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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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木翠只觉鼻端妖气大盛,心中大喜,催动念诀,三昧真火初时如丝如缕,继而如涓如流,紧接着如同火蛇出洞一般撞击镜面,那镜面渐渐里凹,就听荜拨一声,镜面哗然而倒,那火蛇得了出处,更往梳妆台深处钻伸而去,俄顷就听梳妆台腹内有闷雷般低吼之声,紧接着四下晃动,似要爆裂开来。

端木翠得意一笑,收了三昧真火,心道:看我不将你炸的四分五裂。转头行了两步,忽听得背后炸雷般震响,不由暗叫糟糕:竟高估了这精怪,下了这许多猛料,眼见它是撑不住了,炸死了它事小,只展昭还在外间,不可带累于他。

如此心念急转,忙脱下身上裙袍,就听轰然一声,气浪翻滚,端木翠被气浪掀翻出去,恰好跌落展昭身侧,觑准展昭所在,将那袍子张开出去,那裙袍将几人罩于身下,遮了个严严实实。

展昭见梦蝶哭的凄楚,本待宽慰于她,忽听得室内巨响,紧接着翻出一个女子来,那女子甫一着地便将外袍张起,说来也怪,那外袍竟如金钟罩一般胀实了开去,展昭识得是端木翠,心中一宽,道:“你果然在这里。”

说话间就听隆隆翻炸之响不绝于耳,周遭更是灼热逼人,端木翠先去看梦蝶,待看到梦蝶的脸时,低低叹一声,道:“我果真未猜错。”

展昭闻言低头,委顿于地上的女子仍是先前装束,但眉目寡淡,容颜稀疏平常,不复先前的琼资花貌。

展昭心中一凛,看端木翠道:“她……她也是精怪么?”

端木翠摇头道:“她算什么精怪,依附于精怪的可怜人罢了。”想想又觉后怕,忍不住道,“倒是多亏了她,否则我上天入地,都未必能找得出那精怪影踪。”

展昭道:“那精怪可怕的很么?”

端木翠失笑道:“我哪里看得到它真身了,速速一把三昧真火喂它升天。亏得眼疾手快,待得它裂缝合上,我都不知该如何对付。”

梦蝶先时不语,听到此处,浑身一震,颤道:“端木翠,你,你毁了那梳妆台?”

端木翠道:“怎么,你还舍不得么?这梳妆台日日吸取你的娇妍寿元,终有一日害你油尽灯枯血亏髓空。”

梦蝶惶然道:“你混说什么,是它许我如花美貌……”

“如花美貌?”端木翠冷笑连连,“这世上多少女子,为着仙姿玉貌,整日对着梳妆台傅粉施朱,离了半刻都觉惴惴不安,却从未有人想到,你对着它日日厮磨之时,它已于无声无息处吸取你的容颜韶华,拿走你的绮年玉貌,在你额上缀下纹络面上敷满暗沉,返你一堆铅粉朱丹胭脂眉黛,你却还当作宝贝一般珍视,真真好笑。”

梦蝶嘶声道:“你胡说,我本就生就平凡样貌,容颜老去是年岁使然,与梳妆台何干?”

端木翠忽的凑近梦蝶耳畔,冷冷道:“是么,你发觉你自己愈来愈丑愈来愈老,哪一次不是在梳妆台前发现的?你茫然无措甚至绝望自苦,却不知彼时彼刻,它正在镜中看着你笑……”

一席话说的梦蝶心底生凉,忽的想到:是了,我发觉自己不复往日娇颜,有哪一次不是在梳妆台前发觉的?

端木翠又道:“你以为是它赋予你如花美貌,哼,在我看来,它只不过是给了你一张铅朱假面而已,你觉得眼睛不够清亮,它便给你换了一对目珠,你觉得自己的脸不够俏丽,它也能给你再换一张面皮,说到底,它给你的都是假的,可是它要的都是真的,它要你真的血气娇妍,而你为了充盈血气,又去攫取阳世间男子的精魂,可笑你自己,还觉得这桩交易多么公平合算。”

梦蝶愈听愈是心如死灰,端木翠气她害展昭身陷迷梦,兀自不依不饶,道:“最可笑就是你这样的女子,自恃貌美为所欲为,忽一日遇到男子不受迷惑,你只会疑心自己不够美,单往容貌上寻出路,吓,依你这么想,那些样貌平常之人岂非不要活了,我还是头一遭见到你这种……”

展昭见梦蝶如遭雷噬的委顿模样,不觉起了怜悯之心,伸手拉了拉端木翠,示意她别再说了,端木翠瞪了展昭一眼,虽是不情愿,还是住了口。

梦蝶沉默良久,忽开口道:“我本是寻常人家女子,许了夫家之后只盼夫唱妇随举案齐眉,谁知道自从夫君纳得美妾……”

展昭喟然,已然猜到后续情状。

“初时还只是冷落于我,尔后听信妾侍谗言,竟要休了我……我犯了甚么七出之条,要受此侮辱……”

“那日对镜理容顾影自怜,梳妆台竟开口说话,言说可以予我绝世姿容,让世间男子都匍匐于我脚下……”

说到后来,声如蚊蚋,不复可闻。

端木翠叹了一口气,向展昭道:“她这般执拗,也不是没有好处……若不是她受不了你不对她动心,她也不会拉你来此处重整容妆,若不是她最后绝望怨愤,那梳妆台也不会有所感应迸出裂纹让我有机可趁……”

展昭疑道:“是了,那梳妆台怎么会对梦蝶有所感应呢?”

端木翠道:“它吸取了梦蝶血气,梦蝶若有大悲大恸,它难免受到波及……不过我相信它应是吸取了太多女子的血气,虽然有所感应迸出了裂缝,但是愈合极快,我动手若是慢上一慢,就收伏它不得了。”

展昭奇道:“既是精怪,缘何难于收伏?”

端木翠叹道:“它是不同的,它身上半分妖气都无……也许,也许这些女子都是出自自愿至死无悔,怨愤渴切之气太强,反遮了它的妖气吧……”

两人正唏嘘时,梦蝶忽得抬头看端木翠道:“端木姑娘,我还可以活多久?”

端木翠倒不瞒她,坦言道:“也就在一时三刻之间,你的血气被吸去太多,梳妆台既毁……”

梦蝶点点头,又看展昭道:“展昭,我想问你,在那迷梦之中,你是如何识破我的?”

展昭一愣,抬头看端木翠,大有踌躇之色。

端木翠知道是不欲自己在场,心头有气,因想着,迷梦之中,梦蝶要展昭对她说出“喜欢”二字,也不知道使出甚么勾引的手段,吓,自然是不方便对我讲的。嘴上却道:“有什么稀罕的,说于我听我也不要听。”

想着外头应该平复下来,恨恨瞪了展昭一眼,掀开袍裙出去,终是心有不甘,临走时狠狠踩了展昭一脚。

展昭不提防端木翠竟来了这么一手,脚上吃痛,当真哭笑不得。

梦蝶看在眼中,面上露出羡慕的神色来,轻声道:“这样看来,你二人却是极好的,只是那迷梦之中,你始终也不曾说出喜欢二字。”

展昭不答,良久才道:“你适才问我是如何识破你的……你在迷梦之中曾说会一辈子陪住我,你却不知道,端木,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走,她是没有一辈子这么久的时间的。”

梦蝶笑道:“你当真是傻,难道你不知道迷梦当中,一切向往都会成真?你在迷梦之中仗剑江湖行走天下是何等畅快,只消你愿意,你就能过上这样的生活,而端木翠,也永远不会离开。”

展昭沉默许久,方才淡淡笑道:“抛下包大人、道义、职责的展昭,并不是我所认识的展昭,而情愿追随这样一个展昭的端木翠,亦不是我认识的端木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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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木翠恨恨出了袍裙,方才觉得日光刺眼,赫然已是正午时分,鼻端尚有硫磺硝味蔓延,周遭横七竖八或坐或躺着一些痴傻男子,想来都是曾被诱入天香楼之人,命是捡回来了,惜乎精魂已去,也不知是喜是忧。

正愣神间,就听有人喜气洋洋道:“端木姐。”

听来不止一人,抬头看时,果然张龙赵虎诸人,兴高采烈的往这边过来,未及端木翠开口,几人已经你一句我一句的说开了。

“端木姐,你可见到展大哥?”

“展大哥凭白便不见了,真真急坏了大人和公孙先生。”

“方才就听震天轰响,然后百姓奔走言说东四道出了变故,大人差我们过来看,吓,竟发现这么些失踪许久的人……”

“只是俱都呆呆傻傻,好生奇怪……”

“端木姐,你怎生在这里?难不成是你在收妖?难怪如此阵仗,我就知道只要端木姐出手,端的不凡。”

几人叽里呱啦,端木翠连插一句口的机会都无,还是张龙眼尖,忽的看到远处张起的袍裙:“端木姐,那坟包模样的东西是甚么?”

端木翠翻白眼:“你管它是什么,你展大哥在那上演倩女幽魂话别离的戏码,连我都被赶将出来,你们还是少凑趣为妙。”

“倩女幽魂?”几人面面相觑,咂舌不已。

正值这当口,一个尚显稚气的青衣小僮牵了个呆呆傻傻脊背驼的厉害的书生过来,扯了扯王朝衣角,期期艾艾的开口:“王朝大哥……”

王朝低头看时,咧嘴一乐:“可找到你家公子了,现下放心了吧……”

“公子是找到了,”小僮有几分扭捏,“要是还能找到驴,就更好了……”

【完】

第19章 【鬼状书】-上

已是深秋时候,端木翠率细花流一干门人,远赴晋阳。

临行前夜,展昭前往端木草庐,帮端木翠打点行装。

深宵露寒,冷风透骨,端木翠一边收拾一边抖抖索索:“展昭,人家说越往北去越冷,我此趟岂非要冻死。”

展昭见端木翠只着一身单衣,不禁皱眉道:“你若一直穿这么少,留在此地也不见得能活。”

气的端木翠瞠目结舌,展昭心中好笑,面上只作不知,将府中诸人交托给端木翠的东西一一点过,祁红茶饼是公孙先生给的,说是冬日常饮生热暖腹;王朝马汉备的是一袭轻暖连帽氅裘,张龙赵虎送的是个五蝶捧寿镂空雕花紫铜手炉,端木翠先时生气不欲搭理展昭,后来见那紫铜手炉委实可爱,忍不住拿过了把玩,道:“他们此番倒客气起来,只不过出趟远门,哪用得着送这么些东西?”

展昭笑道:“一走便是三个月,北地苦寒,难得他们这番心意……此番收妖,可有凶险?”

一提收妖,端木翠顿时没了精神,蔫蔫道:“凶险倒是没有,只是大费周章劳动筋骨,说起来,总是你们皇帝的爹不好。”

展昭哑然。

前些日子,端木翠来开封府拜会包大人,开口便要大人帮忙“搞件龙袍”,唬的大人半晌没反应过来,端木翠走后,包大人和公孙先生密谈许久,第二日便进宫面圣,说来也玄乎,当真从宫中带回来一件皇上的龙袍。

据公孙先生说,一切都是为着太宗年间晋阳毁城一事。

晋阳毁城一事,展昭略有耳闻。

大宋立国之初,因着五代十国大都在山西发迹,民间纷纷传言山西有王气,龙脉在晋阳,太祖一直心心念念要拔下晋阳城,惜乎有生之年未能毕其功,直到太宗赵匡义时方得实现,赵匡义攻下晋阳城后,为了尽毁晋阳王气,先是火烧晋阳城,据说大火烧了三年方灭,尔后引汾、晋二水灌城,城中兵丁居民死伤无数,晋阳城也彻底沦为废墟。

因着事涉本朝太宗,一般人讳莫如深,久而久之,知道的人变少了,不知道的反多些。

展昭将龙袍送去给端木翠时,端木翠先问“皇帝给的痛快不痛快”?尔后便一迭声的抱怨说晋阳冤魂无数怨气遮天,“你们皇帝的爹犯下错事”,“却要我去化戾气为祥和”,“弄件衣裳前去烧烧,也算是告慰亡魂了”。

展昭这才恍然端木翠要龙袍的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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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木翠走了堪堪一月有余,方才托人捎回一封信来,寥寥几行,抱怨晋阳之冷,少不得又把“你们皇帝的爹”怪责一番,开封府内几人皆传阅了一遍,包拯道:“端木姑娘的信,看完还是烧了为妙,别有用心的人告到官家那里,少不得又是一通麻烦。”

想想也是,叫皇上看到满纸的“皇帝的爹”,不气死也得抓狂。

而后公孙策执笔,给端木翠回书一封,重点是关注晋阳态势,当然这也是皇上的意思,做皇帝的总不希望听说境内某处戾气大盛有碍社稷之类,重点表述完毕之后,就是开封府诸人各自对端木翠表上问候,赵虎很是憨厚地说:“公孙先生,你帮我问问端木姐,她既能土遁,就该回来看看我们。”

书信差人捎至晋阳,端木翠当真有口难言,说起来,总是土地婆婆这个醋坛子不好,端木翠为着土遁,跟土地公公难免接触频繁,一来二去,不知怎么着引发土地婆婆疑神疑鬼,把土地公公禁足了不说,还一本正经同端木翠说什么上仙前段日子土遁往来频繁,引发土质疏松,小神夫妇这段时间忙于整治云云,言下之意就是近期请端木上仙莫要土里地里折腾了。

这还不够,又偷偷去跟河伯的夫人嚼舌根,说什么上仙地位尊贵,年轻貌美,你们家那口子难免心猿意马,长此以往必对你审美疲劳云云,河伯夫人没什么主见,闻听此话悲从中来,扯了根绳子就要上吊,闹的河伯府鸡飞狗跳,舆论总是同情弱者的,周遭虾兵蟹将等等都指责河伯喜新厌旧德行有亏,一干在野党反对派还蠢蠢欲动意欲罗织罪名弹劾河伯,河伯公一个脑袋三个大,对端木翠避之唯恐不及,哪里还敢去见她?因此上端木翠土遁不成,水遁无门,气的将桌子拍得砰砰响,大呼三姑六婆长舌妇害人不浅。

依着端木翠性子,当然不会承认自己摆不平土地河伯,索性对开封府的来信不闻不问,权当没看见,直到三个月忽忽而过,才草草回了封信道此间收妖事了,不日回京云云。

开封府上下两月不闻其音讯,俱都心下惴惴,赵虎更是心心念念要择日告假前往晋阳,展昭嘴上不说,每隔几日都要询问门房晋阳可有信到,其实哪需他询问,公孙先生老早嘱了门房“端木翠的书信一到,立刻回复大人”。

因此上收到端木翠的来信,众人都松了一口气,掐指一算日子,端木翠只要路上不耽搁,回到开封之时,恰恰赶上过年。

彼时,众人喜气洋洋翘首以盼,谁也未曾料到,这顿年夜饭,端木翠竟是再不曾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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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头再说端木翠,在晋阳三月,设坛祭天,作法抚鬼,委实累了个够呛,好容易挨到事毕,正值北方最冷的一月,端木翠最是怕冷,哪还待得住?吩咐了底下收拾行装立马返程,一路上又把土地河伯等数落了个遍,因想着若不是他们误事,现下略施土遁,早已回到开封。

紧赶慢赶,这天方到文水地界,当晚投宿在文水县最大的连锁客栈分店悦来客栈之中,本待第二日一早赶路,谁知道晚膳之时,却自邻座客人口中,得知明日文水县城的一桩“大事件”。

坦白说,若是什么婚嫁出殡私奔浸猪笼,端木翠是断提不起兴致来的,偏偏这件事跟端木翠专业相关,术语称之为“收妖”。

端木翠委实纳闷,进文水县之前,她无聊之下也曾用排山掌法九星飞伏之术暗暗掐算,这文水县虽非富贵旺地,但无惊无险无风无浪,周遭云气平和细散匀净,怎么着也跟妖扯不上关系。

收妖?收哪门子的妖?莫非挂羊头卖狗肉招摇撞骗?在端木翠面前卖弄收妖,岂不是鲁班门前弄大斧?

端木翠决定在文水耽搁一日,明日前去会会那所谓的收妖大师,然后当众拆穿其虚伪面目,顺便警醒文水县居民收妖要认准诸如细花流一样的专业品牌不能盲目上当。

如此一想,洋洋得意,做梦都是笑的。

第二日便兴致勃勃前往观瞻,本来还想着若是找不到地方便问问路人,其实哪用她问,满街人流所趋,都是前往本次收妖所在地王大户家中。

一路上,端木翠混于人流之中,倒是把事情缘由起末了解了个大概。

事情倒是简单,文水首富王大户的女儿王绣,婚嫁在即,突发怪病,群医束手,均道无救,忽一日有游方的道士上门,言说王大户家宅上方黑气盘绕,必是有妖作祟,要择吉日收妖。

当真一派胡言,进王大户家门之前,端木翠特意留意了王大户家宅上方,除了灶房烟囱往上冒黑烟之外,哪有什么“黑气盘旋”?

前来看热闹的百姓将王大户家宅围得密密匝匝,争先恐后一睹收妖壮举,守门的下人只敬罗衣不认人,将大半看热闹的都拦在门外,见端木翠穿着气度不凡,也顾不得看着面生,客客气气请了进去。

饶是经过严格筛选,院内还是拥挤的很,不时有撞了挤了踩了踏了的抱怨之声,端木翠正往里走时,只听边上“啊呀”一声,有个托了茶盏的年轻小厮便往端木翠身上倒了过来,端木翠眼疾手快,赶紧伸手将那人扶住。

那人窘的满脸通红,茶水洒了一身,忙不迭地跟端木翠致歉,端木翠抬眼看时,面前的男子不过十八九岁,虽说身上穿的寒酸,但面皮儿白白净净,眉清目秀,话虽不多,但礼数极为周到,心中倒有三分喜欢,也不怪他冲撞,反拿话宽慰他道:“人这么多,撞到蹭到也是难免的,小心些就是。”

那年轻小厮先还心下惴惴,见端木翠如此说,满眼的感激之色,恰此时一个小丫鬟过来,见那小厮打翻了茶盏,不满道:“姑爷,你倒是悠着些,这茶水又不是不要钱的。”

端木翠吃了一惊,看向那小厮道:“你,你是王家的姑爷,那王绣岂不是你的……”

那年轻人低了头不答话,匆匆收拾了茶盏离开,端木翠见他后襟老大一块补丁,不由失笑,心下忖道:怕是我听错了,穿着这么寒酸,一个小丫鬟都能对他指手画脚,怎么可能是王家的姑爷?

俄顷金锣三响,却是那道士在院中起坛,人群便往院中蜂拥而去,端木翠也不去凑这热闹,远远地寻了张椅子坐下,便有人过来替端木翠斟茶,端木翠抬眼看时,却是方才见到的那年轻小厮。

端木翠咦了一声,笑道:“又是你,方才那小丫鬟怎么称呼你作‘姑爷’?”

那小厮似是十分犹豫,良久方才低声道:“在下梁文祈,王家长女王绣,确系小生未过门的妻子。”

端木翠愣了一愣,想到自己一直当他是小厮,倒有些局促起来,忙起身道:“原来是梁公子,怎么敢劳动公子为我斟茶。”

梁文祈声音压的更低,轻声道:“无妨,我原本就是在岳丈家中做些打杂之事。”

端木翠更是如坠云里雾中,明知不该问,还是忍不住问道:“你,你既在王家打杂,那王老爷怎么会将女儿允了你?”

先前梁文祈撞到端木翠时,端木翠不但没有恶语相向,反而温言宽慰,因此梁文祈对端木翠怀了三分感激之意,见端木翠如此问,倒也不觉为忤,勉强笑道:“先时定亲之时,两家尚是门当户对,后来家父遭人构陷,在下唯有投奔岳丈……”

说到后来,面露伤感之色,声几不可闻。

端木翠听他开口说“先时结亲之时”,便已猜了个大概。彼时门当户对,自然乐于结亲,现下一方家道中落,另一方自然就露出悔亲之意来,虽说碍于颜面收留梁文祈,但是作践他做些下人粗活,料想梁文祈在此处的日子也不好过,日后这门亲事作不作得数还说不定,不由有些喟然,将话题岔开道:“这王家小姐,生的什么怪病,大夫竟瞧不好么?”

提及王绣,梁文祈眉宇间更是笼上忧色,摇头道:“也不知绣妹是怎么了,入冬就卧床不起,我几番想去探她,唉……”

端木翠听他如此说,便知王家人必然不允他去探王绣,也不知该拿些什么话宽慰他,倒是梁文祈微笑道:“姑娘坐下罢,我去别处斟茶。”

端木翠心中五味杂陈,朝梁文祈笑了笑,坐下捧起茶碗,那道士原本咿咿呀呀哼哼哈哈不知念些甚么咒语,此际忽地提高声音,大喝道:“神师杀伐,不避豪强,先杀恶鬼,后斩夜光。何神不伏,何鬼敢当? 急急如律令!刀去!”

只听人群惊呼有声,似有刀声破空,端木翠急抬头时,直觉眼前一迷,一道温热鲜血便喷在脸上,勉强睁眼看时,茶碗中的茶水都已染成赤红。

端木翠尚未了然发生何时,就听那老道厉声喝道:“好妖孽,此番叫你尸首分家!”

人群鼓噪欢呼,大堆人便往端木翠身遭不远处围拥过去,不时有人呼喝道:“好个妖孽,竟混在此间这么久。”“亏得道长做法,收付此妖。”“此番王家大小姐的病可要大好了。”

说话间,那道长又高声道:“速速将那妖首献上,贫道要用太上老君三昧真火将其烧成灰烬,否则不出三刻,那头颅便和尸身合为一体,届时此妖又要为祸人间。”

人群吃了一吓,尖叫后退,有人高高擎起那妖首,大声呼喝道:“在这在这,让道让道,我将妖首送去给道长。”

端木翠目光落在那妖首之上,蓦地面色苍白,耳际便如鸣鼓般震荡不休。

那鲜血淋漓的人头,不是梁文祈却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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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道接了人头,掷于先前置好的铜炉之中,几个下人赶紧过来举火,不多时火势大起,铜炉之中逸出焦臭之味来,离得近的人忍不住掩鼻后退,还有人凑近了前去,往那铜炉中窥视,道:“好个妖怪,烧起来都这般臭。”

不多时妖首烧尽,又有几个下人将剩下的尸身用草席裹将出去,那王大户满面喜色,自内院出来,冲道士作揖道:“道长神术,小女果大好了。”

又向人群拱手道:“多谢各位乡亲前来助阵,在下后院薄设酒宴,今日小女大好,宴请众乡亲。”

人群“噢”的欢声大作,你推我搡,欢天喜地俱往后院去了,此间只留下几个下人丫鬟洒扫一番。

先前斥责梁文祈的小丫鬟萍儿正挨桌收起茶碗,忽地看到近前一个轻裘大氅的年轻女子,仍是立于当地不动,不由上前道:“姑娘,此间要收拾了,客人都往后院去了。”

唤了两声,那女子只是不答,萍儿心中奇怪,伸手推那女子,谁知刚挨到身子,那女子竟应声而倒。

萍儿脸色刷的煞白,旁边的小厮李三大着胆子过来探那女子鼻息,忽地啊呀一声,吓得魂飞魄散,手足并用爬将开去,颤声道:“当家的,可了不得了,这姑娘竟活活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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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城市都活跃着这样一群人,他们夏天摇着扇子就着树荫吃瓜,冬天笼着袖子拥着火炉取暖,不热亦不冷的辰光,他们就晃迹于熙熙攘攘的热闹街市,以追看夫妻操戈兄弟阋墙地痞闹事流氓群殴官差捕人为乐,乐此不疲,疲了还是乐。

癞头三就是开封城中此类人群的典型代表。

这一天午后,天色灰蒙蒙的,冷风直往人的颈子里灌,一场大雪就在眼里。

路上的行人不多,仅有的几个也是瑟缩着脖子匆匆赶路,眼瞅着今日没什么热闹可看,原本蹲坐在酒楼外墙角的癞头三叹口气,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忽然想起了什么,抬脚踢了踢与自己志同道合且正倚着墙角打盹的疤四。

“四子,你有没有发现,”癞头三若有所思,“细花流已经很久没到街面上拿人了……有多久了?一个月?”

“不止吧……”疤四打了个哈欠,换了个方向继续打盹,连眼睛都懒得睁开,“我记得年前细花流就没露过面了,满打满算也快两个月了。”

“怪了……”癞头三低声嘀咕,“细花流的人都去哪了?”

抬头看时,忽的又咦了一声:“下雪了,什么时候下的?”

什么时候下的,自然是不经意间。就如同不经意间,细花流销声匿迹。

如同涨潮时漫上岸的潮水,不知什么时候退的干干净净。

暮色四合之时,大雪已将整个开封笼为素白。

马蹄沓沓,初听时尚在远处,再看时已到眼前,守门的衙差迎上去,喜道:“展大人,你回来啦。”

展昭翻身下马,那衙差忙执了缰绳,道:“包大人言说展大人暮时必到,请展大人去书房。”

展昭点点头,往台阶上行了几步,忽又止住,问那衙差道:“王朝回来了么?”

衙差点头:“回来了,比展大人早到了约莫一个时辰。”

展昭的眼底的喜色一掠而过。

进得书房,包大人、公孙先生并四大校尉都在,展昭先看王朝,王朝却似做了什么亏心事般,将头扭了开去。

展昭的心一沉,面上却不露声色,向包拯道:“属下幸不辱使命,已将肖秦氏死前留下的血书寻得。”

包拯心中一宽,公孙策笑道:“这便好了,有了肖秦氏的血书为证,阎诚想不认罪都难。”

紧接着包拯便将详情一一问过,又将后续审案关节同公孙策细细商榷,这才对展昭道:“展护卫,你一路奔波劳碌,还是先下去休息吧。”

展昭点头,旋即退下。

俟着展昭走远,包拯重重叹一口气,原先舒展开的眉头重又皱起,向王朝道:“这么说,你一路打探,都没有端木姑娘一行的行踪?”

王朝点头道:“在晋阳一带问询时,倒是不少人有印象,说是确曾见到端木姑娘一行出城,文水县悦来客栈的老板还说有一行人在他处留宿,依形容来看与端木姑娘他们很是相像,但是一夕之内走的干干净净,也不知道去哪了。文水县之后,就再也没人见过了。”

包拯沉吟良久,向公孙策道:“公孙先生,你怎么看?”

公孙策道:“依学生看,端木姑娘一行应是在文水县出了变故。”

“本府也是这般猜想,”包拯叹息,“但是依着端木姑娘的神通,本府委实猜不透会出怎样的变故,退一步说,若是真出了什么变故,怕也不是凭藉开封府之力可以策应的。”

公孙策心中一动:“所以,大人才有意支开展护卫……”

“展护卫与端木姑娘交厚,本府怕他知道了……王朝,你见到展护卫之时也莫要提起此节,只说还在托人打探便是……这一路奔波不易,且先下去休息吧。”

王朝行礼退下,刚迈出书房大门,忽的一愣,展昭摇摇头,示意他莫要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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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大哥,”觑着距书房已远,王朝忍不住开口,“我不是有心瞒你……”

“还打听出些什么?”

王朝一愣,旋即摇头,顿了顿又道:“端木姐应该不会有事的,她在晋阳之时,也曾两个月不与我们通音讯,展大哥,我想端木姐也许是临时有事,不及知会我们便去了。”

展昭不语,良久才道:“若她只是临时有事,怎么连开封城内的细花流门人,全都失了踪迹。”

王朝哑然,端木翠身在晋阳之时,城内的细花流门人照旧拿人,也不见得因为主子不在就消极怠工,只是近两月间忽的消失不见,细推起来,似乎与端木翠的消失不无关系。

“也许,”王朝挖空心思,“也许端木姐此番要做的事情异常凶险,所以把细花流的门人全招了过去……”

“既能回来叫走细花流门人,也该到开封府来打个招呼,”展昭轻声道,“罢了,她一贯就是这样的性子,不管别人如何,只顾自己行事。”

“展大哥,你没事罢?”王朝听展昭语气沉郁,不由有些担心。

展昭闻言一笑,黑暗中,澄澈双眸愈显清亮:“我没事,你先去休息吧,开封许久未下雪了,我看看雪景。”

王朝心中难过,却也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得去了。

黑暗中,隐约可见远处近处的莹泽素白。

展昭忽然记起了端木翠临走那晚自己说的话。

“你若一直穿这么少,留在此地也不见得能活。”

忽然之间,说不出的难受懊恼:那日,为什么要拿这样不祥的话去说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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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晨,展昭带马汉去巡街,原本王朝也应同去,但是展昭想着王朝从晋阳一路寻访辛苦,嘱人莫吵了他,只带马汉去了。

一路行至玄武大街西巷,忽听得前面吵吵嚷嚷,抬头看时,开源当铺门口正撕拉牵扯的厉害。

展昭与马汉交换了一个会意的眼色,行至近前,就见两个当铺的伙计往外推搡一个破衫褴褛的老头,嘴里兀自骂道:“没抓你见官已是对你客气了,你还敢闹事。”

那老头急的要命,不管不顾要往当铺里冲钻,嚷嚷道:“那确实是老汉的裘氅,不偷不抢,凭什么扣下,若不还我,老汉必跟你没完。”

其中一个伙计冷笑道:“你的裘氅?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的模样,穷酸成这副德性,怎么会有那样的裘氅,再不走,老子打的你走。”说着扬起手来。

待要照着老汉面目扇过去时,忽觉腕部一紧,不知是被谁牢牢扼住,那伙计恼羞成怒,扭头欲骂,忽的看清面前之人的长相,吓得赶紧住口,之前嚣张气焰也立时短了七分,赔笑道:“展,展大人。”

展昭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老汉瑟缩不答,那伙计忙道:“是这样的,展大人,这老头一早拿了件女子的裘氅到当铺来典当,那裘氅做的甚是考究,值上十好几两银子,这老头如此穷酸,我们因想着不是偷的便是抢的,就想留下了报官,谁承想这老头不依不饶,反闹将起来……”

尚未说完,马汉冷笑打断道:“留下了报官?依我看,是你们欺负他孤老无依,自己偷偷讹下吧?”

那伙计被马汉说中心思,直窘的满脸通红,暗暗懊恼自己今日背运,竟撞上开封府的官差。另一个伙计瞅着情形不对,忙进屋将那裘氅取出,赔笑塞给那老汉道:“老人家,我们原本要留了报官,现今既官差在这,你便自去与官爷说清楚,横竖与我们开源当铺是不相干的。”

果真机巧圆滑,短短两句话便将开源的责任撇了开去。

那老汉哼一声,接了裘氅便走,对着展昭和马汉竟连半个“谢”字都无,展昭不以为忤,正待招呼马汉离去,却见马汉脸色有变,直直盯着那老汉不语。

展昭心中奇怪,马汉忽的追了过去,道:“老人家,你等一等。”说话间便伸手拿过老人掖在臂中的裘氅。

那老汉大急,劈手夺过,展昭赶至近前,责马汉道:“马汉,你这是做甚?”

马汉嘴唇嗫嚅,看看那老汉又看展昭,惶急道:“展大哥,我决计认的没错,这是端木姐走时,我和王朝送她的那件裘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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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朝方起床不久,就听门外搅嚷有声,马汉急急推门进来,道:“王朝,你过来看看,这是不是我们当初送端木姐的那件裘氅?”

王朝听到“端木姐”三字,心中一凛,接过马汉手中的裘氅细看,忽的想到什么,将麾领处凑至近前细看,失声道:“不错,我记得当时邢裁缝短了黑线,我们又催的紧,他便用绿线将这麾领收口,还说麾领处即使颜色不同也不易发现,你来看看,这不是绿线么?端木姐的裘氅,你从哪里寻得?莫非……”

忽的便往不祥的地方想过去,只觉脊背生冷。

马汉跺脚道:“今日我跟展大人巡街,看到一个破衫老汉在典当这件裘氅。”

王朝急道:“怎么让人典当了?那老汉呢?”

马汉道:“展大人带了见包大人去了,你却还待在这里作甚,还不穿戴了快随我过去?”

王朝心中正奇怪展昭怎生大喇喇便带了那老汉去见包大人,听马汉如此说,赶紧穿靴披衣,急急同马汉一通往书房去了。

刚踏进书房大门,就听包拯疑道:“你且细说,你要告什么状?这裘氅又是从何而来?”

王朝和马汉心中一宽,俱想:还好赶个正着,不至于漏过什么。

那老汉道:“小的原本是不要告状的,也不知道甚么开封府包大人,只是那日,那日……”忽的打了一个寒噤,似是十分后怕。

公孙策近前道:“老人家,你且莫急,你姓氏为何,家在何方,因何到开封府告状,一一道来便是。”

那老汉忙道:“是是,老汉姓刘,啊不,小人姓刘,家中排行第七,人称刘老七。小的是山西文水县人……”

听到“文水”二字,诸人心中俱是一动,王朝更是失声道:“文水?”

刘老七看了王朝一眼,又道:“小的家中贫苦,又好喝酒,说起来,小的喝酒喝的把家中能卖的都卖啦……那日城中王大户家收妖……”

包拯咦了一声,道:“收妖?文水县也有收妖?你看的清楚,可是一位姑娘收的?”

刘老七茫然道:“姑娘?小的只见到是道士收的。”

包拯微感失望,道:“你且说下去。”

刘老七道:“那日城中王大户家中收妖,收完之后便开宴席,小的混进去喝了许都酒,只喝到天黑才回,迷迷糊糊的走岔了回家的路,却转到城外的乱葬岗,小人喝的多了,也不晓得害怕,竟在乱葬岗间睡了一夜,半夜里小的就听见有姑娘家叫小人的名字‘刘老七’,‘刘老七’。”

“小的睁眼看时,就看见一个顶好看的姑娘,身上穿的就是小人今日典当的裘氅。小的纳闷的紧,心想这是谁家的姑娘半夜到乱葬岗来,那个姑娘就跟小人说,要小人带一封状书到开封府,来找包大人告状。”

“小人心中好笑,就说哪有凭白去找官大人告状的道理,那姑娘却说小的只要把状书呈给包大人就是了。小人又说小人是穷光蛋,养活自己的钱都没有啦,哪里能到开封府告状啊。那姑娘便被小人给问住了,过了好久才说自己出来的匆忙,身上也没带银两,便把一个雕着花的手炉给小人,还把身上的氅裘也脱下来,说‘你把这两样给典当了,就该有钱上路了’,小的还是不想来告,那姑娘又说,开封府里多的是我的朋友,你到了那里,包大人会赏你的,赏你的钱,怕是够你一辈子买酒喝。小人一听就乐了,这么一乐,就醒啦。”

公孙策疑道:“醒了?这么说你之前都是在做梦?”

刘老七点点头,忽的又摇摇头,道:“小的也以为在做梦,哪知道一揉眼睛,看到身边就放着那氅裘手炉还有一封状书,小的唬了一跳,爬起来看时,才发觉小的睡在一座新坟之上,吓,可不是鬼魂托梦的说。”

话音刚落,就听张龙怒道:“你胡说。”

刘老七吓了一跳,包拯看向张龙,面有责怪之色,张龙的声音不由低了下去,但仍忍不住道:“属下一时失口,只是听刘老七说是什么‘鬼魂托梦’,情急失言。”

包拯不语,又向刘老七道:“适才你说有一封状书,状书何在?”

刘老七忙从怀中掏出一卷素帛,公孙策接过递给包拯,刘老七一边伸长脖子偷瞧一边道:“小的是一眼也没看过,小的曾经想偷偷看是什么样,谁知怎生也打不开。”

马汉哼了一声道:“我端木姐的东西,当然不是随随便便谁都能打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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