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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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错了,”时影却是淡淡,“你和我之间的差距,其实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大——我所掌握的术法,如今你也都已经掌握了,区别不过在于发动的速度、掌控的半径,以及运用时的存乎一心。”

  “存乎一心?”朱颜忍不住愕然。

  “术法有万千变化。”时影颔首,“比如水系术法和火系术法如果同时使用,冷热交替,就会瞬间引起巨大的旋风——我把这个咒术叫做‘飓风之镰’,可以在大范围内以风为刃,斩杀所有一切。”

  “真的?还能同时使用?”她眼睛亮了一下,惊喜万分,“我都没听过诶……这是你创新出来的术法吗?”

  “是的。还有许多类似,”时影淡淡,“每一个五行术法都可以和另一个叠加,从而创造出新的术——随着两个术法施展时投入的力量

  不同,效果也会不同。就如万花筒一样,变化无边无尽。”

  “居然还有这回事?”朱颜脱口,眼睛闪闪发光,“难怪我翻完了整本手札,都没看到你在苏萨哈鲁用过的那个可以控制万箭的咒术!”

  时影颔首:“那是我临时创造出来的术,用了金系的‘虚空碎’和水系的‘风凝雪’,叠加而成——只用过一次,还没有名字。”

  “哇,太过分了……”朱颜忍不住咂舌,“那么厉害的术法,你居然用过就算、连名字都不给它取一个!”

  “名字不过是个记号而已,并不重要。”站在九嶷山的星空下,时影耐心地教导唯一的弟子,“当叠加的咒术越强大、越精妙,产生的新咒术就越凌厉。如果你同时施展最强的攻击术‘天诛’和最强的防御术‘千树’……”

  朱颜眼神亮了起来,脱口而出:“那会怎样?!”

  时影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淡淡道:“这两个最强的术法叠加,将会产生一个接近于神迹的咒术。我给它取名为‘九曜天神’——这个咒术的级别,几乎能和星魂血誓相当。它不能轻易使用,因为当它被发动的时候……”

  “会如何?”朱颜只听得热血沸腾,“一定会很炫吧?!”

  “你将来自己去试试就知道了。”时影却笑了一下。

  她想了片刻,只觉得心底有无数爪子在挠着,恨不得立刻看看师父说的是不是真的,然而只想了片

  刻,又愣愣地道:“不对啊……无论是天诛还是千树,都需要双手结印才能发动吧?又怎么能‘同时’施展呢?”

  时影看了她一眼:“谁说必须要双手结印才能发动?”

  “那些结印的手势,明明是你在手札上画的!”朱颜皱起了眉头,理直气壮地反驳,“难道你画的还会有错?”

  时影没有说话,只是转过目光,注视了一下神庙外的地面,伸出了一根手指——只是一瞬间,无数巨大的树木从广场上破土而出,蜿蜒生长!

  “啊!”朱颜失声惊呼,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千……千树?!”

  是的,师父刚才没有出手结印,甚至连咒语都没吐出一个字,就在无声无息之间瞬间发动了这个最高深的防御术!他……他怎么做到的?用眼神吗?

  时影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闭了一下眼睛,收回了手指。那一瞬,联结成屏障的巨大树木瞬间枯萎,重新回到了土壤之下,整个神庙外的广场依旧平整如初,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他负手,在廊下回头看了一眼弟子,声音平静:“看到了吗?发动咒术,并非必须结印,甚至也无须念咒,你的眼睛可以代替手,你的意念也可以代替语言——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存乎一心?”她怔怔重复了第二遍这个词,若有所思。

  “学无止境。云荒术法大都出自于九嶷一系,然而在不同的人手里用出来

  却天差地别。”时影声音平静,却含着期许,“阿颜,你虽然已经学会了所有术法,但只能算是登堂,尚未入室——好好努力吧。”

  “嗯!”她用力地点头,“总有一天,我会追上你的!”

  时影眼神微微动了一下,望着天宇沉默了下去。

  气氛忽然又变得异常。片刻后,朱颜终于忍不了那样窒息的寂静,开口小声地问:“你……你在看什么?”

  “星象。”时影叹息了一声,“可惜阴云太重,无法观测。”

  她心里腾的一跳,转头也看着夜空——漆黑的没有一丝光,所有的星辰月亮都被遮蔽起来了。朱颜忍不住也大大叹了口气:她是多么想看看星魂血誓移动后的星图,想看看她的星辰和他的星辰啊!可为什么偏偏下雨了呢?

  她还在叹气,却听到时影在一边淡淡道:“你该走了——很快侍从们都会回来,按规矩,九嶷神庙不能有女性出现。”

  “什么破规矩!凭什么女人就不能进庙?”她嘀咕了一声,却知道师父行事严格,不得不屈从,“那……我先回石窟里躲一躲好了。”

  “不,你该回去了。”他却淡淡地开口,并不容情,“你父王那么久没见到你,一定着急得很。你早点回去,也不用他日夜悬心。”

  啊……父王!那一瞬,朱颜心里一跳,想起了家人。

  是的,离她在乱兵之中悄然出走已经一个多月了,父王如今一定是急死了吧

  ?是不是都在天翻地覆的找她?盛嬷嬷没有受责罚吧?还有,申屠大夫有没有带着苏摩回府?那小家伙的伤,是不是彻底的好了?

  这些大事小事,在生死压顶的时候来不及想起,此刻却忽然都骤然冒了出来,一时间让她不由得忧心如焚,只恨不得插翅飞回去看看。

  “让重明送你去吧。”时影似是知道她的心焦,淡淡道。

  “好!”她跳了起来,冲向门口。

  看到她的离去,时影的眼神有些异样,似是极力压抑着什么——然而,刚走到神庙门口,朱颜却又停住了脚步,回过头看着他。

  “怎么?”时影一震,声音还是平静,“还有什么事?”

  “啊,对了!如果我现在走了,回来时……回来时你还会在这里吗?”朱颜站在神庙门口,看着灯下孤零零的神官,疑虑,“你马上就要辞去神职,离开九嶷了,是不是?”

  他轻叹了一声,点了点头:“是。”

  “那我现在要是回去了,是不是就再也见不到你了?”朱颜忽然明白过来,一跺脚,“那……那我先不回去了!我写信给父王报个平安,然后留在这里,看着……”

  “看着我进万劫地狱?”那一刻,时影再也无法控制,语气里有了一丝平时没有的烦躁和怒意,厉声,“反正都是要走,早一天迟一天有什么区别?”

  他眼里的光芒令她吃了一惊,心里一紧,竟不敢说话。

  是啊,还有什么好说

  呢?既然她不能跟他一起云游七海、既然他们必然天各一方?

  “那么……”她想了半天,还是舍不得离开,怯怯地说了一句,“留到明天再走,行不行?”看到他没有说话,连忙又补了一句:“一大早我就走,绝不会让那些人看到的!”

  时影没有说话,许久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他的背影沉默而孤独,显得如此的遥不可及。她在后面看着他走远,心里忽然有一种冲动,想不顾一切地奔过去拉住他——哪怕明日便永隔天涯。

  然而天不怕地不怕的她却在此刻忽然失去了勇气,只能站在原地,看着他越走越远,再也看不见。

  ——————————

  这一夜,她睡在神庙的客舍里,辗转不能成眠。中宵几次推开窗,偷偷看向师父的房间,却发现他的房间里灯火一直通明,隔着窗纸,可以看到他在案前执笔的剪影,清拔而孤寂,不知道写着一些什么,竟也是通宵未曾安睡。

  她静静地凝望,心里千头万绪,竟怔怔落下泪来。

  第二日,天光微亮,尚未醒转,窗户忽然打开,一阵风卷来,重明神鸟探头进来,一口把她叼了起来,摇了一摇,抖掉了她身上的被子。

  “吵死了。”朱颜咕哝着,不情不愿地从梦里醒来,蓬头乱发。

  重明把她重重地扔下,丢回了床榻上,咕咕了一声,看着山门的方向。外面天色初亮,却已经有了人声,是那些神官

  侍从被重新召集,又回到了九嶷,等待举行仪式——外面人都要到齐了,她可不能再留在九嶷了。

  朱颜不敢怠慢,连忙爬起来,胡乱梳洗了一下:“师父呢?”

  重明神鸟没有回答,用四只眼睛看了看山下。

  “他已经下山去了?”朱颜明白了过来,轻声嘀咕,有掩饰不住的失望,“怎么,居然连最后一面都不愿意见啊……”

  重明咕噜了一声,将一物扔到了她怀里,却是一个小小的包裹。

  “什么东西?”她打开来一看,里面却是一本小册子。

  小册子上用熟悉的笔迹写着“朱颜”两字,和上次他给她的第一本几乎一模一样,上面笔墨初干,尚有墨香——她心里一跳:师父昨夜一宿未睡,莫非就是在写这一卷手札?

  翻开来,里面记载的并不是什么新术法,而是昨天晚上师父说过的对于那些咒术的精妙运用:各种术法叠加而产生的新术法,以及反噬和逆风的化解,等等等等……那是师父毕生的经验总结。见解精辟、思虑深远,有一些独到创新之处,见所未见,是她穷尽一生也未必能达到的境界。

  朱颜的眼眶红了一下,知道那是他留给她的最后礼物,将手札收好,擦了擦眼角,推开窗跳上了神鸟的背:“走吧!”

  重明神鸟轻轻叫了一声,振翅飞起,带着她掠下了九嶷山。

  树木山陵皆在脚下迅速倒退,她在神鸟背上低头看去,只见底

  下乌压压的都是人群,果然所有的神官都已经从外面赶了回来,每一座庙宇都聚集了人群——山门外,有盛大的阵仗,侍从如云,似乎在迎接一个重要的人物到来。

  怎么,是大司命已经莅临了九嶷吗?

  云上的风太大,朱颜下意识地理了一下发丝,忽然间碰到了冰凉的簪子,不由得怔了怔,想起一件事来:对了……大司命吩咐过她,要她事毕后将玉骨还给师父,从此永不相见——可是她走得匆忙,竟忘了这回事。

  要不要……回去还一下呢?借着这个机会,还能看到他最后一次吧?

  她怔怔地想着,看着远处人群中的那一袭白衣,百味杂陈。

  白云离合的九嶷山上,时影站在万人簇拥之中,迎向了远道而来的大司命。老少两人行完礼之后,便一起转身,朝着九嶷神庙步去——不过一个多月不见,大司命似乎更加衰老了,步态之中几有龙钟之感,更映衬得身边的时影疏朗俊秀、如同玉树临风。

  她定定看着,竟是移不开眼睛。

  虽然隔得远,仿佛是感觉到了什么,时影在台阶上骤然回头,看向了天空。那一刻,朱颜心里一惊,连忙扭过了头,眼睛一热,几乎又要掉下泪来——说不定,这就是他们这一辈子最后一面了。二十七年之后,他们会在天各一方、各自死去,永不再见。

  一时之间,她只觉得心里刺痛难当,再也忍不住将头埋在重

  明神鸟洁白柔软的羽翼里,在九天之上肆无忌惮地放声大哭起来,哭声在云上回荡。

  —

  “影,你在看什么?”大司命在台阶上驻足,和大神官一起抬头回望——碧空如洗,万里无云,只有一点淡淡的白色飞速地掠过,如同一颗流星。

  “是重明?”老人开口问。

  “嗯。”时影没有多说,凝视了一眼便转过身来,头也不回地继续拾级而上,“我让它送阿颜回赤王府。”

  “哦。”大司命应了一声,心里明了前因后果,却只道,“那个小丫头,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闯下这等大祸,差点害得云荒天翻地覆。”

  时影深深颔首:“多亏大司命出手,才躲过这一劫。”

  “是吗?”老人淡淡,锐利的目光从他脸上一掠而过,“影,你心里不是这么想的,对吧?你在埋怨我这把老骨头擅自出手,打乱了你的计划,是不是?”

  时影没有说话,脸色淡淡,却也不否认。

  “你一心求死,竟从未和我透露只言片语。”大司命沉下了脸,语气肃穆,“影,你是做大事的人,竟然只为了一个女子便如此将性命都不管不顾?——我在你身上这么多年的心血,差一点就白费了!”

  长辈语气严厉,时影看了他一眼,却不为所动:“大司命的栽培,在下自然没齿难忘。只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值不值得,也只有自己知道。”

  “……”很少看到这个晚辈

  如此锋芒毕露的反击,老人一时间没有说话,只是颓然摇了摇头,“唉……你和你母亲,脾气还真是一模一样。”

  时影的神色微微一动,似被刺中了心底某处。

  母亲。作为从小被送到深谷的孤儿,那个早逝的母亲永远是他心底的隐痛。而在这个世上,如今还和她有一丝丝联系的,就是大司命了。从他记事时候开始,这个号称云荒术法宗师的老人就一直引导他、提携他,教给他许多,从未求任何回报。

  有时候,他也会想:这是因为什么?

  可是大司命的修为还在自己之上,在这个云荒,即便他能读懂任何一个人的心,却永远不知道这个老人心里埋藏的秘密。

  说话间两人缓步而行,速度看似极慢,然而脚下缩地千尺,转瞬便到了九嶷神庙的大殿门口。

  那里,仪式即将开始,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

  “九嶷神庙存在了七千年,有过各级神官数万名。根据记载,想要脱离神职的神官共计有九百八十七位,”大司命在孪生双神的巨大雕塑下转过身,深深凝望年轻的大神官,“但是,能活着通过万劫地狱的只有十一位。其他的人,全部都灰飞烟灭,尸骨无存——此乃炼狱之路,汝知否?”

  时影声色不动:“在下已知。”

  “既然知道,也毫无退缩?”大司命摇头,似是无可奈何,“影,尘心是否动过只有自己知道——你大可继续当你的大

  神官,又何必非要去走那刀山火海?”

  “不,”时影摇了摇头,“神已经知道。”

  他抬起头,看了看神像,眼神黯然:“既然已经破了誓言,不能全心全意侍奉,又何必尸位素餐、自欺欺人?”

  老人终于点了点头,叹了口气:“也罢。我知道你就是这样严苛的人,对别人是这样,对自己更是这样——影,你自幼出家,本该清净无念,却为何尘心炽热、一至于此?”

  时影叹息:“箭已离弦,如之奈何?”

  “原来无论如何,你还是要为了那个女人而破誓下山。”大司命也是叹息,终于点了点头,拿起了手里黑色的玉简,“你真的想好了?不惜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也要脱下这一件神袍?”

  “是。”

  “无论是否神形俱灭,都不后悔?”

  “无怨无悔。”

  “好一个无怨无悔!”大司命拂袖回身,花白的须发在风中飞舞,厉声,“那么,看在你母亲的份上,我就成全你!去,在神的面前跪下吧!”

  时影往前一步,踏入神庙,振衣而拜。

  外面鼓乐齐奏,仪式正式宣告开始。无数神官侍从列队而来,簇拥神前,祝颂声如同水一样绵延宏大,大司命持着玉简,按照上古的步骤向着神像叩首,宣读了帝都同意大神官辞去神职的旨意,向孪生双神禀告下界的意图,开始奉上了丰盛的三牲供品。

  那些供品,是为了获得神的谅解而设。

  ——而最重

  要的供品,却是人的本身!

  大司命做完了最后一个步骤,在神前合掌,低声禀告上苍:“九嶷大神官时影,幼年出家,自愿侍奉神灵终身。如今发心未毕而尘心已动,竟欲破誓下山,其罪万死——今愿以血肉之身而穿炼狱,亲自向神辞行!”

  听到大司命念完了祈祷词的最后一句,时影从神前直起了身,深深合掌,一言不发地抬手解下了头上束发羽冠,弯腰脱掉了足上的丝履,将所有大神官所用的器物都呈放神前。当一切该放下的都放下之后,便穿着一袭白袍,赤足披发,缓步从神殿里走出。

  那一刻,外面所有的祝颂声都停止了,无数侍从一起抬头凝望着时影,看到平日高高在上的大神官如今的模样,眼神各异,充满了震惊。

  ——这是最近一百年来,第一个准备要破誓下山的大神官。

  然而这个踏入地狱的人眼神平静,踏上生死路、犹似壮游时。

  大司命站在祭坛前,看着时影一步步走出去,苍老的眼神里有不可名状的叹息和震动——老人深吸一口气,振袖而起。那一瞬,黑色玉简在大神官的手里化为一柄黑色的剑,直指神庙西北。剑落处,云雾散开,露出一座平日看不见的巍峨高山来!

  那是大空山的梦华峰,万劫地狱所在。

  “去吧!走完这万劫地狱。献上你的血肉,在神面前赎清你的罪孽!”

  “然后,你才可以脱下神袍、

  回到人间。”

  —

  所谓的万劫地狱,其实只是一条路。

  那条路从九嶷神庙起,到梦华峰顶止,一共十一万一千一百一十一步。所有破了誓、犯了罪孽的神官,都要被发跣足、独自走完这漫长的一条路。

  云雾萦绕的梦华峰壁立千仞,飞鸟难上,其间布满妖鬼魔兽,寸步难行。然而却有一道天梯贴着悬崖,穿云而上。那条天梯由毗陵王朝的第一代大司命韶明开辟,每一级台阶都形似一把巨大锋利的剑:剑柄嵌入崖上,剑刃横向伸出,刃口向朝上,刺破虚空,凛冽锐利。剑锋环绕梦华峰,寒光闪烁入层云。

  而罪人,必须一步步在刀刃之上行走。

  那一路,是不折不扣的地狱之路:头顶是交错的闪电惊雷,脚下是烈烈燃烧的地狱之火。不能躲避,不能反抗,也不能中途返回,一旦踏上这条路,便只能一直一直地往上走,直到精疲力尽,直到血尽骨裂,掉下悬崖。如果能侥幸走完这十一万步,活着来到梦华峰顶,在坐忘台前将神袍脱下,玉简交还,还要接受天雷炼体之刑,才算是完成了整个仪式。

  七千年来,近一千个破誓者里,只有十一个生还。

  而他,便是第十二个。

  在无数神官侍从屏息的注视里,时影的脸色却沉寂一如平日,连眉梢都没有动一下,只是抬头看了看云雾中的峰顶,并没有丝毫的迟疑,轻轻拂了拂衣襟,便踏上了第一

  步。

  刀刃刺入足底,他身子微微一晃,随即站稳。

  “我在峰顶坐忘台等你。”大司命看着他踏上了路途,在山下一字一句地叮嘱,“去吧……等你活着到了那里,我有重要的事情告诉你。”

  时影怔了一下,有略微的意外:大司命要和他说什么?为什么非要等他到了山顶才能说?

  “事关空桑国运,”大司命似乎也明白他心中的疑惑,微微颔首,看着那一条天梯,“如果你心意已决,具备足够的力量踏过炼狱重返红尘,那就证明你堪当此任。到时候,由我再来告诉你吧。”

  “好。”时影不再追问,点了点头,便回头继续踏上了刀锋。

  那些利刃狰狞地从断崖上一把把刺出,参差闪耀、组成雪亮的天梯。然而,这些刀剑却故意做得有些微的钝,踏上之后双足血肉毁损,却不至于锋利到瞬间削断。

  时影沉默着,一步步往上,每一步都如在地狱里行走。

  他能感觉到脚底的刀剑,每一把竟然都各自不同:踩踏上去之后,有些烈烈如火,有些寒酷如冰,有些甚至在微微蠕动——他知道,这座山上的每一把刀剑里都封印着一个恶鬼,由历代神官从云荒各处擒获、被封印在这座神山上。

  那些恶鬼已经饿了几千年,唯一的血食只有这些寥寥的破誓罪人。所以,它们是嗜血而疯狂的,令每一步都是极大的煎熬。

  所以,一步一劫,谓之万劫。

  时影

  踩踏着刀刃,忍受着剧痛,一步步往上,鲜血从足底沁出,染红白袍的下摆,渐渐变成了红衣,看上去触目惊心。

  梦华峰下,无数人一起抬头看着那个披发跣足、踏着刀山火海走入云中的人,眼里露出敬畏不解的神情——这世上,为什么会有人愿意承受比死还痛苦的煎熬、去走这条路?

  忽然,有人看到了那一点红,脱口,“看啊……大神官流血了!”

  “大神官居然也会流血?他自幼修行,不是不死之身吗?”

  “无论灵力多强也是人,哪会不流血?”

  “可他走得好稳啊……好像丝毫不觉得痛一样!”

  在议论声里,只见那个白袍的人一步一步从刀山之上走过,慢慢隐入了云雾之中,越来越远,身形看上去已如一只白鹤。

  然而,眼看他已经接近半山的云层,就在那一瞬间,风云突变、一道巨大的闪电从云中而降,唰地劈落在了独行者的身上!

  大神官猛然一个摇晃,便朝着刀锋倒了下去。

  “啊!”底下的人齐齐发出了一声惊呼,却见下一个瞬间,大神官的身形忽然定住,伸出一只手唰地扣住了刀刃边缘,硬生生地阻止了下坠。

  ——在万劫地狱行走时,是不许使用任何术法的,所以他只能赤手抓住了刀刃,任凭血一滴滴从手掌边缘流下。

  雷电在他身体上萦绕,锁住他每一寸骨骼,痛得仿佛整个身体粉碎。然而时影还是用手攀着刀

  刃,缓缓重新站了起来,双手鲜血淋漓。他吸了一口气,默然抬头凝视着前方无尽的刀山,眼眸是黑色的,沉沉不动。

  行至此处,才不过一万步,而前面的每一步、都是在雷电里穿行。

  这就是所谓的天雷炼体,将全身的骨骼都寸寸击碎!

  时影只是沉默地低下头,抬起了脚,再一步踏了上去。他身形一动,云中的电光随之而动,再度从天而降,击中他的后背——然而这一次因为有了准备,他只是踩着刀刃踉跄了一下,膝盖抵上了利刃,不曾下坠。

  等剧痛消失后,他撑起身体,抬手擦去了唇角沁出的血丝,继续往前。

  而下一步刚迈出,又是一道惊雷落下!

  底下所有人怔怔地抬着头,看着那一袭白袍在云雾中越走越远,渐渐隐入了无数的雷电之中,再也看不见,一时间议论纷纷,感慨万千。

  “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看到这一幕!”

  “唉……离上一次有人踏上这条路,已经有一百多年了吧?”

  “应该是善纯帝在位时候的事情了。据说那个神官爱上了一个藩王家的千金,横下一条心要脱离神职,不顾一切走了这条路。”

  “哪个藩王家千金啊,这么有本事?”

  “唔……好像是赤王府的?”

  “赤王府?那些大漠来的女人,就是妖精!”

  “不过,我觉得我们的大神官这次肯定不会是为了女人——要知道他从五岁开始就在神庙里修行,只

  怕这一辈子都没怎么见过女人。”

  “那又是为了什么?吃这么大的苦头,抵得上死去活来好几次了!”

  “天知道……”

  当走到三万步的时候,脚下的那些议论声已经依稀远去了,再也听不见。耳边只有雷电轰鸣,眼前只有刀山火海,妖鬼冷笑、魔物嚎叫。

  那一条通往云中的路,似乎漫长得没有尽头。

  —

  重明神鸟展翅往南飞,朱颜却忍不住地翘首北望。

  回头看去,梦华峰上云雾萦绕,云间穿梭着无数的闪电,在那么远的地方还能听到惊雷一声声落下,密集如雨。她远远地听着,都觉得身上一阵阵地发抖——那些闪电,那些霹雳……是不是都打在了师父身上?

  他……他现在怎样?

  她心急如焚,双手结印,在眉心交错,瞬地开了天目,唰地将视线穿入了那一片云雾之中,努力寻找着那一袭白衣的踪影。

  然而,一睁眼,她只看到一袭鲜红的血衣!

  “师父!”只看得一眼,她便心胆俱裂,失声大喊——那……那是师父?那个在刀山火海之中遍身鲜血、踉跄而行的人,竟是师父!

  师父……师父怎么会变成了这个样子?!

  “四眼鸟……四眼鸟!”她不顾一切地拍打着重明的脖子,厉声,“回去……快给我回去!去梦华峰!”

  重明神鸟在云中飞行,听到这句话,翻起了后面两只眼睛看了看她,并没有表示——重明乃是上古神鸟,奉了时

  影的指令要送她回赤王身边去的,又怎肯半路听别人的指令?

  然而,当朱颜几乎急得要掐它的脖子强迫它返回时,重明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雪白的巨翅迎风展开,瞬地在云中来了一个大回转,朝着梦华峰的方向飞了过去!

  —

  一步,又一步。踏过万刃,时影终于从云雾之中走出。

  模糊的视线里已经能够看到梦华峰的顶端,在太阳下发出耀眼的光,如同来自彼岸的召唤。他默数着,知道自己已经走了八万三千九百六十一步,已经即将穿行出天雷炼体的云层,进入妄念心魔的区域。

  行到此处,他一身的白袍血迹斑斑,全身上下的肌肤已经没有一处完好。当最后一道天雷落下的时候,他终于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刀刃切入他的身体,刺穿了肋骨,将他卡在了悬崖上。然而,幸亏这么一阻,他才没有直接摔入万仞深渊。

  他躺在冰冷的刀刃上,急促地呼吸,默默看着脚下的深渊。

  那里有一具枯骨,被雷电劈开,只剩下了半边的身体,挂在悬崖上穷奇的巢穴边,黑洞洞的眼睛朝上看着,似乎在和他对视。

  能一路走到八万多步的,应该也是修为高深的神官了吧?在云荒历史上ye是屈指可数——又是什么让那个人也走上了这条路,义无反顾?在那个万丈红尘里,又有什么在召唤着他呢?

  说不定,就是那些侍从口里说的、百年前赤

  王府的另一个千金?那些赤之一族的女子,真的是有着火焰一样、让飞蛾扑火的力量啊……

  时影的脸贴着冰冷的刀锋,定定地和那具枯骨对视了片刻,神智居然不受控制地涣散了一瞬,分不清过去和未来。幻觉之中,他甚至感到那具枯骨忽然幻化成了熟悉的脸,对着他笑了一笑,无邪明媚,如同夏季初开的玫瑰。

  “阿颜……”他忍不住失声喃喃。

  刚说了两个字,又硬生生咬住牙。停了片刻,时影收敛心神,终于还是缓缓用手臂撑住了刀刃,将被贯穿的身体一分分地从刀上拔了出来。神袍上又多了一个对穿的血洞。

  从这里开始,前面的每一步都间隔巨大。

  他提起一口气,从一道刀刃上跃起,踩住下一道刀刃,人在绝壁之上纵跃,只要一个不小心、便会立刻坠落深渊。头顶的天雷散去了,化为千百支利剑悬挂在上方,如同密密麻麻的钟乳石,只要一个轻微的震动就会唰地落下!

  他努力维持着呼吸,不让神智涣散,一步一步小心地往前。

  这最后一段路,不再像前面一样只是折磨人的身体,却转而催生了无数的妄念心魔。每一个走在上面的人都会看到各种幻象,被内心里最黑暗的东西吸引——精疲力尽之下,只要踏错一步,便会化为飞灰。

  他在这条路上孑孑独行,所有肉体上的痛苦都已经麻木。

  然而眼前一幕一幕展开的,却是

  无穷无尽的幻象。

  他看到了自己的幼年:冷宫是黑暗的,饭菜是馊臭的,所有人的脸都是冰冷的。母亲是孤独而绝望的,而父亲……父亲是空白的。那只是一个高冠长袍遥遥坐在王座上的剪影,从未有记忆,从未靠近。

  他看到了自己的少年:那个深谷里的小小苦修者,和他的母亲一样的孤独——他一个人成长,一个人思考,和死去的人交谈,和星辰日月对视,在无数的古卷密咒里打发漫长的时光。

  有着一双无欲无求、也没有亮光的眼睛。

  有一日,那个少年看到了碧落海上的那一片归邪,预示着空桑国运的衰亡和云荒的动荡,便竭尽全力奔走,力求斩断那一缕海皇的血脉。

  那,就是他的全部人生。

  ——是的,他的人生寡淡简单,生于孤独,长于寂静,如同黑白水墨,善乏可陈。这些年来他持身严苛,一言一行无懈可击,即便是在幻境里也找不到丝毫的心魔暗影,穿过这最后的炼狱、应该是如履平地吧?

  然而走着走着,时影却猛然震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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