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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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先谢了。」

叶毅和花雀五感到纳闷:两个在黑道打滚的大男人,首次正式见面尽在谈家事。

「多谢你的茶。」蒙真站了起来。「我们以后还有很多见面的机会吧?若有什么事情要帮忙,或是想知道京都里的事情,随时来找我。」

「这个当然。」于润生离座,略一点头道别,神情很是轻松随便。

瞧着蒙真与茅公雷离去,狄斌忽然有这样的想法:这个方脸虬髯、胸膛宽广的异族人,似乎长相与身材的每一部分都跟于润生相反……他感觉老大待蒙真就像对待一个朋友——而老大从来没有朋友。

「老大,你怎样看?」待蒙真二人离开已一会儿之后,狄斌才低声在于润生身旁问:「你要收服他吗?」

花雀五听见了也说:「如果能够在容氏父子身旁布下这只棋子,确是不错的一步……」

「别小看这个男人。」于润生说,视线仍留在蒙真离开的门口。「他一直在等待机会。只要这个机会一到来,他将变成一个可怕的家伙。」

镰首点头同意。「茅公雷站在容小山身边时,神情跟刚才完全不一样。对于蒙真他才是真心佩服——不只是因为两人一起长大的关系。能够令茅公雷真心佩服的,不会是个简单的男人。」

「我看你倒像在说自己和老大的关系啊。」狄斌笑着说,众人也不禁微笑。「不过那倒是真的。老大,你要怎么做?」

「我就给他那个机会。」

于润生把杯中剩余的茶喝光。

「要令一个人按照你的希望去行事,不一定要把他臣服。只要知道他的欲望就可以了。」

◇◇◇◇

「老大,你怎样看?」几乎在同一时间,茅公雷轻声问了跟狄斌一模一样的话。

「跟你形容的一样。」蒙真回答。

两人坐在回程的马车里,各拿着一只酒瓶,不时浅啜一口。

「他不会等太久。很快就会动起来。」茅公雷预测。「形势也不容许他等——所有人都想从他身上得到些什么。」

「我们也等了很久啦。」蒙真说着大大喝了一口。「太久了。」

「我们要怎样做?」

「于润生……他需要我,正如我需要他。只要知道他想得到些什么就可以了。我们就顺着他的方向,借着他的力量向前走。」

蒙真仰着头把整瓶酒也干了。

「章帅,你真他妈的好眼光……」

◇◇◇◇

「小叶,以后你不用再跟在我身边了。」

叶毅听见后一阵愕然,但尽量不把失望流露在脸上。

这儿是二楼的书房。于润生就坐在庞文英常常坐的那张玄黑色的铁木交椅上——不同的是,现在交椅上铺垫了那块他们六兄弟结义纪念的斑纹虎皮。

房里只点了书桌上一盏油灯。于润生的脸半掩在阴影里,眼袋因为欠缺睡眠而显得浮肿,但目光仍然锐利。

「是因为……枣七后天就要来了吗?」叶毅压抑着心底的嫉妒。

「这是原因之一……」于润生沉默了一会,「小叶,你跟了我多久?」

「快要五年了。」

「你今年多大?」

「二十三。」

「对。你很年轻就入伍了……你知道我最欣赏你的什么吗?」

叶毅清了清喉咙。他可不敢在于润生面前自夸。「讲究力气,我远远不及五爷;讲头脑谋略,我也比不上四爷、六爷;杀人的本事,我也许连吴朝翼也及不上,更别说二爷或是枣七……我不知道。」

「我欣赏的是你的忍耐力。」于润生靠向椅背。「许多人都忽视了忍耐。因此他们犯下许多不必犯的错误,错过了许多看似琐碎的细节。忍耐也是一种才能。」

「所以我决定给你一个新的工作。」

叶毅的双眼亮了起来。

「过几天我会先派二十个人给你。以后还会增加。你将会拥有自己的班子。你也可以在京都里招一些新人,不过要很谨慎。」

「你的工作就是:在京都里替我收集消息,还有调查几路不同的人。」

「这些事情不是有江五爷来做吗?」情报消息一直是花雀五的强项,更何况首都就是他的老家。

「花雀五,你也要替我看着他。」

叶毅马上会意——只依赖单一情报来源,毕竟是一件危险的事情。

「我要调查些什么人?」

「先从今天下午那件事开始。」于润生拿起桌上一个雕刻成飞鹫的纸镇,放在手上把玩。「那支『铁血卫』是什么样的编制?有多少人?还有他们的指挥魏一石——那个鹰勾鼻——我要知道他的一切,包括家室、喜好等等,还有他跟伦公公的关系如何?」

「另外那个叫『飞天』的教团也给我调查一下。有多少人?信徒都是哪几类人?教主是什么人?」

叶毅想不通堂主何以对这两帮人马如此感兴趣,但只是默默点头。

——我在「大树堂」终于成为真正的人物了……

楼下厅堂突然传来人声哄动,叶毅惊觉步向房门。

「小叶,不必理会。」于润生挥挥手止住他。「有五爷在,你担心什么?」

◇◇◇◇

狄斌握着明晃晃的菜刀,把砧板上的葱切得很细。葱的切口传来一阵阵刺激的气味。一个月来的旅途上虽然也有住客店,可是吃到新鲜菜的机会总不多。这气味令狄斌感到满足。

回想起来,他已经有好一段时间没有下厨——自从去年冬季那个要命的日子之后……有空的时候——特别是难得和结义的兄弟一起吃饭的时候——他总喜欢弄菜。这令他回想起从前住在破石里的日子……他们六个大男人挤在那狭小的破房子里,虽然穷困,但能够每天都见面、谈天;他在屋外的灶上,尽力把那些仅有的菜肴煮得好吃一点,炊烟才刚冒起,龙爷就开始催促着喊饿……

——那种日子大概以后也不会有了……

有人站在他身后。不是感觉到,而是嗅到那阵香气。他的脸紧张起来。

「六哥……」宁小语的声音显得战战兢兢的。「……这么晚了,你还做饭?」

他咬着牙,不知道该不该回答。他想起齐老四来。这个女人令他们兄弟间出现了一道难以修补的裂痕。他不能原谅她……

——可是他心底很清楚:自己并不是恨她,而是妒忌……

他回转头来,眼睛盯着宁小语的脸。她急得把脸垂下来。过去她从没有一次不敢直视一个男人。自从十二岁那年她已经知道自己美丽到什么程度——那足以保护她免受任何男性的伤害。她从来没有恐惧。

可是现在不同了,她发现当自己只爱一个男人的时候,一切都改变了。她害怕失去他——而当你开始害怕一件事时,其他的恐惧也就接着出现……

看见宁小语的脸容再没有往昔的媚态,而变得像一头可怜的小动物时,狄斌有点儿心软。可是他当然记得,她是个婊子——什么都有可能假装。他再次想起在「万年春」的大厅里,她与镰首在血泊中交欢的景象……

狄斌深深吸了一口气才说话:「刚才那宴会里,老大跟五哥都没有吃多少东西。我准备弄一点给五哥。如果老大睡不着,也可以吃一点。」他说时尽量控制着语气平缓些,然后回头继续切菜。

「我可以帮忙吗?」宁小语像个不得宠的孩子般,轻声地询问。

「随便你。」狄斌过了好一会儿,才头也不回地答。

于是宁小语就把衣袖折起,站在狄斌身旁洗菜、淘米。狄斌斜眼偷瞄了她几眼,发觉她也很熟练。

「我小时候也是农家人。」宁小语说。她毕竟是个有阅历的女人,对于别人投来的目光十分敏锐。

他们就这样无声地合作煮饭,没有再交谈一句。

当镰首发觉这情景时,他双手交叠着倚在厨房门旁,露出温暖的笑容。

狄斌发现五哥看见他们时,感觉有些尴尬。「快弄好了。你饿了吧?」

「饿得可以把你们俩都吃进肚子里。」镰首笑着走进去,一手搭着一人的肩膊。

「都是青菜,没什么肉。」宁小语有点腼腆地说。

「临睡前少吃点肉比较好。」狄斌探头看看白粥沸了没有。

「我好高兴。」镰首说:「白豆你还记得吗?有一次我问你:我们干的一切事情是为了什么?你记得你怎么答我吗?」

「是为了吃饭。」

「我现在开始明白了。」镰首露出狄斌没有见过的眼神,那双眼睛里再没有疑惑和孤寂,而像仿佛瞥见了某种真理。「我知道我活着是为了什么。」

「我好喜欢这个屋子。好喜欢看见你们在厨房煮饭的样子。」镰首转头瞧瞧厨房四周的杯盆和灶床。「我要拥有一间这样的屋子。像这屋子一样。」

他把搭着宁小语肩膊的手滑下去,变成搂着她的腰。「我要跟我喜欢的人共同拥有它。」然后他吻了她的脸一下。

狄斌侧头瞧着跃动的灶火,没有让镰首看见他的脸。他感觉自己胸口像被一只隐形的手掌抓紧了。

「白豆,我知道过去我曾经让你很失望。可是以后再不会了。」镰首的脸上洋溢着兴奋的血色。他正沉醉在未来的想象里,没有察觉狄斌的身姿变得僵硬。「我再没有疑惑。为了老大,为了『大树堂』,我会杀掉任何阻碍我们达成梦想的人。直到最后……」

狄斌干咳了几声,然后用衣袖拭脸。「这柴有点湿,烧出来的烟呛得很。」

抹过他双眼的衣袖湿了一片。

——狄斌已经听出镰首的意思:五哥已经决定,把自己往后的人生寄托在他所爱的这个女人身上。

——而有一天「大树堂」再没有敌人;当老大登上了权力的高峰,也许就是他带着她离去的时候……

宁小语也是第一次听见镰首表白。顾及狄斌就在旁边,她压抑着心头的喜悦。

「对……这烟很呛眼。」她抹着泪说。

只是她心头还是蒙着一层阴影:为什么不能现在就带我走?黑道上风高浪急,将来的事情谁也没法保证……可是她知道他的想法:要他在此时背离兄弟的情义——特别是现在于润生最需要他的时候——是不可能的事情。「我曾经发誓要把性命交给老大。」她记得他这样说过……

——她却有一股无法言说的不祥预感……

「那很好。」狄斌回过身来,用力地与镰首拥抱了一下。「直到最后,我都跟你在一起。」他拿起搁在砧板上的菜刀,盯视那晃动的刀锋。「一起去杀人。」

「叫于润生那混蛋滚出来!」

外面的厅堂响起了这一句洪亮的喊骂。原本填塞满狄斌胸中的悲伤瞬间转化为暴怒。他提着菜刀冲出厨房——可是他的五哥已比他快了一步。镰首抄起拦在门旁一把劈柴用的斧头,迅速夺门而出。

从大厅正门涌进来的一下子就有二、三十人,门外还有丛丛人影。这些人都双手空空,可是镰首一眼扫视过去就知道,每个人衣服底下或衣服袖内都藏着短兵。

刚才喊话的是站在人丛前方最中央一个年近五十的男人,脸上带着黑道老手独有的悍气。他站立得有点不自然,左边腋下支着一根沉棕色的木拐杖。镰首垂头看下去,男人的衣袍之下缺去左腿。

进入厅里的这群人原本还闹哄哄的,已经一片准备打架的气氛。可是镰首那魁伟的身姿一出现,他们就马上静默下来。有的开始不安地摸摸收藏的兵刃,确定它的存在。

「我给你一个机会。」镰首空着的左手戟指那名跛子。「收回你刚才的话。」

跛子发觉自己这一边的气势,竟然给对方孤身一人就压下去,感到又羞又怒。「在这里我要骂谁就骂谁!你,还有姓于的,谁准许你们进来庞祭酒的故宅?」

拿着菜刀的狄斌此时从后面出来了,他看了几眼,从对方跛了一腿的特征已猜出其身分。他悄声在镰首耳边说:「这家伙就是曹功。」

镰首略一点头。他之前也听花雀五提起过:曹功是庞文英在京都的最重要部下,职位虽然不算高(大概与文四喜平起平坐),可是论资历和声望,在庞系的势力里只仅次于「四大门生」。他投拜庞祭酒极早,曾参与当年首都的大决战——这条左腿就是当时给砍去的——为「丰义隆」的霸权建过血汗功劳。也由于行动不便,庞文英没有带他远征漂城,而任用他处理旗下势力在首都的日常事务。

「曹功不是格外干练,但也不是可以小看的无能之辈。」花雀五在于润生面前如此评价。「否则义父不会派他负责与太师府联络。还有,沈师哥跟卓师哥死了后,他们在京都的旧部恐怕全都倒向了他。」

「怎样了?」曹功焦急起来,不想挫了闯进门时的气势。「你们两个都不姓于吧?他在哪儿?不敢见我吗?心中有鬼吧?」

「我们于老大是庞祭酒的门生。」狄斌骄傲地回答。「他上京来,住在庞祭酒的家,是理所当然的事。」

其实他大可亮出容玉山的名字,说「是容祭酒叫我们来住的」。可是狄斌知道,在这种时候倚仗容系的势力只会令场面更糟糕。

「他什么时候拜入门了?呸!我跟在庞祭酒身旁三十年,可不知道他这号人物!」曹功讪笑一轮后又变成愤怒。「还有,庞祭酒、沈帅哥和卓帅哥在漂城死得不明不白,这笔账还没有跟你们算!这事他以为捱了一箭就脱得了关系么?以为『丰义隆』的都是三岁孩子吗?」

「姓于的敢情就躲在上面!」其中一名最接近阶梯的汉子呼喊。他腾身扳着栏杆,登上通向二楼的阶梯。

那汉子突然感到有一阵风声从右面袭来,他本能地停步,那阵风掠过他鼻前仅仅一寸,然后他听见左侧的墙壁发出一记「夺」的怪声,他侧头瞧过去。

一柄劈柴斧头嵌入了墙中。

他知道要是刚才没有停步,那斧刃现在不是砍进泥砖里,而是他的脑袋。

木阶梯发出滴答声响——那汉子吓得失禁了。

镰首没有登上木阶梯,而是站在阶旁,直接伸手越过栏杆,把那汉子像小鸡般单手抓下来,随意一挥掷向那群人。

曹功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力量——那名部下不是「跌」,而是真的「飞」过来。就像腰间绑着隐形的绳索,被人在半空中猛力拉扯。

试图接下同伴的八人统统倒地。

「这是我们到京都的第一天。」狄斌负手说,悠闲地把菜刀收到身后。「我们不想今天就杀人。」他想了一想又加了一句。「尤其是同门的人。」

曹功瞧瞧眼前这两个人。那大块头固然可怕——他正后悔没有多带一倍人来——可是这个穿白衣服的矮子竟也有一股莫名的威势。

——他们真的只有两个人就如此托大吗?难道还有手下留下来,都躲在二楼?有可能……

曹功闷声不响就拴着拐杖转身离去——既讨不了便宜,折了的威风也不能靠嘴巴抢回来,不如什么也不说。其余手下也都退了——当然有不少还是留下几句威胁的脏话。

待脚步声远去,狄斌方才舒了口气。刚才对方要是一涌而上,他倒不知道会变成怎样的局面——虽然他对镰首拥有绝对的信心。另外他刚才也不是说大话——刚到首都来就杀伤「丰义隆」的同门,对于老大的地位和名声都可能有坏影响。

「这姓曹的背后必定有人撑腰。」狄斌瞧向门口严肃地说。「老大会知道是谁。」

然后他发现,镰首站在一边,双手交叠胸前,微笑瞧着自己。

「难得你还有心情在笑。」狄斌没好气地说。

「我只是察觉了一件事。」

「什么?」

镰首眼里闪出洞察的光芒。「当老大不在时,你说话的样子和语气都很像他。」

◇◇◇◇

两天之后,于润生、镰首、狄斌、叶毅、田阿火与另外二十名「大树堂」部下再次穿起丧麻,在花雀五的带领下出了首都,到城郊三里外的墓场正式拜祭庞文英的坟冢。

这位于山岗的墓场是「丰义隆」特别雇了四名占算师挑选的福地。历来为了「丰义隆」的霸业而牺牲的英灵都安息在此。

「义父很早以前就选定这个位置。」花雀五指着刻了龙虎图案的石碑。「就在燕师哥的旁边。」

于润生好奇地瞧向燕天还的坟墓。碑石的刻痕已因风霜而变得模糊。他从庞文英口中断断续续知道关于这个夭折天才的事迹。

「不管是谁杀死他,我很感谢那个人。」于润生摸着石碑说,他的坦白令花雀五惊讶。「假如他还活着,恐怕我现在不会在这里。」

「不。」镰首在后面插口。「我不这样认为。即使是那样,我觉得老大还是会以另一种方法到京都来。」

于润生微笑没有回答。

田阿火将一把把纸钱撒向天空。狄斌默默站着瞧向山岗下的官道,任那吹飘的纸钱落在身上。

于润生无聊地在墓园里走着,扫视每一个坟冢。终于他看见了「三祭酒」蒙俊的坟墓。墓旁的杂草除得很干净,前面插着一束还没完全凋谢的白黄鲜花。显然不久前才有人拜祭过。

——看来他也下定决心了……

「来啦。」狄斌指向山下的道路。于润生眺视过去,看见那几点黑影,眼中露出喜色。

到来的二十多人里就只有枣七一个徒步——他至今还没有学会骑马。可是从漂城一路到此,他都没有喊过累。

他们中间押送着两辆载货的马车,车上的「货物」是几口大箱,全都用油布紧裹着,外面贴满已被雨水溶化的封条。

枣七一看见于润生就跑过去跪在他跟前,双手握着他的手掌贴在自己前额。这举动其他人看见都觉得夸张,可是枣七毫不在乎,而于润生也理所当然地接受。

「堂主,我把东西送来了。我没有一刻离开过车子。晚上也伏在那些箱子上睡。解手也只是蹲在车旁……」

「我知道。」于润生抚摸枣七的头发,像在摸一只听话的狗。

狄斌知道车子载的是什么——整整十二大口箱子载满了黄金、白银跟其他值钱的珍宝。也有比等重黄金还要贵重的罕有药材,和几卷已有三百年以上历史的古画。

把这些财宝另行押送是狄斌主意——老大若与它们同行,难保没有不能预见的危险。狄斌原本希望由自己押送的,老大意外地把任务交给枣七。

「他要是知道这些箱子的价值,会带着它们一走了之。」出发前狄斌曾这样抗议。

「其他人会,他不会。」于润生肯定地回答。

即使以于润生今天的地位,这笔钱财还是惊人的。漂城新埠头的工程还没有完结,锁住了「大树堂」不少的资金;接管私盐生意还没有多久,积存的「油水」有限……于润生没说,可是狄斌知道这笔钱是从哪儿来。

——那个从南方来叫「小黄」的男人……

「白豆,待会你负责把车子押回去。」于润生说。「然后把钱分成四份。」

狄斌知道其中一份必定是正式上缴给「丰义隆」的「拜门礼」;另外一份私下给容氏父子;一份留作在首都调度支用,而最后那一份……

——太师府……

于润生拖着枣七的手在墓碑间走过。「这儿也一定预留了容祭酒的地方吧?」他不经意地问花雀五。花雀五指向一株槐树下的空地。

于润生瞧着那片空地好一会儿。

——很好……足够埋葬两个人……

◇◇◇◇

内室只点着两盏油灯,气氛显得更见深沉。

狄斌双手捧着镇堂刑刀「杀草」高举过额,神情肃穆地走过站在两侧的部众,最后把刀安放在那新造的神龛中央的木架之上。

镰首早已拿着三支点燃的清香站在旁边,此时马上把香插进刀前的炉子,然后双手猛力合十——那掌声震撼整个静默的厅堂。

「谢本堂副堂主、刑规护法葛三爷英灵,护佑我等平安进京。」狄斌庄重地宣讲。他锐利的视线扫过去,确定每一名部下的脸容都诚恳恭敬——即连与葛元升素未谋面的枣七也诚心地合十——心中很是满意。

狄斌和镰首都退到部众之间,只余于老大一人站在神龛前面向所有人。

于润生的脸抬起来,视察这些卑恭而又显得跃跃欲试的兄弟与部下。他忽然记起四年多前,在漂城北部那个属于他岳父的仓库里,他站在一个木箱上向一百九十三个腥冷儿讲话的情景。

那一年他发动了一场战争。现在,他要发动第二次。

舞台已经设定好。

——开始吧。

第二章 无智亦无得

赵大伦感觉得到:暴力正在接近。

春雾笼罩在广场上空。潮湿而郁闷的空气,令他额头冒出汗珠,再沿着脸颊与衣领滚下来,把写在衣服上那些字体渗糊了。

今天早上,他照常如每个月的初一与十五一样,把那件写满了斗大墨字的白纸衣披在身上,额头缠上一根白布带,走到位于东都府衙门前这个小广场,跟其他农民默默站立一整天。

鬼哭神号

天道昭昭

赵氏村上下老少

七十三口性命身家

白纸衣的胸前写着这样的字——是赵大伦亲手写的。这已经是第三件。第一件给雨水淋坏了,另一件给差役撕破了。这一件再破掉,他还是会再做第四件。

——从进首都那一天开始,他就没有平安回乡的打算。

其他农民有的也开始自己做起纸衣来,然后请赵大伦为他们写字——在他们当中,他是唯一识字的人。

赵大伦上京快满一年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要留在这里多久。他也不知道,是自己先死在首都的街头或是牢狱里,还是松林乡赵氏村的人先饿死。

在这一年里,他眼看着这些跟他一起在广场上伸冤的农民一天天地增加,当中有许多来自比他更遥远、更穷困的乡村。

他没有想过自己的人生会变成这样,可是他别无选择。

沉重的赋税他们可以忍受;从州里、县里、乡里一层层压下来的种种苛捐杂项他们也可以忍受;各种无理的强迫劳动,还有地方官吏进乡里「视事」如同抢掠,他们也都忍受了;开一口井、宰一头老牛、生一个孩子、葬一个亲人都有种种不同名目的「抽征」,他们从没有吭一声;当年「平乱战争」赵氏村有十四个被强征的壮丁没有回来,遗属们连半分钱兵酬都没有收过,县里却先索取兵酬的抽税——他们一样没有反抗……

他们知道:自己生为农民,注定就是要给别人欺侮。就算连最后那一口饭也没得吃,他们都能忍受。

去年由于欠收严重,四个村民在村长首肯下到了县城衙门,请求暂缓税项。

那四人在县牢里关了五天才回来。有一个永远也不能走路;另一个的右手变成了软巴巴一堆肉;其他两人在床上躺了三个月。

赵氏村的人咬牙强忍,以为事情会就此完结。

两天后县里来了十个人,硬说是村长煽动村民抗税而要「严加查问」。他们待在村长的屋子里一整夜。门锁上了。

没有人知道那一夜屋子里发生什么事情,他们只看到村长的十三岁女儿雅花的尸体。每道伤痕都暴露出来——因为衣服都撕破了,长有稀疏阴毛的下体结了血痂……

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赵大伦每次想到那具尸体,心里感到的不是如火的愤怒,而是像结了冰一般的寒冷。

——然而到了首都,跟这些来自其他农村的人认识以后,他才赫然发现:这许多人家乡里发生的许多故事,赵氏村并不是最悲惨的一个。

他的心里更冰冷。出发上京时原有的那股希望已经死掉。他总算读过一点书,比这里所有的人心里都雪亮:根本就没有任何希望。我们只是向着一道钢铁铸造的墙壁伸冤而已。

只是他无法放弃。不是因为赵雅花那具尸体常常在眼前出现;不是因为这些同病相怜的难友;也不是因为他知道,县里的人也许已经得悉他上京的事,正拿着刑棍在家乡等着他。

他不放弃,因为他已经放弃了人生的其他。他甚至不再在乎是否有人看见纸衣上的字。他的脑袋麻痹了。他茫然站立在广场的中央,什么也没有想。

——直至现在这一刻。

他蓦然预感到那迫近的暴力,他脑里一部分猛然活过来,恐惧与想象同时燃点。

令赵大伦感到不安的,是广场跟平日有点不同。过去每次集会时在外围虎视眈眈的差役和禁军都不见了,连平日守门的衙差也不知到哪儿去了。

眼睛看不到那些可怕的人,赵大伦更清楚感觉到隐形的压迫力量。

——力量……他忽然想象:假如不是他孤身一个人上京,而是赵氏村七十三人全体到来,那将会是怎样的光景?……

——不,不只这样。还有广场上二、三百个来自不同村落的人……还有许多没能够上京的。半路被抓的。已经绝望回去的、病死或饿死的……这些伸冤的人,他们家乡的农民统统都朝首都这儿进发……那将会是什么光景?

——一个个黑压压的人头;一张张疲倦饥饿的脸;一双双粗糙的手掌……成千成万……

赵大伦想象着在广场上漫步。他忽然发现了一个人。不属于他们的人。

那人蹲坐在人丛之间,全身从头到脚都披在一件破污的粗布斗篷里,像一块石头般纹丝不动。他拥有赵大伦平生见过最高大的坐姿——即使蜷曲屈膝,头顶仍及赵大伦的胸口。

那人略一抬头,似乎发现了赵大伦的目光。他看了赵大伦一眼,又马上把脸藏在斗篷里。

那短短的一瞥里,赵大伦看见了:这个男人好像有三只眼睛——额顶上多了一颗……

——他不知道:许多年以后,这个巨大的男人将以令世界震惊的方式,实现他刚才的想象。

赵大伦恐惧得全身颤抖。他忽然很渴望,在自己还能呼吸走路的时候回去家乡。他想再看一眼乡里高大的松树,还有赵氏村的美丽田野。在夕阳之下……

然后他听见那凄绝的呼声,看见那喷溅的鲜血。他哭泣了。

◇◇◇◇

曹功拄着一根用破布条包裹的拐杖,身上穿着到处都是补钉的农服,与二十多个打扮相似的手下混进了广场。

有的农民似乎认出这些陌生者,正在上下打量。可是在对方凶狠的回视下,又吓得把目光移去。

曹功捂着鼻子,低声喃喃说:「这些乡下来的废物,臭得像猪……」

要不是太师府特别委托下来的工作,他才懒得亲自到场。这次任务若干得圆满,必定能够增加何太师对他的信心。他不敢怠慢。

自从庞祭酒归天以后,曹功知道自己的地位十分微妙:「四大门生」既然全都死掉,在庞系势力里他突然变成最具资历的头目。只有花雀五的地位稍高于他,但「丰义隆」里所有的人都知道,花雀五多年来只是活在义父的荫庇下,本就不是独当一面的材料;反而是庞祭酒转战漂城的多年间,曹功都把首都的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

当然他也知道:「大祭酒」容玉山——还有其背后的大太监伦笑——必然渴望吞掉庞系,因此争取太师府的支持就是成败的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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