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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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兄弟,”赵虎晃那小僮肩膀,“怎么睡在这了?”

那小僮睡眼朦胧,打着呵欠醒转。

如张龙所料,醒转之后先哭驴,哭了约莫一盏茶功夫,尔后抽抽噎噎断断续续道出个中原委。

其实那小僮未曾说时,张龙心中已猜了个八九分,现下那小僮所言,只是应证了他心中所想罢了。

果然,那书生尚未归返,客栈老板只乐意跟钱对话而不愿意讲人情——当然,客栈老板跟这小僮也没什么人情可讲,于是乎将其扫地出门。

小僮哀哀哭个没完,张龙和赵虎面面相觑,长叹一口气,暂且将小僮领回开封府。

来寻展昭时,展昭正要睡下,只着白色里衣裤过来开门,张龙拣紧要处跟展昭说了一说,算是对展昭日间所吩咐的有个交代。

那小僮一直站在张龙背后,小脸糊的像个花猫。眼泪总算止住,悲戚之情不减,好几次又有抽噎的势头,还有一次鼻涕流将下来,哧溜一声又吸了回去。

展昭看着既觉心酸,又感好笑。

送走张龙,展昭竟没了睡意,在室内踱了一回,心下有了计较,穿上蓝衫抓起桌上巨阙,悄无声息自府中后院跃了出去,直奔东四道。

东四道其实勉强算是一条街铺,只是位置既偏离主街又远,白日里生意尚且寥寥,更不遑论夜间了。两边商铺,这两年搬走了不少,剩下些许几家更不成气候,不到晚间便已关门落锁,到了夜半更加静的骇人。

展昭便在青石板铺就的道上来回走了几遭,张龙说的没错,的确没甚么异样之处。

若我是那书生……

展昭放缓脚步,蹙眉细细思量:若我是那书生,温书困倦,来这东四道信步闲走……有什么人会出现?偷?贼?抢?盗?

不对,展昭轻轻摇头,一个身无长物财帛寡薄的书生而已,贼盗哪会对他生出兴趣?

百般思量不得解,展昭摇头苦笑,便欲回返。

走了没两步,忽得停下。

左首边,对,就是左首边,似乎有什么异样。

展昭缓缓转至左侧。

方才看时,左侧只是普通的商铺,黑魆魆的大门紧闭,普通的破落衰颓。

现下,却不见有商铺,只是一条幽长的深巷,薄雾缭绕,巷子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往这边来。

展昭下意识握紧手中巨阙,凝神细看。

一顶双人抬的轻乘小轿,穿过那些浮沉的乳色雾气,悄无声息的出现在展昭面前。

抬轿的两人,一身下仆装扮,两人一般的目光呆滞木然僵直,若非说二人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右首边那人年纪稍轻些,站立时背脊驼的厉害。

轿帘轻掀,下来一位年轻的女子。

那女子着一身白色罗裙,挽凤髻,两鬓的发松松散落,闲闲绾三两绢花,冰肌玉肤,细润如脂,铅丹其面,点染曲眉,端的是芳馨满体,瑰姿艳逸。

饶是展昭定力如斯,也不觉心荡神怡,堪叹世间竟有如此美色。

“公子,”那女子低眉敛额,吐气如兰,“小女子歆慕公子丰神俊朗,暗自心折,不知能否邀公子移步一叙?”

这样的良辰,这样的美人,若搁了你,魂魄早飞了九天去,骨头早酥麻软透,除了点头称是眼睛都舍不得移开的分,哪还会问眼前玉人的来历缘故?

展昭忽的有些明白,那书生究竟去往何处了。

那女子面颊泛红,眉目流转之间,叫人不忍拂她之意。

“相请不如偶遇,”展昭微微一笑,“烦请姑娘前头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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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巷子远比看起来的要幽深漫长,愈往里走便愈是云霭浓重阴冷浸衣,那女子弃了软轿,与展昭并肩而行。

巷子很窄,触手是湿漉漉的巷壁,壁角是积年的暗绿色的苔藓,周遭很静,偶尔会听到滴答的水声,还有展昭自己的脚步声。

是的,只有自己的脚步声。

那女子,并那两个轿夫,悄无声息,有几次,展昭恍惚中觉得,只有自己一人在这条深不见底的巷中行走,不知为何而来,也不知要往何处去。

或者,自己是迷路了,不知道是迷失在哪个幽暗而古旧的梦里。似乎转过一个弯,就会有殷勤的店小二拎着茶壶迎上来,招呼一声:“客官喝茶。”而远处的绣楼上,凭栏而立的华服女子正用团扇遮了脸,欲语还休的眼波微转,便醉了楼下痴痴仰望的翩翩少年。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女子忽得停下脚步,向着展昭嫣然一笑,轻声道:“到了。”

到了?

展昭抬起头,高处的匾额之上,“天香楼”三个朱漆纂字似真似幻,忽而近在眼前忽而远在云端,忽而遒劲有力忽而绵软无骨,展昭揉了揉眼睛,再去看时,那三个字似乎动了起来,一忽儿分开一忽儿又凑至一处,似在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昏沉沉的,头重的厉害,眼前的颜色也似乎泛着诡异的色泽,忽得有香气盈于鼻端,那女子的纤纤玉手攀住他的肩,凑至他耳边低声道:“公子,你醉啦。”

语音靡软,吐气如兰,展昭低头,对上如水双眸。

那眸子,似蕴藏说不出的魔力,牵引他沉溺其中。

周遭渐渐喧嚣,轻歌曼舞,丝竹盈空,有人执着牙板,咿咿呀呀不知唱谁的艳词丽赋,门内传来呢喃绵软的女子娇嗔,忽得嗳呦一声低呼,不知是谁倒翻了酒杯,那酒香慢慢溢开,愈溢愈满,愈满愈暖,通体竟是说不出的舒畅。

那女子扶住展昭,悄声道:“公子,梦蝶扶你进去啦。”

梦蝶,如此绮梦,艳异若蝶。

坐于厅堂,莺歌燕语,软香袭人,梦蝶偎依于展昭身侧,一杯杯劝他水酒。

说来也怪,明知不该饮,酒到唇边,还是不由自主啜下。

“公子,”梦蝶清喉娇啭,“公子可喜欢梦蝶?”

喜欢?刹那间,展昭竟有片刻失神,喜欢她么?似乎不是,如果不是,喜欢的是谁?

待要去想,头痛欲裂,低首看时,眼前的玉人腮晕潮红,羞娥凝绿,秋波流转,眸中尽是希冀之色。

“公子尚未回答梦蝶,”梦蝶含娇细语,“公子是否喜欢梦蝶?”

要怎生回答?

梦蝶的目光,柔情似水又灼热如火,展昭额上渗出细汗来,“喜欢”二字鲠在喉间,是说还是不说?

进退维谷之间,身后忽的有人扑哧一笑,道:“展昭,你叫我好找,原来是叫梦蝶姐姐勾了魂儿。”

展昭浑身一震。

这声音,除了端木翠,再不作第二人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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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风袭面,环佩叮当,明知来的是端木翠,整个人却似魇住了般,动弹不得出声不得,恍惚间看见一身碧色罗衣的端木翠在身侧款款落座,眉眼间似笼了层纱,怎么看也看不真切。

“听妹妹的口气,跟这位公子竟是旧识?”梦蝶不动声色地为端木翠斟上一杯酒,“只可惜……”

“可惜什么?”端木翠粲然一笑。

“可惜天香楼不讲先来后到,”梦蝶眼底掠过几分自得,“他既是我带回来的,便是我的人……规矩使然,只能在这跟妹妹赔个不是了。”

“这样啊,”端木翠笑笑,“姐姐说的也不尽然,人确是你带回来的,可是能不能留得住,现下还很难说。”

梦蝶身形一滞,执壶的手便僵在半空之中,周遭诸人似也发现两人言语不对,俱都侧目而视。

“听妹妹的口气,似乎要和我抢?”

“不是似乎,”端木翠认真纠正梦蝶的语病,“是明摆着,明摆着要和你抢。”

梦蝶不语,良久摇头轻笑:“罢了,你是新来的,这次便不和你计较……妹妹醉了,赶紧回房休息是正经。”

没叫端木翠“滚回房”,已经很是客气。

“我今晚没什么胃口,东西吃的少,酒更是半滴未沾,”端木翠不领情,“倒是姐姐你,对我的说辞推三阻四,你是喝多了,还是害怕了?”

梦蝶强按下心头怒气:“端木翠,我已给足你面子。”

“姐姐这话就更不知从何说起了,”端木翠故作讶异,“我的面子是自己挣的,从来都不是别人给的。”

梦蝶怒极,衣袂微颤,竟说不出话来。

“人我是带走了,”端木翠扶起展昭,冲着梦蝶嫣然一笑,“姐姐不高兴的话,尽可以来抢,我就在楼上,随时候驾。”

语毕,似乎是故意气梦蝶,颇为亲密地凑近展昭耳畔,柔声道:“展昭,我扶你回房……”

说到后来,面现娇羞之色,声音细不可闻。

周遭诸人只当端木翠是说了什么亲密之语,俱都会心而笑,梦蝶脸色煞白,恨恨看向端木翠,恨不得生啖其肉。

只有展昭,将端木翠的话听了个齐全。

端木翠说:“展昭,我扶你回房……回去再揭你的皮。”

第17章 【迷梦.梳妆台】-中

梦蝶眼睁睁看着端木翠扶住展昭离开。

先是气,只觉腹内一团火,腾腾腾冒将起来,心肝肺肚肠,通通炙烤的难受,然后是手脚发颤,紧接着整个人都站不住,抖索着扶住桌沿坐下,不消抬头,她都知道周遭是什么样的目光。

跟红顶白、拜高踩低,素来就是天香楼的习气。

居然用抢的,居然来抢!怎么可以来抢!

刹那辰光,梦蝶转了无数个念头:她既抢走,我便上去再抢回来,还要在她脸上狠狠抽上一记方得解气。

不,不,怎么作如此想?这不是她梦蝶的作为。

绮如梦,丽胜蝶,梦蝶是什么人物,多少公子王孙一掷千金,只为博她红颜一笑,这世上的物,只要她喜欢,眼眉儿轻轻一扫,自有人争着呈上。这世上的男人,只消见了她的面,无不心心念念魂牵梦绕,只有他们追着她亦步亦趋,哪有她去倒追别人的道理?

任何时候,她姿态都端的好看,她高高在上,她矜持婉转,只听过蜜蜂逐花而走,哪有花儿逐蜂的道理?

她是天香楼最娇妍盛放的花,展昭没理由不喜欢她。

初时的盛怒渐渐消弭,梦蝶神色自若的端起方才为端木翠斟就的酒,一饮而尽。

“端木妹妹。”梦蝶缓缓抬起头来,手中兀自把玩饮空的酒杯。

端木翠停下脚步,回头看梦蝶。

“你喜欢展昭,硬要把他带走,做姐姐的也不好留他。”梦蝶粲然,“只是,他今晚若来找我,做姐姐的是接,还是不接?”

言下之意:人是被你强行带走的,可心还留在我这,瞅着空子,他还会回来。

端木翠笑笑:“不劳姐姐费心,我信他不会的。”

“不会么?”梦蝶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故意说与端木翠听,“妹妹恐怕还不知道展昭已经中了我的‘迷梦’吧,端木妹妹,不消多时,他的眼里心里都是我,连他的梦里都只有我——只要他对我说出‘喜欢’二字……”

听到“迷梦”二字,端木翠的脸瞬间转作煞白,双唇紧咬,顿了片刻,一声不吭,扶住展昭便走。

“你当然不爱听,”梦蝶喃喃,“只要他对我说出‘喜欢’二字,他的魂魄都会认我作主人,端木翠,你不是喜欢抢么,我倒要看看,届时你怎么来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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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门扇,端木翠的腿蓦地发软,再扶不住展昭,两人几乎是一并跌进门内去的。

肢体似乎再不听自己使唤,若搁了平时,怎么会摔倒?展昭苦笑,那梦蝶不知给自己用了什么毒,先是身不能动口不能言,现下更是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凝神听周遭动静,还好,端木翠似乎没有摔倒,只是,她倚着门栏坐了好久,才慢慢的起身关门。

落闩之后,端木翠低低唤了几声展昭,便伸手来探展昭鼻息。

展昭心中好笑,忽的有温热液体滴落脸颊,心中蓦地一紧:“端木翠竟哭了。”

再一细想,不觉得脊背发凉:她为什么哭?难道她连我的鼻息都探不到了?

正怔忪间,忽觉得面上一痛,竟被端木翠重重掴了一掌。

就听端木翠哭道:“展昭,我第一次见你,跟你说过什么?”

说过什么?

“我同你说,人间有法,鬼蜮有道,开封府掌世间礼法,细花流收人间鬼怪,收伏精怪本就是我做的事情,你为什么多管闲事?”

是啊,为什么多管闲事?他看见梦蝶之时,就知晓梦蝶必是妖孽,既是如此,为什么不即刻收手?

“你素来就是这样,能做的事要做,不能做的也要拼了命去做,展昭,你只是一介凡人,也只有一条命,为甚么不好好珍惜自己?”

珍惜自己?这许多年,为天下,为百姓,为青天,为公理,为道义,多少次险象环生,多少次命悬一线,吓,早忘却了自己。

“展昭,你听得到我说话么,你已经陷在‘迷梦’之中了么?”

见展昭不答,端木翠一颗心如坠冰窖,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抽离了一般,怔怔瞧了展昭好久,缓缓俯下身子,在展昭额头轻轻吻了一吻。

九天之上,阴曹之内,人世之间,大罗神仙也好,妖魔鬼怪也罢,身入迷梦者,未尝见有得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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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时尚听到端木翠的说话,后来倦意袭来,明知不该睡,还是睡去,渐渐遁入黑甜之乡。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许久都未曾睡得如此舒服了,四肢百骸都似得了喘息之机,懒懒地不肯动弹,鼻端是青草的芳香气息,脸颊痒痒的,似有什么在蹑爬。

展昭并不睁眼,唇角却漾出一丝笑意,蓦地伸手去扑,睁眼看时,一只小不丁丁的促织正惊慌失措地四下乱撞,展昭玩心顿起,只把促织拢在手中不让它出去,过了好久才松开手来,那促织如逢大赦,跌跌撞撞扑扑晃晃地去了。

展昭这才懒懒舒了个懒腰,四下看时,却是在林中睡了个长长的午觉,日头已然西斜,阳光却仍有些刺目,伸手摸向腰间时,还好,巨阙还在。

行走江湖,居然如此大意,大喇喇在林中睡了这许久——幸好没被过路的小贼牵了兵器摸了盘缠,否则,这脸可就丢大了。

展昭掸了掸如雪白衣,忽的回转头,向着林子深处嘬了个唿哨,果然,不多时,就听得马儿踢踏声响,踏雪似是等的不耐,只顾自己疾奔,越过展昭身侧,竟是停也不停。

展昭吃惊不小,道:“好家伙,连主子都不认了。”虽如此说,脚下却半分不慢,一个疾步赶上踏雪,翻身上马,踏雪嘶鸣一声,越发奔的快了。

策马出林,沿山道蜿蜒而下,极目四望,远山的轮廓都渐弥于暮光之中,向下看时,偎依于山脚的湖泽如粼粼镜面,无穷无尽伸广开去。

饶是紧赶慢赶,行至山脚已是暮色四合,展昭跃下马来,牵着踏雪沿着水泽之侧缓步而行,近岸的芦荡风摆摇曳,远处的湖心处尚有晚归的渔舟,一盏风灯悬于舟首,明明灭灭如同萤光。

忽听得有人唤道:“展昭。”

心中一动,就听吱吱呀呀的摇桨击水之声自芦荡深处一路过来,回头看时,却是一艘黑魆魆的乌篷船,端木翠一手提明瓦掌灯,一手掀开蔑蓬的帷帘,眉目间尽是盈盈笑意。

展昭心中一喜,松开踏雪缰绳,一个箭步抢上船去,笑道:“你竟先到了。”

端木翠“嘘”了一声,回身指了指船篷之内,展昭心中会意,果噤声不再言语,探身向船内看时,见床上躺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鼻息绵长,睡得正香。

展昭笑着低声道:“你动作倒快,竟将卢生劫了出来……这样也好,这书生身子单薄,捱不得牢狱之苦。”

端木翠点点头,反手将帷帘掩上,示意展昭往船沿坐下,将风灯置于身侧,悄声道:“你呢,在淮阳城中可有收获?”

展昭点头道:“已经找到药店的掌柜,证实当日是卢张氏而非卢生在他处买过砒霜……这卢张氏伙同奸夫害死夫君,却混口胡言,买通了淮阳县令要将杀人之罪栽赃在小叔子卢生头上……若非我们无意中勘知此事,这卢生只怕要稀里糊涂掉了脑袋。”

端木翠道:“我自水路过来时,听人说开封府尹包大人不日会取道淮阳城入京,展昭,不如把这案宗交到包大人手上,包大人铁面无私明察秋毫,定会还卢生一个公道,将那奸夫淫妇绳之以法。”

展昭笑道:“我心下正是这么打算的,算起来包拯应该明后日就到,届时寻个便宜之处,将这案子细禀就是。”

端木翠忽的“啊呀”一声,道:“展昭,我自淮阳大狱将卢生劫出……你说包拯会不会问我劫狱之罪?”

展昭振臂舒了个懒腰,仰天躺倒于舱板之上,端木翠秀眉微蹙,伸手拉展昭衣袖道:“展昭,你倒是说呀,包拯若问我劫狱之罪,我该怎么办?”

展昭反手握住端木翠的手,笑道:“包黑子什么都好,就是太不通情理了些,按说劫狱也是为了救人,可是依他的执拗脾气,倒是有七分可能去问你的罪,这须不能怪他,官场之上自是比不得江湖之中率性恣意,届时救了卢生,我们便逃之夭夭去也,就算包拯要问你之罪,也是鞭长莫及。”

端木翠禁不住咯咯笑出声来,伸手去刮展昭鼻端道:“堂堂南侠,也是个不守法理之人。”

展昭偏头躲开,亦笑道:“不守法理之人多了,白玉堂、欧阳春,岂不都是如此?只消无愧于侠义二字便是。”

端木翠低低嗯一声,亦在展昭身侧躺倒,先是点数空中星星,忽的偏头看展昭,柔声道:“展昭,此间事了,我们要去往何处?”

展昭道:“你也说是‘此间’事了,此间事了便去别处。天下这么大,济危拯困行侠仗义的事,便是做一辈子也做不完。”

端木翠却不出声,良久才喃喃道:“济危拯困行侠仗义……展昭,你会带上我一起么?”

未及回答,就听端木翠柔声道:“展昭,你会带上我一起么?我也陪着你一辈子行侠仗义,你倦了我便与你说笑话听,你饿了我便做饭给你吃,不管是开心还是难过,我都与你一起,你喜欢么?”

展昭心中一颤,抬眼看时,端木翠双颊微晕,敛了眼眉,说不出的女儿家娇羞情态。

见展昭不答,端木翠双唇紧咬,忽的抬起头,双眸亮如明星,低声道:“展昭,你喜欢么?你……喜欢我么?”

展昭只觉一阵难以言喻的怪异流转于胸,一时间竟空旷茫然起来,忽的想到,不对,端木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端木翠见展昭不答,不由心下发急,言语间带了三分不耐,道:“展昭,你倒是说呀,你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展昭仍是不答,眼前似乎有什么端倪若隐若现,只是抓之不住,一时间耳畔尽作金石冗杂相撞之声,颅内纷乱如搅,不觉以手抚额,痛呻有声。

端木翠再沉不住气,连声催促道:“展昭,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只消答一声喜欢,我这一辈子都会陪在你身边……”

电光火石之间,展昭灵台蓦地转于清明,猛地抬起头,厉声道:“你不是端木翠。”

端木翠一愣,双眸之中渐渐蒙上阴鸷之色,忽的森冷一笑,五官渐自扭曲,依稀便是梦蝶面貌,待要看得仔细,忽觉身下一空,甚么湖泽乌篷船通通转作虚空,整个人直如一片飘萍,空落落坠向无穷无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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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肩背实实触到地面,蓦地睁眼,竟是身处女子绣房之中,展昭忆起先时是端木翠扶他回房,勉力撑坐起上身,抬眼看时,只觉心中一突:面前肃立的女子,竟是梦蝶。

见展昭面有惊愕之色,梦蝶淡淡道:“你怕甚么,你从迷梦之中得脱,我便寻到此处,侯你醒来。”

展昭不语,四下看了看,沉声道:“端木翠呢?”

梦蝶冷笑一声,并不回答,直直盯视展昭良久,忽的俯下身子,嘶声道:“展昭,我有什么地方不好,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展昭一愣,偏过脸去避开梦蝶,站起身道:“梦蝶姑娘,喜欢与否,缘分使然,不可强求。”

梦蝶冷笑,双目之中透出狰狞之意来,道:“见过我的男人,没有不喜欢我的,展昭,凭什么你便是例外?”

展昭只觉匪夷所思,无奈摇头道:“梦蝶姑娘,你似乎太过偏执了些。”

梦蝶双目暴起,面貌竟是扭曲的异样丑陋,道:“展昭,你是否嫌弃我不够貌美?”

展昭见梦蝶执念如厮,心生不悦,却又有几分怜悯之意,顿了一顿才道:“展昭并非贪慕美色之人。”

梦蝶嗬嗬冷笑,露出不置信的神色来,语带讥讽道:“我先时还以为你是另有所爱,可是适才在迷梦之中,你还不是一样不喜欢端木翠?既然你并非心有所属,你怎么会不喜欢我?你定是嫌我不够貌美,是也不是?”

展昭听她胡搅蛮缠,不觉眉头皱起,不欲与她多话,谁知梦蝶忽得攫住展昭手臂,道:“跟我走。”

展昭正欲挣脱,就听梦蝶道:“适才你不是要找端木翠么,我带你见去她,难道不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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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天香楼后院的别有天地。

精雕细画的屋子,镂空的梨木花窗,室内不举灯火,一片漆黑暗沉。

端木翠轻轻掀开垂地的纱幕,角落里立着梳妆台,黑暗中看过去,周身墨一般黑,只镜面泛着些许暗光。

奇怪,端木翠抿了抿嘴唇,重又将纱幕放下。

老早便侦知东四道有异样妖孽,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只是派了细花流门人暗暗查访。

派出去的门人男女杂半,女弟子一无所获,悻悻回归,男弟子竟一个都未曾回返。

怪哉怪异,要知道细花流门人,都是精魂附于人偶,就算遇到异状伤了肢体,精魂也会自然折返端木草庐,怎么会一去杳然,浑无消息?

终于按捺不住性子,亲自出马,终于发现东四道不起眼的一隅,竟通往妖孽之所。

略一思忖,心下已有了计较,敛去上仙光华,尾随那些个外出诱男的女子,一路来到天香楼。

在楼外踯躅许久,正不明所以然间,楼内的鸨母出门看见,脸上竟有些许怜悯之色:“姑娘是哪一方的游鬼,居然到了这里?”

“游鬼?”端木翠不动声色,竟是来了个默许。

鸨母见端木翠容颜姣好,心下一动,便起了收纳的心思。

“虽说是个游鬼,”鸨母喃喃,“不过难得是个好模样儿……”

就此得以留下。

老实说,鬼蜮的声色场所,端木翠是无心去管的,人鬼都有欲望渴求,不能因为人家是鬼就歧视人家,禁止人家开设经营娱乐场所。

端木翠要管的是“越界”,既是鬼,就老老实实接鬼待鬼与鬼同乐,不能手脚伸的太长,戕害阳世男子。

冷眼旁观几日,终于让她瞧出几分端倪,这天香楼中,游鬼女妓不在少数,她们倒也规规矩矩从无逾越,而以梦蝶为首的另一干女子,却是人而非鬼,而那些在东四道诱惑阳世男子的,正是梦蝶诸女。

端木翠这一下吃惊不小,无论如何,她都未曾想到人鬼居然可以杂处。

若要问端木翠在天香楼中有无遇到猥琐男的纠缠,呵呵,当然有,端木翠并非无人问津的壁花小姐。不过,你也莫要忘了,身为上仙,她自有摆平之法,不用我等操心。

如此盘亘几日,竟无其他发现,明知个中必有蹊跷,居然查探不出,端木翠不由心下戒备,幕后若果有妖孽为怪,此妖道行,委实深不可测。

再然后,就是展昭出现。

念及展昭,端木翠难掩心下黯然。

展昭身陷迷梦之中,这一世怕是都无从折返。

迷梦,是另一个世界。

譬如黄粱一梦,那人在现实之中,只是个寥落不堪的穷书生,然而迷梦之中,诸多欲念得以成真,官拜卿相,妻美妾娇,奴仆环绕,令行禁止,你若让他挑,他会愿意长驻迷梦不复醒,还是醒转做他的穷书生?

换了你,现实之中劳碌营役苦闷困乏,迷梦之中要风得风唤雨得雨,你愿意回归现实,还是投身迷梦?

你认为迷梦是幻象么?不,你当它是真,它便是真。

譬如庄子梦蝶,扑朔迷离,究竟是庄周梦作蝴蝶,还是蝴蝶梦为庄子?焉知你现下生活,不是另一个世界中你的一场迷梦?

而展昭,若能抛开自己加诸于自己的种种道义、责任,他亦有自己向往的生活吧?只不知,那是怎样一个仗剑快意江湖鲜衣怒马天地。

正迷茫间,忽听得脚步杂沓往这边过来,端木翠一愣,三指屈伸,捏了个“隐”字诀,渐隐不复见。

第18章 【迷梦.梳妆台】-下

梦蝶砰的一声推开门扇,疾步跨进屋来,拿起案上的火折子,点起桌上烛台。

展昭撩起下袍,抬脚进来,四下环视,梦蝶冷冷道:“不用看了,端木翠不在这里。”

事实上,端木翠就在她身后,听梦蝶如此说,促狭之心顿起,待要想个法儿捉弄她一把,忽的一抬眼看到展昭,惊得呆立于当地,半晌闭上眼睛,口中喃喃“幻象幻象”,复又睁开眼睛,见展昭朗眉星目,分明旧时模样,蓦地了然展昭是自迷梦当中折返,心中又惊又喜,明知展昭看不见听不到自己,仍是雀跃不已,几步赶至展昭身边,连连追问道:“展昭展昭,你怎么回来的?”

就听梦蝶道:“展昭,你等我一等,我必不会让你失望。”

说着执起灯烛,撩开纱幕,径自去了内室。

端木翠心下好奇,也顾不得展昭在侧,待要跟着进去,忽的心念一转,回身行至展昭身边,踮起脚尖冲着展昭颈间吹了一口气,待看到展昭悚然色变,得意之至,咯咯笑着去了。

进得内室,就看到梦蝶端坐于梳妆台之前,对着菱花铜镜急急敷粉描眉,只是手颤的厉害,好几次将眉画偏,又用绢帕重重揩去。

就听梦蝶喃喃道:“是你说凭藉着美貌,便可拴住男人的心,可他眼里心里都没有我,是否我还不够美?”

说话间又重重往脸上涂擦香粉,手下力大,似乎要将一张面皮儿都搓将下来,端木翠心下骇然,心道,这女人真是失心疯了,忽的心下生疑:她口口声声“是你说”,这个“你”又是谁?

正思忖间,梦蝶忽的停了下来,凑近铜镜左右端详,喃喃道:“是了,我的眼睛不够清亮,得换一对才好。”说话间伸手探入眼眶,生生将一对目珠抠了出来。

可怜端木翠离得极近,看到这一幕时只觉眼前发黑一阵反胃,梦蝶伸手抽开小橱一格,从中掏出两颗目珠,重又塞于眼底,俄顷转了转眼珠,又用绢帕将眼底流出的血擦干,展颜一笑道:“这便好多了。”

言笑晏晏,竟似无事人一般,那边厢端木翠扶着梳妆台险些呕将出来,正应了一句古话,所谓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直到此刻,端木翠才觉出是这梳妆台有异。

只是为什么,这梳妆台半分妖气都无,木讷讷立于当地,是当真蠢笨,还是大智若愚?

方此愣神间,梦蝶整装完毕,急急奔将出去,险些被纱幕绊倒:“展昭,我新整的容妆,你可还喜欢?”

展昭如何察觉不出梦蝶容颜有变,只觉脊背凉气冉冉而起,半晌强自定神,摇头道:“梦蝶姑娘,你为何执念如厮?”

一语既出,梦蝶满怀希冀的脸庞瞬间颓败,胭脂涂就的双唇竟也现出灰白之色来,颤声道:“你还是不喜欢,我还是得不了你欢心……是你说凭藉美貌就能留住男人的心,为甚么还是不行?”

说到后来,语嘶力竭,仰天大笑,眼中不断落下泪来,喃喃道:“原来你一直都在骗我……甚么美貌,全是骗人的东西……”说到后来,软软瘫倒在地,面上俱是幻灭凄绝之色。

与此同时,梳妆台的菱花镜面,忽的迸出一道细小裂缝,长不逾一指,方才迸出,旋即收愈。

端木翠鼻端蓦地嗅到妖异气息,一瞥眼看到镜面裂痕行将隐去,不遑多想,低斥一声:“去。”

掌心之内丝丝缕缕赤红色的三昧真火交缠而去,那裂痕收口受阻,撑得片刻,不敌三昧真火之力,裂缝便往周遭四散,蛛丝般延展开去,顺势蔓延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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