。

族里许多妇女与小孩也聚集在外。祭典被打断是过去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那是否意味着不祥?还是侬猜不适合当族长?……

镰首赤手空拳面对罗孟族战阵,脸上毫无恐惧之色。但他心里却在吃惊:敌阵最前头那个脸容英挺的男人,竟然比自己还要高壮许多。

侬猜戟刀指向坐在镰首身前的刺蔓,以土语喝问。他的眼睛里充满血丝。刺蔓竟跟「平地人」亲密坐在同一匹马上。族长有权娶任何其他氏族的成年女子为妻,而侬猜正急切等待刺蔓满十五岁及进行成人之礼。

刺蔓灵活地从马背跳起,像猫般窜爬到镰首后面,双腿挟在他肩颈上。她伸手取下镰首的头巾,拨开他额前的头发。

那黑色胎记展现在罗孟族众人眼前。

「帕日喃!」刺蔓高呼。

群众发出哄动的声音。人头如浪耸动,接耳交谈。几个老妇呼叫着跪倒在地上,口中大声吟诵神秘的古语,哭着向镰首低头朝拜。站立在前排的人惊恐地后退,后排的却又想趋前观看,乱作一团。

侬猜身后的战士们,有的也悄悄把兵器收起来,其他则显得异常紧张。

钉着马吉尸身的长矛就插在侬猜与镰首之间。镰首的坐骑仍在缓缓前行,侬猜却没有阻止。他握住弯刀的手臂因愤怒而颤抖。

镰首没有瞧向卧倒在一旁的马光乾。此刻他只想把这个好心肠的老头带走。他不敢让罗孟族人知道他和马光乾是朋友。

镰首镇静地直视面前的巨大男人。

侬猜高举弯刀。

「桑摩哇!」他把弯刀刃尖指向镰首,另一只手掌在自己颈项上迅速划过。「瓜刺伊多帕日喃桑卡哇!」

镰首听不懂他说的话,却明白他的意思:他要在众人面前斩下我的头颅!

镰首明白,因为他在侬猜的眼睛里只看见一种欲念。这种欲念他很熟悉。他在漂城里也曾许多次放纵这种欲念。

镰首的手掌搭在倒插的矛杆上。

侬猜伸出舌头舐舐上唇。身后再次响起鼓声。与刚才祭典的不同,此刻的鼓乐节奏急促,令人心脉贲张。

镰首左手伸向颈旁,拍拍刺蔓的大腿。刺蔓轻轻自他身上爬下来,跳到马旁。她以迷茫的眼神仰视镰首。她的下体仍留有他后颈的余温。他挥手示意她退开。

侬猜配合着鼓声呼吸,双肩应和拍子上下耸动。他在鞍上跳起原始的战舞,动作充满粗犷的美。

——这是罗孟族战士杀死强敌前致以的最高敬意。

族长冠帽上的鸟羽如风中树叶般晃动。颈项上的兽牙护符相互击撞。

侬猜上半身每一寸都随着战鼓扭动,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镰首。

——是残暴。把敌人的血肉吞吃。唯一的欲念。

铁矛从泥土与死尸中拔出,一股血箭喷洒在镰首的马腹上。

侬猜叱呼策马而出,手中银白弯刀斜斜回纵挥舞。

镰首双腿踢击马腹,坐骑惊惶狂奔向前。

两骑接近不足一丈——

侬猜急勒缰绳,爱驹蹄下生烟猛然跃起,人马合一翻跳到空中。

侬猜乘着跃势,从最高点把弯刀砍下!

在镰首眼中,那空中的一人一马有如变大了数倍——

金铁交鸣后,两骑擦身而过。

两尺来长一截铁矛,被那股猛击抛到十丈以外。

奔出十多步后,侬猜把马勒转回头。他踏着马镫——整个罗孟族里只有他的坐骑佩了马鞍——站起身子,高举双臂呐喊。

罗孟族人纷纷和应。鼓声更加激烈频密。

镰首也勒止坐骑,垂头看着手上只余四尺的铁杆。断处切口斜向形成尖角,断处甚平滑。

镰首第一次遇上这样的对手:一个无论体格、力量、速度、战斗技巧、骑术,甚至兵刃都凌驾自己的敌人。他想象不到自己有什么取胜的方法。

一向崇信肉体与力量的镰首,凝视手里断矛许久。他握矛的手臂因刚才的冲击兀自在颤抖。

——一旦面对胜过自己的敌人时,强者比弱者往往更容易崩溃。

鼓音澎湃间,侬猜又在鞍上跳起那慑人心魄的战舞,慢慢前进。马蹄踏过马吉的尸体,骨肉为之碎裂。战马带着一条血的轨迹朝镰首接近。

刚才的交击里,侬猜已测试出镰首的力量、速度与技巧都不如自己,他露出自信的笑容。下一刀将斩断镰首的颈项,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挡在「十狮之力」的刀刃跟前。

镰首完全无法集中精神。他不敢直视侬猜。他闭起眼睛,许多影象在脑神经中飞快交错。是他的一切回忆。荒野与古城。他仿佛又再看见海。站在沙滨上垂头凝视自己的倒影。燃烧的「大屠房」。樱儿舌头的味道。铁钉贯穿自己的手掌。牢房。尸山。森林。更幽暗的森林——

镰首满身冷汗。

——恐惧。

于老大异采流漾的眼瞳。

他呐喊。

声音凄厉得教人毛骨悚然,压倒了罗孟族人的呼号与鼓乐。盆地里完全寂静。侬猜的舞蹈动作僵硬凝止。

镰首仰首向天,双臂张开,就如他背上的十字标记刺青一样。

健马被骑者的嚎叫惊吓得发蹄狂奔。

侬猜紧握弯刀与缰绳,向前冲锋。

镰首仍然保持仰首张臂的姿势。

侬猜盯视镰首的头颈,举起弯刀——

两马再次交错而过。

镰首的坐骑继续奔前,人却已无力滚跌马背下,软软摔倒在草地上。

侬猜面对本族群众,把弯刀垂在身旁。他深信刚才一刀已斩飞对手的头颅,胜利的笑容纹丝未变。

玄铁断矛从他下颔刺进,从天灵盖穿出。

刺蔓是族人里唯一有反应的。她惊呼跑向镰首堕马处,吃力把他俯卧的身躯拉起来。

镰首黏满沙土的面庞上挂着两行泪水。惊悸的脸孔扭曲抽搐。泪水流过污秽的脸颊,在下巴聚成乌黑的水珠。

——比最深沉的夜还要黑。

罗孟族人的惊恐情绪此时才爆发。战士们一涌而上细看侬猜的尸体,其中一个伸出木棒轻轻戳了一下,侬猜才从马鞍上滚落。他们仿佛生怕尸体附着病菌般远远走避。

更多的女人与老人跪了下来,往天空高声哭泣祷告。

战士们接着包围在镰首和刺蔓四周。刀矛与毒箭的尖锋都指向他们。

刺蔓没有畏惧,一面用土语呼喝,一面拿出织工粗糙的蓝色手帕把镰首的脸抹净,再次拨开他的头发,让族人看清楚他的相貌。

「帕日喃!」围聚的罗孟战士同时惊呼。

刺蔓用力点头:「帕日喃!」

「帕日喃!」战士群中酿起狂乱的波动。鼓声再起。异形的兵刃一一被抛到地上。一双双壮健的腿屈膝跪倒,一张张涂着各色油彩的脸孔俯贴地面。

那崇拜的情绪往外迅速扩散。衣饰奇异的朝拜者中有拄着枯枝拐杖、浑身皮肤如大象般皱折的老人;有尚在襁褓、被父母抱在胸前的婴孩;有腰大十围,一双乳房松弛垂下的妇人;有高壮魁梧肌肉紧绷的农夫;有眼睛灵动、缺去乳齿的孩童;有目不能见或缺去手足的残障者;有撑着一副瘦弱骨架的病患……

所有人朝着仍在颤抖流泪的镰首俯伏膜拜,口中不断吟诵的只有一个名字:

帕日喃。

◇◇◇◇

刺蔓指向岩石间一条狭小的山路。镰首紧紧跟随,后面还有十几个带着狩猎武器的罗孟族人。

刺蔓挥刀砍去阻在前面的枝叶与蔓藤。山林里的树木茂密得教人呼吸困难,镰首浑身都是黏黏的汗水。

他回首看那十来个猎人。他们都不敢正眼看他,只是在注视林木四周,神情凝重得有点异常。

小路消失了,前方的树叶更浓密,野草长及膝盖,每一步都不易走。所有人都沉默着。镰首仿佛听到深山里隐隐传来某种原始神秘的鸣音,似有还无,那频率恰好停在人类听觉的界限上。

——还是我自己的幻觉?

镰首腰间挂着侬猜的遗物。他这才看清这柄银白色的长弯刀。乌皮刀鞘上钉着一个银徽章,同样是那飞鸟头骨的造型。刀柄握处包裹着细细的皮绳。镰首疑惑,这么一个小部落如何能拥有这等巧妙的手工。

刺蔓不时回头看看他,神情很是热切。

——她想带我去看什么?

镰首忍耐着浑身的疲乏,继续跟着她走。

他嗅到空气忽然变得清新。前面远处传来鸟语。在浓密枝叶的缝隙间隐约透出亮光。

镰首的心跳加速。

穿过一层树叶后,眼界豁然开朗。刺蔓与镰首并肩站在一片悬崖上。下面深谷底处的河溪幼细如银线。浓雾里群山围绕。

刺蔓指向悬崖对面的山壁上。

「啊……」

镰首眼睛瞪大,嘴巴半张,额上汗珠流下。他无法置信。那神情犹如看见山岩快要朝自己崩倒下来。

他一生都不会忘记眼前看见的景象:

山壁正面清晰地雕刻了一个占据了整座山的巨大人像。人像呈安详的坐姿,双手搭在膝盖上。身周被树木和蔓藤包覆。坚实分明的脸部轮廓被风雨侵蚀得有点模糊。鼻梁位置有一小块崩陷了。右边耳朵只余下上半截。

人脸的额头正中央处,突出一道呈弯月状的黑色标记。人脸以冷酷的眼神俯视镰首。

刺蔓兴奋地指着石头:「帕日喃。」

她又指着镰首:

「帕日喃。」

第二章 大明咒

枣七不姓枣。他叫枣七,因为他在枣树底下出生,而且是父亲第七个儿子。

他没见过父亲——父亲在他出生前已经病死了,他只知道父亲跟他一样也是干挑粪。

枣七的妈妈不是父亲的妻子,所以枣七没有家。

为了让枣七吃饱,妈妈每晚都跟村里不同的叔叔睡觉。

村里没有人喜欢枣七母子俩——包括那些跟妈妈睡觉的叔叔们,村里的女人常常指着他们臭骂,小孩子喜欢朝他们掷石头——枣七总是挡在妈妈跟前。

十岁那一年,妈妈也死了。他没有看见妈妈怎样死,只看见她背脊朝天浮在河上的赤裸身体。没人告诉他妈妈怎样死的,他也没有问。

于是他开始挑粪。每一夜赤足挑着两大个空粪桶,走到十里外的岱镇,挨家挨户把粪装满,可以换五个包子;再把满的粪桶挑回村里给农户当肥料,可以换两把米。

每天过了午后又饿起来。枣七便到山上去找吃。能跑能飞的东西他都吃。连骨头都嚼碎吃下去。有一次枣七遇上一头比他还要大的野猪,他用石头把它打死了,左腿给撞得肿成两条般粗,好几天不能去挑粪——幸好那头野猪他吃了三天才吃完。

村里只有一个人不讨厌枣七。那个人叫张牛,和他年纪差不多。张牛喜欢到山上玩,有一次遇见枣七,看见枣七懂得许多新奇玩意儿:抓鸟的陷阱、吹出奇怪声音的树叶、磨得圆圆的石弹子……枣七把玩意都教给张牛,于是他们做了好朋友。

张牛常常对枣七说:「村里的人都说你笨。其实你一点儿也不笨。」

枣七的样子看来确是很笨。村里的人都说他像猴子,他也觉得自己像:两条手臂很长,垂下来时几乎碰到膝盖;四颗犬齿又尖又利;一头乱发枯枯黄黄的。可是张牛没有取笑他,还常常称赞他气力大。

有一次村里几个男孩围着张牛要欺负他,枣七看见了,想也不想就扑过去。男孩们一个个给打得鼻青脸肿,其中一个的手腕还脱了臼。这事情之后,村里的男孩都不敢再欺负张牛,还很听他的话,拿吃的东西来孝敬他。他把一半分给枣七。

枣七跟张牛都已过了二十岁,可是张牛还是不肯娶老婆。有一天张牛对枣七说:「这村子真的闷得人发慌。我不想一辈子待在这种地方。你听过漂城吗?听说是个很好的地方。在那儿,只要够聪明的人,可以赚到许多许多钱啊。还有很漂亮的女人,很好喝的酒,也有许多玩意儿。我想到漂城去,可是又有点怕。你肯跟我一道去吗?」

「漂城比岱镇还要大吗?吃的花样比岱镇多吗?」枣七问。

「当然啦。漂城比几个岱镇还要大!」

于是他们到了漂城。

◇◇◇◇

踏进城门后,枣七觉得头有点昏。漂城跟张牛形容的相比要美丽太多了。

他们兴奋地在街上四处走。张牛比枣七还要兴奋,他不断指着街上的店说:「我们赚到钱,就到这里花。」

可是他们赚不到钱。到了漂城五天他们都找不到差事。想到店里头问,还没有开口便给人家赶出来,还捏着鼻子骂他们臭。幸好张牛带了一些钱。他们找到破石里一家木搭的客栈,租了一张床一起睡。张牛吩咐枣七睡觉时把东西都抱着,否则会给别人偷去。饿了他们就到市场捡剩菜,胡乱煮一顿吃。

第五天他们在街上遇到一个好人。他告诉张牛可以给他们找到好差事,不过得先给一些钱,好替他们打点。张牛把钱给了那个人。然后他们再没有看见他。

最后还是枣七先找到差事。又是干挑粪。枣七很是高兴。同样是挑粪,现在赚的钱比从前多了许多,够他跟张牛吃饭和睡觉,而且比从前挑粪来回村子还要轻松得多。

张牛却没有再找差事。日间枣七挑完粪回来睡觉时,张牛在街上四处溜,还把枣七剩下的钱拿走了,每天回来时都空着口袋。枣七没有恼他。只要张牛高兴,枣七就高兴。

有一天张牛带着钱回来,还有一只烧鸡。张牛跟枣七说,他认识了一个叫毛春的大哥,是个真正的好人,非但给他差事,还送他钱。枣七问那是什么差事,张牛却不肯说。

不久后,张牛再没有带钱回来,又开始拿枣七的钱。有一次枣七上街去找他,终于在破石里一家赌坊门外找到。

张牛渐渐变得不同了,回来后常常不问情由骂枣七,又自顾拿着酒瓶喝,没有问枣七要不要也喝一口。枣七想,大概是张牛的差事干得不顺利,也就没有恼怒。张牛喝醉了,有时候会大声说自己去娼馆找女人的事,听得枣七浑身发热。枣七对漂城里的女人想也没想过,因为他的身子怎么洗都有一阵粪味。

枣七觉得张牛变了,已经不像从前的张牛。枣七希望张牛变回从前那样子。枣七有许多次想跟张牛说:「不如回村子吧。」可是总不敢开口。

终于有一天,张牛没有回来。枣七很担心。过了三晚,张牛还是没有回来。枣七决定这晚不去挑粪,睡足了后便去找张牛。

枣七从客栈的人口中打听到那个叫毛春的大哥住在哪儿。从前枣七在客栈门外见过他,认得他的样子。枣七到鸡围找了好半天,终于找到了毛春。

毛春正跟其他几个男人赌骰子,没有瞧枣七一眼。「张牛那家伙给抓进大牢啦。」毛春说。「他『溜格子』,失手了。」

枣七听客栈的人说过,「溜格子」就是进别人家里偷东西。

于是枣七一口气跑到大牢,把身上的钱都掏出来交给了牢头,才准许他把张牛带走。

看见张牛的一刻,枣七整个人改变了——他看见的是张牛的尸体,让他想起母亲死时的样子。尸体的衣衫全剥光了,给裹在一张破席里,身上有数不清的伤痕,屁眼插了一根短木棍。

枣七浑身颤抖,慢慢把张牛的尸体抬上肩膊。站在他背后的牢头不知怎地有点害怕起来——枣七的背影散发着一股令人畏惧的气息。

「这可不关我们的事。」牢头心虚地说。「是毛春。他偷进善南街一户人家,把那闺女奸了。后来才知道那人家跟城里一个角头老大有交情。是毛春把这小子打成这样,送到衙门去顶罪。那角头老大在牢里的几个手下,前晚把他折磨死了。」

枣七背着张牛的尸体,步过大牢外的荒坟。他要把张牛带回村子里安葬。

他把张牛藏在一座破庙里——那破庙曾经是漂城最凶悍的刀手匿居过的地方——然后到了北临街的市场,偷偷从杀鱼床子取了一柄刀,这是枣七平生第一次偷东西。他用布衣把刀子裹着,走进了鸡围。

毛春早就听到消息,不知躲到哪儿。枣七那一天从早到晚没有跟别人说过一句话,没有喝一口水,没有吃一口东西,没有停下半步,只是不停在城里四处找毛春。

晚上他走到破石里一家赌坊外时,赌坊门前站着的三个男人同时注视着他。枣七没有理会,没有回看一眼,仍然笔直往前走。

就在枣七快要经过赌坊门前时,三个男人突然扑过来,一个从后勒住他的颈项,其他两个各抓住他一边臂胳。「小子,来找麻烦吗?」勒着颈的那男人低声在他耳边说。「拿着什么东西?快放下!」

枣七发出一声震撼整条街的叫嚎,旋身挥臂把三个男人同时摔得倒地。

枣七却没有跑,仍然保持刚才的步伐向前走。

赌坊里迅速又跑出五个男人,与刚才三人一起扑击枣七,其中四个拔出了小刀。

枣七的动作令他们怀疑自己的眼睛:他像猿猴般猛地一纵,跳得比赌坊前门的框顶还要高,足尖在墙上一踹,然后伸出好像会变长的手臂,攀在赌坊二楼一扇窗的边缘上。

枣七的身体撞穿了木窗格,滚进里面一个小房间。

房间里头只有四个人。一个坐在桌子后,另外三个站着。站着的三个慓悍男人马上反应,分三个方向把闯进来的枣七包围着。他们都赤手空拳,却摆出了枣七从没有见过的奇怪姿势。枣七以他野兽般的直觉看出,这三个人的拳头比山上的野猪还要难对付。

三人并没有发出攻击,六只眼睛紧紧盯着枣七的举动。

枣七半跪地上,视线却不禁投向坐着的第四个男人。

这个男人比房间里所有人都要矮小,穿着白色的棉袍,白皙的脸没有露出任何表情,细小的手掌仍稳稳捧着一个茶碗。

可是无论任何人踏进这房间,都无可逃避地要注视这个人。也许是因为那从容的坐姿;是那头脸微微倾斜的角度;又或是那温和却不失警戒的眼神,都令人无法忽视这个男人的存在。

后来枣七知道这个男人名叫狄斌。

◇◇◇◇

两天之后,狄斌的手下把毛春找回来。他们把枣七跟毛春一起关在破石里仓库地牢的一个小密室里,关上门之前把一柄斧头交给枣七。

枣七开门出来时,犬齿尖锐的嘴巴间沾满鲜血与肉屑。

然后枣七就住在这座叫「老巢」的仓库里。

枣七毕生第一次泡了个热水澡。他从来没有想过世上有这种舒服的事情。他急着想把这种感觉告诉张牛——然后他才记起来,张牛已经不在了。枣七泡在蒸气四冒的水缸里,又觉得悲哀起来。

身上那股粪味全都消了,可是穿上干净的新衣服时,枣七还是有点难为情。

晚上他们让他睡在塞满粮草的麻袋上,还给了他一张温软的棉被。那一晚枣七以为自己会作许多恶梦。他唯一的朋友死了。他刚刚第一次杀人。

可是他没有作梦,一直酣睡到三更——他平日起床干活的时分。虽然以后也不用再挑粪,可是身体与脑袋这么多年积下来的习惯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

仓库里的灯火昏暗下来。许多人都在睡,还有十几双眼睛闪亮着。有的眼睛迅速瞄了瞄刚睡醒的枣七,然后又转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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