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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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不断地杀人,理由不过如此:我不愿成为另一个没有人看一眼的闲人。就只是这样……

黑子听完了演说者这番话,额上渗出汗来。他再看看营地四周平和的景象,又想起那人说的「战斗的理由」。这里寄托了很多人的希望,他们全部正在想象未来平凡但美好的生活。

——而我就是来把这一切摧毁吗?……

「到了。」陈广成笑着说。黑子这才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群年轻男子当中。全都比他矮小瘦弱,但脸上都洋溢着坚定的神色。大部分的衣衫都破烂得不像样,有的连鞋子都没有。有几个跟黑子对视了一阵子,然后点头露出憨厚的笑容。

每个人颈上都挂着一样的花环。

「你就在这儿等着。」陈广成仍然牵着马儿的缰绳。「我替你带马儿去吃草。别担心,就在那边,荆王接见完之后,你再过来找我们。」

黑子本想反对,但想到身边的人都没有带马,把马儿留在这儿太碍眼。反正这马太瘦了,他也打算待会儿抢匹壮一点的战马。他向陈广成点头道谢。

黑子挤在那群新兵之间,把身子蹲低一点,尽量不让外围那些「三界军」的士兵看见。在披肩底下,他摸摸收藏在衣襟内那柄短刀,才感到安心一点。

他仍无法决定是否就在今天出手。但是「三界军」警备之松懈实在出乎意料,没有人查问他的底细(当然,黑子早就预备了一堆谎言),也没有人搜身。

——也许他们会把荆王隔在距离很远的地方吧?……

前面的人群扬起了骚动,一股兴奋的气氛渐渐蔓延来到这头。

「来了吗?」黑子身边的新兵都期待地互相问着。

黑子这时忍不住把身子站直,视线越过众人的头顶。

他看见了。

就在距离不足一百步的地方。一个穿着斗篷的极高大身影,正背对着这边,往两旁伸出手掌,触摸每名新兵的额顶。在他身旁的新兵一一闭目跪了下来,接受这珍贵的祝福。

这就是传说中的荆王。官府的讨伐檄文中那个劫掠官粮赋税、屠戮官绅良民、奸淫乡镇妇女、毁坏伦常纲纪的匪贼之首。这里所有人仰望的太阳。

「两年前官军在袋门谷围剿匪军,已经把他赶到绝路,却还是给他借着一场大泥崩逃出生路……」黑子想起宁王这样说。「今天想起来,那是一次重大的错误。」他瞧着黑子。「同样的错误再犯一次,就不可原谅。现在匪军的势力还仅仅局限在秦州之内,要趁这时候……」

黑子的目光紧紧盯着远处的荆王。荆王仍是背朝着这边,看不见面目,但那身躯高度跟黑子不相上下。没有人知道荆王的年纪,只听说人们猜想在四、五十岁之间。

比气力的话,我应该不会输吧?黑子想。他在十三岁时就在比试臂力中胜了田阿火。当然,身边的大人们都以为田阿火闹着玩,只有他们两人知道彼此都用尽了全力。他没有跟别人说过。

黑子一步步往荆王的所在接近。荆王身边的护卫就只有一个:一名身材甚宽横的中年男人,肩头上搁着一柄斧头,这人倒比较难缠。不过看来他应该跑不快,得手后躲开他就行了。

黑子知道:行弑荆王之后要逃出这儿,少不免要再杀不少人。尤其挡着路的这些新兵,他没有把这些人放在眼里。只要抓到一匹马,骑了上去,那就结束了。「三界军」都是作乱的农民出身,不会有多少擅长骑射的士兵。

——办得到的……

黑子的手掌已在披肩底下拔出短刀,反握着收在胸前。

距离荆王只有不足三十步。

荆王继续伸手按在每个新兵的额头上。

十五步。

黑子这时听见了,荆王按着新兵的额头时,会以沙哑的声音祝福:

「为了公义而战斗的人,没有恐惧。」

黑子握着刀柄的手心不住冒汗。

他感觉,比当年杀陆英风时还要紧张。

——不用多想。完成它,然后回去,成为所有人都尊敬的男人……

——总有一天,柔儿会回来……

十步。

黑子已经准备把披肩掀开抛到荆王头上,利用一刹那的空隙刺穿他的颈项。

「荆王!」黑子身旁一名新兵突然兴奋地高呼。

荆王把脸别转过来。

看见那脸庞的侧面,黑子全身像遭电击。

身边一切都消失了。

人群与营帐。小孩与马儿。开满花的草地。黑色的废墟。全部在他心中消失了。

只余下眼前这个男人。

手中的短刀滑落,从披肩底下跌到地上。

那金属的反光吸引了附近所有人的目光。

当黑子回复意识时,发现自己早已被十几个男子擒着手腿和身体。他有能力把他们都挣开,但是他没有任何反应。

骚乱与怒骂交错,营地里一片混乱。

「叛徒!杀死他!」黑子身周不断有人高呼这句话。

「放开他。」

这句话的声音并不高,却神奇地让所有人都听见了。

黑子身上的手都放开了。

荆王拨去斗篷的头笠,露出剃得光秃秃的头皮与额上那个镰刀状的疤记。

「许久不见了。」

黑子伸出一只颤震的手掌,仿佛想摸摸眼前的男人是否是实体,却又不敢真的摸过去。

「……爹?……」

泪水从那双年轻的大眼睛如泉涌出。黑子全身失去气力,软软跪了下来,手掌紧抓着野草与泥土。

「为什么?……爹……为什么抛下我?……」

「对不起……」镰首仍然微笑。「当年我心里有个很重要的问题,必须去寻找答案。我不能带着你去。」

「比我还重要吗?……」泪水在土地上已聚成一个小水洼。

「你恨我吗?」

「当然!」黑子继续哭着,愤怒的能量却贯注他的身体。他站了起来,红肿的双眼怒视父亲。

「我确实亏欠了你。」镰首说着弯下身子,把地上的短刀捡起来。黑子这才发现:比当年瘦削得多的父亲,并没有穿鞋子。

镰首拈着刀刃,倒转把刀柄递向黑子。

「你若是恨我,可以用这个在我胸膛刺一个洞。」

「荆王!」他身后的孙二吃惊地叫起来,却被镰首伸手止住了。

黑子咬咬牙,伸手去取刀子。可是伸到一半,他的手掌凝在半空。

「在你刺我之前,我还是希望让你明白一件事。」镰首的脸容非常平静。「我不仅是你的父亲。」

他把空着那只手往营地上指了指。「这些你都看见吗?你觉得怎么样?」

「……很……平静……」黑子低声回答。

「而且很美丽吧?」镰首说。「这些就是我离开你后所追寻的东西,它将来还会继续壮大下去。假如你相信,你一个人的憎恨比这些都重要;假如你甘愿为了报复这种憎恨,而让这些美丽的东西都就此终结的话,你就握着这把刀子吧。」

黑子凝视那刀柄,十九岁的身躯在剧烈颤抖。

他把短刀握住了。

围观的众人同时停止了呼吸。

下一刻,那柄短刀第二次跌落地上。

黑子紧紧拥抱着父亲。

十多年的孤寂感消散如烟。

「我说谎……」黑子在父亲耳边细语。「……我怎么会恨你呢……我常常作梦看见你……我每天都在想,怎样成为像你一样的男人……」

镰首也紧抱着儿子的背项,轻柔地回答:「孩子,你能够的……」

他抚摸着黑子的头发,然后别过脸瞧向群众。

「这是我的儿子,我的亲生儿子,我的血和肉。」

营地上欢声雷动。新兵们都取下颈项上的花环,高呼着向天抛出。

在漫天飞散的花雨当中,黑子仍然紧抱父亲,把脸埋在那瘦骨嶙峋的肩颈间,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温暖。

他终于找到自己所属的地方。

第四章 菩提萨陲

「三界军」贼匪声势大张,关西地带官军告急的消息,陆续送到首都的统治者手中。

路昌城被击破后的一年零九个月内,接连又有十七地被匪军攻占。其中又以铜城沦陷最为关键。

铜城扼守着秦州东部山区的险要关口,是把匪军困锁在秦州以内的重镇,官军在此布下了重兵,加上险要的地势,满以为如铁桶般坚硬难攻。

就在这场战役里,「三界军」一名猛将横空出世。此贼不知姓名,但根据情报就是匪首「荆王」的亲生嫡子,封号「小玄王」,其他背景与其父亲一样的神秘。

正当「飞将军」毛人杰领着五万匪军正面攻打铜城之际,这「小玄王」却带着二千壮士,用了七天时间翻越了飞鸟难渡的焦岭,绕到铜城背后,闪电攻破了防守薄弱的东面城门。原本出关迎战毛人杰的守将周重辉,突见城内告急,急于回军抢救,致使阵势大乱。毛人杰乘着对方犯错而全力追击,仅仅一个下午铜城即易手。

匪军取得东进的要道控制权,冲出秦州一地,是朝廷最大的梦魇。皆因东邻的伊州地带,本来就有十数股马贼出身的流匪作乱,到处劫掠烧杀,虽因势力分散而只限于游击战,但极是慓悍难讨。

果然,「三界军」一冲出秦州,这些流匪马上如蚁附膻,「三界军」为了加快壮大的速度亦广开门户。匪军新加入的全是惯战的骑兵,令「三界军」阵容更为完备。

乘着这股锐气,「三界军」把半边伊州都纳入了掌中。投军的农民亦不断增加,兵员总数已突破十万之众。朝廷不敢怠慢,南藩诸王从老家急调三万子弟兵,于伊州东南地带加入布防,方才止住了匪军的扩张。双方在伊州中部形成长达两年的对峙之势,期间没有发生过任何大规模的战役。

匪乱亦令「大树堂」蒙受重大损失。位于秦州和伊州西部的七个分堂和十六个货站全部要撤走,三座岩盐矿也都被「三界军」控制了,西北路的盐运可说已完全瘫痪。有两个分堂因撤走不及,分堂掌柜及旗下兄弟门生悉数被占领的「三界军」所擒,四百余人遭残酷处决。

为了弥补这损失,加上要支援朝廷的军饷支出,于润生下令抬高其他各地区的盐货价格。这当然激起了民间的不满,甚至有数处地方的农民欲效法「三界军」起义。但由于这些乱民里缺乏了像「荆王」这等具有号召魅力和向心力的领袖,声势甚为弱小,连官军也不用出动,单靠「大树堂」在当地的黑道武力就将之镇压了。只有萝县一地的民乱比较严重,要首都的狄六爷带领三千名「亲兵」在当地分堂坐镇才能平息。

这两年,朝廷与「三界军」双方都在积蓄兵力和密切筹划。所有人都嗅到:一场决定性的战役即将来临……

◇◇◇◇

在只有一点烛光的房间里,赤裸的于柔拥着这个跟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兄长,脸上泛着激情过后的红晕,眼睛却瞪得大大的毫无睡意。她可不想沉入梦中,让这晚上就此无声地溜走。

于承业闭着眼睛,却只是假装入睡。他不知道要跟她说什么。要叫她等我吗?可是彼此都知道,根本就没有将来……要告诉她以后不再见面吗?他却不希望到了明早告别时,最后看见的是一个流着眼泪的柔儿……

——为什么呢?……我喜欢的不就只是她的身体吗?她伤心又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这是于承业离开首都的最后一夜。明天他就要出发前赴锐州真阳城出任「马辎督军」一职。虽然那并非前线,他心里还是充满了焦虑。

他知道以父亲的力量,让他留在首都「神武营」,甚至干脆辞去军籍,是轻而易举的事。他毕竟是「大树堂」堂主的唯一儿子,不言自明的未来继承人,要是有什么闪失,在一场战争中遇险,那可就太笑话了。

「阿狗,放心去吧。」于承业接到任命状后,父亲这样对他说。「我不会让你在一场为别人而打的战争中,不明不白地送死。」

那时于承业就明白:都是父亲的安排。战争是难得的契机,过去每一次于润生都从中得到重大的收获。这一次也不例外。父亲必然是希望趁着军队内部在战争期间发生的急激变动,扩张「大树堂」在军中的人脉关系。于承业就是这任务的执行者。

于承业不是对父亲的判断没有信心,可是毕竟是在军中啊。「三界军」匪贼也活生生在另一头。这可不是游戏。

——可不要真的叫我去打仗啊……

于承业睁开眼来,没有再装睡。他想再看看怀里这美丽得不可能的女人。

于柔的肤色比从前苍白了许多,却更令男人产生一种要呵护怜惜她的冲动。自从搬离了姬王府之后,她很少走出这个房间。

她几乎完全没有想起过病死的丈夫。姬王子并不是个差劲的男人,可是成婚不到一年就得了那个急病,她根本没有机会好好认识这个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

姬王府与「大树堂」的政治姻亲关系,随着王子病死而无声无息地夭折了。被视为不祥人的于柔失去了一切价值,两边都好像想尽量忘记她的存在。若是寻常人家的寡妇还有机会重新开始人生,但是亲王家族的寡妇,只能守到老死的那一天。她被赶离了王府,跟两个婢女住进水明坊这座冰冷的宅邸。

等待在于柔面前的只是漫长的黑暗。从十九岁开始。

在这种绝望的时刻,除了义母李兰之外,唯一关心她的竟是这个意想不到的人。于承业一年间几乎隔天就带着礼物来探望她。都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而是从市集买来的小巧饰物或有趣的玩意儿,但都显出花过心思挑选。在她被世界遗弃了的时候,却有这么一个男人如此重视她,虽然不是一个怎么出众的男人。原本筑在她心灵前的围墙,就像沙堆遇上浪潮般崩决。

于柔发现于承业睁开了眼睛,伸手摸摸他的脸。

「有一件事情,我从来没有问过你……」

他抓住她那细软的手掌。「问吧。」毫不犹疑地答应。于承业在柔儿跟前,总是显得格外自信。他感觉有她在身边,自己更像一个男人。

「我们……一起长大这么多年……为什么你很少跟我说话?甚至很少瞧我……」于柔说时没有一点腼腆。一个从十二岁开始就知道自己很美丽的女孩子,没有需要腼腆的时候。

于承业呆住了。他当然知道是为什么,只是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她。

从前的于阿狗也不过是另一个少年,怎会对身边一个美得这样出众的女孩视而不见?只是他很早就知道:父亲不会喜欢。那完全是出于直觉。

后来年纪渐长,他知道的事情更多了,也证明他的直觉完全正确:柔儿这美人胚子注定是属于「大树堂」的资产;而他自己将来也必定是娶某个豪商或高官的女儿作妻子。对柔儿的幻想完全断绝了,也刻意地疏远她,连一点点爱慕的痕迹也不能让父亲看见。他在姬王府的婚礼上,甚至表现得比任何人都要高兴。

不做任何可能惹怒父亲的事情,是他的生存之道。他没有忘记:自己不是真的姓于。在真真正正坐上堂主的位置之前,人生的一切都可能在瞬间消失……

「其实也没什么……」于承业决定说谎。「也许从前我还没有发现,女孩子是这么重要……」他把于柔搂紧一点。「……直至你进了王府之后……」

于柔笑着把脸埋在他胸口,显然很满意这个答案。

于承业的胸膛薄薄的,也不大宽阔,但至少很温暖。她的脸紧贴上去。

这温暖也快要离她而去了。她决心这一夜绝对不要露出伤心的表情,她希望他能没有顾虑地出门。

然而在贴着于承业的胸膛时,于柔无法控制地想起另一个拥有宽广胸膛的哥哥。

——此刻他在哪儿呢?……

在知道了男人是怎样一回事之后,每次想起那个哥哥的雄伟形貌,她都不禁脸红起来。

她抚摸着手上那只飞鸟铜手镯。

——假如……他还在……假如常常来探望我的人是他……

在火焰般的情欲与背叛的罪恶感交战下,于柔闭上眼睛,伸手抚弄于承业的身体。

于承业受到这刺激,不禁满足呻吟起来。她常常取笑他,呻吟的声音有时像小女孩。

她脱下了那手镯,然后握起他的左手,把手镯戴上去。

「我送你这护身符。不要脱下来啊。」她把他那只手掌拉到自己形状姣美的乳房上。

于承业爬起来,猛地拥着她的腰肢。两具火烫的裸体翻转了。

他再次压在她的身体上。

◇◇◇◇

微雨中的伊州府石笼城,四周都像蒙上了一层灰色,气氛显得格外森严肃穆。

石笼城内除了负责后勤工务的平民之外,大半的居民两年前都被强逼迁移到其他镇县,整座城市化为「三界军」的纯军事要塞兼总司令部。

与当天攻破路昌城后,城外那有如节庆般的营地相比,石笼城外头的情景完全是另一个世界。围绕城池半里之内,「三界军」加挖了一道壕沟及建设了大量防御工事。全副披挂的五千余名步兵与巡骑组成「屏卫营」,在城外日夜不息地轮班警戒。整个城市像时刻处在备战状态之中,毫无往昔的生活气息。

这一天,石笼城的警备更加严密了:「三界军」的所有主要将领,包括两年前才加盟的那十几伙伊州流贼的头儿,将齐集城内召开一次重大的军事会议。

黑子没有穿着他平时出征用的玄黑战甲,只套着一件灰布袍,站在石笼城的正面城楼高处,俯视下方那些陆续进入城内的骑兵。

他当然早料到,这些马贼出身的将领绝不会单身来赴会。不过,如此的装备也实在太过分了:身穿的全是野战用的重盔甲,明晃晃的刀枪银刃在雨中闪亮,大半都带着弓箭。全然不把石笼城禁带兵刃进入的规矩放在眼内。

一名卫兵快步奔上城楼。

「小王爷……」卫兵的脸上满是紧张。「那些将军们带来的兵……不肯在城门前交出兵刃,守门的正在跟他们吵架……」

黑子回过身来,那姿态带着往昔没有的威严,但脸相仍然带点稚嫩,显得有些不相称。

「算了……」黑子挥挥手。「传下去,就看这次,破个例。」

「可是……!」黑子身边的部下发出反对的声音。他们当然都是担心荆王的安全。

「就这么办。」黑子完全没有理会他们,部下也没再作声。自从铜城大捷,没有人再把这小玄王仅仅视作荆王的儿子。即连高傲的毛将军也率先宣布,该役的首功应记在这位小主公之上。

黑子拾级步下城楼,正好遇上其中一支入城的骑队。

为首的将军邵寒有着一张豺狼般的脸。他的右颊上有几道斑斑的疤痕,据他对人说,是年轻时跟差役打杀受的伤;但也有人说是他曾经给官府抓过,脸上被刺了囚徒的「金字」,后来他自己用刀子划了几道来掩盖。

邵寒看见了地位特殊的小玄王,竟也不下马,就这样骑着马过来向下俯视着黑子(其实,黑子这样站着,也不过比马鞍上的他低矮了一个头而已),手更反握在腰间的刀柄上,姿态十分倨傲无礼。黑子身旁的部下看见也都心中有气,但全不敢先作声。

「小娃子,许久不见啦!」邵寒半像开玩笑地说。「脸蛋儿还是这么滑!哈哈!」

黑子这张稚脸,在军中确是给了他不少麻烦。最初领兵时,军士都对他很怀疑。于是,他索性在战盔底下再戴一个木雕的面具上阵,结果顺利地连战连捷。本来已不必再掩盖面目了,但他认为面具是好兆头,上阵时依旧戴着,不过变成了铁片造的黑色面具。果然在进攻铜城东门时,它替他挡了一枚流箭。

若在平时,黑子已经伸手把邵寒那坐骑给掀翻了。可是今天的他出奇地平静,只是伸手指往路口。「王府在那边。」也就头也不回地离开。这倒令邵寒有点自讨没趣,只好又干笑几声,就领着部下往荆王府那边进发。

荆王府前身就是石笼城知事的官衙。当然在占领之后,衙门外围也都加筑了各种护卫设施:粗糙的土墙、竖着削尖木材的栅栏,与竹搭的高塔。

一轮商议后,各外来将领带同的兵马只能停驻在五条街开外;王府原有的护卫也都撤走了。同时,城外大批「屏卫营」士兵亦调进了城里,与那些骑队隔着街道互相监视。

这种紧张的气氛已非今天才开始。「三界军」长期无法东进,固然因为官军布下了巩固的防线;但同时也因为「三界军」膨胀过速,许多内部的矛盾仍没有解决。

最严重的是:伊州马贼出身的部队军纪不明,多次攻城略地后都发生烧杀抢掠事件,大大污损了「三界军」的名声。而原来农民出身的士兵,从前也深受马贼之害,虽然如今同在一面三色旗之下作战,但实在难以由衷合作。有两次与官军作遭遇战,更是因两派互不合作而反胜为败。

荆王宣布召开这次会议,正是要把这些问题一气解决,重整指挥系统,然后往东向官军再次宣战。

在王府大厅里,七名将领分左右两排而坐,卫士都站在身后——每人只许带同两名护卫进入王府内。

他们也不等荆王到来,就开怀大嚼摆在跟前的酒菜。有的狼吞虎咽一轮之后已经吃饱了,捧着肚子在打嗝。一个个不时瞧着空出来的王座,都露出不耐烦的表情。

他们本来都不大愿意来开这会议。原来是逍遥自在的马贼首领,他们并不喜欢受人约束指挥,只是想借着「三界军」的庞大声势,扩阔劫掠的范围,继续聚积财物而已;暂时奉侍荆王,也因为他们自己之间互相都不服对方。

其中有几个头脑比较清醒的——包括邵寒——早已经想定了:这次开会不单不要放出丁点儿兵权,更要争取更多自主。以后跟官军作战,硬的就留给那些农夫,自己专捡软的、有钱的地方来打;一旦「三界军」呈现劣势,就随时接受官府的招安,回头再在背后捅荆王一刀子,说不定还捞个一官半职……

「我那边女人不够……」一名将领跟身旁的同僚说:「听说你在鲁中县捞了一票……卖我些怎么样?」

「好,反正都玩厌了……七十两银子一个!」

「太贵了吧……先看看货色再算……」

「嫌贵吗?上次你跟我借那批箭,还没有跟你算账!」

两人越吵越大声,几乎就要马上开打了。

荆王却在这时进入大厅。

镰首依旧赤着双足,走过中央冰冷的石板地。天气早回暖了,他身上却裹着一条织花的大毛毡子,头上也用布巾包得紧密。虽然穿得厚重,但他的身子显得比从前还要瘦弱,也好像矮小了一点。脸上泛着一层蜡黄。

自从黑子之后,这四年间他又经历过五次刺杀。其中两次是下毒,可是吃下那足以毒死马儿的分量,他都活过来了,只是身体间歇就会发寒。铜城之役进行时,他都睡在病榻上。

陪在他左右的,是只在腰间挂着长剑的「飞将军」毛人杰和两手空空的孙二。众将看见毛人杰,倒是露出比看见荆王更戒畏的眼神。他们都亲眼见过他带兵作战,知道他是个厉害人物。

看不见小玄王的踪影。

镰首坐在王座上,伸出枯瘦但仍然稳定有力的手掌。

「诸位将军,辛苦了。」

将领们虽然心里并不真的尊敬这个「王」,但都放下了酒杯。

「我军进入伊州界内,转眼已有……两年。」镰首放下手掌继续说。「这段日子,我们跟朝廷对峙,虽无寸进,但仍然稳守据地,未给官军动摇分毫……回想当初我起事时,曾被围袋门谷,身边只剩下二十七骑……」他左右瞧瞧两名忠心的将领。「今天有这样的光景,就像做梦一样……」

镰首扫视七名将领。「可是,我们不能就此安于这割据一方的成就。大地上还有许多捱饿的人,正在等待解放……本王已经决定,三个月内,『三界军』总体向东面进攻。」

「三个月?」邵寒冷笑。「荆王也坐在这石笼城太久了,不知道外面我们兄弟是怎样打拼吧?三个月是做梦。」

邵寒说完,顿了一顿。他知道打断荆王说话,旁边那毛人杰必然忍不住斥责他。可是没有。毛人杰没有做一声,只是冷冷地瞧着他。这反倒令邵寒有点心虚。

他硬着头皮继续说:「依我看,大王应当再多拨些粮饷,充实我们这几支马军,让我们多打一些游击偷袭,逐少削弱那些狗爪子……再过一段日子,时机成熟了,才看看要不要大进攻……」其他将领也起哄赞和。

镰首瞧着那一张张沾满酒菜油脂的嘴巴不断在动,他一句也没有听进耳朵里。

他只听见雨声,很大的雨。在袋门谷,孤军被围困的那最后一天。他躲在岩石底下,用颤震的手指握着炭条,在札记里写下自己的决心……

他高举的手掌止住了所有声音。

「我明白了,好吧。」

听见这句「好吧」,邵寒和众将领都有点愕然,但也不无兴奋。

——这家伙的意志就是这么薄弱吗?早知道再要求多一点……

镰首伸手进毛毡底下找,掏出来一个羊皮袋子,抛掷到大厅中央的石地板上。

袋口打了开来,泻出一堆金币,当中还夹杂着几颗指头大的宝石。

「就这么一点点?」邵寒失笑。「还不够我打一仗啦!」

「可是,够买你们后面那十四个人。」镰首说时,脸上的肌肉没有多动一根。

一个人同时从正门出现,自内把门紧闭上,并把横闩放下来。

一个穿着灰布衣袍的身影,脸上戴着没有表情的玄黑色铁面具。肩上搁着一柄五尺多长的双手砍刀,刃身泛着寒月般的淡蓝。

「你们。」镰首的手这次指向那十四名卫士。「要选择这些金子……」再指向门前的刀手。「……还是选择他?」

「妈八羔子!」邵寒怒然站起。「先毙了你这屁王——」他的声音兀然而止,站在原地的身体流遍了冷汗。

其他六个将军也都站起来,然后露出跟邵寒一模一样的表情,他们同时垂头瞧着几上的酒菜。

「毒……!」

站得最接近门前刀手的一个卫士,无声无息地伸手拔出腰间的弯刀,并顺着拔刀之势水平横砍向那刀手,整个动作连贯一气,迅捷而毫无预兆。

可是那刀手像会妖术般,身体往右后飘移数寸,刚好就让那弯刀的刃尖掠过身前。

刀手耸肩,利用那肩膊之力辅助,五尺长刀以极短的弧线斩出,把那卫士的上半身从肩颈开始斜斜斩裂。血柱激射到半空,又如雨洒降回来。点点血雨滴打在那铁面具上。

其他十三名卫士都被这一刀震慑了。

刀尖指向被杀那卫士的同袍,那人第一个反应本来也是要为伙伴报仇。可是整个身体此刻像被那刃尖隔空钉死了,没有任何动作。

卫士们再看看地上那袋财宝。

兵刃逐一掉落石地板的声音。

刀手这时把铁面具脱了下来,露出一张稚嫩的脸。

「你们……你们全部要死!」邵寒看看身后已背叛的卫士,又看看荆王,最后才瞧着黑子,「忘了我们布在外面的兵马吗?我们少根毛发,他们就马上杀进来!」

毛人杰冷哼了一声,这才第一次说话:「你们以为等在外面的那些人,比你们带进来贴身护卫的这些家伙还更忠诚?」

邵寒的脸色发青了。

黑子把长刀垂到地上,拖着它一步步向前走,刃尖与石板地磨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你知道在城门时,为什么我不跟你说话吗?」黑子直盯着邵寒。「跟快要死的人,没有什么好多说。」

他双手举起长刀。

「你,第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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