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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枣七呆呆坐在粮袋上,手指紧抓着棉被。他忽然想起毛春,想起那撕裂了的咽喉,他又想起从前在山里猎杀的那头野猪。没有恐惧、恶心、忏悔。枣七明白了一个将要改变他人生的道理:杀死一个人跟杀死一头猪并没有分别。只要你有充分的理由。不管那理由是饥饿还是仇恨。

日间他就呆在仓库里,却不觉得闷。仓库四周堆着数不清的货物,已够他瞧一整天。有许多东西枣七连名字也喊不出来——货物外面都标着名目和数量,可是枣七不识字。仓库里最多的是一排排削得光滑的木材跟堆得比人还高的砖瓦,其次就是各种药材。不过最吸引他的还是其他奇怪的东西:泛着淡蓝色的粗糙矿石;不知从什么禽兽剥下来的紫色皮革;一整缸颜色刺眼的活鱼;一堆软软像稀泥却发出树叶清香的东西……

仓库的人说,这些东西有的远从大海另一头运过来。枣七没有见过大海,却也明白那必定是很遥远的地方。

◇◇◇◇

几个月后狄斌再次出现。他跟枣七说,过几天要带他去见一个人。

张牛没有说错——枣七其实并不笨。他在客栈中听过不少关于漂城的事情,他猜到自己要去见的人是谁,他听过那名字好几次。

那个人叫于润生。

第三章 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一个男人的野心与才能不相称,是世界上最悲哀的事。

花雀五左手支着下巴,默然坐在车厢里观看窗外风景,不期然回想起四年前「咒军师」章帅跟他说的这句话。

马车行走在当年同一条郊道上,方向却相反了。那时候是晚秋,道路两旁的树木凝成一片灿烂的红黄;如今树叶都散落凋尽了,尤如曾经称雄漂城的「屠房」霸权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形貌凄惨的枝桠在十二月的寒风中颤抖。

——于润生的那棵大树,却成长茂盛得如此迅速……

花雀五依旧沉默地看着风景,从前的他从没有这样的耐性和闲情。淡淡的皱纹与刀疤在他脸上渐渐融合,他的面相比四年前稳重了许多。

四年前那个宿命的十一月初三。江五放弃了「丰义隆漂城分行」的掌柜地位,回到了京都。那场震惊漂城的黑道战争,他并没有亲眼看到最后。后来从部下口中听到关于漂城与于润生的消息时,他没有任何激动的反应。反倒是在离开岱镇的马车上,章帅跟他说过的那些话,他这些日子里总不断在心底里回想琢磨。

「小五,一个人要对自己坦白。」那时候的章帅说。「于润生是个怎样的人,你心里有底。你再否认,事情都不会改变。」

当时花雀五当然听不进耳里——失宠于义父庞文英,又眼看于润生着着机先,妒火在他心里熊熊燃烧着。

可是他也不敢反驳半句。花雀五自小就认识这个仅比他年长十年的六叔叔。在庞文英跟前,花雀五的少爷脾气偶尔还会发作,可是在章帅面前他从不敢多说话。

「我尊敬韩老板,却从不害怕他;可是章帅这个人,我倒有点儿怕。」花雀五不只一次,从曾经是「丰义隆」首席战将的义父口中听过这句话。

「我知道你不服气。」章帅那时候又说,一边在抚摸唇上修得整齐的棕色短须。章帅看来比花雀五更要年轻,仿佛自从二十八岁登上「丰义隆」六祭酒之位后便停止了衰老。「我也知道你在悔恨,当初为什么要把于润生拉上戏台来……」

花雀五今天已经没有这样的想法。他终于了解:像于润生这样的人,到了漂城这样的城市,总会有出场的一天。

「五爷冷吗?」坐在他身旁的「兀鹰」陆隼问。「要不要把窗关起来?」

「不用了。我想看一看外头。」花雀五微笑摇摇头。从前他绝不会对陆隼露出这种微笑。四年前的战斗里,陆隼在「丰义隆」阵中立下了不小的功勋;然而大局定后他却悄然回到京都,回到花雀五身旁。对于当时失意的花雀五来说,那种感动无法形容。这四年间花雀五几乎没有让陆隼离开自己身旁半刻。

「我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花雀五喃喃说。「很久没见到义父……」

陆隼不知如何应对。

「小陆,不用担心我。我没有伤感。这次再跟于润生见面,我倒有点儿兴奋。」

在首都的几年里,花雀五只见过韩老板四次——包括两年半前,韩老板病愈后公开会见「丰义隆」众干部那次。

最后一次,就在他动身回来漂城前两天。韩老板特别召见他。就只他一个。连章帅都不在。

韩亮——「丰义隆」第三代老板,却也是真正的创立者。过去历史上从来没有像今日「丰义隆」这般的组织存在。花雀五偶尔会想,需要多大的想象力与胆量才能够完成这样的事业。

那次韩老板只问了花雀五一件事。

「漂城那个叫于润生的……是个怎样的男人?」

花雀五把他所知的一切说出来,期间不敢停下来喝一口茶。

韩老板默默听完了,然后示意花雀五可以离开。由始至终他没有露出任何表情,或者说过任何一句评语。

然而这已经足够令花雀五下定决心回漂城。

——于润生,就让我看看你的野心跟才能吧。还有运气……

◇◇◇◇

于润生从前当小厮的那家善南街老药店还在,不过在几年前更换了门顶上的招牌——如今招牌上写着的是「大树堂」三个金漆大字。

这是漂城里第一个挂起的「大树堂」招牌。

——四年前于润生把这家药店买下来。他跟从前的郭老板说:「我想学做药材生意。」郭老板瞧瞧于润生身旁几个男人,胳臂比他的脖子还要粗;又瞧瞧堆在柜面上的银子。他不情不愿地在契约上押下了手印。

「大树堂」这个名字在人们心目中有两种意义:假若你问刚到漂城不久的人,他们只知道「大树堂」是当今城里最大的生药商,连同善南街这老铺共有六家分店,最大的一家自然开在安东大街……

住得较久的人当然知道真正的「大树堂」不仅仅是一家药店:这几年里,漂城别的药店一家接一家地消失。有的关门歇业,又或改作其他生意;平西石胡同那家大药铺则在一夜间变成了「大树堂」的分店;唯一敢向官府告状的那个老板如今还在监牢里……

这个早上,药店后那小仓库里没有人说话。只有两种声音:拳头擂在肉体上的异响;嘴巴被塞着而发出的闷叫。

狄斌穿着他喜欢的白色棉袍,坐在一炉炭火前伸手取暖。对于那「沾搭子」的凄惨哑叫,他似乎充耳不闻。

他的三个随身部下则在仓库一角继续「工作」。一个把那「沾搭子」的身体按着,另一个把他的右腕紧紧拿住,手掌贴在一副磨刀石上。

那只手掌几乎已分不出手背还是手心朝天——好几片指甲已经剥落,指关节也都扭曲,紫肿的掌肉渗出血水。

「沾搭子」是漂城地道的黑语,指专门在赌桌上出手使诈的老千。这个「沾搭子」已经永远无法干那种工作了。

狄斌的第三个手下叫田阿火,他的右拳同样渗着血水,不同的是那并不是他自己的血。尽管磨刀石上那只手掌已不成手掌,田阿火还是慢慢一拳一拳擂下去,因为狄六爷还没有喊停。

这三人都是狄斌从大牢的「斗角」拳赛中亲自挑选的好手,六只硬拳头都在血肉里淬磨出来。狄斌喜欢把他们带在身边,因为这三人都不大爱说话。

他们里最矮小的是田阿火,仅仅比狄斌高了半个头,前胸后背却厚得异常。狄斌看着他如何一拳一拳继续捶向磨刀石。那动作不激烈,却让人感觉每一拳都很沉重。田阿火在大牢里是个死囚。狄斌只看过他在「斗角」中出场一次,那感觉就像看着一颗圆滚滚的铁球怎样把对方压碎。狄斌看完后马上决定花钱把田阿火从大牢弄出来。

狄斌终于站起来。田阿火停止了。那「沾搭子」因为痛楚而激烈呼吸。另外两人把他抬起来,让狄斌正面瞧着他的脸。

狄斌凝视那「沾搭子」的眼睛。「沾搭子」回避视线——田阿火马上把他的脸捏住拧过去。

狄斌继续凝视。

那双眼睛里有浓浊的恐惧。

——不,还没有。

狄斌回头又再坐下。「沾搭子」被塞住的嘴巴呜呜怪叫,似乎有话急着要说,但狄斌没有理会他。三名拳手又再继续拷打同一只已经血肉模糊的手掌。小指终于熬不住捶打而脱落。田阿火的拳头落下三十一次后,狄斌又再站起来。

之前狄斌已这样重复凝视了三次。每次都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无表情地凝视,然后又是不知何时停止的拷打。

——暴力本身不是最可怕的。更恐怖的是不知什么时候才结束的暴力与不知目的为何的暴力。

这次狄斌终于开口了——被拷打者的心理像突然获得解脱一样。

「我只问你一次。」狄斌说着时仍是毫无表情。

田阿火把绑在「沾搭子」脸上的布条扯下,掏出塞在嘴里的布巾。

「……是……金牙蒲川……」狄斌还没有问,他已一边咳嗽一边把答案说出来。「还有……那姓汪的……角头老大……我忘了名字……」

狄斌点点头。两个手下把「沾搭子」放开。那身体像个烂布袋般软倒。狄斌没有回头看他一眼,带着三人走出仓库。

坐在店面的掌柜恭敬地站起来。狄斌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用拇指往后面的仓库门指一指,再用食指在自己喉咙上轻轻划一划。掌柜会意点头。

狄斌四人步出店门。他仰头看着「大树堂」的金漆招牌。他讨厌下命令把一个仍然懂得呼吸的人「清洁」掉。然而只要是为了保护这块招牌,还有所有活在这块招牌下的人,他没有任何愧疚。

◇◇◇◇

雷义把役头的制服穿好时,他的妻子仍在酣睡中。

站在床前看着妻子露出被褥外的光滑肩膊,雷义默想。

——我还以为自己一生都不会改变。

有的时候他会瞧着自己十根粗短的手指。这双拳头已许久没有打人了。他感觉指掌的力量比几年前差了许多。可几年前他的人生中,除了「原则」外并没有多少让他掌握的东西;如今却有太多东西他不舍得放手。

第一次看见香苗的时候她还穿着丧服,带着两个孩子坐在善南街的石板路上,饿得脸色发青。她想投靠的那个亲戚早已无法在漂城生活下去,不知搬到哪儿去了。她身上只余五个铜钱。

现在说出来同僚一定会笑他虚伪,可是他那时候确实没有半点占她便宜的意思。他只是无法忍受,这么可怜的一个寡妇跟这么可爱的两个孩子,在他的管区里饿死街头。

他为他们租了一间屋子,距离衙门不远——那时候他还寄住在衙门里。

然后是两个月后的一晚,当他探访香苗的时候:她要煮家乡最有名的辣窝菜给他吃作为报答。他静静坐在饭桌前等待。两个孩子也静静地坐在他两旁。他瞥见香苗在厨房中弄菜的背影,他嗅着那暖暖的香味,是一种他梦想已久却从没有过的感觉——家的感觉。他走进厨房,从后面抱住她。

然后他再没有辞退役头职位的念头。漂城还是每天都有人流血,可是他已渐渐不关心——或许应该说,现在的雷义只关心保护这几个值得他关心人。他要他们过更好的生活。他收受贿赂时再不感到难堪。相反地,他在夜里看见香苗脱下衣裳时,还为自己能够给她买更多更漂亮的衣裳而暗暗自豪。

不久后他们搬进了桐台——就是从前「吃骨头」古士俊的宅邸。于润生替他讲了个好价钱。

雷义俯身嗅嗅香苗的颈项。那香味花了他每个月五十多两银子。可是很值得。

然后他离开了府邸回衙门报到画押。不过他不会逗留太久。「大树堂」的人昨天通知他,于润生今天要见他。

他猜于润生要跟他谈的是两件事:一是总巡检滕翊快将告老还乡,他要如何竞争那职位;另一件是有关金牙蒲川的动向。

现在雷义出入必定带最少十人。谁都知道他是于润生的人,他的役头职位也是于润生花钱给他买的。现在漂城黑道上暗涌流动,他不想成为第二个「吃骨头」。

雷义知道金牙蒲川这个人许久。蒲川多年来不过是依靠「屠房」吃饭的私枭,钱确是赚了不少,可是从来不是什么吃重的人物,他甚至不算是「道上」的人。

雷义至今都不明白:像蒲川这种人,怎么会成了于润生的对手?

◇◇◇◇

于润生的家也在善南街上,跟药店距离不足二百步远。

狄斌站在前厅里扫视四周的陈设。跟刚搬进来时没有什么分别。梁栓门墙都漆上让人看得舒服的深沉颜色,桌椅家具只添了两件新的,都是木制品。没有多少字画装饰,只在角落处摆着几个素花瓶,都是把宅邸买下时已经放着的。

龙拜不时劝老大替屋子多添些好东西,「不然我们流血流汗,挣来这许多钱干嘛?」老大通常只是耸耸肩,然后说:「不过是睡觉吃饭的地方而已。住得舒服就可以。」

于润生并没有依随漂城的传统,发迹后马上搬进豪宅毗邻的桐台。他在善南街最宁静的地段,挑选了这座已经建了二十多年的宅院。原来的主人是个木材商(因为「屠房」败亡而无法收回大量货款和借债,一夜间倒产了),屋子建得格外牢固。

宅院外四角、前门、后门对街的房产,也被于润生逐一买下来,供「大树堂」的部属及家眷居住——龙拜夫妇就住在后院对街的屋子里。这个屋阵把于润生的府邸团团包围保护着。

齐楚为了方便日常作息,在安东大街的「大树堂」总店旁一家客栈长期租住一间上房;狄斌则多数睡在破石里的仓库「老巢」里——这是齐楚的主意:破石里、善南街与安东大街三处形成互相呼应的指挥点,这是棋盘与战场共通的基本原则。

至于镰首,他每天都睡在不同的地方……

狄斌抚摸颈项上那个小小的佛像护符。自从镰首把它系上去那夜起,它至今没有离开过狄斌。也许是摸得太多的关系,佛像的雕刻变得模糊……

狄斌瞧往窗外。庭园全是光秃秃的碎石地,没有假山或凉亭,连树木也没有种一棵——想循庭院潜进宅邸的人根本无处隐伏,踏在碎石上也难以掩藏足音。

一个只有三、四岁大的小男孩在碎石地上跑过,左边鼻孔挂着一行已半干的鼻涕,手里举起一个穿着红衣的小布偶。布偶的颈项缝口裂开来了,头部跟黑粗绳造的头发,随着男孩的脚步左右摇晃,似乎快要跌下来。

狄斌认得他是孩子里最大的一个,嫂嫂把他唤作「黑子」。

黑子站住了,隔着窗口也望向狄斌。他用手背抹去鼻涕,又把手背在衣服上擦了两下,鼓起圆圆的黝黑脸庞,眼睛定定地看着狄斌。

——这神情……跟他爹很像……

在庭园中追过来的女孩比黑子还要小一些,踏着刚学会不久的步伐扑到他身上。黑子仿佛没有察觉,仍旧盯着狄斌。

女孩想把黑子手上的布偶抢回来,却只把布偶的头颅拔了出来,她的哭声因天气冷而颤抖。

——他们拥有同一个父亲。这样的孩子在于润生家里养着八个,每一个的母亲都不同,其中有三个还是手抱的婴儿。父亲连名字也没有替他们取一个……

这些孩子的妈妈当中,狄斌就只认识黑子的母亲。那个只会说一点点官话的异族女孩,外表有点强悍。听说她从西南方很遥远的地方而来,腰间常常佩着一柄弯刀。到漂城来时已经怀着孩子。

她生下黑子后不久就失踪了,遗下这可怜的孩子。狄斌最后一次看见她是在她刚刚分娩后。当她看着那肤色从浅紫变成通红、头发染着鲜血的胎儿时,眼神里充满了罪疚与恐惧……

「六叔叔,早啊。怎么不坐呀?」

狄斌回过头,看见大着肚子的李兰,手里提着个冒烟的水壶,朝他笑着摇摇摆摆地走过来。

李兰因为怀孕而胖了许多,原本颧骨太高的脸庞也变得柔和了。狄斌想起自己的母亲。那是同样的一种笑容:那种可以包容一切、仿佛令四周事物都变得柔软的笑容……当然狄斌知道李兰的笑容并不属于他。每个人只有一个母亲。可是那借来的快慰感觉仍足以驱走冬晨的寒意。

他匆忙把李兰手里的水壶接过,交给身旁的田阿火,再掺扶她坐到椅子上。另外两个部下摆开几上的杯碗沏茶。

「嫂嫂,佣人呢?」狄斌皱眉。

「他们在弄早饭。叔叔别恼,水壶是我自己要拿的。」宅里几个女佣全是李兰昔日农村里的邻居——于润生不能忍受让不足信任的人接近自己的起居生活。李兰从没有认真把她们当佣仆使唤。

在李兰坚持下,三个手下也跟随狄斌一同到厨房里吃早饭。她不知道这三个人的过去,也或许她根本不在乎。

狄斌是在把田阿火收为部下之后才得知他过去所犯的罪行。要是在数年前,狄斌只会对田阿火这样的男人感到畏惧,更不会放心让他跟嫂嫂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

于润生不在家时,李兰都在厨房跟佣妇们一起吃饭,免去她们许多收拾打扫的工夫。特别在冬天,炉火把厨房燃得暖暖的,比坐在正厅吃饭还要舒服。狄斌看着厨房湿滑滑的石板地,再次皱眉,扶着李兰的手不敢放开。

一起来吃早饭的还有龙拜的妻子跟老妈。狄斌每次一看见她们就觉得头疼。

三个部下默默地把热呼呼的面条啜进嘴巴里,默默地咀嚼着。同桌就只有冯媚跟龙老妈在不停说话。佣妇们偶尔才插口一两句。

狄斌看着冯媚那蓬乱的头发,想不通二哥怎么会娶个这样的女人。就为了那双快要跌出衣襟的奶子么?

「六叔叔我问你,怎么还不娶妻子?年纪不小了嘛!」

又来了。狄斌装作没听见。

「漂城这么大,难道没有一个六叔叔中意的吗?我早跟你说过,把我几个标致的旧姊妹带给你相一相……」

婊子。狄斌马上又把脑海中这两字抹去。他不容许自己对二哥有半点不敬,尽管只是在脑袋里想一想,尽管龙老二在外面还有许多女人。他挟一个肉饺子塞进自己嘴里。

「你这种婆娘,也只有我家孩子才受得了。」龙老妈半带玩笑地说。龙老妈是半个胡人,肤色比李兰的橄榄色还深一些。狄斌第一次看见她,才知道龙拜那豪爽的笑声原来遗传自母亲。她对儿子娶了个妓女并没有介意。有一次她曾跟狄斌悄悄说:「只要她能生孩子就好。」不过几年下来龙拜还是没能当成父亲。龙妈妈常常看着于润生家里那些孩子说:「该生的生不了,不该生的却生了这一大堆。」

几个孩子早吃饱了,围着饭桌团团转。李兰抓住黑子,拿布巾替他抹去嘴角黏着的糯米粒。

她轻轻把黑子抱在怀里,又抚抚自己的肚皮。「这孩子真好运气,还没出世就有这许多哥哥姊姊等着陪他玩。」

黑子脸贴在李兰胸前,眼睛又瞧着狄斌。那小小的脑袋中想着什么,狄斌不知道。他再次抚摸那佛像护符。

佣妇把碗盘收拾了。狄斌吩咐田阿火三人先回前厅等着,然后陪李兰走到后院。

「叔叔,我的二哥什么时候回来?」冯媚在门前一把拉住狄斌。

他沉默了一会儿。龙爷一向由老大直接命令,负责押运「特别」的私货,狄斌并不知道详情。他只好把一个大概的日期告诉她。

冯媚瞧着他俩走往后院,露出神秘的暗笑。她怀疑狄老六对大嫂有点暧昧,否则这家伙怎么连女人都没有一个?说不定嫂嫂肚子里的……

好不容易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人——不,还有抱在狄斌臂弯上的黑子。

李兰低头看着她在后院划出来的一小块田地,看看田里种的瓜果有没有给冻坏了。「叔叔,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黑子的鼻涕又流下来,这次沾到狄斌的白棉袍领口上。他没有理会,还用手替黑子擦鼻子。

「大夫说过什么时候要生吗?」

「大概还有两个月吧。」李兰左手撑着腰肢,右掌感受着肚皮底下胎儿的蠢动。先前那笑容又出现了。狄斌把黑子抱紧。这么一个小生命就在自己怀里。另一个又将来临……

——我愿意用生命保护这一切。

「嫂嫂,你别怪老大,这种时候还不在家……」

「我已经习惯了。」李兰的心在那么一瞬间,飞回城外老家那仓库的某个上午里。阳光晒过的干草堆很是温暖。还没有成为她丈夫的于润生赤裸躺在她身旁,默默凝视仓库的屋顶……

「润生他也好久没有这样子了。每次他有要紧的事情,总爱独个去想一想,身旁的人他都好像看不见了……叔叔别担心,我没恼他。我怎么能恼他?」

李兰垂头看着肚子,仿佛在跟未出生的孩子轻声说话:「他说:『我们小时候没有的东西,这孩子都会有;我们从前看过的许多不想看的东西,他一生都不会看见。』」

于润生的话从他妻子口中说出来,狄斌觉得格外有一种特殊的安慰感。

「倒是你啊,六叔叔。」李兰看着狄斌臂弯里的黑子,眼中看见的仿佛是孩子的父亲。「你还在恼五叔叔?」

狄斌把脸别过去,没敢直视她——他怕给她看见自己的表情。「我……没什么好恼的。他喜欢怎样过活是他自己的事。老大也许比我还要失望吧?」

李兰摇摇头。「不会的。几个兄弟里,润生就特别疼你跟五叔叔。你也知道的。」

「就是疼他,看见他现在这样子才更失望……」狄斌不想再说下去,他垂首逗着怀里的黑子玩耍。

「你这小家伙叫黑子吗?」狄斌跟孩子额头互相贴着。「人家叫我白豆。我们刚好凑个一对儿呢。」

在近距离里狄斌又看见那孩子的眼神,真的像极了他爹。

——二十六年后,这两个年龄刚巧也相距二十六年的男人手握白刃对峙时,狄斌看见的也是同样的眼神。

◇◇◇◇

茅公雷每到一个城市,必定到那城里最好的娼馆,跟里面最好的妓女睡觉。

昨晚这个叫春美的女人还不错。腰略粗了一点,但很有力。茅公雷习惯在性交时把注意力集中在女人的腰上。神情、声音、四肢的兴奋反应都可以假装,唯有腰肢假装不来——蓄意的扭动与不由自主的挣扎有很大的分别。每当女人到达那肉欲的顶峰时,激烈的摇撼自腰肢传达到乳房、头颈、双腿……然后全身瞬间僵硬了。那一刻,女人暂时到了另一个世界。

以身体把美丽的女人暂时送到另一个世界;以刀刃把可憎的敌人永远送到另一个世界——这是茅公雷平生最引以自豪的两件事。

茅公雷喜欢女人。他相信一个城市的女人有多棒,也显示出那个城市本身有多棒。漂城是个很棒的地方。

春美终于醒了。她伏在他坚突如岩石的胸膛上,显得比他还要累。她看看他,没有说什么恭维奉迎的话,只是满足地笑笑,抚弄他那头像被电殛过般、又硬又浓密的鬈曲乱发。

别的男人大多贱视妓女。茅公雷没有。他甚至对她们有点尊敬。妓女有着洞察男人的惊人能力。她们永远知道哪种男人最爱听到什么话——或是什么话都不爱听。

春美起床穿上薄薄的亵衣跟木屐,到房外吩咐小厮打些热水来给茅公雷梳洗。就在她开门时,茅公雷瞥见对面另一个房间也打开房门来。一个妓女穿着跟春美同样少的衣衫,手里捧着个铜盆,从对面房间盈盈步出。春美跟她点头,轻声叫了一句「姊姊」。

茅公雷像忽然被蛇咬到般跳下床,赤着上身和双足冲出房门,从后探视走在廊道上那妓女的背影。妓女似乎听到后面的脚步声,略一回头,接着又向前行。

他妈的一个好女人,茅公雷心中叹息。白得像雪的脸已不年轻,大概已过了三十,可是细长的眼睛跟丰厚的嘴唇却足以说服人,现在这个年纪才是她最美丽的时候。步行时肢体的动静,马上让男人想象着衣服下的身体是如何温暖柔软。茅公雷昨夜经过三次激烈性交的阳具,现在又迅速勃起来了。

这种女人茅公雷过去也见过。是那种天生能教意志薄弱的男人疯狂的女人,她们的命运通常都不太好。

春美没有因为茅公雷的举动而觉得难受。她也了解「姊姊」的这种吸引力。过去只有宁小语一个能够稍稍盖过「姊姊」。

茅公雷心中暗暗咒骂「万年春」的鸨母。昨晚他很清楚地跟她说过要这儿最好的女人,结果那最好的女人昨晚在对面的房间里。

茅公雷把视线转向那房间。他并不真的恼怒,倒是好奇这房间里是个怎样的客人。

他在房门上敲了三下,唬了春美一跳。

「茅爷,还是不要……房里……」春美也看出茅公雷并不是普通的客人——他的两个随从就睡在左右隔壁。然而跟这房间里的人相比……

——但世上没有茅公雷不敢见的人。

「你认识里面的客人?」

「他不算是客人……他跟琳姊是老相好,偶尔就住在这儿……」

房里没有反应。茅公雷把房门推开,轻松得就像回到自己家里。

那「客人」全身赤裸盘膝坐在床上。

茅公雷过去也见过几个胖得过分的人。有两个是京都里当官的。看见这种胖子时他都会想象,自己的硬拳头捶在那种肚满肠肥的身体上会有什么后果?也许要击倒这么一条肥猪也不是易事……

可是他从没有见过这么高的一个大胖子。连盘膝坐着也令人感觉到那高度。胖子通常肤色都比较白——常在阳光底下劳动的人胖不到哪里。可是这胖子的皮肤却黝黑得像熟铜。身体与手脚满是斑斑旧疤——高耸肚皮上的那些格外明显。身上许多处都纹着刺青图案,有的明显因为身体长胖了而变形。图案的风格与墨色各自不同——这胖子必定到过许多地方。

他坐着的那张床恐怕是特别订制的,否则早塌了。茅公雷看得出,胖子的脂肪底下还残留过去吃苦锻炼的肌肉痕迹——他必定比另一个与他同体积的胖子重得多。他并不脏,指甲都剪得短短,乌亮的长发与胡须修得很整齐。胖子通常都给人一种意志不坚的印象——连自己的体形都控制不了的人,茅公雷认为没有任何意志可言。但眼前这张圆胖的脸,五官轮廓仍予人坚实得像钢铁的感觉。

胖子额上中央有一点黑得发亮的胎记。形状像弯月,或是镰刀的锋刃。茅公雷马上知道他是谁。

「你好。」茅公雷径直走进房里,坐在小几前的椅子上。几上有一壶昨夜的残酒,茅公雷拿起来,含着壶嘴就喝起来。

「你的女人挺骚的。」茅公雷抹抹嘴角。

「嗯。」镰首点点头,他瞧着茅公雷的神情很轻松,两个男人仿佛早已相识许久。

「叫什么名字?」

「曲琳。」

「满好。」茅公雷站起来,活动一下肩膊跟颈项,像要准备工作般。「让这女人给我一晚如何?」

镰首耸耸肩。「我不是她老公。她是个卖身的,要跟谁睡觉,我阻不了。」

「不见得吧?我看她只跟你一个睡。因为你,没有其他人敢嫖她?」

「我不大清楚。你可以问问她。」

曲琳刚巧回来,捧着一盆刚换的热水。看见一个陌生男人赤着膊出现在房间里,她捧着铜盆的手没有摇动一下。曲琳微微一笑,然后把铜盆放在床上,拿起盆里的毛巾替镰首抹脸。

「果真是个好女人。」茅公雷这次忍不住说了出口。他毫不避讳地瞧着她的胸脯跟腰臀。看着她细心地为镰首抹拭,他明白了:不是别人怕了镰首而不敢嫖她,是她没有把镰首以外的男人看在眼里。

茅公雷喜欢女人,可是没有喜欢得会为女人跟别人动气的地步。对那些喜欢打女人的男人则除外。有次他在京都街上,几乎徒手把一个爱打老婆的男人那话儿扯下来。后来那老婆去偷汉子,那男人当然不敢吭一声。

曲琳正在替镰首抹腋窝。茅公雷步前,右手抬起她的下巴,近距离正面端详她的脸孔。曲琳没有回避,也没有闭目,镇定地回视茅公雷,仍然是那笑容。

「就可惜太命薄。」茅公雷看了好一会儿,才把她的脸放开。

「你会看相?」镰首问。他伸出舌头舐舐嘴唇。茅公雷把几上的酒壶递给他。镰首同样就着壶嘴大口地喝。

「我不会。只是有这感觉。」茅公雷拉拉裤子。「趁还有缘分,多疼她一点儿。」

然后他挥挥手推门离去。

「到下面喝一杯如何?」镰首放声问。

「下次见面再喝。」茅公雷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你胸口刺的那只三头狗很好看,下次我也找师傅替我刺一只。」

「他是你朋友?」曲琳搂着镰首的肩问。

他摇摇头。「不过这家伙好有意思。」

「嗯。」曲琳点头同意。「这么诚实的男人,这年头快死光了。」

镰首抚摸肚皮。曲琳马上揪住他耳朵:「又饿啦?你这死胖猪!」她笑着轻轻擂在他肚子上。

镰首笑着倒在床上,床架大力震动了一下。他轻轻把身体不及他一半大的曲琳拥在怀中。他嗅到窗外安东大街传来浓浓的烤肉味道。

他决定了今天的早点。

◇◇◇◇

茅公雷的两个部下早就在廊道上等待——刚才他冲出房门的声音早惊动了他们。三人梳洗更衣后离开「万年春」,找寻吃早饭的地方。

茅公雷昨天傍晚已经到了漂城,本应马上到中正街的「丰义隆漂城分行」打个招呼。可是庞文英对宿娼颇有点厌恶,茅公雷也就先去「痛快」一晚。

三人在一家饭馆胡乱点了些面食和馅饼。茅公雷很是喜欢南方的这些食物,比起京都的东西精致得多。

茅公雷没有穿上袍子,只是撂在肩上。漂城的冬天在他而言不算冷。

吃饱后三人还在安东大街四周闲逛。茅公雷对部下从来没有架子:他吃什么他们也吃什么;他嫖的时候他们在邻房也有姑娘侍候——老大在快活,作小的却要站在门外喝风,茅公雷觉得那多么没意思……

是做正事的时候了。手下昨晚已经联络过城里提供消息的人。他们确实见过好像管尝的男人。另外二十三个部下已经守在三道城门——真正同时进行监视的只有九人,其余的则定时换班及负责通信。茅公雷经常都准备充足的人手,以免部下太辛苦。而他信任这二十三人里的每一个。每道城门布置三人已经足够。

当然在要紧关头他还是可以倚仗「丰义隆漂城分行」。只要告诉文四喜一声,随时可以动员一、两百人。可是他不想让别人分享功劳。这次追捕行动他已走了一千七百多里的距离。

管尝,「平乱大元帅」、「安通侯」陆英风的心腹随参。几年前与陆的另一亲信翼将霍迁三人一同失踪。

——管尝的头颅值上五百两黄金。这是大太监伦笑在江湖上宣布的暗花。当然,聪明人会跟踪管尝找出陆英风所在。那位旷世名将的首级价值更高十倍。

茅公雷当然不是为了黄金。伦笑与当今「丰义隆」大祭酒容玉山关系密切。追捕的命令来自容祭酒的长子容小山。

那个只会倚仗父荫的混球……

发现管尝是很偶然的事:在东淮城一个老乡跟他遇上了,彼此谈了几句话。那家伙两天后犯事被抓,亮出了同乡的名讳官阶来求情——他不知道管尝早已背了逃军之罪。据他说尚有几个男人与管尝同行。

茅公雷一直沿海南下,直至到达漂城才追上来。他相信对方到漂城来并不是偶然。也许这儿就是他们的目的地。

自从「平乱战争」以后,商旅繁忙的漂城渐渐成为重要的情报交流站。南方的反叛势力虽然在战后元气大伤,但并没有就此根绝。不论南北双方的斥候和探子,还有为钱卖命的情报贩子,都利用商业作伪装而活跃于漂城。茅公雷知道,因为庞文英也有为朝廷重臣收集情报。这一向是「丰义隆」最重大的政治本钱。

陆英风若想东山再起,最直接的途径就是跟南方那些野心家合作——尽管他们过去曾是死敌。而伦笑最害怕的也莫过于此:南方丰饶的军事资本与陆英风的军事天才结合。

「漂城这个地方真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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