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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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公雷又想起刚才在妓院「万年春」里遇上那胖子。按照情报描述他就是于润生的结义兄弟之一。本来他对漂城这股新冒起的势力兴趣不大,可是看见镰首后他改观了。

——像这样的男人,于润生手底下有几个?

◇◇◇◇

「于润生那浑蛋,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汪尚林咬牙恨恨地说,把茶碗猛地摔到墙角。在成为「戳眼」吹风三爷手下的头目以前,他曾是城郊令旅人丧胆的翦径强盗,暴烈的性情也跟从前的吹风有点相像。

坐在旁边的鲁梅超把食指按在嘴唇上。「别他妈的嚷着,要让漂河上下的人都听见吗?」

两人不约而同瞧向窗外。在漂河上游弯处,新埠头清晨又继续动工。看来已差不多建好了。

「那姓于的家伙,不知哪来这么多钱……」鲁梅超双眉皱得紧紧。「你确定庞文英那老头没有参一份儿吗?」他说时看着金牙蒲川。

蒲川咧开他那一贯的笑容,四支镶金门牙在晨光中发亮。

「我肯定。何况『丰义隆』要是有出钱,根本不必隐瞒。」

跟高壮的汪尚林与精悍的鲁梅超相比,金牙蒲川反而是三人里面最镇定的一个。

他们坐在漂河「合通埠头」二楼一个账房里。在这里他们不必担心安全。金牙蒲川拥有这漂城唯一埠头的三成权益。另外三家合资者里,两家分别是漂城最大的米粮行与酒庄,各占两成半。余下的两成原本属于「屠房」,三年前三家股东同意把它转送给庞文英作贡礼。

「合通埠头」也像往常般繁忙。埠头的小规模跟漂城的商业量根本不成正比,故此每天几乎通宵运作。也因为如此,金牙蒲川才能够把装卸货物的费用抬得高高。

——然而待新埠头建成后,一切也将改变……

汪尚林和鲁梅超两个老大都是「屠房」崩溃后独立的新势力,几年来一直负责照保蒲川的私货买卖,经常出入埠头。三人在这儿聚头不会惹人生疑。

「于润生怎么忽然答应跟你谈判?说不定他已经知道我们的打算……」汪尚林尽量压低声线。「要是失了先机,跟那些腥冷儿硬碰起来,谁也不晓得结果!」

这句「腥冷儿」格外突兀:自从四年前那一役,城里几乎再没有人用这称呼形容于润生跟他的势力。除了仍然眷恋「屠房」辉煌时代的前干部,偶尔还会把这贬称挂在嘴边。汪尚林正是这类前「屠房」干部中最顽固的一个。

「汪哥哥怕么?」蒲川的笑容没有改变。「我不认为有什么好怕的。他要是想动手,根本就不用答应跟我见面,他现在就已经可以跟我们开战了。是我们把他逼到谈判桌子上来了。」

「说不定他只是借这次谈判作幌子,让我们松懈下来。」鲁梅超从前替「窒喉」阴七爷做事,性格比较谨慎。

「那么我们就要更小心。」蒲川说。「不过我想他没有这个必要。他也知道要在谈判时暗算我是不可能的事。他不会笨得以为我会全无准备地赴约吧?」

「那么……」汪尚林焦急的问:「我们原来的计划……」

蒲川伸出舌头舔舔金牙。「当然继续准备。不过先听听他有什么话要跟我说。我是个生意人嘛。」

蒲川的四颗牙齿在他十五岁时给邻村的流氓打掉了,直至三十六岁发迹后才补上四颗金牙。在那二十一年间,他靠着一张缺牙的嘴巴打滚于黑白二道之间。

在「屠房」全盛时期,蒲川仗赖与「剥皮」老俞伯的关系,包揽了全漂城私货贩运的四成,住进了桐台的豪华宅邸,一口气娶了三个小老婆,在安东大街开了两家娼馆、八所饭馆酒家。他经手的各种私货:木石、布帛、皮革、粮油等都印有自家的标记。

借着私货生意的资本加上「屠房」的拳头,他半强逼地取得「合通埠头」的半数权益——事实上他掌握那三成拥有权,最初也只是「屠房」授权代管。

四年前「屠房」倒下了,金牙蒲川并不太忧虑,反而庆幸自己并非「屠房」的正式从属。只是黑道换了个主人而已,蒲川深信不管谁当家作主,始终会需要他——还有他手上牢牢掌握的贩销网络。

在霸权易手的最初,金牙蒲川的生意接近全面停顿。「丰义隆漂城分行」正式巩固在漂城的地位后,他才能透过知事查嵩拉线——当然免不了花大把金子——与庞文英交涉成功,重开所有私货买卖,当然「丰义隆」的私盐生意是不会让蒲川这外人占半点便宜的。

「屠房」原有势力分裂成为几十个新的帮会角头,他们为了在漂城的新秩序中争取财源而不时爆发冲突。手握大生意的蒲川趁机把其中最大的几股势力招揽了过来——私货买卖,如非有黑道力量照保,寸步难行。他与几个角头老大可说互相依存,不过当角头老大之间出现重大分歧时,蒲川俨然成为了当中的决策者与仲裁者。比起过去对「屠房」唯命是从,蒲川在道上的地位日益吃重。

在漂城的新时代里,金牙蒲川掌握前所未有的机遇,正在逐步冒起——要不是有「大树堂」。

于润生的「大树堂」。从前漂城黑道上没有人听过这名字。现在却是城里仅次「丰义隆」的新势力,仿佛从天空降下来一样。

「屠房」朱老总是谁干掉的,「大屠房」是谁攻破烧掉的,从来没有人正式承认过,可是全漂城的人心里都知道。那一夜的事情经过,确实目击的人很少,然而在黑道上,过程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结果。而结果是「屠房」的漂城一夜之间变成了「丰义隆」的漂城,同时平空冒出一个「大树堂」来。

「大树堂」这几年在私货上的迅速扩张已经严重威胁到金牙蒲川的生意。现在于润生又在漂河岸上兴建比「合通埠头」大一倍的新埠头,更有如往蒲川的私货王国心脏插上一把刀。

蒲川很早以前就多次派人去探听于润生的口气,希望能够谈一谈合作事宜——他深信这对双方都有利。即使合作不成,至少也可以把双方经营的界线画清。出乎意料的是于润生竟然拒绝了一切谈判,似乎一开始就认定蒲川是对头人。这教蒲川甚为恼怒。在蒲川的世界里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坐下来谈判的,分别只是谁占的利益比较多。他许多次暗暗咒骂那不懂「生意」为何物的小子。

当然这不足以令金牙蒲川下定对抗的决心。蒲川是个很实际的人。不过预先作一点「准备」并不是坏事。

他花了很长时间不着痕迹地把城里众多反「大树堂」的势力拉拢到一起。最初他只是想增加日后谈判的筹码。然而随着计划渐渐成熟,他越来越深信要打倒于润生并不是做梦。

当然他也知道:除了掌握足够的力量,客观的形势更加重要。主宰这形势的人在漂城有两个。庞文英与查嵩。

「姓于的这几年生意越做越大倒是事实,可是还不至富有得能独资建这新埠头吧?」鲁梅超担心的始终还是「丰义隆」的立场。「你确实跟庞老头谈过吗?他真的不反对我们……除掉那姓于的吗?」

蒲川点点头。

事实是:两个月前蒲川曾拜访庞文英,暗示要与「大树堂」对抗。庞文英当时只是神秘地微笑,没有怎么回应。蒲川相信那微笑代表了默许。

谁也没法确定「丰义隆」跟「大树堂」的关系。「大树堂」成立之初肯定有「丰义隆」出资,但此外这几年来两帮的合作生意甚少——比起来蒲川跟「丰义隆」的生意关系还要密切得多;庞文英从没有公开承认过于润生是他的正式部属;而「丰义隆漂城分行」的新任掌柜文四喜,与于润生也交往甚少。

可以说,这四年里「大树堂」只是借着「丰义隆」权威的庇荫而独自壮大扩张。而两者之间的关系甚至从没有人证实过——过去「大树堂」几次遇上对抗都以自己的力量解决了,「丰义隆」从没出手协助。

如今于润生建新埠头,跟「丰义隆」的生意更有直接的冲突……

江湖上「兔死狗烹」这种事并不新鲜。「屠房」既已不存在,于润生在庞文英眼中的价值是个疑问。

至于漂城知事查嵩,蒲川跟他本来就是老朋友。更何况查嵩打从一开始就讨厌于润生——听说起因是于润生的四弟抢了查嵩的一个女人……想到这里,蒲川更觉得于润生欠缺火候。为了一个女人——而且不是自己的女人——得罪查知事这样重要的人物,这简直是愚行。

蒲川与查嵩已经协议:一旦他动手,查嵩必定会站在他这边。要是「丰义隆」那边有不满,查嵩会出面摆平。

然而蒲川并不希望全面战争,那对生意的损害太大了。

——要是能够直接把于润生这个人从权力的地图上剔除……

蒲川对自己这个想法,最初也有点惊讶。他过去从来没有这么渴望把一个人杀死。可是自从「屠房」消失后,漂城的规律似乎时刻在变。蒲川感到不安。他要尽快定下有利于自己的规律……

「我看没有什么好谈的。倒不如先下手为强!」汪尚林是最渴望看见血腥的一个。四年前「屠房」失败的屈辱他仍未能吞下。「就趁他去赴约的途中……」

「太没把握了。」蒲川考虑了一会儿后摇摇头。他的脑袋经常也在衡量风险与报酬。这几乎是他天生的本能。

「那么万一谈判不成,就马上做掉他几个义弟!先砍掉他的左右手!」汪尚林始终坚持。

「『拳王』那家伙最容易动手。他已胖成那个样子,要跑也跑不动。他几乎每晚都宿娼,而且没有护卫。」鲁梅超的手下负责盯住「大树堂」每个干部的行踪。「还有管账的齐老四,每天出入的都是相同的地方,要在路上截击也很容易。」

汪、鲁两人都跃跃欲试,他们期望成为前「屠房」众势力中复仇的先驱,这名声在道上将成为一份重大资产。要是顺利,甚至可能再次升起「屠房」的大旗……

蒲川沉思。干掉于润生两、三个部下,也许能打击他于一时……不行,风险还是太大。蒲川时常提醒自己:他要面对的是把「大屠房」烧毁的人。要么就在第一击把他杀掉,要么就不动手。

要是成功刺杀于润生后要怎么办?也许趁着消息未传开去前,再干掉他一、两个强悍的义弟。余下的再跟他们谈判。他们最初的反应必定是全力报复。可是只要于润生不在,他们很快会看清现实,甚至为了争当老大内哄起来。

同时城里其他懂得看风向的小势力也会迅速聚拢过来,蒲川作为牵头人将水涨船高。其时他可以一边侵吞「大树堂」的利益,一边与「丰义隆」讨价还价。要撂倒「丰义隆」是这辈子也办不到的事,但起码能够分享漂城。蒲川知道那将是他人生的顶峰……

他努力要自己不受那想象的诱惑影响判断。他瞧向漂河。曾经漂洗出各种彩色布织的河水,多年前已变得如此混浊。越是混浊,像他这样的人才越容易生存。

「我们继续准备一切的手段。」蒲川说。「可是先听听于润生开出什么条件来。记着,这是生意。」

◇◇◇◇

那个早上的日出时分,庞文英亲眼看着第一线曙光从城东的地平线升起。他浮肿而皱折的眼皮眯成一条细缝,神情仿佛徘徊于清醒与睡梦的边界上。

日出与日暮,看起来是如此相近。分别也许只在乎观看者的心境。在庞文英眼中,那是夕阳将尽——十三年前那天的夕阳……他身上的包扎处渗出的血已结痂,疲劳像锥子般袭击身体每个关节……

庞文英,首都黑道霸主「丰义隆」二祭酒暨首席战将,当年五十三岁却仍拥有四十岁时的钢铁身躯。整整一天的惨烈战斗初次让他尝到「年老」的感觉……

不,那只是肉体的疲劳。一个人真正感觉「年老」,是当他发觉人生未来的各种可能性已经渐渐消失时……那是精神上的「年老」感觉……

对庞文英来说,那不是仅仅一种感觉。那是一件实物。那是一枚箭。

夕阳。燕天还自西方骑马而来,庞文英只能看见他的身影。英姿爽飒的轮廓。他钟爱的大弟子。他的未来。他的延续。

庞文英试图在记忆的影象中加上燕天还的笑容。那眼睛,那嘴唇……十三年是否太久呢?燕天还的脸容很模糊。那张脸变成了于润生。也许不是因为十三年太久,而是于润生的存在太动人……

破风声。箭刺中了胸膛。心脏溢血。燕天还/于润生的身影倒在马鞍上。

庞文英闭上眼睛,然后再次张开。阳光更盛。他告诉自己,这是旭日,不是夕阳。

胯下爱驹纹风不动。它也老了吧?它是庞文英人生中第十一匹马。也许是最后一匹。他喜欢马。喜欢它们毕生都站着。那是一种尊严。而尊严这东西,在庞文英的世界里没有价码。

所以这几年来他都喜欢到城郊骑马。大多在清晨——早起的习惯这么多年来没有改变过。不为了什么,只是想感受那种单纯的速度。当风沿两耳猎猎而过时,他可以暂时忘却自己老去的现实。

每天骑马陪伴左右的当然是沈兵辰与卓晓阳。这已够了,漂城里再也没有敢与「丰义隆」为敌的人。

一切流血都是值得的。打下漂城后,「丰义隆」南方的私盐贩运量大增三倍——相当于全国私盐网的两成。庞文英在「丰义隆」里的声望恢复十三年前的最高峰。

胜利。那是一种切切实实的快乐。可是当你知道这是你人生中最后一次胜利时,那亦是一种切切实实的寂寞。

而每天这样漫无目的地策骑,多少把这种寂寞驱走了一点……

三骑凝立在漂河岸上。朝阳完整升起。河水漫成一片金。

沈兵辰还是如往常般沉默无语,夹着灰白的长发飘飞到背后的剑柄上。两个师弟在四年前丧生,可他从没有表露过一点悲痛。他也已经不年轻了,他跟大师哥燕天还同年。看见他,庞文英才记起:要是燕天还没有死,也快将五十岁了。

——五十岁才接掌权力,会不会太迟?

庞文英回忆自己四十岁接掌祭酒之位时的心情。

要不是燕天还死了,也许十年前庞文英已经让他继承自己的权力。

沈兵辰年纪是大了点,可这个也不是庞文英最大的考量。才干、名声、威望,沈兵辰都具备——那次首都黑道大战里,沈兵辰砍断了八柄剑与数不清的颈项。可是……

嗯,是剑。沈兵辰只是一柄剑。锋利得容易伤害身旁任何人。而要继承「丰义隆」二祭酒的权力,其中一个先决条件就是能够把许多人聚拢在自己身旁。

至于义子江五……当年在漂城的成绩已经证明,他不是个能独当一面的领导者。庞文英疼江五——甚至曾亲口请求章帅在京都好好照顾他。庞文英知道,把不相称的权力交给他只会害了他。

庞文英回转马首,瞧向漂城的方向。河堤并不高,他仅仅能看见城垣内少许街道。

——我根本没有选择,也不必选择。

于润生。这个名字对于首都「丰义隆」总行却太陌生——没有多少人确实知道,于润生在征服漂城的战争里有多重要。这无疑是他攀爬权势山峰的最大障碍。

庞文英的眼睛睁大了许多,好像忽然从梦中睡醒了。河水反射的阳光再反射在他眼瞳上。他仿佛年轻了一点。他渴望如此。要培植于润生这棵大树,还需要数年的时间。这是庞文英第一次为自己的年纪担忧。

——做得到的。

庞文英的精神振奋了许多。因为他知道人生中还有目标。

他想起金牙蒲川那次跟他暗示想除掉于润生……他只想笑。

——蒲川你这混球,你不知道你想杀的那个男人就是我的继承人吗?

◇◇◇◇

栏栅的缝隙射出跃动的光,投映在粗糙的石墙上。断裂的人影。断裂的动作。

狄斌透过缝隙瞥见了,「斗角」正在进行中。观客的呼声盖过了对战二人的叱喝。偶尔看见一条猛挥的手臂。人丛上方有血花喷溅。

这就是漂城大牢有名的「斗角」拳赛,而曾经在这儿被冠以「拳王」称号的男人只有一个。

四年多前,镰首在他短短坐牢两个月日子里,震撼了每个观者的心。那十四次搏斗的过程至今仍在那圈子里被谈论着。

「怀念吗?」狄斌问他的三个部下。

三人无语看着栏栅另一头那人丛。田阿火从来没有败过一场。要不是遇上狄斌,他也许能够打破「拳王」的记录。当然,要是你这辈子离不开大牢,那不过是无聊的虚荣。所以他感激狄六爷。

田阿火瞧瞧身旁的枣七,枣七包裹在斗蓬中以掩藏面容。田阿火想起在赌坊二楼看见枣七从窗口跳进来的情景,他很想试试能不能赤手杀死这个怪人。

田阿火坐牢以前曾是「屠房」的弟子,可是不足一个月已经被撵出帮会——连凶悍著称的「屠房」也容他不下。因为他不要命,人们甚至觉得他其实想死。他没有一次赌钱不跟人家吵得差点儿动刀子;有几个陌生人给他打得半死,只因为走路时碰到他的肩膊。他就像一片没有柄的刀刃,直至狄斌看见他的那天。

五人默默穿过大牢的廊道,步下通往地底牢室的石阶。

他们在石阶上迎面遇见齐楚。田阿火等三人恭敬地唤了声「四爷」,垂首站在一旁。枣七有点不知所措,也站到旁边去。

枣七仔细看着这个「四爷」:瘦瘦的脸秀气得有点像女人,没有蓄胡须,鼻子和嘴唇红得像发亮似的,不时咳嗽出一团白烟——他右手拿着一块白丝巾,咳嗽时就用它掩住嘴巴。

狄斌笑着趋前,轻轻擂了齐楚的肩膀一下。「四哥,那么早啊。」

齐楚显得有点腼腆,侧身想闪过那拳头,手里抱着的账簿和卷宗几乎跌下。然后又开始咳嗽起来。

「怎么啦?是不是病了?」狄斌皱着眉。「别累坏了身子。吃早饭了没有?」

齐楚边咳嗽着边点头,嘴里含糊地应着,那表情倒像个给哥哥问得不耐烦的弟弟。

「那家伙是谁?」齐楚下巴朝枣七扬一扬。

「他是我找回来的……」狄斌自豪地微笑。「这家伙……搞不好是另一个葛老三。」说时声音压得很低。

「我看他比较像老五……」

一提起镰首,狄斌脸色变得阴沉。

「我先走了。老大在等你。」齐楚没有挥手,垂头拾级离去。咳嗽声在大牢石壁间回响。

在地底最尽头的铁栅前,有两个狱卒跟一个身穿便服的男人守着。狄斌远远已认出那是叶毅。那两个「狱卒」事实上也是「大树堂」的部下扮演的。

「六爷。」叶毅鞠身。狄斌拍拍他肩膊。他一向把这个自己亲手拉进帮的小子当作弟弟看待。可是近来老大把他收作近身,他俩见面比从前少得多。

「雷役头正在里面跟堂主谈话,六爷稍待。」叶毅带点不好意思地说。这小子吃得苦,嘴巴也紧,就是胆气还欠一点磨练——狄斌心想。

左边有一个开了门的牢房,打扫得格外干净。狄斌示意枣七待在里面。

这是枣七第二次进大牢来。他又想起张牛那凄惨的死状。他不愿多留在这阴森的石室中。可是他也不愿回头。

每个人一生中总有认清自己命运的时刻。对枣七来说现在就是那时刻。

◇◇◇◇

一头老虎在里面沉睡。

——这是雷义进入牢房时的感觉。

地底的空气很冷。石壁与铁栅结着水珠。这儿不完全在地底——正对铁门那墙壁上方有个小窗口。冬晨的阳光透过发锈的铁枝射下来。那窗外面就是荒坟吧,雷义心想。从外面是永远无法窥视这牢房的——里头永远比外面黑暗。

牢房打扫得异常洁净,摆放着桌椅与杯碗。左面墙壁立着一个塞满了账簿和卷宗的大书架。放在角落那张床很软,上面放着折叠整齐的棉被跟寝具。

于润生坐在床上。身上披着那块巨大的虎皮。

认识于润生也有五、六年了,雷义回想。他记不起于润生的样子有哪儿改变了。除了盖在唇上那修得很美的短髭。髭须令他的脸变得更令人难忘——五官的轮廊仿佛都变得深刻了。

三十二岁的于润生看起来像三十二岁,而且是很好看的三十二岁。

包裹着虎纹的身体,周围飘浮着淡淡的雾,乍看仿佛发出热气一样。

牢房里再没有其他人。没有任何护卫。雷义知道于润生在大牢里绝对安全。于润生就是透过雷义结识大牢管事田又青。在于润生的协助下,大牢里的「斗角」赌博业务扩展到牢房以外。喜欢新鲜事物的漂城人对这种刺激的赌博方式有莫大兴趣——把金钱押在活生生的人身上比押在骰子上有趣多了。有钱人则更有兴趣临场观看那残忍的搏斗。有的甚至开始提议自己豢养拳手参加。田又青的财富因此一下子暴涨了好几倍。他亲切地称呼于润生作「老哥」。

「坐。」于润生摆摆手。那声音跟神情里再没有过去那种尊重。雷义已经习惯了。他坐在椅子上。

「滕翊那边怎样?」于润生马上便问。没有半句寒暄客套。

「已决定了。下个月就辞官。」雷义回答时也毫无表情。

「他跟查嵩关系如何?」

「很好。他知道查嵩不少事情,可是他说要走时,查嵩没有多挽留。那就是说查知事对这老头很放心。」

于润生沉默了一会儿。「我会送滕翊一份礼。你自己也送一份。其他的我会替你打点。安心准备当总巡检吧。多找查嵩谈谈话,吃个饭之类——他不答应也不打紧。让他对你安心便可以。你们以后共事的机会多着。」

「可是以你跟查嵩的关系……他不可能让我坐上那位置。」

「那个我会解决。」

于润生说完便挥挥手。

雷义站起来,转身面向铁门。没有什么不甘心的余地,他想。今天的他不过是另一个渎职的役头,而且有了不愿失去的家人,他已经没有资格跟于润生并肩说话了。他不过是于润生手上另一件资产。而资产是可以随时交换和买卖的。

——他甚至没有跟我谈金牙蒲川。

有的时候他会怀念从前的自己,然后讨厌现在的自己,然后开始喝酒,其时只有香苗的脸可以安慰他。

「你家人好吗?」于润生忽然又在背后问。

「还好。」雷义点点头。

于润生没有再说话。雷义等了一会,便敲门示意叶毅来开门。

——雷义始终不知道:他遇上香苗跟她的两个孩子,全是于润生安排的。

◇◇◇◇

「小四你觉得吗?漂城好像已经变得太小了……」

于润生这句话仍在齐楚脑海中响着。

离开大牢后,齐楚到了破石里的仓库「老巢」看一看。他大概每隔三、五天都会亲自点算存货一次。这当然不是真的必要——要认真点算整个仓库的货物,最少也得花上一个上午。他只是要让仓库的部下看见自己出现。让他们知道:齐四爷随时从背后看看你干得怎么样。

他知道在「大树堂」众兄弟心目中的齐四爷是个怎么样的人。他也明白,永远只有像龙拜跟狄斌那种战将,才能真正获得这群人的崇拜。他不在乎。即使他知道有的部下甚至讨厌他。他知道在一个成功的组织里,总得有一、两个让人讨厌的人,负责所有让人讨厌的工作。

他想起刚才碰见狄斌的情形。他不能否认对这个六弟确是有一点妒忌。不过是几年前,狄斌还是那个容易给人家看轻的小矮子。在当时「腥冷儿」的眼中,温文的齐老四与羞怯的狄老六相差不远;今天的狄六爷每走一步都蕴藏前所未有的自信,「猛虎」狄斌——「大树堂」在漂城黑暗街的代言人与执行者。

齐楚离开「老巢」,经过一条湿冷的窄巷,登上了停泊在大路上的马车。齐楚知道自己每一次经过这条窄巷都有被伏击的可能,可是他并不特别感到害怕。他知道要是自己遇袭,就意味于润生、狄斌跟「大树堂」其他重要人物都必定同时受到攻击——单单齐四爷一条性命没有什么夺取的价值。其时已经是整个「大树堂」存亡的问题了,个人的恐惧相比之下微不足道。

齐楚坐在车厢中,随从马上递来一块布巾让他抹脸。齐楚用布巾掩着嘴巴,又再咳了起来。

他瞧着街上的风景,默默盘算今天的工作:下午必须到城外视察新埠头的进度,要赶在出城前把店里几条大账目计算好。今天又是破石里赌坊的上缴日子——那是他们拥有四家赌坊里最兴旺的一家。总数不会多,可全是零碎银钱。齐楚今晚整夜都得留在安东大街的总店了。另外要安排把钱调到「承馆」的监工手上,还有聆听手下打探到什么房产买卖的情报……

「老巢」里积存的木材跟砖瓦都不足,他已经派人催促货源。桐台那边有四座宅邸几天内就要动工。更要命的是新埠头用的建材比预期增加了许多……

自从七年前「平乱战争」以后,朝廷对战争物资(包括铜铁、木料、建材等)大加监控,供应不足上加上滥征赋税,官货的价格完全超出常理,造就私货迅速蜂起。

各样私货中,当以「丰义隆」独占多年的私盐利钱最丰厚;其他货色,在漂城一向由「屠房」及其保照的私枭(如金牙蒲川之流)把持。四年前「大树堂」成立后,首务正是接管「屠房」遗下的私货网,其中主要集中在木料及砖瓦等建材上。于润生借助已有的药材贩运渠道,不久即把走私生意建立起来。

同时于润生又成立了「承馆」,表面上是承接建筑工程及招募工匠的行馆,实质上却逐渐把漂城内的工匠师傅全部掌握在手——最初过半的工匠都拒绝加入,这是在十几根指头被敲断前的事。

不久后,漂城里任何人要建造屋子,都得于润生点头。用的建材当然也全是「大树堂」进口的私货。其他走私者发现这一点时已经太晚了。

齐楚则为建筑生意添上神来的一笔:在工程中渗进低价的劣料,或是指使工匠作些外行人看不见的手脚。结果是屋宇建了不到两年又要修修补补。没有靠山的屋主当然不敢讨赔偿——谁都知道「承馆」背后就是「大树堂」,而承接修补工程的当然又只有「承馆」的工匠……

车子往东驶出了破石里,在平西石胡同口停下来。齐楚跟手下步入胡同里的「大树堂」分店。

「四爷好,药煎好了。」药店掌柜早在店前迎接,陪伴齐楚直走到店后的仓库里。仓库中央生起一炉炭火,上面温着一个瓦罐。齐楚深深呼吸那温暖的药香。

齐楚跟手下围坐在炉火四周,伸出僵硬的指掌取暖。他瞧着掌柜把药倾到碗里时,忽然想起小时候家里一个老仆人。那印象很模糊,同样是这种天气,齐楚小少爷半卧在床上,老仆人用皮肤粗糙的指头剥开柑子,把柑肉送到他嘴边……

药汁一口气灌进肚子里,那苦味像要从鼻子涌出来。

齐楚看着火光。

于老大那句意味深长的话又响起了。

——漂城变得太小了?……

当于润生突然说出这句话时,齐楚从堆满桌面的卷宗和账簿之间抬起头来,不解地看着老大。

齐楚在结义兄弟里是唯一在城市出生的一个。那时候他家里还有钱,他的爸爸还每天穿着官服……那个城市曾经是少年齐楚人生的一切。如今回想起来却发觉,那城市跟今日的漂城相比,简直只算是个穷地方。

牢房壁顶那个小窗透射淡淡的阳光。于润生躺在床上,身上仍披着虎皮,仰视粗石砌成的天花。

齐楚疑惑地瞧着他。

「我已经看见了……」于润生的视线一动不动。「两、三年后的『大树堂』是怎么样……」

于润生的王国真正有多大,每个月调度的资金真正有多少,除了他自己以外,就只有齐楚一个人清楚知道。他俩每次见面时从不打招呼。于润生也很少对四弟说什么勉励的话。单是这份信任已经足够。

「大树堂」旗下业务有三大支柱:私货贩运(以建材为主);「承馆」的建筑生意;大牢「斗角」博彩。新埠头建成之后,河运则将成为「大树堂」的第四项主要财源。

其次是「大树堂」在漂城里直接拥有的四家赌坊与十二家娼馆。骰子与婊子从来都是黑道赚最多最快的工具,「屠房」各残余势力几乎全部都专注于这两门行业,城里的竞争异常激烈。

倒是「大树堂」药店的药材生产和贩销,虽然毛利不丰,但因为在漂城及邻近乡镇都形成垄断,整盘生意的盈利甚为可观。

齐楚原本建议尽量利用这垄断形势,把药材价格抬高。但于润生断然反对,相反更每月向城里穷人赠药一天。齐楚明白老大的意思,也就没有异议。

「大树堂」最下层的生意包括三家饭馆酒店与一家客栈,还有十几条街的商铺摊贩定期奉纳「规钱」……这些就是于润生手上所有「可见」的生意。

这已经不能用「小」来形容,齐楚想。最初那两年他时常失眠。这么大量的金钱在自己手底下流动,他过去从来没有想象过。他生怕自己会出错,现在已经习惯了。

齐楚手边有一叠契约,上面押着好几家大商号跟船运号老板的手印。他们都已答应弃用「合通埠头」,转用于润生的新埠头起卸货物。

两人在牢房里沉默着。「漂城太小了」,老大的意思是把生意从漂城扩张开去吗?首先是四周的镇县,再来就是州内其他大城。那并不是容易的事情,也许要花上十几年。但是绝对值得。

可是那都是以后的事。现在一切都如此顺利,为什么老大忽然有这样的喟叹?

「关于金牙蒲川……」齐楚迟疑了一会儿。「对方已经答应会面了。」

于润生似乎早已知道。他仍旧躺在床上,身体在虎皮下蜷曲,侧过脸对着齐楚。

「小四,你赞成我们跟这家伙合作吗?」

「合作对我们有利。这个蒲川是道地道地的生意人,而且很有办法。有了他,可以稳住很多人事:河运、私货、从前『屠房』那些人,甚至……查知事。」

提起查嵩时,齐楚仍禁不住有点难为情——毕竟「大树堂」就是为了他而得罪漂城知事。他继续说:「那就是说稳住了整个漂城。然后我们可以专心去干其他生意。」这当然包括往城外扩张的计划。

于润生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金牙蒲川……这个人确有点价值……」

齐楚感觉老大有别的想法。

——是我说错了什么吗?还是有什么遗漏了?

「那一天你不用跟我去。」跟蒲川的谈判定在五天后。「然后我要跟你详细商量。所以你要好好休息。那天不用做任何事情,就留在客店里等我。也正好陪陪你的女人……」

眼前的炭火发出破裂的脆响,齐楚的脸通红,药味在喉咙里翻涌。

他在想念宁小语。有的时候他忙得好几天没法见她,就用想象来满足。那眉毛,那手指,那腰腿,那嘴唇,没有一个部分不完美。人们在想念自己的爱人时,脑海里的形象总是把对方美化。可是齐楚没有。他闭起眼时看见的她,与睁开眼时看见的她完全一样。宁小语就是那么可怕的存在。一个活生生会笑会喝酒会叹息会做爱的梦,看见她你会马上想象到失去她时有多心痛。

失去她……齐楚不敢去想。

「你一定会娶到她……」为了这句承诺,为了这个女人,于润生和「大树堂」牺牲了许多。

◇◇◇◇

自从宁小语离开以后,查嵩每天都起得很早,就跟宁小语还没有来以前一样。不同的是他起床后吃过早点就要喝酒。

总巡检滕翊庆幸自己快要退休了,查嵩这样喝下去只会变成越来越可怕的酒鬼,有一个酒鬼当自己的上司可不是好玩的事。

当金牙蒲川来到桐台的知事官邸拜访时,查嵩已经半醉。蒲川没有陪他喝。

蒲川自从计划对抗于润生开始就很少喝酒。他要时刻保持头脑清醒明快。

他们坐在前厅里,只是闲聊着城里最近发生的琐事。查嵩大概每说三句话就喝一口。幸好他说话不多,否则早就躺到地上了。

金牙每次拜访查知事都不会空手而来。这个早上带来的是一对小巧的羊脂玉马。查嵩收礼时只略瞄了一眼,也没有什么笑容。

——看来这家伙真的想那女人想惨了……

两人聊天时没有谈及女人,也没有谈及于润生。

然后仆人进来通传:雷役头求见。

蒲川亲眼看见查嵩本来已红透的脸变成紫色。酒杯摔得破碎。

「那姓于的养的走狗,还敢来见我?赶他走!叫他少作梦了,这总巡检的位子,他下辈子也别想!」查嵩毕竟是仕人出身,喝醉了酒骂人仍没有半句脏话。

「老爷,真的要我这样说?……」那仆人迟疑着。

蒲川按着查嵩的肩让他坐下,再吩咐仆人,推说查知事抱恙在身,请雷役头改天再来。

仆人退下后,查嵩又再发作。「那姓于的,你不给我面子,为什么我要给你面子?我要你在漂城没有一天好日子!」

心爱的女人竟然从自己府邸出走,跟了黑道一个小白脸——查嵩至今都没能吞下这口气。他不能忍受自己成了漂城街头巷尾的笑柄,更不能忍受失去宁小语。

他好几次向于润生施压,要他把人交出来。甚至有一次连庞文英也来劝于润生:「为了一个女人,不值得。」

然而于润生没有动摇过。「那个女人是我义弟未过门的妻子。那是家事。」

「你道他派人来传话怎么说?」查嵩这般失态,蒲川过去从来没见过。「每一个字都还记得!他说:『下次查知事召我见面,要是又为了争一个女人,我不会来。我不想跟查知事这样重要的大人物一起浪费时间。』他以为自己是什么?敢这样跟我说话?他晓得漂城谁才最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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