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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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原本吃饭的桌子早被兵刃绞碎。六人不断走动着变换方位。惯于孤身击众的镰首步法最迅捷,经常往斜方移动,利用一个敌人来抵挡其他敌人。「隅方号」五人一时无法围攻他,又怕铁锤误伤伙伴,攻势渐渐放缓。

一条握着铁锤的手臂自肘部给砍断,因为离心力而飞出去,锤头在砖墙上撞凹了一个大洞。

那个脸色煞白的断臂者强忍着痛楚与恐惧,左手反握铁凿,欲扑前和镰首近身缠斗,却被镰首一腿重重蹬中心窝,整个身躯蜷曲向后飞去。

孙克刚因为那些碎木和瓷片无法挣眼,只有垂头半闭着眼睑,瞄着地上的足腿来分辨敌我所在。

他发现镰首接近了自己,马上往斜下方挥锤击向镰首右膝。正忙于招架另外两柄铁锤的镰首,像真的有第三颗眼睛般,看也不看便及时提膝缩腿避过这一击。

孙克刚的铁锤扑个空,击打在砖石地上。但他巧妙地利用这撞击的反作用力,极迅速把铁锤拉起,由下而上撩打镰首下阴。

镰首以双手握刀,利用坚厚的刀背挡架一柄上路攻来的铁锤,继而把刀刃回旋,引动那锤头继续往下,刚好挡住孙克刚的撩击,两柄锤子交击出激烈的火花。

握锤的两人同时手掌激震。镰首趁着这空隙,把第三人的脸劈裂。

孙克刚心头一懔:这个「三眼」拥有如野兽般的战斗本能,每个动作都没有丝毫浪费!

一直在外围待机的另一名石匠终于逮到这个时机,横挥的铁锤已临镰首左肩数寸前,眼看他无法闪避——

镰首硬是把弯刀反转架在左侧,把刀面当成盾牌般接下这一锤。

被锤子重击的弯刀剧烈地颤动,镰首几乎抓不紧刀柄,无法控制刀身。那名石匠看准这点,立即弃锤跃起,左手凿子猛刺向镰首左目。

——教你这「三眼」变成「二眼」!

镰首那纯粹的力量在对方的估计之外。他左手揪住刚被劈开头脸那人的头发,仅以单臂之力便把整条尸体挡在自己面前,凿子插入早已停止呼吸的胸口。

镰首右掌同时把弯刀重新控定,咬牙一抽一插,长长的弯刃一口气把那尸体和那握凿者两人的脸部贯穿!

孙克刚和余下一人这时才把交击的铁锤控制收回,发觉又失去一个伙伴,同时发出愤怒的悲鸣,朝着镰首的后脑和背项挥锤攻击。

插着两具尸体的弯刀无法立时拔出。镰首双手果断地放开刀柄与头发,往前俯身翻滚,仅仅躲过后面两具铁锤。

然而镰首在战斗中从来不作单纯的闪避:他在翻滚间已瞄到地上一柄敌人掉落的铁锤。他顺着滚动的势道,一探手便把锤子抄到掌中。

石匠哭叫着继续向地上的镰首追击——孙克刚在后面大声喝止已来不及。

身躯偌大的镰首翻滚起来灵活得像猫,石匠的铁锤只能在砖石地上击出一个凹洞。镰首顺着滚势变成半跪蹲,左手握铁锤朝后反挥,准确无比地把石匠的左膝彻底粉碎。

石匠惨叫着横身倒地的同时,镰首的身体已经站起,双手举锤正准备向他补上致命的一击,另一柄铁锤呼啸着旋转飞袭而来,镰首及时把攻击路线由纵变横,把那飞锤击去,双手震得发麻。

他瞧着前方双手空空的孙克刚。

「为了救你的同伴,你甘愿舍弃自己的兵器?」

孙克刚铁青着脸没有回答。刚失去了三个伙伴,他不想说任何话。

镰首左手垂下铁锤,紧握着仍在震颤的右掌。他低头瞧着拳头。

「这种又沉重又粗糙的打法……你们令我想起从前我杀过的一个敌人……」

镰首摊开拳头。掌心处有当年被铁钉六爷打穿的伤疤。

他把铁锤抛去,双掌伸前摆起格斗的架式。

「继续吧。」

孙克刚也举起双拳来,因为那些隆起的指节,他的拳头握紧时也有如一具布满菱角的武器。

他呐喊往前冲,右拳高高架到肩头上方准备挥出,动作粗糙一如挥锤。

镰首算准了距离,左腿回扫蹴向孙克刚举臂露出右肋。他心里已在预计对方退避之后的三种追击方法。

孙克刚竟不闪不避,硬接这一腿。两根肋骨登时被扫断。他强忍着痛楚,右臂往下把镰首蹴出的腿挟着,同时以左拳击向镰首右太阳穴!

眼看单足着地的镰首已无法闪躲,他却放松了左腿的力量,只用站立的右腿舍身跃前,腿膝迅速屈曲,右膝轰然顶在孙克刚的下巴上!

孙克刚仰天吐出鲜血与两颗牙齿,身体朝后倒地。镰首也顺着这个冲势堕落,重重骑乘在孙克刚的胸口上。

以这样的体势,镰首要把孙克刚的脸打成稀烂是很容易的事。他只俯视着孙克刚那已半昏迷的脸一会儿,然后站起身子。

「今天我的心情很好。」镰首找回自己的弯刀,猛力从两具尸体上拔出,然后检视一下刃身上被锤打过那位置。刃面丝毫无损。「不想杀像你这样的汉子。」

他把刀背搁在左肩上,转身步向正门。那轻松的神情和身姿就像刚完成一天的干活、担着锄头归家的农夫。

镰首推门步出了「何老记」。原本紧张地站在店外的「大树堂」众人看见如此轻快地走路的头领,又瞥见店内横竖躺卧的敌人,禁不住同时向天振臂高呼。

「拳王!」

镰首微笑着把刀交给梁桩,梁桩把刀子收回刀鞘,然后仔细看着镰首的身体。衣服被碎瓷和木片割破了许多处,但皮肤上被擦过的地方,还有被碗砸过的额头都没有破损,只遗下浅浅的红印,沾着的鲜血都是属于别人的。梁桩的眼神中又多了几分敬慕。

——他真是个被鬼神庇佑的男人……

「今天天气真好。」镰首仰视正午的阳光。「我们走路回去。」

「大树堂」众人一路走过冷清的街道——附近的店都早已被吓得关门闭户。直至三条街外,市面才算正常,可是路人也都给这气势唬得缩在两旁。

镰首突然驻足在一家卖仕女饰物的店子门外。他大步踏进去,掌店的老板惊呆在原地无法动弹。

镰首扫视桌上陈列的饰物,然后拿起一支钉着紫色珠饰的发钗,仔细看了一会儿。

「我要这个。」镰首朝着嘴巴张得大大的老板说。

店外一名部下马上进来,从钱袋掏出银子。老板久久不敢伸手去接。那名部下只好把银子硬塞进他掌中。

镰首步出店子,在阳光下把玩着那发钗,瞧着它反射出的紫色光芒。

他把发钗收进衣襟,继续向前走,心里想象着发钗插在宁小语髻上的样子。

◇◇◇◇

镰首甫踏进庞文英的府邸——现在已经正式成为于润生的府邸——就看见两个孩子蹲在前院空地上玩石弹子。那是于阿狗和黑子。两个孩子都穿着簇新漂亮的衣服,头发整齐地结成朝天的辫子。阿狗比黑子年长几岁,正在耐心地教黑子游戏的规例。只有四岁的黑子长得比一般孩童都要快,身高跟阿狗也相差不远。他静静地瞪着圆眼睛,瞧着地上滚动的石弹。

阿狗一看见镰首就兴奋地奔过去。「五叔叔!」镰首笑着把他抱起来,在半空中转了几个圈子,逗得阿狗不住大笑怪叫。

镰首把阿狗放回地上,抚抚他的头发,然后走向黑子那儿。黑子站起来,嘴巴吮着拇指,眼睛一动不动地瞧着这个他不知道就是自己父亲的男人。

镰首看着这个很少看见的儿子,心里感到异样的复杂。他上前蹲下来,想摸摸黑子的脸蛋。可是在接触之前黑子已经走开去,一直奔向大宅的前门,又站在阶前,回头定定地看着镰首。

镰首站起来,以无奈的眼神回视他。

——他心里想着什么?……母亲吗?……

——他长大以后会变成怎样的男人?他长得很像我……他会怨恨我吧?……

——我可以给他什么……当我和小语有了家之后,他会愿意跟我们在一起吗?

黑子终于也走进屋子里。镰首茫然地站着,又隔着衣服抚摸一下怀内的发钗。

他开始明白:从前老大和白豆如此努力建立「大树堂」,背后有一股什么力量在驱策他们。

——为了守护自己珍视的东西……

◇◇◇◇

每逢季节变换的时候,首都里最有名的裁缝店「常宝记」的老板就会亲自带着二、三十套衣衫到访容祭酒的大府邸,让容大公子试身和挑选。

各式轻薄的夏服整齐地排列在巨大的睡床上。容小山站在一面等身高的铜镜前,仔细地审视试穿身上那件青铜色文士袍。常老板很紧张地替容公子整理袍角、袖口与襟口。这已是容公子试穿的第七套衣服,希望他这次能看得上眼。两个身材小巧的娇美婢女站在容小山身后,为他细心地梳理头发和戴上冠帽。

蒙真与茅公雷进来睡房后一直没有说话。容小山继续细看镜里的自己,然后才似乎记起了两个部下的存在。

「还不说?」容小山不耐烦地说。

蒙真仍是没有开口,只是瞧着常老板。

容小山察觉了,失笑地说:「你担心什么?他听到又怎样?老常,你不会出卖我吧?」

常老板不知如何回答,笑得十分勉强。

「还是先请老常出去比较好。」蒙真坚持。

「你再不说,就马上给我滚。」容小山转过头来直视蒙真,原本轻松的俊美脸庞立时变得铁青,那喜怒的变化快得令人吃惊。

两名婢女被吓得身体微震了一下,脸上强装着镇定,站在原地不敢动。她们都知道一个发怒的容公子有多可怕。对付这场面最好的反应就是不要做任何反应,否则惹起他的注意,随时就变成他发泄怒意的对象。

蒙真和茅公雷的脸没有动一动。他们早就习惯了容小山的脾气。

「好吧。」蒙真略一点头,开始向容小山报告近期于润生的动向。

最重大的消息当然就是「二十八铺总盟」、「联昌水陆」和「隅方号」接连遇袭的事件。半个月内就发生了十六宗,其中「联昌水陆」更有两个仓库在同一天先后遇到袭击,一座给放火烧掉,另一座内里的货物全给抢光。桂慈坊市集隔天就有一次流血事件,由于地方实在太大,「双么四」的人马根本无从捕捉敌人的来去。

「现在道上的人都在谈论关于那个镰首的事情。」蒙真说时声音并没有起伏。「已经开始有人拿他跟当年的庞祭酒相提并论。」

容小山继续看着镜子,侧过来瞧瞧衣袍是否合身。「他有这么厉害吗?公雷,你曾在漂城亲眼看过他出手吧?怎么样?」

「我可以说,他比现在人们心目中所想还要厉害三分。」茅公雷回答。

「哦?」容小山好奇地问:「那么你有把握打倒他吗?」

茅公雷笑而不答——他不爱说谎。但是要他承认自己有打败可能,是他绝对说不出口的话。

「于润生为什么要挑衅他们?」容小山对着镜子拨拨发鬓。

「显然是为了抢夺武昌、合和二坊的重建生意。」蒙真说。「那是很大的工事,『三条座』本是志在必得,也许早就为利益分配谈判妥当。可是横里杀出一个于润生来,一下子就打得他们人仰马翻,到现在都来不及还手。」

「三条座」就是「二十八铺」、「联昌水陆」、「隅方号」三个帮会的总称。当年首都黑道的十年大混战,这三个帮会在最后关头臣服于「丰义隆」之下,并为「丰义隆」的霸业立过功劳。正因为当年订立的盟约,十五年来「三条座」得以在「丰义隆」羽翼之下继续存活,经营首都内各种较次要的生意。韩老板集中精力于拓展利钱丰厚的私盐贩运,也懒得把它们吞并。

容小山听得兴味索然。他根本不把「三条座」放在眼内。比起财雄势大兼且拥有朝廷人脉的「丰义隆」来,「三条座」的力量即使结合在一起,也不足以构成什么决定性的影响。

「他们不是来不及还手,而是不敢。」容小山说。「于润生是『丰义隆』的人。他们敢动吗?」

蒙真点点头。「因此我估计不久之后,『三条座』必定派人来向容祭酒求助,请求准许他们向于润生宣战,甚至想得到容祭酒的兵力援助。」蒙真顿了一顿,瞧瞧容小山是否在用心聆听,然后才问:「公子会作什么打算?」

容小山那双浓眉一扬。「你呢?你会怎么办?」

「于润生若真的垄断了两坊的重建工事,将会捞到好大的一笔。而且他能够借着这长久施工的机会,把自己的人马渐渐安插进京都来。」蒙真把自己的分析说出。「于润生不是个简单的男人。要是让我来决定,我会借『三条座』来挫一挫他的势道,别让他这么轻易在京都里站稳。」

「笨蛋。」容小山说时展露出优越骄傲的微笑。「那不是跟爹的吩咐相反吗?爹就是要扶植他来对付章帅。要养一头咬人的狗,能不给它吃饱吗?听我说:『三条座』的人要是来求见,你就给我挡回去。我才懒得理会他们的死活。」

被揶揄的蒙真没有半点反应,只是低头说句:「是。」容小山挥挥手,他和茅公雷便知趣地退出房外,留下容公子继续试穿新衣。

两人走在廊道时,茅公雷忍不住偷笑。蒙真看见了,皱皱眉头。「别在这儿。」他悄声说。茅公雷马上收敛。

可是茅公雷心里忍不住在想:刚才的对话和结果,全部都早在大哥的预料之内吧?……

他们走过一个荷花池塘。在池畔树荫底下,一个高贵的少妇坐在草地上跟一个五、六岁大的女孩子玩耍嬉笑。在初夏阳光的映照之下,这对母女的皮肤更显得雪白,像是身体周围都散发着光芒。她们笑得眯着同样灵动的大眼睛。

茅公雷看见这母女,脸色沉了下来,偷眼侧瞧蒙真有什么反应。

蒙真只是负手站在廊道上,远远瞧着那对母女。她们自顾自在玩,并没有看见他。

蒙真默默看了一会儿,然后继续向前走。茅公雷亦无言紧随在后。

「不用再等多久了。」蒙真忽然悄声地说。

只有茅公雷这个多年的义兄弟知道他话里的意思。

◇◇◇◇

朱红漆色的琉璃瓦面屋顶朝着东、西二方伸延,其气势尤如鹫鸟展开宽长的羽翼,远隔在数街之外也引人仰首注目。

在首都皇城以外能拥有如此气魄的宅邸,只有一人。

宅邸选在西都府北部晴思坊兴建,位置接近皇城内郭的西门,当然是为了方便太师上朝办公。在宅邸正门外就是晴思坊最大的一条街道,这儿每一天从早上开始就停满了各式豪华的马车,全部都属于当天等候谒见太师的官员或商贾。

这一天下午,于润生的马车也夹杂在其中。

「太师要召见你。」萧贤昨天这样告诉他。

身材瘦削、一脸冷冰冰的萧贤是何太师五个心腹的「文佐」之一。于润生第一次跟他见面时就确定他是个十分干练的人——他从来没有说过半句多余的话。

「太师托我跟你说:那件事你办得很漂亮。」于润生当然知道,「那件事」就是指广场血案和二坊大火——没有太师府的指示和配合,于润生也不会发动这次事件。

可是直到这天之前,何泰极还是没有亲自召见过他。听到萧贤的通知后,于润生马上沐浴更衣,带着枣七和狄斌登上了马车——后面还有另一辆车子跟随着。

然而在太师府门外轮候了整整一个上午,其他等待的车子已陆续减少,于润生还是在等。

狄斌坐在闷热的车厢里低声咒骂着。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他去做:指挥部下在火灾现场搭起临时的「大树堂」药行;运送粮食、药物、衣服等筹划……现在却坐在这儿浪费时间……

于润生显得极安静,坐在车厢内闭目养神。枣七则像一只驯良的狼狗般,乖乖侍候在主人旁,不时为于润生递来茶水与面巾。

过了中午后,车厢外终于响起敲声。

「可以进去了。」是萧贤那一贯无感情的声音。

◇◇◇◇

何太师这个狭小的书斋,与宅邸那恢宏的外貌颇不相称:两边的墙壁从地板到天花都是书架,密密排满了各样经史刑法的书籍和卷宗;地上各处堆满了等腰高的文书与纸张,几乎找不到立脚的地方;书桌凌乱不堪,笔墨文具和各种批示文件散满桌面;就只有椅子前的案头位置空出了一小片。

那儿放着一碗只有青菜的热汤面。

何泰极的外貌与于润生想象中一样:既为太子师,必然具有非凡的气度威严。太师今年已六十二岁,可是皱纹满布的脸上自有一股旺盛的精力;双鬓、唇侧和下巴的胡子蓄得甚长,修剪得尖细齐整;这样的天气下,坐在这等狭小局促的房间里,他仍是一丝不苟地穿戴全套的官服冠帽。

可是无论外表如何威严的人,吃相还是差不多。

于润生静静站在书斋的一角,看着何太师把那清淡的汤面吃完。何太师就像任何年老的人吃得很慢,每一根青菜也都嚼得很仔细,不时又停下来,拿一方丝巾印印额上的汗珠。

吃完以后他在那张陈旧的椅子上坐直,吁了一口气,又呷了一口放在面旁的清茶,以丝巾拭拭嘴角,然后才第一次直视于润生。

「这几十年来,我每天午饭都只吃一碗青菜汤面。」何泰极说话与吃面同样地缓慢。「我这样做不单是为了让自己记着,今天的一切得来不易;也是为了纪念一个人的恩惠。」

「四十年前我到京都来应殿试,耗尽了盘川,几乎就要饿死在街头。我在街上遇上这个人,他就请我吃一碗青菜汤面。他只请我吃这个,不是因为吝啬,而是因为他身上就只有这么多钱。我还记得四十年前那碗面的滋味。」

「为了接济我,他一直替我张罗。有的时候他自己饿着肚子拿东西给我吃;有的时候他为了少许钱冒上了生命或坐牢的危险;直至我进入试场为止……」

何泰极说着时闭起了眼睛。接着他突然一拳擂在桌面上,那个面碗弹跳起来,剩下的面汤溅到旁边的文件上。他暴睁着眼睛,愤怒地看着于润生。

「四十年后,我收到了这个人的死讯。他死在漂城。」

于润生没有作声。

「别跟我说另外一套!你在漂城玩什么把戏也好,要瞒谁也好,别以为瞒得了我!你竟然还有胆量来京都?你凭什么?」

于润生还是没有说话。他等待何泰极的怒容缓和了少许,然后才开口。

「因为我相信太师是一个生意人。」于润生微笑着说。「太师放弃曹功而选择了我,证明我的判断正确。」

何泰极的脸迅速放松开来,但仍带着一股令人慑服的严厉。「我还没有『选择』你。」

「太师并没有很多选择。除非你愿意看见『丰义隆』逐渐落入伦公公和容玉山之手。」

「你这是在威胁我?」

「不敢。我只是说出实情。」于润生恭敬地拱手。

何泰极当然也知道——否则他就不会接见于润生。「丰义隆」是极为重大的财脉,假若失去了它,何泰极要维持在朝廷官场上的权势就变得吃力;更坏的是如果伦笑真的垄断了「丰义隆」,在政治上则对太师府构成极大的威胁——在庞大的官僚贪污系统里,忠诚永远也随着利益走。

何泰极急需找人来填补庞文英遗下的空缺,继续在「丰义隆」里代表他的利益。连庞文英也敢弑杀的于润生,显然具有足够的魄力和野心担当这个任务。

——这个小子都算准了……

外面传来敲门声。

萧贤踏进了书斋,没有看于润生一眼,径自走到书桌旁,向何太师耳语几句。

何泰极听见了,眼中发出光芒。

于润生知道是什么一回事:他带来贡献给何太师那车子的「见面礼」,萧贤已经在外面点算过数额,现在向太师报告。

萧贤离开后,何太师才微笑着说:「看来你在漂城的生意做得很不错……」他捋着胡子考虑了一会,然后又说:「好吧。你去干吧。」

于润生明白太师意思,是把大火后重建的工程交给他去干。当然这不仅是建筑的生意。首都重建时国库必然要拨出大额的公帑,只要在造价的账目上花点工夫,又是另一条可以吃上几年的财脉。

「没有什么重要事情的话,不必来见我。」何太师把碗挪开,开始握起朱笔批阅文件。「萧贤是我的代表。有事就找他。记着不要玩什么花样。」

他略一抬头盯了于润生一眼。

「我不是庞文英。」

◇◇◇◇

在马车上听完老大的指示后,狄斌才露出笑容来。

何太师的支持,对于「大树堂」未来的发展是极重要的一步。这次得到二坊的重建工程生意,不单是工程本身赚钱,更重要是取得采购物料的官方批文;弄到这些批文,就可以大模大样地在各州征购走私往南藩的军需物资。狄斌估计在几个月内,漂城埠头的私货流量就会上升三、四成。

「老大,太好了。各方面都这么顺利。我进京都以来一直在担心。」

「现在看来是很顺利。」于润生的神情并不特别高兴。

「那是什么意思?」

「他们每一个都很需要我。」于润生说时看着车窗外的街道。「也就是说:我要是没法满足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也有可能被干掉。」

◇◇◇◇

林九仁坐在「丰义隆凤翔坊分行」宽大的外堂里已经一个时辰,脸容紧张的他不停用手帕拭抹额上的汗水。

林九仁的外貌怎么看也只是一个平凡矮小的糟老头,外人无法想象他就是「二十八铺总盟」的领导人——跟随他来的十五名护卫,无论哪一个看来都比他还有威势。

「二十八铺总盟」,顾名思义就是市集里二十八家最大商号结成的势力,从粮食、屠宰、布匹、香料、家具……种种的买卖都包揽在内——当然在「二十八铺」势力壮大之后,也扩张到其他利润更丰厚的「生意」。

七年前初代盟主孔道财病逝以后,「双么四」里实在找不出一个格外突出的人物继位,几乎陷入分裂的危机;最后在各方的妥协下,就由林九仁这个野心不大而又通晓联盟内部运作的「执数人」暂时充当头领,遇有重大决策时则召集各铺的「铺主」会商。这个原属过渡性的安排却一直沿用至今。

佟八云在林九仁跟前不耐烦地来回踱步。他坚持要陪同到来,因为恐怕往返途中又再遇袭。他的担心不无理由:桂慈坊市集近月来已被「三眼」突袭了八次,「双么四」的大本营显得就像没有关上盖子的鸡笼般,任由敌人来去自如。

今天无论如何也得讨出个说法来。可是「二十八铺」来求见这么久,连容小山的影子也看不见。

「他妈的,还要等多久?」佟八云终于也忍耐不住咆哮起来。林九仁听见吓了一跳,马上叫佟八云噤声,又瞧瞧守在堂内那些「丰义隆」的人马。他们一个个站在堂内四角,冷冰冰的毫无表情,林九仁无法断定他们是否听到了。

又等了一会儿,蒙真和茅公雷才第三次从内堂步出。林九仁看见他们身旁并没有容小山,不禁失望皱眉。

「很抱歉,我们已经派人请容公子来,可是……」蒙真十分恭谨地朝林九仁拱手。「我不肯定,公子今天会否回来办公……」

「那么……」林九仁急忙站起来回礼。「我们可否直接面见容祭酒?此事十分紧急,蒙兄请代为通传……」

「容祭酒有公务在身,现在也不在行子里……」蒙真皱着眉,浅色的眼睛里透着诚恳的歉意。

「这么大一家行子里,就没有半个可以拿主意的人吗?」佟八云切齿说。林九仁在旁试图按捺着他,但佟八云把对方的手拨开,继续说:「你呢?你在这里没有说话的身分吗?」

「别太过分。」站在蒙真身后的茅公雷从齿间吐出这句警告。

蒙真止住了他,然后向佟八云拱手:「佟兄请别动气。我再派人催促公子就是。」他转头朝堂内的部下吩咐:「再拿些酒茶果食来。」

「不必了。」佟八云打断他。「我坐在这儿喝完一杯茶的时间里,也许市集里又死去几个兄弟。我喝不下。」

蒙真肃然瞧着佟八云。

——如此爱惜部下的人,如今在黑道上已经越来越少了……

「我们走吧。」佟八云又说,拉着林九仁的胳膊。「这还不明白吗?那姓于的根本就是他们放出来咬人的狗!还指望他们干什么?」

「别乱说!」林九仁斥责说。「堂堂『丰义隆』,难道会背弃当年的血盟吗?」

当年首都的黑道混战历经十年之久,到了末期,「二十八铺」、「联昌水陆」、「隅方号」三股势力眼看「丰义隆」已具称霸之势,便先后向韩亮称臣求和,结成互不侵犯的盟约,亦在最后的大决战中予「丰义隆」不少助力,这是「三条座」能够在首都存活下来的关键;「丰义隆」建立霸业后亦一直遵守盟约,其中主要原因是「丰义隆」专注于利润惊人的贩盐活动,对于「三条座」那些规模细小的买卖缺乏兴趣,倒不如就借他们稳住首都内的地下治安,而「三条座」每年只需向「丰义隆」缴纳数额甚小的象征式「孝敬」。

蒙真知道林九仁这句反话,其实是向他这个「丰义隆」干部说的。

——这只老狐狸也不简单……

「『丰义隆』当然说话算话。」蒙真说。「可是这事情……」然后露出一脸难言之隐。

佟八云冷笑一声。「即然你们背信弃义,我们『二十八铺』也不是束手待毙的孬种!」

接着左手往上一摔,一道寒光闪现。

茅公雷迅速挡在蒙真身前,却判断出那光芒并非向前而是向上射出。

相当于普通楼房三层高度的木天花发出异声。一柄飞刀狠狠钉在上面,刀柄仍在弹动。

茅公雷双眉扬起。佟八云这手飞刀显得极厉害:一般飞刀的攻击距离不过七、八步,但佟八云这一掷不但远超这长度,更是逆着重力垂直向上发射,刀刃仍深入木头内。

守在四角的「丰义隆」人马立时拥上。

「这是什么意思?」

「竟敢暗藏兵器进来『丰义隆』的行子?」

蒙真举手着他们退下,同时佟八云也挥挥手,示意部下离去。

「林老,你不跟来也无妨——要是待会儿你有胆量独个儿回去的话。」佟八云说着便扬长而去。其余十四人看看林九仁,又看着佟八云的背影,全都跟着往大门走。

林九仁忙向蒙真陪不是,然后也硬着头皮随众人离开。

过了不多久,门外又传来佟八云的声音:「这柄刀子留在那儿,是让你们记着:我死不了的话,一定会回来!」

蒙真仰头瞧着钉在大堂天花中央的飞刀,暗地感到一阵喜悦。

——对。你不要死……

这柄飞刀一直钉在那儿六天之久,直至「丰义隆」的人买到一把特别订造的长梯后,才能爬上去把它拔下来。

◇◇◇◇

一只由二十人合抬的巨大纸扎白虎,领着一支达千人的庞大队伍,沿着镇德大道巡行而过,无数民众(包括大火中失去生计的灾民)夹道站立观看。

队伍中夹杂着各式古怪人等,当中以僧侣及道士最多,也有穿着鲜色异服的修行者、满身挂着符咒布条的占算师、装扮成神仙或天兵的儿童、脸上布满刺青的蛮族巫师、金发曲鼻的西方教士……

按照御用占星师的说法,首都发生火灾的原因是祥星晦暗、火妖凶星上升所致。依照大太监伦笑的禀奏,皇帝下旨集合四方有能之士,举行长达一个月的「祀禳大会」,祭告苍天并安慰凶灵。

在武昌坊灾场,一切重建工程都暂停下来,集中人力全速兴建一座雄伟的「慰灵殿」,日夜赶工之下及时在「祀禳大会」最后一天落成——而在殿宇四周露宿的灾民,头顶仍然没有半片瓦。

为了填补举办「祀禳大会」及重建武昌、合和二坊的府库支出,另一道圣旨又颁下来:天下农田每亩加征「禳纳」七文钱。

这本来并非一个大数目。然而伦笑得到御令后亲点了五十一名太监担任「外纳使」,派往各地州县直接监督收取这份额外的税款。各「外纳使」同行的亲信爪牙少则二、三十人,多则近百人,到达各地后又与地方官吏及强豪勾结,借收纳之名进城下乡大量搜掠,私下横加各种巧立名目的费用,所经之处强索酒食财物,以至奸淫妇女,稍有反抗者即严酷拷打甚至当众虐杀,此后两年间在皇土上刻出一道道血腥的轨迹。其中三地因而爆发民变,有二名「外纳使」被群众包围杀死,但最终全遭官军武力镇压,诛杀及处决暴民达三千余人……

狄斌借这「祀禳大会」人流复杂的时机,将漂城「大树堂」三百多名精锐部下顺利调移进首都内部署,其中多数安插在灾场工地里装扮成外地民工。兵员增加之后,再加上镰首的猛烈攻击及太师府的支援,灾场里七成的工事都落入于润生手上……

黄昏时分,那只纸白虎在皇城外的祭坛上点燃焚化。在熊熊烈火的催激下,夹带着纸灰的黑雾飘升往高空,整个首都的人都看得见。

◇◇◇◇

五个竹织的鸡笼。四个装着米酒和酸渍菜的瓷缸。吃店门前的红色大灯笼。六种颜色的锦帛。十四条木柱。八个帆布竹棚。烘烤红烧肉的炭炉。晒干辣椒的盘子。两排共十一个香料瓦缸。七张椅子和三张桌子。十六块吊挂的猪肉。二十六个杯子。八个酒瓶。十一个饭碗。两尊木雕的神像。七束香烛。十八具纸扎的奴婢和马匹。一头看门的黑狗。两窝炸油条用的沸油。四幅廉价的字画。十二包胭脂粉。三束合抱大的木柴。七盏油灯。二十二件挂卖的衣服袍子。三对鞋子。九箩筐瓜果和蔬菜……

还有二十七个男人的身体。

它们是从桂慈坊正门到市集深处五条街巷之间,被镰首的长弯刀斩断、绞碎、打翻、砸破的东西。

这股狂暴的破坏力量仍在继续前进。

◇◇◇◇

「『三眼』又来了!」那个前来报信的「双么四」汉子浑身都被汗水湿透,气吁吁地在门前呼喊。

叫声在二楼偌大的厅堂内回响不已。堂里东、西两面墙壁上各有一列十四个比人还要高的大柜,全部以水火不侵的钢铁打造,柜门上挂有拳头大的铁锁。从东面左首第一个到西面右首最后一个,分别用红漆写着「一」到「廿八」的大字,代表「二十八铺」所有账目、卷宗、契约存放所在。

这座「总账楼」位于桂慈坊市集中央,正是「二十八铺总盟」的司令部。齐集在堂内的众人原本还在激烈争论,听到「三眼」这两个字时都马上沉默下来。

坐在正中长桌首座的是林九仁,左右次席则是「联昌水陆」的少主崔丁和「隅方号」头领巴椎,其后则是「二十八铺」各铺主;佟八云、下巴仍然戴着一副木架子的孙克刚,以至「三条座」其他头目好手则站在厅内各处,一个个在凝视着那名报信汉子的脸。从他的神情,他们都感受到他所目睹的恐怖。

「他妈的!」巴椎那硕大的拳头擂在桌子上。「早晚不来,偏就是这个时候来!早知道我就把石场的兄弟都带来!」巴椎的方脸与粗颈上贲起血红的筋脉。他那暴烈的脾性,比他年轻时的锥子杀人功夫还要有名。

佟八云走到南面的窗前,俯视下方正门前的空地。还没有任何动静。他知道部下正在市集的巷道里流血。他想象得到,那个可怕的「三眼」握着一柄巨大的弯刀,在店铺间狭窄的街巷里狂乱挥舞前进……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挡在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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