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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镰首目中的亮光消失了,他失望地垂头。

狄斌把那个小佛像戴上颈项。

「我知道,我所相信的东西也许都是虚假的。但是我已经下定决心:在还能够呼吸的时候,我不愿意看着它破灭,否则我的人生就一无所有。」

狄斌蹲下来,从地上抓起一把混着泥土的雪。

「五哥,你呢?你离开了这么多年,终于找到那个答案了吗?你一直在努力把它实现吗?你有回头看看,这些年里你创造出来的东西,真的是你希望的样子吗?你所追求的东西都是真实的吗?」

他问完了,就狠下心不再看镰首一眼,转身开始往来路迈步。

因为他害怕:再看一眼,以后都不舍得。

要他为了老大或五哥任何一个杀死另一个,他无法办到。

解不开的死结。

他已经有了在下次战斗中死去的准备。

他背着镰首而行,滴下的眼泪吹散在空中,每一颗都很快跟飘雪融和在一起。

镰首失落地瞧着那背影。他的表情就跟当年失去宁小语之后,站在月光下的院子里一样。

这是白豆第一次弃他而去。

镰首孤独地在枯林中央盘膝而坐。

轻细的雪片继续飘降在他身上。

他闭着眼睛,继续想着白豆问的话。

许久。

◇◇◇◇

「三界军」虽然受到小玄王阵亡的冲击,在与「镇守军」的初次交战中败退了,但仍然保持着绝对的兵力优势。四十余万大军严守在首都以南百里,对着那个世界最大的城市虎视眈眈。

令人意外的是,他们许久也没有再展开第二次攻势。

因为一个绝不能让敌人知道,也绝不能让「三界军」部下知道的秘密:

荆王失踪了。

◇◇◇◇

两个月里,镰首展开他最后一次旅行。

一直往西,经过领地里许多个城镇。

看看他自己创造的世界。

他看见了。

然后他带着深沉的悲哀回头,再次奔赴首都的方向。

◇◇◇◇

守在首都西墙城楼上的那几个卫兵,正围在小火炉旁,烘着快要发僵的双手。他们对这值夜班的差事讨厌极了。尤其在这隆冬。

幸好这几天都已没再下雪。城墙外的野地仍积着白茫茫一片,在黑夜中发出淡淡的光。

「好像……有古怪的声音……」其中一个卫兵瑟缩着说。

「听错吧?」队长皱眉。「匪军还在好远的地方……这种天气,他们也不会来……」

那个卫兵搔搔头。「听错吗?……」

另一记声音,这次他们全都听见了。不是太响,在城墙的外头,很近。

「邪门……」那队长推一推刚才那卫兵。「你去!去看看!」

那卫兵提起枪杆,用发抖的手握着,提心吊胆地一步步走近城墙边缘。

就在还有数步之距时,忽然有东西从城墙边缘出现,唬得那名卫兵枪都脱手了。

一只枯瘦但宽大的手掌。

另一只一模一样的手掌也攀了上来。

——见鬼……

在那两只手掌支撑下,一个高大的身影从城壁下爬了上来。骨架异常的巨大,但却消瘦得不像样;一颗刮得光光的头颅;只有下身包裹着一块布巾,其余什么都没有穿,连鞋子也没有;瘦骨突露的胸腹和四肢全都冒着白色的蒸气。

「你你你……你是什么人?」队长从小凳上翻倒了,指着那男人惊慌地问。

他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人能够徒手攀登首都的城壁。

「是奸细吧?匪军的细作!」另一名卫兵拔出腰刀冲到男人跟前,作势欲劈。

但一看见那男人的眼睛,卫兵的刀子就凝在头上斩不下来。

「我进来,是要见一个人。」男人以粗哑的声音说。「请带我去见他。」

卫兵们觉得:这个男人的身姿、样貌和声音,都具有一股令人无法不服从的力量。

◇◇◇◇

「大树总堂」的「养根厅」里,堂主的宝座跟前架起了多面绘画着龙虎图案的高大屏风。

在屏风的包拢内,于润生高坐于那张虎皮大椅上,和坐在下面只有十多尺远的镰首对视。

镰首的手足腕间都扣着铁锁镣。虽然他今天已经变成这副模样,没有人能忘记当年的「大树堂」五爷是何等可怕。

于润生抚摸椅上的虎皮,已经有好几处脱毛了。这块皮原来的主人,就是他前面这个囚徒当年在猴山亲手猎杀的。

二十四年后再见,于润生的脸上却没有泛起一丝波纹。镰首亦是一样平静。

「许久、许久以前……」于润生终于开口了。声音已经失去往日的铿锵,但仍然令人无法不用心听。「……我已经认识到:你拥有一种连我也感到妒忌的力量。」

镰首没有任何反应。

「我花了不少的努力,才得到别人对我像神一样崇拜。可是你……你在漂城时,即使坐着什么也不做,很轻易就得到它……」

「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你不会永远在我的驾驭之下。我只是一直努力把那时期延长。可是你终于走了……」

于润生说着时,有唾涎渗出了嘴角。他用那华贵衣服的袖子抹了抹,继续说话。

「你走后最初那几年,我确实是有点担心,不知道你会变成怎样回来。后来一直没有你的消息,我也就放松了,也开始渐渐忘记了你……」

「同时『大树堂』也不停地壮大起来。大得连当年『丰义隆』的那些头子们做梦也没有想象过,大得不可能再有任何敌人。包括这个国家的主人——他们命运也已经跟我们紧紧相连。他们需要『大树堂』,需要我。有了这样的盟友,『大树堂』是不可能毁灭的——至少从前我是这么想。我错了。」

这是于润生过去从来不会说的三个字。「那错误跟当年的蒙真和章帅一模一样。以为一些既有的东西就理所当然会一直存在下去,忘记了任何事情都可以从最根本处动摇,从最不起眼的地方开始……」

「不过有一点我还是对了:这个世上假若有一个人能够毁灭『大树堂』,毁灭我拥有的一切,那个人就是你。」

于润生说完这一大番话,似乎有点累,停下来用力呼吸了好一阵子。他伸手按了按胸口那个箭伤的位置。

「这儿……每到冬天就会发痛……」于润生苦笑瞧着镰首。「也许是龙老二的鬼魂在作怪……」

镰首还是没有任何表情或反应。

于润生又再休息了一会儿,然后说:「现在,你就坐在我的面前,最后还是我胜利了。从来我都只是看结果的,『为什么』从来不是我最关心的事情。」

「可是这一次,我真的很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会来?」于润生说时,眼睛恢复了少许亮光。

两个暮年的男人互相对视了许久。

「我看见了……」镰首突然张开嘴巴。「我看见了……一切。」

镰首的身体动了动,手足的铐镣发出鸣声。

「我看见了……在七塘镇,我看见了那儿的『三界军』守将建了一所新房子,比从前那儿的知事府邸还要豪华,旁边的房屋依旧破落……」

「我看见了……在彰城外的田野,一个个农民弓着背像奴隶般耕作,为了生产『三界军』的粮食……」

「我看见了……在铜城,人们为了私怨互相告密,没有钱贿赂将官的,就被当作官军的奸细吊死在城门上……」

「我看见了……草洞乡的田地因大旱失收之后,『三界军』领地里没有任何其他人来救援,有孩子活活饿死了,父母交换着婴儿来烹吃……」

「我看见了……在秦州府赵城,『飞将军』毛人杰的家乡,他的亲戚穿戴着他在各处攻城掠地抢夺回来的金银首饰;他们老家宅邸里堆积着来自各地府库的财宝;他们家的婢仆都是从各处掳劫回来的官家或军家妻女……」

「我看见了……有一个穿着三色衣服的『道师』,在一大群人中间谈论着我,但所说的一切,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他描述着我做不到的奇迹;说着跟我的主张相反的教条;散布着我从来没有宣扬的仇恨……最后他拿出一个布袋来,那些群众都惶恐地把铜钱抛进袋里……然后我问他:『你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吗?』他看着我不敢说谎,只是微微笑着,悄悄在我耳边说:『有关系吗?』……」

镰首说话时,脸容和身体都没有一丝波动。仿佛只是说着跟自己无关的一个故事。

「我看见了……这一切。然后我便决心回来了,我要把这件事情结束。」

于润生笑着问:「你是希望……和解吗?」

镰首摇摇头。「没有关系……胜利的是谁也好,没有关系……什么都不会改变……」

于润生的眼瞳忽然亮了起来,那种权力欲的异采再次出现。

——假如结合「三界军」的力量,把一切推翻……「大树堂」可能会攀上从前没有想象过的更高峰……

——一个国家的权力……

可是不一会儿后,于润生目中的光采又消褪了。

「对不起……」于润生俯视镰首说:「像我们拥有这种力量的人,这个世界只需要一个。」

他转头朝右侧的屏风招手。

「我已经问完了,把他带走。」

那面屏风向后移了开来,露出守在后面的大量护卫。

当中一个男人走出来,是已经年老但脸容仍然精悍的「铁血卫镇道司」魏一石。

魏一石露出阴沉的笑容,瞧着镰首说:「想不到,在我老得快要辞官时,竟然还有这种荣幸。」

◇◇◇◇

无鞘的「杀草」,静静平卧在狄斌面前的木几。

外面「镇守军」的八雾滨营地一片平静,士兵之间连交谈的心情都没有。击杀小玄王一役,虽然令官军的士气提振不少,但毕竟那四十几万匪军还是活生生地驻屯在经河城对岸。虽然不知道什么原因,两个多月来都按兵不动,但没有人知道,他们随时在哪一天卷土重来……

狄斌独自坐在自己的专属帐篷里。把所有「大树堂」部下都逐离帐篷之前,狄斌跟他们说:「假如我在战场上死了,你们就不要再打下去。逃吧,逃到哪儿都好,可是不要回京都。」

——大概我也不会再回去了……

到了最后,尸体会葬在哪儿呢?他不在乎。

他在乎的,是「杀草」。这柄刀,不能落在别人手上。

——先着人把它带回「大树总堂」……

他站起来,在帐篷的杂物之间翻找,结果找到一块布巾和一张油纸。

他跪在木几跟前,把布巾摊平,双手轻轻拈起「杀草」放在上面。

折起布巾之前,他再一次凝视那造型平凡但透着一股冷酷美丽的刀刃。

再次回想所有曾经死在这柄刀下的人。

也回想它三十四年前,割过自己左前臂的感觉。

那一天,他品尝那带着血腥气味的酒。

六个人的鲜血。

「请你们跟我结义为兄弟,誓同生死。」

——为什么?……

然后,在秋夜的星空下,六只手交叠紧握在一起。

就是在那个时刻,「大树堂」这个名字决定了……

——为什么还是记得这么清晰?……

正当狄斌把油纸包在已卷合的布巾时,外面突然传来雷动的人声。先是从远处出现,迅速地渲染蔓延过来。

狄斌奔出帐篷外看,众多士兵正陷入忘形喜乐中。有的大笑着互相拥抱,有的挥着兵器跳舞,有的继续向营地其他地方奔走相告。

在战场上,能够令士兵如此兴奋狂喜的,只有一种消息。

◇◇◇◇

在完全漆黑的「拔所」囚室里,镰首躺卧在冰冷的石地上,全身被铁镣捆锁着。

只有心仍然自由。

在不知道被囚禁了多久的这段时间里,他回忆起很多事情。思想飞越过很多地方,逐一想起他曾经杀死或拥抱的每一个人。

曾经那么真诚地追求的东西,曾经失去的东西。

至少,所有经历过的快乐和痛苦都是真的,他这样告诉自己。

——我没有遗憾。

就这样想着时,他的记忆突然停留在某一处不肯离去。

他记得,那儿站着许多人。可是四周却非常静,没有人说话交谈。

他挤在中间,嗅着无数人体一起发出的汗臭,是一种只有最平凡的人身体才会发出的气味。

他们的视线都朝着同一个方向,都在盼望着某种东西。

他记起来了,是东都府衙门前那个小广场。他藏身在人丛之中,准备伏击那个叫曹功的人。这在他过去那惊涛骇浪的经历中,只是一件很小的事情,可是此刻他却记得无比清晰。

是那些农民。一个个地站着,全都面向衙门的大门。一张张长期营养不良的瘦脸没有表情,但都非常沉静地等待着。

他们什么都没有做。但集合在一起时,却似乎凝聚出一种无形的东西。

——力量。

镰首突然全身冷汗淋漓。

他想象着:假如当天我在籽镇开始,使用的是这种力量,会变成怎么样?……一百人。一千人。一万人。一百万。一千万……如果我当初发起的不是另一场战争,而是像广场上那些人一样,只是默默地集合在一起……一起到首都来……会变成怎么样?……

——原来是这样吗?……

囚室里回荡着他苦涩的笑声。

「我以为自己在带领羔羊对抗着豺狼。」他自言自语起来。「却在不知不觉之间,我把羔羊培养成了另一群豺狼……我还为了他们的胜利而感到自豪……」

他彻悟,原来自己从一开始就错误了。

可是已经没有后悔的余地,世界不会给他第二次机会。

他,毕竟也只是一个人。

囚室的铁门打开来,透进的亮光令镰首睁不开眼睛。

是时候了。

镰首的心反而宽慰起来。

至少,不必再在这无止境的黑暗中等待。

◇◇◇◇

这一天,在首都明崇门最高的城楼上,执行了这个国家已废止三百年的「首恶剐刑」,全城内外的人都亲眼目睹。

按照刑律,受刑的死囚被整整切割一千二百刀方才断气,由六名刀手轮流执行,另有一名助手高喊报出刀数。从胸背开始,至手腿、生殖器、五官……全身皮肉被割成宽不过指的细条,最后连同内脏曝于城郊之外,供乌鸦及兀鹰啄食;骨头则挫成灰粉,分别撒于东南西北的江河中。

行刑完结后,流渗在明崇门顶上的血渍,不知何故怎样也无法清洗,长期遗留成远远也看得见的一滩红印。此后明崇门在民间多了一个称号,叫「赤门」。

那滩红印,是狄斌快马回京时,在城外第一样看见的东西。

◇◇◇◇

白茫茫的庭院地上,有一行孤独的足印。

全身白衣被冰雪打湿的狄斌,一直打着剧烈的寒颤,走进「大树总堂」内的堂主府邸里。他是唯一能够不经查问通传,就能深入这儿的「大树堂」人物。

他站在那座楼子跟前,仰头瞧着老大位于二楼的房间。窗户仍然透着灯光。

「老大,还没有睡?」他那颤震的声音并不特别大,但在这静夜中却异常响亮。

纸窗出现了一个侧影。

狄斌看见那熟悉的影子,心头一阵剧烈的激动。

「老大……我有事情要问你。」

纸窗上的影子没有任何回应。

「那一天,你要我去找五哥……」狄斌因为寒冷,那张脸更显得像纸般苍白。「……你是不是真心想跟他和解?……」

那影子仍是没有回答。

「老大,告诉我……我只是要亲耳从你口中听见一个答案。假如我们还是兄弟。」

过了许久,窗上的影子才说话。

「你还问这个干嘛?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狄斌双眼里那最后一丝希望的火焰,终于也熄灭了。

他摸了摸斜插在腰间的「杀草」,脑海里一片空白。

「对……一切都结束了……」他喃喃说。

右手握在「杀草」柄上。

——三十四年……一切都是个谎话……

「老大……我可以上来看看你吗?」

那个影子又沉默了好一阵子,最后才幽幽地说:「假如你真的要进来,那便进来吧。我最后的义弟。」

狄斌左手握着颈项上那个佛像。握得好紧,好紧。

「好的。」

他右手反握拔出了「杀草」那二尺寒霜般的刀刃,用柄头推开楼下的大门。

他犹疑了一刻,然后踏进大门一步。

另一条腿却已踏不进去。

枣七跟十几个部下,像鬼魅般从阴暗的前厅里出现,迅速阻挡在狄六爷的跟前。

枣七闪电伸出手爪,擒住了狄斌握着「杀草」的手腕。

狄斌想把手腕挣脱,但枣七的握力并没有因年月而消退。

枣七默默瞧着狄斌的脸,摇了摇头。

狄斌会意了,他闭目放弃反抗。

「杀草」落在地板上的声音,在静得可怕的夜里格外令人心寒。

其余的护卫把狄斌团团包围着。他们都没有动手抓他,他毕竟仍是「大树堂」的狄六爷。

被押出大门时,狄斌回身仰首,再次瞧向窗上那影子。

三十四年来的一切。

以后,国家继续兴起又崩倒。山岭夷平,江河干竭。那些轰轰烈烈的往事,那份曾经生死以之的情怀,不会记载在任何历史或故事里,不会再有人谈论,然后悄悄消失在黑夜的风中。

「老大……让我见你一面。」

「白豆,你会的。」那影子没带任何感情地说。「我会一直看着你,直到最后一刻。」

跋章 舍利子

那颗黑色的念珠,最初是给魏一石收了起来。连他自己也无法解释为什么会这样做,大概觉得会带来运气吧。他把念珠收在一个雅致的古玩首饰盒子里,放在自己家中。

几年后,正当魏一石将要辞官时,他因故得罪了平王爷,加上多年来在官场积下的仇怨,他被革职清算,最后处决抄家。魏府里比较值钱的东西都被侵吞了,那个装着念珠的盒子则连同其他不起眼的东西,被一股脑儿送进皇宫府库内,在那儿静静放着许多年。

之后有一年,某位南蛮国王亲自到首都来朝贡。那个盒子也和其他东西当成了回礼,被送上国王的帆船仓库。

船队开到大陆南方一个港市,短暂停泊以进行贸易。不知怎地,南蛮国王的侍从把那个盒子也当作货物,卖给了城内收买杂物的商人。那个商人见这盒子颇为别致,也就自己收起来,回家时送给刚满十四岁的女儿。

那少女发现了盒里那颗古怪的念珠,觉得满有趣的,就用一根细绳穿过念珠中央的洞孔,像手镯般戴在腕上。她越看越是喜欢,连睡觉也照样戴着它。

两年之后,那商人因为被伙伴骗光了财产,欠下一大堆债,女儿也被卖到了妓院抵债。就在她出卖初夜那一晚,粗暴的客人把那念珠从她腕上扯脱了,滚跌到床底下一个看不见的角落。

直至年末时,妓院里一个小厮把那颗念珠从床底扫了出来。他马上把它收进口袋,两天之后,他把它连同其他从妓院偷来的东西摆在市集上叫卖,最后卖了一个铜板。

买下它的是个造冠帽的工匠。他最近为一个士子造一顶帽子,正好欠了些点缀物。这颗念珠的颜色正合意,他便把它缝到帽子上。那个士子看了也很满意,就付钱买下来了。

那士子接连考了三年的县试,结果都不能上榜。他放弃了读书当官的念头,向朋友借了一笔钱,学起做生意来。听说南面的蛮国有好些货物利钱不错,他便收拾了行装,戴起这顶最爱的帽子出门去。

为了节省花费,一路上他只乘便车。有一次他坐在一辆牛车的后头,不知不觉便在那堆货物中睡着。缝着念珠的丝线本来就有点松脱,这一路颠簸中,念珠掉了下来,跌在货物之间。他直至下了车也没有发现。

牛车继续走着,穿过一条在森林中央开辟的道路,终于到了一个城镇。驾车的商人打探过,知道这里能卖得好价钱,也就雇人把车上的货物卸下来。搬动货物时,那颗念珠摔出了车子,滚到街巷一角。

一个小男孩这时正纳闷经过。这个早上,他跟邻居的孩子们打弹子,却连最后一颗也输光了。他垂头丧气地走在街上,忽然发现这颗又黑又圆的小木珠,捡了起来仔细看了一会儿,便回头跑回孩子堆中。

这天他靠着这颗念珠赢了好大一堆弹珠,别的孩子都羡慕地瞧着他。有个孩子拿出一把小刀,说要跟他交换这念珠,可这男孩不愿意。

家里的母亲不喜欢男孩打弹子,说这是赌博。可是不打紧,他有一个秘密的地方。

男孩赶在入黑之前,跑到村镇边缘那座已经许多年无人参拜的荒寺里。

他爬上了佛坛,从那尊已经爬满了蔓藤、身上崩缺多处的破佛像后面一道裂缝里,取出一个布袋来,里面装的全是他的宝贝。男孩把赢来的弹珠都放进了布袋,然后他想了想,还是决定把那颗念珠也放进去。

把布袋塞回佛像的肚子之后,他从佛坛爬了下来,拍拍手上和衣服上的泥尘。

临走之前,他瞧了瞧半掩在蔓藤叶底下的那张佛像脸孔,闭起眼双手合十,祈求明天也得到胜利。

男孩离去以后,黄昏夕阳斜射进空荡荡的佛寺里,照得那张佛脸泛出温暖的光华。

就跟许多年前一样。佛,仍在笑。

稿于二〇〇六年六月二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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