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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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颜。”就在那个时候,她听到有人在雨里叫了她一声。

  她下意识地回头,竟然看到岩石下有一袭飘摇的白衣——时影不知何时已经走了出来,在石窟洞口远远看着她,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只说了一句:“天黑了,怎么还站在雨地里?”

  她心里一跳,垂着头,仿佛一只小狗似地怏怏走了过去。

  “淋成这样?”时影皱着眉头看了她一眼,屈起手指虚空一弹,一股无形的力量涌来,唰地便将她身上的水珠齐齐震落在地,而发丝却一点也不动。他这一手极其漂亮,如同行云流水不露痕迹,朱颜却吓了一跳,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脱口:“你刚刚好起来,快……快别耗费灵力了!”

  时影顿住了手,看了她一眼。朱颜下意识地颤了一下,连忙缩回手去,只觉指尖仿佛灼烧了一样烫手。然而他却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转过身向着洞里走了进去,她便也只能乖乖地在后头跟着。

  外面天色已黑,石洞深处的火塘里生起了火,映照着两人的脸。

  恍惚中,她

  想起这样的相处,在少时也有过无数次——每次修炼归来,她都会跟着师父回这里休息,在石洞里点起火,吃过简单的食物,他会考问一些白天练习过的口诀和心法,她若是不幸答错,便要被戒尺打手心,痛得哭起来;等一天的修行结束,精疲力尽的她裹着毯子在火边倒头便呼呼大睡,他便在一边盘膝静坐吐纳,直到天亮,丝毫不被她一连串的小呼噜所扰。

  在漫长孤独的岁月里,他们两个人曾经相处的如此融洽。可是此刻,当火光再度亮起的时候,火塘边的朱颜却觉得无比的别扭和尴尬。

  时影也是沉默着,过了许久,忽然开口:“用了多久?”

  “什么?”朱颜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只是看着火焰,淡淡:“你用了多久,才完成星魂血誓?”

  “三……三十几天吧。”她讷讷,“不够快……我太笨了。”

  “够快了。”时影的声音平静,“纵观整个云荒,也只有三个人掌握这个禁咒,而你是第一个真正有勇气和力量去使用过它的——只凭这一点,甚至连我也比不上。”

  “……”骤然不防地被表扬了,她眼睛一亮:天哪,师父居然夸奖她了!从小到大,他夸奖她的次数可是连一只手也数的过来!

  “只是,大司命不该这么做!”时影的语气却忽然一沉,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面对一个极其艰涩难解的局面,喃喃,“他丝毫没有顾及

  我的意愿,就出手干扰天意、打乱星盘……为什么?”

  “他……”朱颜本来想辩护几句,可一想起大司命,心口骤然一痛,不由得脸色苍白了一下——是的,她对大司命立下誓言,要用星魂血誓换回师父的性命。如今师父好了,她是不是就该离开了?

  她瞬间的异常没有逃出他的眼睛,时影转头:“怎么了?”

  “没什么。大司命他……”朱颜喃喃,最终没有把那些曲曲折折的事说出来,只是道,大司命他……他只是不想你死。”她低下头,浓密而修长的睫毛如同小扇子一样扑闪扑闪,颤声,“我……我也不想你死啊!”

  时影神色微微一动,有些意外地看着她:“怎么,你不恨我了吗?”

  “不……不了。”她迟疑了一下,终于咬着嘴唇摇摇头,轻声道,“你也死过了一次,一命抵一命……算是两清了。”

  “两清。”他点了点头,松了一口气,却又似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沉默地看着石壁上陈旧的血掌印,清朗的眼神忽然有些恍惚。

  石洞里的气氛沉默下去,顿时又显出几分尴尬来。

  “其实,”朱颜顿了顿,开了口,涩声道:“渊……渊也和我说过:他和你为了各自的族人和国家而战,无论杀或者被杀,都作为一个战士应得的结局,让我无需介怀……可惜在那时候,我并没能想明白这一点。”

  “是么?”这些话让时影一震,

  眼神微微改变。

  ——没想到,这个鲛人还曾经对阿颜说了这一番话。一个卑贱的鲛人,居然也有这等的心胸?大概,他也是隐约预测到了自己的结局,所以想事先在她心底种下一颗谅解的种子,避免将来她陷入一个无法挽回的死局。

  那个鲛人,原来是真正爱她的。

  想通了这一点,反而令他的内心有灼烧般的苦痛。

  “总之,阿颜,对不起,”时影看着她,语气沉重,“我不得不杀了你这辈子最爱的人。”

  “……”她眼眶一红,几乎又掉下泪来。

  “我……我也很对不起你,师父,”她哽咽着,对他承认,“那时候,我气昏了头,一心一意只……只想杀了你。”

  她的声音很轻,眼泪唰地一声掉了下来:“对不起!”

  时影听到这句“对不起”,却反而有些讶异地看着她:“怎么,你觉得很内疚?——我杀他,你杀我,这不是应该的么?”

  朱颜回忆起一刀刺穿他心口后自己当时的那种震撼和恐惧,不由得全身颤了一下,失声:“不!我……我不想这样的!我不想你们死……我宁可自己死了也不想你们死!可是……可是,我气昏头了,完全控制不住!”

  生死大劫过后,她终于能有机会说出心里的感受,心神激荡、刚一开口便不由得失声痛哭,肩膀剧烈地抽搐,大颗大颗的泪水接二连三地滚落面颊:“师父你……你对我这么好,我…

  …我竟然想都不想杀了你!”

  时影沉默地看着她的泪水,眼神里有一丝痛惜,抬手抚摸着满是陈旧血痕的石壁,道:“阿颜,你不必如此内疚。要知道,在十年前,我十七岁,却已经一个人在这个山谷里住了十二年——”

  “嗯?”朱颜有些猝不及防,哽咽了一声。

  这些事,她自然都知道,他为何在此刻忽然提起?

  时影继续看着那面石壁,道:“那一天,雨下得很大,帝都的使者来到九嶷山,带来了一个噩耗:我那个被贬斥在冷宫的母亲,在上个月死了……尸体十几天后才被人发现。如果不是天气酷寒,说不定早就腐臭不堪。”

  “啊?”她抽抽噎噎地停了下来,说不出话。

  “而我父亲,因为记恨我母亲害死了他最宠爱的鲛人女奴,甚至不愿让她以皇后之礼入葬帝王谷——我母亲是白之一族的嫡女、堂堂空桑皇后,他竟然敢这样在生前死后羞辱于她、一至于斯!”时影看着那些血痕,语气忽然激烈起来,“他把我在五岁时就从母亲身边赶走。即使在她死后,他也不许我踏出这个山谷、去看上母亲最后一眼!”

  “……”朱颜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她还记得那一个大雨的日子,独自走进石窟,遇到了狂怒中的少年——原来,那一天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难怪当时他脸上血泪交错,有着从未见过的可怕表情。

  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一直

  那么憎恨鲛人一族吗?

  “本来我一直以为,只要我用心修炼,等当上了大神官,等父王去世,总是有机会再见到母亲一面的。可是……永远没有这个机会了。”时影的声音轻而冷,如同从极远地方传来,“噩耗传来的那一天,我瞬间被击垮了,完全忘记了多年的修行,心里满是恶念——我想要闯出山谷去伽蓝帝都,杀了我的父亲!”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虽然竭力克制,可尾音微微上扬,依旧露出了一丝起伏。

  朱颜心里一痛,忍不住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手。

  “在那一刻,我几乎入了魔。我击打石壁,直到满手鲜血——如果再有一念之差,我可能真的会回到帝都,弑父篡位、屠杀后宫!”他抬起手按在石壁陈旧的血痕上,声音忽然变得温和,“可是,仿佛是天意注定:就在那一刻,阿颜,你走进了这里——你阻止了我。”

  这样短短的一句话,让朱颜猛然一震,如醍醐灌顶。

  她想起那一天的情景。懵懂无知的孩子扑上去,试图拉住他自残得全是鲜血的手,却被少年在狂怒之下击飞,奄奄一息。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他抱着她坐在重明神鸟的背上,已经是来回跨越了一次鬼门关。

  原来,事情的前因后果、竟是如此。

  “阿颜,你在那一刻出现在我生命里,其实是有原因的。虽然你自己从未意识到这一点。”时影的声音轻而淡,

  如同薄薄的雾气,“所以,你完全不必觉得内疚:因为你已经救过我好几次——却只杀过我一次。”

  “……”她一时讷讷,不知说什么好。

  时影在说话的时候一直没有看她,只是注视着火塘里跳跃的火,手指忽然轻轻一动,一团火焰唰地飞到了他的手心。

  “这一次,我并没有给自己留退路。我计划好了所有的事,原本以为一切都会在星海云庭的那一天结束,所以在赴死之前倾心吐胆,未留余地。”他看着掌心的那一团火,声音越来越低,摇了摇头,苦笑,“可是我错了……这一切没有在十年前的那一天结束,也没有在星海云庭的那一天结束——每次当我觉得应该结束的时候,宿命却不顾我的意愿、一次次延续了下去!却完全不管……”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停顿了一下,缓缓收拢了手指,将那一团炙热的火生生熄灭在掌心,低声喃喃:“却完全不管延续下去,又该让人如何面对这残局……”

  “师父!”朱颜失声,想要阻止他这种近乎自残的行为,然而这次他只是将手指捏紧到底、直到指缝间的火焰熄灭。

  朱颜心里又痛又乱,隐约知道这些话的意思,却不知如何回应。

  师父是说,他那天是抱着必死之心,所以才豁出去了、对自己说了那些话?可是,没想到偏偏最后没死成,现在活回来了?他面对着自己觉得尴尬,不知道如

  何收场。他……他是这个意思吧?

  可是……可是,她也不知道怎么收场啊!

  她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觉得耳根都热辣辣起来。

  “你说你不恨我了,是真的吗?”时影将手指松开,那一团火灼伤了他的手,他皱着眉头看着,,“如果你心里还有一丝恨意,就在这里杀掉我吧——星魂血誓达成之后有一个‘隐期’。在这期间将咒术撤除,对施术者毫无损害。而过了这个期限,再要解除我们之间的关联就非常麻烦了。”

  “不……不!”她吓了一跳,结结巴巴,“我……我好容易把你救回来!”

  时影看着她,没有说话,似是在衡量她心里的真实想法,最终舒了一口气,喃喃:“也是,我杀了止渊,你杀了我,一报还一报,算是两清——如今大事已了,既然还能重新回到这个世间,再沉湎于上一世的恩怨也无益处了。”

  她用力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却还是说不出话来。无论如何,是不可能真的两清的吧?经此一事,他们之间已经再也不能回到之前。

  “睡吧。”沉默了片刻,他淡淡道,“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是的,明天再说。那一刻她也是暗自松了一口气,不敢抬头看他。

  时影在跳跃的火塘旁盘膝而坐,闭目入定。朱颜却怎么也睡不着,在火边翻来覆去,不时抬眼悄悄看着那个背影,心里思绪翻涌如潮:一会儿想起星海云庭底下的

  生死决裂,一会儿想起大司命的诅咒,一会儿又想起父母和族人……

  她心乱如麻,不知不觉睡去。

  —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火塘里的火已经熄灭,外面天色大亮,竟已经是接近中午。她吃了一惊,迷迷糊糊中一下子跳了起来——该死,自己怎么会睡死过去了?起得晚了耽误了修炼、可是要被师父骂的!

  然而下一刻,她忽然想起自己早已出师,再也不用早起做功课了。

  大梦初醒,竟然瞬间有一种失落。

  “醒了?”她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开口,“该走了。”

  走?去哪里?她茫茫然地看着他。然而时影只是负手看着外面,神色平静,似乎在一夜之间想通了什么,道:“既然活下来了,总不能永远呆在这里……外面的一切,终究还是要走出去面对的。”

  外面的一切?朱颜转瞬想起了大司命、想起了父母,心里顿时沉重起来。只能草草整理了一下头发衣衫,跟在他后面,走出了石窟。

  外面还是阴雨天,无数细蒙蒙的雨丝在空谷里如烟聚散。

  她看着师父的背影。如雪白衣映衬在洞口射入的天光里,看上去宛如神仙,不染一丝凡尘——重新回到这个世间的他,似乎又回到了遥远不可接近的模样,令她不敢再提起当日他曾经说过的话,甚至连想一想、都觉得刺心。

  是啊,到现在,又该如何收拾残局?

  或许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难吧?只要装作

  不曾发生就好了。

  她垂着头,心事重重地跟在他后面,走出了石窟。外面的重明神鸟一见到他们两人出来,发出了一声欢天喜地的呼啸,唰地飞过来,用巨大的翅膀将时影围住,低下头、用脑袋撞在了他的胸口,用力顶了一下,又左右摩擦。

  “怎么像只小狗似的?”朱颜不禁失笑。

  重明神鸟翻起四只血红色的眼睛,白了她一眼,翅尖一扫便将她推到了一边,重新用脑袋顶了一下他的肩膀,还真发出了类似于小狗的咕噜声。

  “谢谢。”时影抬手抚摸神鸟的脑袋,轻声,“辛苦你了。”

  重明神鸟用头蹭了蹭他的肩膀,抖擞了一下羽毛,忽地一扭脖子,叼了一物扔在他手里,却是一大串鲜红欲滴的果子,香气馥郁。

  “天,又摘了一串?梦华峰上的朱果都被你采完了吧?”朱颜愕然,不由得心疼,“那些穷奇还不和你拼命?”

  重明神鸟傲然仰头,咕哝了一声,拍拍翅膀露出伤口上新长出的粉红色的肉,头一扭,又扔下来一朵紫色的灵芝。

  “谢谢。”时影笑了一笑,将朱果和灵芝放在掌心,走到少时修炼的那块白石上盘膝坐下。他微微闭上眼睛,将玉简放在膝盖上,合掌汲取着灵药的力量,苍白的脸色渐渐有些好转——毕竟是重生之躯,尚自衰弱,需要重新巩固筑基。

  直到他闭上眼睛,她才敢抬起头,偷偷地打量。

  可能是从小太

  过于畏惧这个人,从不敢正眼看,她竟从没有注意到师父居然是这样好看的男子,眉目清俊如水墨画,矫矫不群,几乎不像是尘世中的人。

  她看着看着,竟然有些发了呆。

  一直到过了三个时辰,薄暮初起,眼看又要下雨了,他才睁开了眼睛,双眸亮如星辰。朱颜心里一跳,连忙错开了视线,重新低下头去。

  “差不多恢复了七八成,够了。剩下的慢慢来。”时影拂了拂前襟,长身站起,“回神庙看看吧,把残局收拾了——”

  两人从帝王谷走出来,沿着石阶拾级而上。

  朱颜走在他身后一步之遥,看着前面的一袭白衣,忽然觉得是如此的可望而不可即,心事如麻,脚步不由得慢慢滞重起来,落在了后头——她是多么想继续这样并肩走下去,永无尽头。然而,却不能。

  因为她是被诅咒过的灾星,会给师父带来第二次灾难!

  ——如果他再次因她而死,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也宁可先把自己杀死一百次、杜绝这种事的发生!

  或许,大司命说得对,她该从他的人生里消失。

  从帝王谷到九嶷神庙路程不近,足足有上千级的台阶。走到一半,薄暮之中,雨越来越大,而朱颜心神恍惚,竟也丝毫未觉。走在前面的时影却抬起了手,手腕一转,掌心瞬地幻化出了一把伞来。

  他执伞,在前面的台阶上微微顿住了脚步,似在等着她上前。朱

  颜心里骤然一紧,竟有些畏缩,想要停驻脚步。然而他只是撑着伞在台阶上静静地看着她,她脚下又不敢停,走了几步,便在台阶上和他并肩。

  两人共伞而行,雨淅淅沥沥地落在伞上,伞下的气氛却安静得出奇。

  听着近在咫尺的呼吸,她拼命克制住自己的思维,不让自己去多想,然而越是不去想,当日那生死诀别的一幕就越是清晰的浮现在眼前。

  “我很喜欢你,阿颜……虽然你那么怕我。”

  她想起他在生命尽头的话语,虽然竭力节制,却依旧有着难以抑制的火焰;她想起他最后落在她唇上的那个吻,冰冷如雪,伴随着逐渐消失的气息——这一切,只要一想起来,就令她整个心都缩紧,灼痛如火,几乎无法呼吸。

  他那时候说的,是真的吗?

  “阿颜?”忽然间,她听到身边的人问了一句,看了一眼停下脚步不肯走的她,“怎么了?”

  “啊?”她从恍惚中惊醒,“没……没什么!”

  糟糕,师父会读心术,该不会是知道她刚才一瞬间是想起了……她涨红了脸,然而时影只是摇了摇头,道:“你好像比以前沉默了许多,也不爱笑了。”

  “啊……”她结结巴巴,匆忙掩饰,“真的没什么!”

  “放心,我不会再随便用读心术了。”他看出了她的失措,只是轻微地叹了口气,“我尊重你内心的想法。你如果不愿意说,谁也不会勉强你。

  ”

  她长长松了一口气,心里却有点空落落的,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此刻,她有无限心事、却一句也不能说。如果他能直接读出来,说不定倒也好了。

  “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

  “花底相看无一语,绿窗春与天俱暮。

  “待把相思灯下诉,一缕新欢,旧恨千千缕。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恍惚之间,忽地想起了少时这一首渊教过她的词。

  那首中州传来的词,里面隐藏着多少深长的情意和淡淡的离愁、沧桑过尽之后的千回万转,却终究化为沉默。

  —

  两个人打着伞,沉默地拾级而上,不知不觉就来到了神庙面前。

  所有的神官和侍从都被遣走了,空旷的九嶷山上只有他们两个人,风空荡荡地吹过空山密林,满山的树叶瑟瑟如同波涛,竟盖过了雨声。

  时影打着伞站在阶下,看着神庙里巨大的神像,神情复杂。她在一旁沉默地站了半天,忍不住叹了口气:“上一次来这里,都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那天我刚想进神庙点一炷香,你忽然拦住了我,不容分说就赶我下山。”

  “那是没有办法的事,”冷不防她翻起了旧账,时影微微蹙眉,“那时候你已经长大了。神庙不能留女人。”

  朱颜却还是气鼓鼓的:“可是,你说会去天极风城看我,却一直都没来!”

  “……”他神色微微变了变,没有分辩。

  是

  的,当年,在她下山后,他就再也没有去看过她,即便她几次邀请催促,他也只狠下心来,当做视而不见。

  许久,时影才低声:“我原本想把一切就此斩断。”

  人生因缘聚散,如大海浮萍。当时他送走了她,便定下心试图压制自己,就当这一切只是心魔乍现,幻影空花,转眼便能付之流水,再无踪影——可是……在帝王谷独自苦修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却始终未能磨灭心头的影子,最终还是导致了今日这样的局面,就如抽刀断水水更流。

  朱颜听得云里雾里,不知道他说的斩断是什么意思。她想问,但看到此刻他的语气和神情,却又隐约觉得这是不可以问的,不由得惴惴。

  两个人沉默了片刻,时影注视着神殿内的神像,忽然道:“神的眼神变了——看来已经知道了我身上发生的一切。”

  “什么?”她愣了一下,看了看神庙。

  ——七星灯下,那一座塑像还是一模一样,哪里有什么变化?

  “我在神庙里长大,曾经发誓全身心地侍奉神前,绝足红尘。”时影隔着雨帘,凝视着孪生双神的金瞳和黑眸,语气里透露出一丝苦涩,“可是,事到如今,这身神官白袍、我却是已经再也当不起了。”

  什么?朱颜心里惊了一下,想起大司命说过的话——难不成那个老人又猜准了:在去过一趟鬼门关之后、师父还想要辞去神职?

  “现在的我已

  经不适合再侍奉神前,更不适合担当大神官之职。”时影沉默了片刻,果然开口道:“接下来,我会辞去神职,离开九嶷山。”

  大司命果然料事如神!那一瞬,朱颜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连她都以为师父经历了这样的事、说不定会就此远离红尘,独自在世外度过一生。然而,他却如大司命所言、反而下定了决心离开神庙!

  这个老人,才是世上最洞察师父想法的人吧?

  她茫然地问:“那……你想去做什么呢?”

  “浪迹天涯、做回一个红尘俗世里的普通人。”时影淡淡说了一句,“我的前半生都被埋葬在这座山谷里,到了现在,也该出去看看这个天地了。”

  “嗯。”朱颜不想扫他的兴致,便道,“六合有无限风景,光是我们西荒、便够你看个十年也看不完呢!”

  时影点了点头,停顿了片刻,忽然抬头看向她,问:“那……你愿意跟我一起去看吗?”

  这句话是直接明了的,即便迟钝如朱颜也是猛地明白了过来。她骤然一震,不敢相信地抬起头,对上了他的眼睛。雪白的蔷薇纸伞下,他的双眸清亮,如同夜空的星辰,似在等待她的回答。

  那一刻,她胸口如受重击、说不出话来。

  原来,他并没有装作忘记,并没有当那天的话没有说过!他终究还是对着她再一次说出了同样的话!

  ——对这样骄傲的人,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啊……

  经历了一遍生和死,他真的变得和以前有点不一样了。

  “我……我……”朱颜讷讷,脸色苍白,竟不敢看他。

  回答已经在舌尖上凝聚,但是那一刻,她想起了大司命的话,一时间仿佛有一只手伸过来,死死扼住了她的咽喉,让她说不出一句话——仿佛自己说了一声“愿意”,就等同是再次对他下了死亡的诅咒一样。

  “你难道不希望你师父过得好、有个善终吗?”

  “你难道希望你的父母和族人因你而遭受飞来横祸吗?”

  那个洞彻天地的老人嘴里吐出过这样冰冷的预言,冷酷如死神。

  她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却终究说不出那个简单的字。

  沉默了片刻,时影看着她的表情,眼里那一点光亮缓缓黯淡,终于也是转过头去,不再说第二句话。是的,他从小看着她长大,怎么会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以她热烈跳脱、爱憎分明的个性,若是心中有意,断然不会像如今这样嗫嚅不答。

  ——终究还是无法跨越吧?他杀了她一生中最爱的人,她能不记恨已经很好,还怎能奢望其他?世间的所有事,毕竟不是都可以重来的。

  “我知道了。”他轻叹了一口气,便再也不说一句。

  “……”她嘴唇动了一动,却无法开口分辩半句——她知道,同样的话,他是再也不会问她第二遍了。

  他们之间这一生的缘分,说不定就在这一刻真正到了尽头。

第三十三章 万劫地狱

  时影不再看她,转身踏入了神庙,走进了那一片深邃暗淡的殿堂里,并没有回头,似乎刚才那一段对话只是字面上那样简单,波澜不惊。

  九嶷的大神官在七星灯下凝望着神像,双手合十,垂目祈祷,默默感谢神的庇佑。烛影下,他的表情沉静凝重,有着一种不可亲近的庄严。朱颜跟了进来,在后面跟着跪了下来,双手合十,却是心乱如麻。

  祈祷了片刻,时影站了起来,走到了门口,双手一展,只听扑簌簌一声,无数的白影从他的袍袖之中飞出,四散飞入白云。

  朱颜吃了一惊:“这是什么?”

  “召集神庙里的神官侍从回到这里。”时影头也不回地道,“我一醒来,就接到了大司命的传信,说帝君已经同意了我的要求,准许我辞去神职——大司命此刻正朝着九嶷赶来,准备替我主持脱离神职的仪式。”

  朱颜听到“大司命”三个字便忍不住变了脸色,心虚了一半,脱口:“为什么非要举行仪式?你……你既然想走,直接走不就可以了吗?”

  时影看了她一眼,神色严厉起来:“凡事都有规矩。我身为九嶷神庙大神官,天下神职人员的表率,想要毁弃誓言、离开神前已经是大错——若因此不接受惩罚,何以约束后世历代神官?”

  “这……”朱颜一贯怕他,听到这么严厉的训斥忍不住噤声,然而忽地想起了什么,惊呼,“难道……

  你真的要去那个什么万劫地狱?”

  “当然。”时影神色淡然,“万劫地狱,天雷炼体,这是辞去神职之人必须付出的代价,我自然也不能例外。”

  “可是!”朱颜惊得叫了起来,“你会被打死的啊!”

  “不会的。”他摇头,语气平静,“天雷炼体之刑只能击碎筋骨,震碎元婴,毁去我一身修为,但并不能置我于死地。”

  毁去一身修为?听到他说得如此淡定,朱颜更是惊慌,失声:“不行!我好容易才把你救回来,绝不能让你再进那个什么万劫地狱!什么破规矩!”

  “住口!”时影厉声,“你算是九嶷不记名的弟子,怎敢随便诋毁门规?”

  “我……”朱颜万般无奈,只觉得愤愤不已——师父一贯严苛,行事一板一眼,从不违背了所谓的规矩和诺言。当初送她下山时毫不容情,逃婚后送她回王府时也是毫不容情,如今连对待自己,竟然也是毫不容情!

  这个人,怎么就那么认死理啊?

  朱颜万般无奈,又不敢发作,只憋屈得眼眶都红了。

  “我不会死的,你放心。”似乎知道了她的情绪,时影难得地开口解释,安慰她,“星魂血誓已经把我们的命运联结在一起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我一定会好好活到寿终正寝那一天。”

  听得这种话,她不由得睁大了眼睛:“真的?那……我们会在同年同月同日死吗?”

  “你将剩下的

  阳寿分了一半给我,你说会不会在同一天死?”时影指了指外面已经暗淡下来的天空,“我们命运已经同轨。当大限到来的那一刻,两颗星会同时陨落。无论我们各自身处天涯还是海角,也都会同时死去。”

  “啊?”朱颜怔了半晌,脑海里忽然一片翻腾。

  同时死去,天各一方?听起来好凄凉啊……如果死亡的同步到来是不可避免的,那么几十年之后,到临死的时候,谁会陪在自己身边?谁……谁又会陪在他身边?他们两个的最后一刻,会是什么样?

  短短的一瞬,她心里已经回转了千百个念头。而每想过一个,心里便痛一下,如同在刀山里辗转,鲜血淋漓几乎无法自控。

  “反正……反正还早呢,”最后,她终于勉强振作了一下精神,似是安慰他,也似是安慰自己,“大司命说我能活到七十二岁!就算分你一半,我们都还有二十七年好活呢。”

  “二十七年吗?”时影却叹息,“还真是漫长。”

  那一刻,他脸上的神色空寂而淡漠,看得她心下又是一痛。神庙里的气氛一时低沉下去,沉默得令人心惊。朱颜视线茫然地掠过神像,创世神美丽的黑瞳俯视着她,露出温暖的微笑。

  神啊……你能告诉我,接下来的二十七年会怎样吗?

  那个大司命说的,是不是真的?我会害死他吗?

  她在一旁心乱如麻,时影也没有说话,只是站在廊下,

  看着外面的夜空,忽然间开口:“那一卷手札上面的术法,你都学会了?”

  朱颜愣了一下,不防他忽然问起了这个,不由点了点头。

  他微微蹙眉:“手札呢?”

  “啊?那个……”朱颜愣了一下,忽地想起那本手札已经和苏摩一起不知下落,心里不由得一惊,不由得讷讷,“我……我没带在身边。”

  “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能随便乱放?”时影看到她的表情,便知道事情不妥,不由得蹙眉,流露出不悦,“那里面哪怕是一页纸的内容,都是云荒无数人梦寐以求的至宝!你怎么不小心保管?”

  “我……我……”她张口结舌,不敢和师父说出她把上面术法教给了一个鲛人——师父若是知道了,会打死她吧?

  时影看着她恐惧的神色,神色放缓,只道:“算了。幸亏我知道你做事向来顾前不顾后,为了以防万一,已经在上面设了咒封。”

  “咒封?”朱颜愣了一下。

  “是,那是一个隔离封印之术。”他语气淡淡,“除了你之外,别人即便是得到了那卷手札,也无法阅读和领会上面的术法——除非对方的修为比我高。”

  “……”她吃了一惊,忽然间明白了:难怪苏摩那个小家伙一直学不会上面的术法!那时候他说那些字在动,根本无法看进去,她还以为那个小家伙在为自己的蠢笨找借口,原来竟然是这样的原因!

  “手札里一共有三十

  六个大术法,七十二个衍生小术法。才那么短短几个月,你居然都学会了?不错。”时影停了一下,“要知道有些天赋不够的修行者,哪怕穷尽一生、都无法掌握千树那样的术法。”

  她难得听到师父的夸奖,不由得又是开心又是紧张——因为她知道师父每次的夸奖之后,都必然会指出她的不足。

  果然,时影顿了一顿,又道:“但是,你知道为什么在星海云庭和我对战的时候,你我之间的力量会相差那么多吗?”

  朱颜下意识地脱口:“那当然是因为师父你更厉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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