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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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案是粗糙的板印,刻工风格俗气之极,一看就知是寻常工匠的手笔,尤其那行字歪歪斜斜,几处都笔画错误,恐怕雕刻者根本不识字,只是按图而作。

这样的黄纸符成列地贴在嘉平坊外头这堵面朝镇德大道的墙壁上,大概有一、两百张,显然是刚贴上不久,浆糊还没有干,把黄纸都渗成了半透明:印刷也似乎甚匆忙,其中许多都有漏印之处,或朱砂糊成一团……

狄斌牵着马经过这面墙壁,仔细看这些纸符,隐隐感到不祥。

「这是什么玩意儿?」他身旁的田阿火问着,忍不住从墙上撕去一张——狄斌想叫他别乱碰已来不及。「今天是什么仙诞或节庆吗?」

于润生从车窗伸出手掌。田阿火马上会意,走到窗旁把那纸符交给堂主。

于润生在车厢里细看那张纸符图案一会儿,然后问坐在对面的花雀五:「你知道这东西吗?」

花雀五接过来看了几眼。「好像是个叫『飞天』的教门……这类东西京都里多着呢。朝野上下都知道,当今皇帝小子迷上了仙术、炼丹那些玩意儿;许多不知打从哪儿来的僧道都涌到京都求富贵……这类大小教门最少也有几十个,大多还不是为了刮钱,或者骗几个闺女……」说到这儿他看一看李兰,没有再说下去。

于润生没有回应,只是再拿过那符咒来看。花雀五有点意外。想不到于润生会对这些迷信东西感兴趣。

「好像有点邪门……」外面的田阿火继续嘀咕。黑道中人出生入死,难免迷信。「会不会是咒术之类啊?糟糕,我刚才还撕了一张……连皇帝脚下的地方也有这种东西……」

就在这时前方街角转出十来个男女,全都穿着像纸上仙人的衣服:一身宽长的白袍,右袖仅及肘弯,左袖长过膝盖。他们有的把头发剃成古怪图案,有的则不结发髻披散在肩,一边嬉笑着旋转起舞,一边往空中抛撒更多的黄符。有两人以腰间的小鼓打出节奏。

狄斌讶异失笑,又想起田阿火刚才的话。

——不错。这种事情不该出现在一国之都。还有昨天那些饥民……究竟是什么世道?……

暴烈的马蹄声打断了狄斌的思路。

狄斌突然联想起数月前那个雨天的马蹄声——陆英风元帅的骑队来临时的声音。

同样的压迫感,只是与当时陆英风的骑兵不同,这次来者没有任何掩饰自己到临的意思。马蹄跶跶奔跑于青石地上,响彻了整条街道。

那群跳舞的男女一听到就四散奔逃,可是太迟了。当先一骑冲入人群,健马把一个男人撞得平飞往数尺外的墙壁,再反弹着地,壁上的纸符为鲜血染红。

棍棒与套索紧接着出现。其中三名信徒被绳子索着肢体在地上拖行。眨眼间再没有一件完整干净的白袍。

直到镇压完全静止后,狄斌方才看清来者的外貌:一个个骑士穿着既非军兵又非官差的黑色衣冠制服,没有任何护甲,玄黑披风的内侧滚动着腥红色的衬里;腰间配着似乎只作装饰用的短弯刀,手里各携着马鞭、棍棒和勾索,在最后面跟随着两辆驷马拉的车子,车厢是一个巨大的竹笼。

这些装备告诉了狄斌:这伙骑士不是用来打仗或捕捉匪贼的。他们是用来对付没有抵抗能力的人。

当中有十来个骑士下了马,拿马鞭抽打着仍想挣扎站起的「飞天」信徒。接着他们从鞍旁解下绳索,把那干男女逐一像猪般捆绑起来,手法十分熟练利落。当绑缚女人时,骑士故意把她们胸前衣衫撕破,让乳房弹跳暴露出来,再用绳索在上面狠狠缠绕。一个女人的胸脯被束成紫色,发出痛苦的呻吟。骑士们狞笑着。

狄斌瞧着他们把男女塞进笼车时,发现陆隼已经站在他身旁。陆隼那张鼻头崩缺的脸显得有点紧张。

「不论发生任何事情,别说话。」陆隼悄声对狄斌说。「更绝对不要动手。这些人动不得。」

狄斌点点头。他知道陆隼比自己对首都熟悉得多。「他们是什么人?」

陆隼还没有回答,狄斌发觉自己被其中一个骑士盯上了。那人的脸苍白而瘦削,下巴和两颊的胡须都刮得干净,更突显出那个长长的鹰勾鼻和菱角般的颧骨。他的冠帽上比其他人多了一朵红缨,皮革制的腰带、马靴和刀鞘格外擦得晶亮。

他带了五名显然是部下的骑士,向着「大树堂」的车队接近过来。

花雀五已经下了车,神色跟陆隼同样凝重。狄斌看得出来:这些骑士是连「丰义隆」也不能惹的家伙。那代表了他们的权力来自最高层……

花雀五已准备把「丰义隆」的令旗从衣襟掏出来——自进城以后,车队即把旗号取下。那是「丰义隆」的规矩——首都不是展示帮会权威的地方。

十数骑从镇德大街北面滚滚驰来,引起了双方的注意。花雀五看清楚来者,顿时松了一口气。

来者最前面是并排三骑,中央一匹马上乘着一个身材高挑的青年,大概二十四、五年纪,脸孔异常俊秀英挺,脸颊光滑如白玉,显得一双浓眉更乌黑,加上一身锦袍和一顶银丝织造的古式冠帽,俨然是世胄贵公子的模样,狄斌不禁对他的脸多看几眼。

在那公子右侧的一骑则坐着一名身躯宽壮、相貌堂堂的汉子,国字脸的下巴围着剪得齐整的髯须,长得高鼻深目,眼珠子呈浅色。狄斌看不清那是什么颜色。

左侧的骑者狄斌则已经在漂城见过——是长着一头鬈发的茅公雷。三人身后跟随着约十骑部下,比起「大树堂」的人马来,衣着都光鲜讲究得多。

那名贵公子驱马到鹰勾鼻身旁,微笑着向他悄声说了几句话。那鹰勾鼻没有露出半点表情,只是略一点头,朝那公子回了短短一句,便即举鞭示意部下撤走。

那队黑骑士拖着竹笼车子往西转入街角消失,但是笼内男女的悲叫声仍隐隐可闻。

「五哥。」贵公子下马走到花雀五跟前。虬髯汉与茅公雷也下鞍紧随在他身后。「于哥哥呢?」

花雀五略一错愕——想不到他会如此称呼于润生。「就在车上……」

同时车帘揭起来,于润生拴着手杖下车,那贵公子急忙上前搀扶。

狄斌有点紧张地趋前。他也觉得很意外,这公子的身分他已经猜出来,意料不到此人竟对老大如此热情相待。

「于哥哥慢走……你的伤不碍事吧……」于润生已经着地,但那贵公子仍紧握着他的手掌。

「托福,已经痊愈了……公子别这样称呼姓于的。我入帮日子尚浅,受不了这称呼。」

「哥哥别对我客气。」公子回头看看自己的部下,干笑了几声。「没有在城门接你,作弟弟的真该死……」接着朝部下呼喝:「回去通知爹,于哥哥已到!还有,在楼子里摆开酒菜,为哥哥和众位洗尘!」数名部下应和着,拉转马首向北驰去。

「公子,不必如此客气……」

「哥哥,你才不必客气。」贵公子微笑直视于润生,一双又亮又大的眼睛透着深意。「这里是京都。哥哥一天在这里,什么都不必操心,我容小山会为哥哥打点一切。」

于润生回视容小山的眼睛。

他完全明白容小山话里的意思。

◇◇◇◇

狄斌在灯光底下看清了:那个虬髯汉的眼珠是水蓝色的。

是异族的血统,狄斌想。他在漂城也见过,几个从西方来的舞姬,眼睛也是这样的颜色。虬髯汉把容小山跟前的玉酒杯倾满了,轻轻地放下酒壶,然后恭谨地坐回容小山右旁。不知是否有意,他把自己的坐椅略往后移,像是守候在容小山身后,又把胸腹略微收缩,令自己原本比容小山高的坐姿显得矮一点。

「于哥哥,」容小山朝于润生露出皓如白玉的牙齿,把酒杯举起来。「一路辛苦了。弟弟先敬你一杯!」说着便把琥珀色的酒液一饮而尽。

于润生拿起酒杯回敬,只浅啜了一口。「伤虽已好得多,大夫还是嘱咐我少喝。失敬了。」

狄斌看到:容小山那清朗的眉宇间,短暂显露了一阵不悦的表情,但瞬即消失。

席上的气氛僵了一会儿。容小山打破沉默说:「爹很快就来了……哥哥喜欢这儿吗?漂城没有这么好的地方吧?」

刚才在容小山接引下,他们一行先到位于东城九味坊「丰义隆」的「奉英祠」,拜祭祠里「二祭酒」庞文英的灵位,把丧麻脱下烧掉后略作梳洗更衣,然后转往这「月栖楼」进餐歇息。镰首从席前站起来四周看看:确实是比「江湖楼」豪华得多。单是建坪就比漂城任何饭馆旅店都大上数倍,二楼的宴会厅就有六个之多——李兰、宁小语和阿狗此刻就在另一个厅子里吃饭休息,叶毅则带着部下在楼下的厅堂吃喝。

反而在这主宴席,桌上的酒菜没有怎么动过。

——因为设宴的主人还没有来。

镰首倚着窗口,瞧瞧外面夕阳下的花园与水池景色,然后才回头坐下来,眼睛盯着容小山左旁的茅公雷,茅公雷回看了他一眼,像不相识般把目光移开。

——一点儿也不像那天在妓院里那个豪迈男子……

镰首纳闷着,又自斟自饮了三杯。然后他想起曾经应允小语以后吃喝都要减量,于是把杯子放下。

狄斌则一直连筷子也没有提起过。只有花雀五显得比较轻松地吃了一些——毕竟算起来,他是看着容小山长大的兄辈。

「我身为庞祭酒的部下,第一次进京都,按照规矩应该率先谨见韩老板。」于润生说。「这样……是否欠了礼数?……」

「不打紧。」容小山轻松地回答,没有解释,只是笑着直视于润生。

一旁的狄斌看在眼里,明白了容小山的暗示:

——见我爹爹,比见韩老板更重要。

厅门这时自外打开来。宴席的所有人马上站起,以目光迎接门外来者。

「都坐下,都坐下。」一个低沉而苍老的声音。一只皱得如大象皮肤般的左手举来,缺去了无名、尾二指,其余三只手指穿戴着大如眼珠的镶金晶石戒指——每一块都不同颜色。

任何人第一次看见「大祭酒」容玉山的脸,都难免有一股震慑的感觉。即使是于润生也不例外——一个能够与庞文英齐名、并称「丰义隆」守护神的男人,本该就是如此长相。

除了一头仍然浓密乌黑、不见一根杂毛的头发,容玉山的长相比几乎同龄的庞文英要苍老得多。可是从来没有人怀疑年轻的容小山不是他的儿子,那双粗浓的眉毛就是证据。右颚那道长长的陈年伤疤、被打击太多次而歪斜的鼻梁、扭曲成一团古怪肉块的左耳、软软下垂的眼皮……这一切风霜与折磨令他的脸容变得模糊,可是只要再多看几眼,你无法不想象,五十年前的容玉山是个如何俊秀的少年……

「容祭酒。」于润生领着狄斌和镰首上前垂首行礼。容玉山笑着抱抱于润生的肩膊。「行了。行了。」狄斌这时瞧见了,容玉山的右手也缺去了拇指和食指,另外三只手指同样戴着颜色斑斓的指环。

「我每一根指头都是为守护『丰义隆』而失去的。」容玉山忽然垂头瞧着自己的手掌说。显然他察觉到狄斌的视线所在。狄斌对这个似乎眼也睁不大的老人的洞察力感到吃惊。

「我相信那些斩下容祭酒指头的敌人,每一个都付出了十分惨痛的代价。」镰首在另一边插口说。

容玉山的眼睛第一次露出光芒。他上下扫视镰首好一会儿。「你……叫镰首是吗?我听过。庞老二在京都时,常在我面前提起你……」

狄斌微微吃了一惊。他没想过五哥在庞祭酒眼中有这样特殊的地位。

「不错……」容玉山眼皮再次垂下来。「看见你,让我想起庞老二……」他走到宴席的首席坐下来——行动时右腿有一点瘸。他示意跟随他到来的五名护卫退下。

众人重又围坐在桌前。「庞祭酒在漂城出了事,实在是我的过失。」于润生说。「请容祭酒降罪。」

容玉山以左手三指拈起桌上的酒杯,无言把酒倾倒在地上。「这杯是给庞老二喝的。」接着把空杯放回桌上。那虬髯汉欲为他添酒,被他挥手止住了。

「我是个老人。」容玉山扫视桌前每一个人的脸。「老人总爱怀念从前的日子、过去的事。可是我不。我认为一个人越年老,在他前面的将来就越短,更不应该把生命、时间浪费在过去的事情。我只想将来的事情。」

狄斌听得动容。这个老人几句话已令他敬佩不已。

——「丰义隆」今天的地位并不是侥幸得来的。

「润生,你也是这样想的人吧?」容玉山轻拍于润生的肩膊,无论称呼和手势,似乎已经把于润生当作自家人。

「我只是想:庞祭酒生前还有很多未实行的大计,将要为『丰义隆』增加许多利益……」于润生回答。「若是因为他离去了就把这些计划放弃,那未免太可惜了。庞祭酒的事业,必须有人承担下去。」

在场的所有人当然都明白于润生话里的意思:那无疑是要求容玉山支持自己,正式承继庞文英的权力。

「这方面我已经有打算。」容玉山似乎早已准备了答案:「我会向韩老板提出,由于润生你任职南面和西南路的『总押师』。」

花雀五的眼睛瞪大了。「总押师」一职相当于私盐贩运的总管,在「丰义隆」的职司里更在「掌柜」之上,是一等的重要肥缺。

「可是这样会不会有问题?……」花雀五插口说:「于兄弟他至今还没有『登册』,我怕其他人有意见……」

「五哥不必担心这个啦。」容小山挥挥手说。「爹已决定了,下个月举行『开册』。于哥哥到时候当然榜上有名。」

花雀五听得笑逐颜开,举杯朝于润生敬酒:「兄弟,那真的恭喜了!」倒是狄斌和镰首不明白,花雀五听到「开册」何以如此兴奋。

「开册」所开的就是「丰义隆」的「海底名册」:「丰义隆」帮会虽号称拥有徒众数以万计,但是下层的占了多数只是挂名入帮的外围分子;只有经过仪式,把名字登录在「海底」,才算是真正的「丰义隆」成员。凡已经「登册」者,帮会暗语称为「宿人」。

「登册」而成为「宿人」,对「丰义隆」中人而言是无上的光荣。对于下层与外围的黑道人物,「宿人」是不可触碰的「贵族」;即使你的生意干得再大,若没有「登册」,遇上与「宿人」的纠纷也只有哑忍。

更重要的是跨过了「登册」的门槛,「丰义隆」的职司也往往随之而来;得到稳定而丰厚的收入,自然可以组成自己的「角头」班底。换言之「登册」就是在黑道上飞黄腾达的第一步。

今天的于润生当然不需要这些。可是花雀五明白:只要于润生正式「登册」,在往后争取更大权力的道路上将减少许多阻力。这一步原本一直是花雀五最伤脑筋的,不料容氏父子马上就主动送上这份大礼。

「不只如此。」容小山又说。「这次可是『大开册』呢!爹已经正式递了帖子,把于哥哥一口气升作『执印』!」

花雀五暗感诧异。这在帮会里简是史无前例。「执印」在帮中相当于「祭酒」的副手,如容小山、沈兵辰就是这个级别。花雀五本人「登册」已经超过二十年,又是庞祭酒的义子,但也不过晋升至次于「执印」的「旗尺」一级而已。

「能够当『总押师』的,当然不会是个普通的『宿人』。」容玉山说着,示意虬髯汉把桌上一盆鲜果递过来。他摘下一颗葡萄放进口中咀嚼——容玉山自从十五年前的黑道大战之后就只吃素。

于润生脸容严肃地站起来,俯首向容玉山揖拜。「感谢容祭酒提拔的恩典。姓于的铭记于心。」

狄斌看得有点不是味道,但也和镰首一同站立起来走到老大身后,向容玉山作揖。

——从前老大对着庞祭酒也没有如此谦卑……

「我已经老了。」容玉山转头瞧着自己的儿子,拍拍他的手背。「我这个不肖儿子,日后有许多事情要跟润生你学习。你能够帮忙他,我就高兴了。」

容小山仍然优雅地微笑,但看着于润生时的表情带着微微的优越与高傲。

容玉山等于在说:不仅是我,我儿子的话你也得听。

「帮会里的事情我可以替你安排……」容玉山把果核吐出来后说:「可是庞老二还留下其他方面的关系,那并不好办……」

于润生知道容祭酒说的是当今太师何泰极。何太师与庞文英乃识于微时的知交,而庞祭酒也是他在「丰义隆」里的利益代表,他绝不可能不过问庞的死因。而于润生早已从花雀五得知,容玉山在政治上属于大太监伦笑的一系——容小山更是伦笑的谊子——与太师府隐隐对立,容玉山不可能在这方面帮助于润生。

「这个容祭酒不必操心。」于润生只说了一句,没有作解释。容玉山听见他如此自信的语气,不禁又打量他的神情好几眼。

「于哥哥,关于『登册』那一方面,还有一个小问题……」容小山又喝了一杯酒,漫不经意地说:「听说在漂城,你另外立了一个字号叫什么……」他搔搔耳朵,然后转脸询问身后的虬髯汉。

「『大树堂』。」虬髯汉不带表情地回应。

「对,对……于哥哥,别介意我说,可这是犯忌的事儿啊……」

「『大树堂』不是什么帮会字号。」站在于润生后面的狄斌代为回答。「只是我们在漂城开的一家药材店,不过是我们许多生意之一,没有什么特别。公子可以问问江五哥,或是漂城的文四喜掌柜。」

花雀五正要加入辩解,却给容玉山打断了。「这些小问题,小山你就别提啦。润生自会处理。我不相信他,就不会举荐他。」

这一答一唱,花雀五都听得明白。容氏父子在告诉于润生:我能把你捧起来,也能够把你踹下去……

「还有一件事……」容小山说话时指一指茅公雷。「你们几个月前见过面吧?他那次是奉了爹爹的命令到漂城找一个人……结果没有找到。漂城是于哥哥的地方,说不定会有什么头绪……」

狄斌听见这话时脸上没有动一动,可是心底里不禁紧张起来。

「不知道是什么人?」于润生的声音没有半丝动摇。「其实不必茅兄走那一趟。只要容祭酒通知一声,于某就是把整个漂城掀翻了,也必定把那个人揪出来。」

「那件事暂时算了吧。」容玉山再次开口。按朝廷对外的公布,前「平乱大元帅」、「安通侯」陆英风并非失踪,只是离京外游;内务府大太监伦笑发出的追捕令更是机密,容玉山不欲让于润生知道太多。反正即使拿到陆英风的首级,也不过是送给伦笑的礼物而已,对容玉山没有什么实质的好处。

容玉山继续说:「好了。你们一路风霜,也该回去休息一下。落脚的地方安排好了吗?」

「我已经打点好了。」花雀五回答。「就在松叶坊那一排屋子暂住……」

「那怎么行?」容小山失笑说。「那种地方怎能住人?按我说,不如就住进庞二叔的宅邸吧!爹你说好不好?」

「好,就这么决定。」

「可是……」花雀五焦急起来。「……我怕帮里的人有话说……」

「是我的主意。谁敢说什么话?」容玉山站起来。「小五,你这就送他们去。」

「容祭酒,改天再到府上拜访。」于润生领着两个义弟向容氏父子行礼,便在花雀五带引下离去。

容玉山重又坐下来,从盆中拿起一个橘子。那虬髯汉替他剥去了果皮。他静静地吃,没有说一句话,容小山在一旁又喝了三杯。

「爹,我们也走吧。」容小山站起来,被父亲左手三指捏住手腕。他露出吃痛的表情。

「小山,还要我教你多少遍?」容玉山的手指丝毫没有放松,但瞧着儿子神情充满爱惜。「『大树堂』那种事情,你不该提。」

「为……什么?」容小山想挣扎脱离父亲的擒握,可是那三根手指就像铁铸的一样。

「不要让你的对手了解你。」容玉山说着,低垂的眼皮下发出光芒。「也不要让你的对手知道,你对他有多了解。」

◇◇◇◇

「我还以为容玉山是最难缠的一个。」花雀五说着,瞧向车窗外傍晚的街景。

比较漂城的繁华,首都又宽又长的街道静得异样。沿途路人并不少,可是个个都脸色木然地快步行走,没有人站在路旁谈话。偶尔经过饭馆吃店,里面也不算冷清,但是食客都静静坐着,并没有如漂城饭馆那股酒酣耳热的气氛。首都里每个人仿佛都背负着一种无形压力。

在首都长大的江五,当然知道那压力来自什么。

坐在对面的于润生,一路上没有说半句话,只是独自沉思,花雀五当然明白他的忧虑:容玉山如此厚待,绝不会没有代价。他是要借于润生收拾庞文英遗下的权力,同时也把于润生收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庞文英死后,「丰义隆」的权力版图变得更明显了:「六杯祭酒」只余下容玉山与章帅二人;而韩老板也不会永远活下去。一旦没有子嗣的韩老板去世,不论地位或权势章帅皆非容玉山之敌,「丰义隆」的继承权就是容玉山(也即是容小山)的囊中物了——假设于润生没有倒向章帅那一方……

花雀五想:于润生要怎么衡量?他会维持与章帅的承诺吗?可是与容氏父子正面为敌是不可能的……他能保持这个危险的平衡吗?……

「下午我们遇上的那队人马是哪一路的?」于润生的问题令花雀五有点意外。原来他并不是在想容氏父子的事情。

「那就是『铁血卫』。」花雀五说到这名字时,声音变得格外小。「是一群绝对碰不得的家伙。领头那个脸色白净、长着鹰勾鼻的,正是『铁血卫』的头儿——『镇道司』魏一石。伦公公的铁杆心腹之一。」

于润生早已听过「铁血卫」。此部队源起自开国太祖皇帝尚未登基,仍在南征北讨之时,一次险遭部下暗杀,故设「铁血卫」负责帅营的保安;太祖登极后仍将之保留,改编为独立于禁军之外的部队,渐渐演变成首都的一个情报机关。

及至约五十年前,其时外戚势力坐大,占据禁军绝大部分要职,连「铁血卫」亦纳入掌中,并借助之诬陷诛戮异己,展开长达十年的恐怖政治;当朝帝主深感皇位受威胁,最终密诏南方诸藩会师首都勤王,将外戚「清洗」殆尽。

斗争平息后,禁军与武官系统的政治影响力随着外戚而衰落,皇帝转而重用文官及阉人;同时又为了打发南部诸藩,遂封赏三位异姓王及数十爵位,又解除各藩许多禁制及赋税——这些举措正是造成近代中央积弱、地方坐大、太师府与内务府把持朝政等形势的远因。

「铁血卫」仍然在这场政治风暴中存活下来了,重新成为直属皇帝的密探组织,原意是藉它来钳制、平衡朝中各势力;无奈接着的两朝皇帝皆软弱而疏于政事,「铁血卫」渐渐落入太监集团的控制中。

「京都的平民百姓,平日对这个名字连提也不敢提;要是犯了事的都求神仙庇佑,被差役抓也好,给禁军杀了也好,千万别落在『铁血卫』手里——他们有个叫『拔所』的地方,有许多犯人给送进去之前,都想办法自尽。」花雀五说着时,声音也有些颤抖。「我们黑道的比起他们来,简直就是圣人……」

「我对朝廷和京都的情形还是认识不够。最好能找一些局中人来谈一谈。比如一些下级官吏、太监之类。」

「这个我可以安排。」花雀五回答。

于润生点点头,又默想了一会儿,然后问了另一个问题。

「刚才那个满脸胡须的男人是谁?」

这次花雀五更感意外。他想了一想才确定于润生指的是谁。

「他叫蒙真。是当年战死的『三祭酒』蒙俊遗下的唯一儿子——他的两个哥哥都跟父亲一同阵亡。那时候他才十八、九岁。」

「这么说……他跟我同年?」于润生抚抚唇上的须。

「大概是吧……蒙祭酒其实是北方蛮族人,原本姓『蒙札孚』,后来归化了……你看见蒙真那眼珠子的颜色吧?」

「再告诉我多一点关于这个男人的事。」

花雀五不明白,何以于润生对这个二线人物如此感兴趣。「你想知道他是个怎样的男人吗?我告诉你一件事情。大概是六、七年前的旧事了。当时蒙真已经是容小山的部下——没有办法,一个孤儿,父亲的部下也都战死得七七八八,不托庇在容氏之下实在很难存活。另外那个茅公雷也是一样。」

「当时他有一个已订亲的表妹,名字叫帖娃,也是来自北陲的。这个娃儿可真是个大美人,皮肤白得像雪,水灵的大眼睛,还只有十四、五岁……」

「那时候容小山这小子毛也没有长齐,已经是个好色痞子,看见这样的姑娘还得了……有一晚就借醉把她强占了,还带回自己家里软禁。蒙真给人家抢了老婆,你道他有什么反应?」

「马上娶另外一个女人。」于润生说。

花雀五瞪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的?对,他娶了一个部下的女儿,在那事情之后不到一个月。是个很没出息的男人吧?」

于润生沉默着没有回答。

◇◇◇◇

镰首一踏进庞文英的故居就有一种异样的感觉。那是一股令身心放松的亲切感。

他踩踩门前那平整的石阶,抚摸一下那宽大门框的古旧木质……他想了好一会儿,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是「家」的感觉。

镰首回想起来:他从来就没有「家」。当兵以前的事情他已记不起;军营、猴山的石洞、破石里贫民窟里的破木屋、漂城大牢的囚室、阴暗的「老巢」地牢……都不是「家」;然后是那次漫长的流浪;回到漂城后,每天睡在不同的妓院或旅店……从来没有一处地方能够让他的心灵静下来。

可是这座大屋有点不同。那布置与色调;厅堂灯光的明暗;室内空气的味道……他似乎都有一股熟悉的感觉。

他牵着宁小语的手在厅房之间穿插观看。第一次进来,虽然没有任何人带引,他也知道每一道门通向哪儿。经过几个没有点灯的房间,他摸着黑暗来去自如,庞大的身体没有碰上任何家具杂物——倒是小语把一个花瓶碰倒跌碎了。

小语看着爱人那童稚般的兴奋表情,大惑不解。

「五哥!你在哪儿?」狄斌站在前厅呼喊。叶毅、田阿火等指挥着部下,把车子上的各种日用品、器皿和暗藏的兵器都卸下来搬进大宅里。于润生、花雀五与抱着阿狗的李兰则坐在一张圆几前,一个仆人为他们沏茶。

「这儿有三个老仆,跟随义父二十多年,可以信任。」花雀五呷着茶说。「还有其他用品,陆隼已在外面为你们打点。」

狄斌环视厅堂四周。那朴素的陈设风格,与老大在漂城的家很相像,打扫得一尘不染,花瓶上更插着新鲜桃枝,好像这所大屋从来就没有一天失去过主人。

「自从进军漂城以后,义父留在这屋子里的日子本来就不多。」花雀五看看四周的梁柱和家具。「可是我知道他挺喜欢这儿的。几年前有个本地的粮油商出了个好价钱,义父也不肯卖。」

这屋子虽然大,总不成七十多人全都住进来。幸而庞文英也一如于润生在漂城时的作法,把宅邸附近许多物业都买下来,给部下居住,同时作为护卫之用。花雀五已通知其中部分家眷暂时搬到客店,把屋子腾出来,以后再作安顿。

镰首和宁小语这时才回到前厅来。狄斌看见五哥那孩子气的脸,不禁也笑起来。

「白豆,这屋子我很喜欢。」镰首说。「后面还有个很棒的花园。嫂子要是喜欢,可以在那儿种点什么。就像在漂城时一样。」

李兰微笑:「五叔,现在知道有个家是好事情了吧?」然后满怀深意地瞧向宁小语。她又转过脸朝丈夫说:「润生,我们安顿好以后,我想把在漂城的那些孩子也都接过来。」

「就按你的意思。」于润生拍拍她的手,又伸手轻抚她怀抱中的阿狗。

狄斌看在眼里,心头生起一阵暖意。龙爷和齐老四虽然不在,可是他们现在又渐渐恢复一家人的模样……特别是嫂子,似乎已经没有大碍……

部下们把器物搬停妥当后,齐集在前厅里外,喝着茶水歇息,听候堂主的指示分配。

「有人来访。」站近大门的田阿火忽然说。厅子中央的家人都收起了笑容。

首先踏进厅门的正是满脸髯须的蒙真。他换了一袭深蓝色的文士褂服,与那雄奇的相貌与宽壮的身躯不大相称。比他身体更高壮的茅公雷则跟在后面,再后头带着四名精悍的手下。茅公雷脸容带笑,明显比早前宴席上轻松得多。

花雀五侧头瞧瞧于润生的反应。他记起刚才在马车上的对话。于润生直视蒙真,嘴角微微牵起,仿佛早已预料对方的来临。

「于兄。」首先说话的是茅公雷,他与于润生早在漂城庞文英的丧礼上见过面。「刚才没有机会向你问安,失礼了。」茅公雷声音洪亮,说话时举手投足都有一股豪气。「让我介绍,这位是我拜帖义兄,姓蒙名真。」

于润生注意到:茅公雷在介绍义兄时,语气显得异常地自豪,一语听得出这对兄弟的主从关系。

于润生起立行礼,没有说一句话。蒙真同样不发一言,两人只是相视微笑,好像彼此都看穿了对方些什么。

「是容公子吩咐我们来的。」茅公雷继续说。「漂城的众多兄弟远来京城,我们必尽地主之谊。公子着我带各位去找找乐子,一洗旅途劳顿。」

对于男人——尤其是黑道的男人,「找乐」的地方没有多少种。

众多「大树堂」的部下听到,心头不免一热,可都没有说话,只把兴奋与期待放在脸容上,等候堂主的准许。

蒙真扫视了他们一眼,浓浓的双眉一扬,对他们的纪律显得颇为欣赏。

「好。」于润生没有多想便回答。「盛情难却,你们都去吧。」

「是!」部众齐声回答,可是那语气像欢呼更多于复命。

「他们全都去,会不会……」花雀五悄声在于润生耳边说。于润生摇摇头。「不要紧。」

茅公雷示意后面的四人带路。「你们先走。我聊一聊,接着就来。」

田阿火走到狄斌面前,脸上带着犹疑。

「你也去吧。」狄斌的回应令田阿火的脸一下子松开来。「别玩得太过火。看照一下其他兄弟。」田阿火猛力点头,随着众人鱼贯步出厅门。

叶毅则一动不动地站在于润生后面。他心里不是不想去玩,可是察觉到堂主对这个姓蒙的态度十分特别,宁可留下来看看他俩会面的情形。

「又见面了。」茅公雷走到镰首跟前伸出手掌。镰首也伸手,与他有力地一握。「你不去吗?我预备了很好的地方。京都的女人绝不比漂城的差,我亲自带你去玩玩。」

镰首摇摇头。「我以后再也不去那些地方了。」

茅公雷皱眉想了一想。「是因为……那个死了的女人?」

镰首再次摇头。

茅公雷瞧向仍然牵着镰首的宁小语。在漂城时他已见过她几眼,现在仔细端详,仍然不禁为她的美貌而感叹。

——是因为她。

「太可惜啦。」茅公雷故作叹气状,但其实掩盖不了眼中羡慕之色。「那些女人,只好我代替你去应付吧!」

「酒馆我倒还会去。」镰首说。「改天我们去好好喝一顿。」

「就这么说定。对了,我有些东西给你看。」茅公雷说着把衣襟扳下,露出丰硕的胸肌。

在右边的胸口上有一个巴掌大的刺青,是一只在火焰中腾舞的鳞甲异兽,四只足爪仿佛紧抓着周围的肌肉,动态十分生猛。墨色仍然新鲜,刺下去还没有多久。

「好看吧?刺的时候痛得我直喊娘,差点要哭出来!」茅公雷的话引得镰首和宁小语都哈哈大笑出来。

狄斌在一旁看着,也忍俊不禁。他对茅公雷这个男人很有好感。

另一边蒙真已经在于润生对面坐下来,两人互相敬茶,没有谈半句话。

伏在李兰怀中的阿狗已经抵不住疲倦睡着了。李兰抚抚他的头发,然后向丈夫说:「我把他抱上床去。」她抱着阿狗站起来,带点害羞地朝蒙真略一点头。

「你也先睡吧。」于润生说着目送妻子离开厅堂。

「关于你儿子的不幸……」蒙真第一次说话。他的声音跟在宴席上很不同,没有那股深沉与卑恭,倒像跟一个许久没见的好友闲聊。「我听说了,可怜的孩子。」

于润生知道,蒙真口中的「儿子」不是这个从饥荒中逃脱的于阿狗,而是在漂城没有出生那个婴儿。这是他进首都以来,第一次有人慰问他这件事——其他人都只是关心他胸口的箭伤。

「那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于润生像无意识地把手伸向胸口创疤的部位,到察觉后又强自把手垂下来。「孩子是属于将来的。然而要是我过不了那一关,根本就没有将来。」

蒙真点点头。「我明白。我也有孩子。」

「多少个?」

蒙真竖起两个指头。「都是女的。还有一个,今年夏天就要来了。」

「恭喜了。这个必定是男的。」

于润生面对蒙真的笑容,令旁观的狄斌有些诧异——过去老大只有对他们几个义兄弟和嫂嫂才会笑得这么灿烂。

「满月的时候,我得送他一份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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