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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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比拼耐力了,”霍天峰说,“我必须保证他活着,以便有足够的精力来解除封印,所以不敢过分使用酷刑。但我还有很多方法没有用,我想,总有适合他的手段。”

狄弦耸耸肩:“既然如此,当你解开那个盒子的时候,不妨告诉我一声,我也满足一下好奇心。”

“很遗憾,你没有这个机会了”霍天峰的声音尖锐得有如刚刺,“你已经知道了一切,可以死而无憾了,变成鬼再去满足你的好奇心吧!”

他双手合拢,催动起秘术,冰窖里的冰块又开始了嗡嗡的震动。寒气逼人的巨大冰块好像被赋予了生命,在地上横移着,很快把狄弦和童舟死死困在。突然之间,离两人最近的一块冰飞了起来,直直向着两人猛撞过去。

童舟哼了一声,眼看着冰块飞到身前,挥起拳头猛击过去。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后,这块冰被击成了无数的小碎块,飞溅出去。守在门口的家丁们不得不全力躲闪,童舟看准空隙,正准备拉起狄弦冲将出去,左手探出却拉了个空。她微微一怔,回头一看,狄弦竟然错过了这个难得的良机,反而走入了地窖深处,站在夸父的身边。

童舟大急,差点就要张口骂出来,眼见缺口被重新堵上,只能挥拳再砸碎一块冰,退到了狄弦身边。这回是瓮中捉鳖了,她无奈地想,狄弦却好像对身外发生的一切没有半点反应,只是把手放在夸父的头顶上,神色凝重。

这是在给夸父解除秘术的束缚!童舟恍然大悟。狄弦并没有给她打招呼或是多叮嘱,显然是很信任她能挡住敌人的进攻,这样的信任让她勇气倍增。她转过身,竭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一只能吃人的母老虎,体内的力量汹涌流转,又击碎了两块巨冰。不知为何,这一次她的头脑十分清醒,并没有往常那样稍一发力就失去理智的感觉。

只是头脑虽然清醒,拳头却疼得厉害,虽然她在凝聚过程中意外获得了特殊的体质,拥有比一般人更大的力气,但毕竟还是血肉之躯,没有把自己的身体四肢也变成铁打的。接连打碎几块坚硬的冰块后,她的手背皮肤已经迸裂,鲜血随着碎冰渣飞了出去。但她强忍着痛,守在狄弦的身前,家丁们见到她徒手碎冰的威势,倒也不敢轻易上前。

霍天峰皱起眉头,同时操纵着三块方方正正的大冰块,一起撞了过来。童舟暗暗叫苦,却只能硬着头皮准备出手。但拳头刚刚举起来,她就感到一股超越自己的巨大力量捉住了她的手,把她无法抗拒地扯到后面,接着一个庞大的身躯挡在了前面,一声炸雷般的厉喝,竟然把冰块原样推了回去。一名家丁躲闪不及,被正正撞中胸口,立刻狂喷鲜血委顿在地上,看来活不成了。

是夸父。狄弦终于解除了秘术的束缚,夸父站了起来,确切点说,是弯腰站了起来,因为冰窖的高度没法让他挺直腰板。这个令人敬畏的庞然大物挡在了童舟身前,双目精光四射地看着霍天峰和他的手下。

双方只对峙了不超过十秒钟,家丁们突然不约而同地做出了同样的选择:逃跑。他们把什么邀功求赏的念头抛诸脑后,转过身来狂奔着离开冰窖。被他们扔在地上的火把很快熄灭,冰窖里只剩下了钉在墙上的灯火,光线一下子暗了许多。

转眼之间,霍天峰只剩下了孤家寡人。他禁不住苦笑一声。

“人类对夸父的惧怕果然是根深蒂固啊,”霍天峰叹息着,“无论我许诺过什么,他们跑起来依然比羽人长出翅膀还快。”

童舟的注意力则再次集中在了夸父身上。这个名叫狼骨的夸父虽然身体还有些衰弱,却已经能轻松地把飞来的冰块挡回去,那种可怕的巨力的确非其他种族所能及。她本以为狼骨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去捉住霍天峰,抢回盒子,然后把对方撕成碎片,但出乎她的意料,狼骨始终站在原地没有动弹,望向霍天峰的目光中也并没有她所想象的那种刻骨仇恨。童舟甚至觉得,那当中包含了一种情感,叫做“怜悯”。

这可让人有点糊涂了,童舟想,难道这个夸父和人类父子俩的仇怨中还藏了什么隐情?

“请问你们是……”狼骨再看向解除他秘术束缚的狄弦。

“我是来帮你的人,不必多问了,先解决掉我们的霍先生吧。”狄弦简单地回答,同时向霍天峰努努嘴。夸父也不多问,转向了霍天峰。

“我还是那句话,请你把盒子还给我,”狼骨说,“它对你们没有任何用处,反而会给盒子的主人带来灾祸。”

童舟注意到这个夸父的东陆语说的还算流畅,看来当年他没有白给霍天峰的老爹霍闻达做向导。但这句话说出来,对于霍天峰是不可能有任何效果的,他花费那么多心力诱捕了狼骨,怎么可能听信狼骨的劝告?

果然霍天峰嗤之以鼻:“这样的陈词滥调留着吓唬胆小鬼去吧。你以为你块头大还有帮手,就能从我的手底逃脱吗?”

他的面色骤然变得苍白如纸,与此同时,这间冰窖里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童舟猛地回头,发现整座冰窖里的冰块都开始缓缓移动,就像一个个有生命力的战士,不但重新堵死了冰窖的出口,也令己方再次陷入包围圈中。而地窖里的寒冷的空气也开始令人不安地移动起来,慢慢发出风的呼啸声。霍天峰的秘术功底未必强得过狄弦,但这样一个装满了冰块的低温场所,实在是给了他许多天然的加成。像他这样的印池术士,可以利用这样的严寒成倍地增加自己的力量。

从狄弦变异常严峻的神情上,童舟也能看出这一战的艰巨。她又觉得那股无法控制的情绪在蠢蠢欲动,忙随手捡起一块碎冰贴在自己的额头上,镇静,镇静,不能在这个关键时刻失去理智。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还是险些让她失去控制。正当她已经做好了用自己鲜血淋漓的拳头再去和冰块硬拼的准备时,狼骨又开口了。

“既然你们父子俩如此执著,我就答应你们吧,”狼骨说,“把盒子拿出来,我替你解除封印。”

“你疯了!”童舟大叫起来,“怎么能给他呢?”

“因为现在是时候了。”狼骨回答了一句废话。童舟没办法,转过头看着狄弦,但狄弦却没有任何反应。

“快阻止他啊!”童舟恨不能把狄弦的耳朵扯过来冲着他大喊。

“为什么要阻止他?”狄弦反问,“我也很想看看这件了不起的上古神器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你们都疯啦!”童舟嚷嚷着,却也知道自己无力阻止一个夸父,只能赌气在一块冰块上一靠,眼看着霍天峰将信将疑地靠近狼骨,和他进行了一番扯皮。根据之前所听到的话,童舟猜测这个夸父又会对着他心目中的盘古大神起誓以便让霍天峰放心。其实盘古大神的子民也够窝囊的,童舟撇撇嘴想到。

狼骨跪在地上,仿佛是在虔诚祈祷,但童舟知道,他是在寻求躯体和星辰力的感应。就如同在桑城的斗兽场所经常见到的,盘古大神的子孙寻求这自己的心灵与星辰的合二为一,那样才能让自己的力量爆发到顶点。和长期冥想的人类或魅不同,夸父很难能够沉静下来,所以他们采取的是相反的方式,让纯粹的感情来支配肉体。

正想到这里,狼骨已经开始双手向天,发出高亢的吼叫声。在这四面封闭的冰窖里,夸父的嗥叫在墙壁上四处激荡,音量仿佛夸大了好几倍,让童舟不得不捂住耳朵,但那种雄浑的力量仿佛能够透过耳膜直接穿进人地心里。

狼骨怒吼着,调集着全身的精力,之前衰弱的疲态一扫而空,浑身的肌肉都鼓胀起来,霍天峰看上去也显得很紧张,随时准备应付可能的突袭。但夸父毕竟是信守承诺的,他并没有借机发起攻击,而是老老实实地运用起星降术。那个不起眼的金属盒表面泛起一阵银色的光泽,缓缓开启了。

突然之间,童舟感到一股寒意拂过了皮肤。这话用在一个本来就很冷的冰窖里应该是很奇怪的,但童舟的确觉得,和这一股新生的寒意相比,之前的冰窖甚至堪称温暖。那是一种似乎能在瞬间刺穿人地五脏六腑的可怕寒气,让人感觉血液都会因此凝固。

那是什么玩意儿?童舟禁不住打了个寒战。接着她眼前一花,觉得有什么青色的东西从身前一掠而过。狄弦忽然大喊一声“小心!”,而狼骨的动作更快,已经提起一块冰块,往童舟身前一挡。

一声冰块破碎的声音,那块冰整个变成了细碎的粉渣,比童舟之前用拳头砸的更加彻底。而这一下仿佛来自虚空的撞击也因为冰块的存在彰显出了惊鸿一瞥的实体。在那些飞溅的冰渣中,她看见了一个青色的暗影,非常黯淡,连形体都不规则,整个躯体是半透明的,隐约可见近似于头颅的尖嘴和眼珠。

这个青色的怪物在空中转了个身,又向着狄弦扑去,但狄弦已经在手心里用秘术燃起了一团火焰,而怪物好像对火焰十分畏惧,一扭身躲开了,速度奇快,仿佛是和风融为了一体了。

“原来所谓的致命的武器就是这个,”狄弦摇摇头,对狼骨说:“你们夸父也真是不要命,当年付出了那么大得代价才消灭了冰鬼,没想到竟然还留了那么一个种子。”

“这只是冰鬼王,比一般的冰鬼更厉害,”狼骨回答,“在适当的条件下他就能分裂,产生更多的冰鬼。”

童舟躲到了狄弦的身后,听狄弦小声解释了冰鬼是何许生物。所谓冰鬼,是生存于殇州冰原最深处的一种怪物,没有人能解释清楚它们是怎么产生的,甚至连它们活着时究竟是什么形态都难以描述,人们所唯一知道的是,冰鬼来无影去无踪,所到之处都会带来严酷的低温,被它们杀死的生物都会活活冻结。有许多身强力壮的夸父都是那么被冰鬼冻死的。

大约三四百年前,夸父族和冰鬼终于有了一次正面的交锋。夸父们付出惨痛的代价,利用萨满的星降术,终于消灭了冰鬼,虽然不能肯定这种怪物是否因此绝种,至少在之后的几百年里,再也没有谁在殇州遇到过活生生的冰鬼了。但狄弦没想到,夸父族竟然还把冰鬼王保留了下来,并一直封禁在这只金属盒里。

霍天峰也运用冰块抵挡着冰鬼王地攻击,看着那青色的怪物在空中飞速移动,他的眼睛里燃起了贪婪地火焰。

“夸父,快告诉我,该怎么驾驭它?”他高叫着,脸上流淌出毫不遮掩的欲望。是的,和他的父亲一样,霍天峰的志向也绝不仅仅是做个和平时期的商人,哪怕被人封以“船王”的称号。他有着更大的野心,远远超越商业战场之外的野心。

“抱歉,这个我做不到,”狼骨说,“冰鬼是无法被驾驭的。”

“胡说,这不可能!”霍天峰面目狰狞,“既然是武器,必然就是可以被操控的。”

“我并没有胡说,”狼骨回答,“这样武器本来就不是用来操控以夺取胜利的。它存在的目的,只是为了毁灭。”

“毁灭?”

“冰鬼王一旦失去束缚,就会迅速寻找他所能找到的低温之处,并且不分青红皂白地攻击沿路一切它可以攻击的事物。我们的祖先之所以保留了冰鬼王,就是为了应付日后可能产生的突发情况。”

“突发情况?”霍天峰一愣。

“比如说,人类的大军终于突破雪线,占领了殇州大部,让夸父陷入绝境,”狼骨慢慢说,“到了那种时候,也许我们就会把冰鬼王放出来,把殇州变成死寂的高原。”

童舟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她从这句平淡的话语里,听出了夸父族和人类水火般的势不两立,也听出了夸父这个人口稀少的种族勇武外表下的深深无奈。

“那如果把冰鬼王放在雷州呢?”狄弦忽然问。

“冰鬼王在殇州雪原的确是无可阻挡的恐怖力量,但到了宛州、中州、雷州或是其他温暖的地方,就会因为无法找到一个合适的低温居所而迷失方向。它们唯一能起到的作用,大概就是在追寻严寒的狂奔中消耗自己全部的力量,直到躯体完全消失,在此期间,大概也就会毁掉半座城市而已,没什么太大不了的。可惜的是,现在我们是在一个封闭的冰窖里放出了冰鬼王,他会发现这里是适宜他生存的地方,所以他在一段时间内会老老实实待在这里,而我们也可以想到方法消灭它。”

“所以你是故意选择在这里放出冰鬼王的?”狄弦追问。

狼骨的脸上现出了深深的矛盾。他长长地叹息一声:“是的。二十年前,我本来就应该很顺利地让霍闻达把冰鬼王带回来,毁掉人类的一座城市,但是我一时心软,用星降术封住了盒子。二十年后,我再一次心软了,把冰鬼王放在了冰窖里。”

第九章

也许是发现冰窖里的这四个生物都不太好对付,而自己被禁锢了几百年后,力量还没能完全恢复,冰鬼王暂时停止了攻击,藏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等待机会。霍天峰却已经完全顾不上它了。他直直地瞪视着狼骨:“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心软?难道我父亲当年和你接触,实际上是……”

狼骨缓缓地点点头:“不错,你父亲以为他利用了我,但实际上,是我利用了他。我知道这听起来完全不像夸父的所作所为,但任何族群了都会存在异类,我就是一个能够抛下夸父的尊严去行使阴谋诡计的异类。”

“阴谋诡计……”霍天峰的脸色阴晴不定,“我父亲想利用你得到夸父的秘密,但是你……反过来欺骗了他?”

童舟也觉得无比意外,而她却发现狄弦在这关键时刻反而有些心不在焉,目光似乎是在无意义地聚焦于霍天峰的身后。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狼骨咳嗽一声,坐在了冰凉的地面上,回忆起往事:“那时候正是人类和我们剑拔弩张的时候。那一次,有传闻说华族会和蛮族联合起来出兵,而我们刚刚经历了一次部落间的自相残杀,已经元气大伤。如果真的人类能暂时联合,我们是很难抵挡得住的。所以我开始想,是时候让冰鬼王派上用场了。”

“那个时候,霍闻达来到了殇州,他装成是来此游历的旅行家,但我还是能够感受到他内心深处潜藏的欲望。他不断以‘见识见识’为理由,想骗我带他去沿河城,我当然能猜到他的不怀好意,但也有了将计就计的主意。他想要窃取我们夸父族的珍宝,我干脆就把冰鬼王交给他,让他带回人类的城市。我相信那样会给人类带来极大的麻烦,甚至毁掉半座城市都是有可能的,那样的话,我们就能在开战前大挫人类的士气。”

“我这样决定了,却也不无犹豫,因为这种诡诈的手段素来为我的种族所鄙夷唾弃,夸父的战士宁可战死,也不喜欢骗人搞小动作。但眼前放着那么好的机会,我又不甘心放弃。就这样,在矛盾的心态中,我把霍闻达带到了沿河城,当他明白无误地表达出对萨满团的藏品兴趣时,我终于下定了决心。”

“我捏造了谎言,告诉他那个金属盒里藏着的是多么了不起的上古神器,成功勾起了他的兴致,但当他真的偷走了冰鬼王之后,我又开始后悔,尤其想到冰鬼王最终杀死的其实都不过是无辜的平民,比如女人和孩子。这样的计谋对人类而言是家常便饭,却不是我们夸父应该做的事。当我假作追赶霍闻达、实际上市为了让他相信盒子的真实性时,内心却在饱受煎熬。我们夸父的本性直来直去,那样的情绪波动足以让我痛苦不堪,脑袋像要裂开一样。”

“所以最后到了冰炎地海的熔岩处,当霍闻达已经完全上当了之后,你却反而动手用星降术封印了金属盒,”狄弦说,“你的目的并不是为了保护盒子,而是……挽救霍闻达,挽救人类?”

“那一刻我差点自己跳进熔岩里,”狼骨坦诚地说,“我想要帮助的种族,又担心遭到种族的唾弃,最后时刻我还是没能忍受住煎熬,封住了金属盒。我们夸父的星降术和人类的秘术相差很大,我相信他没有办法解除。”

霍天峰脸色铁青,背靠在身后的冰块上,看样子时想说一句“我不相信”,但躲在角落里伺机而动的冰鬼王又让他不得不信。他恶狠狠地喘了几口粗气:“那我父亲死后,你为什么又被我骗来毕钵罗?你应该清楚,你没什么希望把盒子带回殇州的,难道你那时想的是打开盒子?”

狼骨长叹一声:“我的确是那样想的。事实上,你父亲回到雷州之后不久,夸父和人族的关系进一步恶化,战争终于爆发,我又开始后悔了,我觉得我不应该对人类那么仁慈。所以听到你父亲的死讯,我想,既然誓言已经打破了,我不妨把二十年前就应该做到的事情做完吧。”

狼骨缓缓直起身来,霍天峰感到不妙:“你想要做什么?”

“自从来到毕钵罗之后,我已经等待了那么多天,希望能找到一个劝阻自己的理由。你每天拷问我,我每天都拒绝你的要求,其实是在延长这座城市的生命。但是今天,在听完你和这两位朋友的对话之后,我终于觉得我之前的犹豫是错误的。”

他举起岩石般粗糙硕大的拳头,轻轻敲打着窖顶,似乎是在寻找薄弱部位。只要把冰窖顶打破,冰鬼王就能顺利地钻出去,然后……

“不!你不能这么做!霍天峰下意识地喊道,但夸父的拳头已经开始蓄力。只需要一拳,对于夸父来说轻而易举地一拳,窖顶就会被打穿,冰鬼王就将势不可挡地冲到一个令他难以忍受的温暖的天地中,然后再疯狂中等待死亡。在莫名的恐惧的冲击下,霍天峰甚至忘记了运用秘术去阻挡。

然而那一声爆裂并没有响起,夸父的拳头眼看就要触及到窖顶,却硬生生停了下来。原来是童舟突然出手,两只手拽住夸父的拳头,阻止了他。

“你不能这么做。”童舟一字一顿地说。

“你虽然帮助了我,但那并不意味着你可以干涉我,请放开手。”夸父说。

“她是对的,”狄弦插嘴说,“人类有成百上千的城市,你毁掉一个也对战局不会有什么帮助,反而会把你们双方的仇怨推向彻底不可收拾。”

狼骨冷笑一声:“你觉得你们和我们还有机会化解仇恨吗?”

“说不准,但总比反过来推进仇恨强,”狄弦说,“而且我必须要纠正你,那不是‘你们’和‘我们’的仇怨,我和她不是人类,而是魅,也曾经一度和人类打得不可开交的魅。”

狼骨和霍天峰同时大吃一惊。过了一会儿,狼骨摇摇头:“我也听说过关于魅族城市被的消息。在那样的情况下,你依然觉得你们有机会和人类友好地相处?”

“总要先试着相处,才能慢慢找到和平的途径,”狄弦回答,“不然放出一百只冰鬼也无济于事。更何况,你根本就不应该来到毕钵罗的,它令你违背了你的誓言。”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狼骨说。

狄弦微微一笑,忽然提高了声音:“霍闻达,霍先生!你的老朋友就在这里,你既然已经偷听了那么久,为什么不干脆现身一见呢?”

霍闻达?霍天峰已经死去的父亲?

霍天峰猛然回头,死死盯着被冰块堵死的冰窖入口处,狼骨的脸色更是惊疑不定。正当两人紧张万分地猜想霍闻达为什么还没有死时,狄弦已经抓住狼骨一刹那的迟疑出手了。面对着躯体庞大的夸父,他运用起亘白系的雷电术,几乎是用尽全力地一掌劈在狼骨的腰际。强大的电流瞬间流遍狼骨的全身,夸父闷哼一声,慢慢倒在了地上。他的四肢由于雷电的袭击而抽搐着,只能瞪大了双眼,恶狠狠地瞪视着狄弦:“你……你骗我!”

“我不得不这么做,”狄弦的话语里充满了歉意,“相信我,很多时候我也和你一样,希望看到人类的尸体在我面前堆积成山,但我不会把这样的想法付诸实践。无论如何,人类应该感谢你,如果不是你二十年前的那次犹豫,现在的毕钵罗,或许已经是一片废墟了。”

“我很后悔,”狼骨喃喃地说,“我后悔极了,那时候我为什么会犹豫不决。我本来有机会做成的。现在我明白了,不只是人类,只要不是夸父,管他是魅也好,鲛人也好,羽人也好,都不值得信任啊。”

狄弦的歉意更浓:“对不起,但这是我唯一的选择。回去吧,狼骨,回到殇州去,拿起你的武器和入侵家园的人类堂堂正正地交锋,保住你作为夸父的骄傲。”

“骄傲?”狼骨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嘲讽的笑容,“你们魅,也是依靠所谓的骄傲在这个世上生存下去的吗?”

说完这句话,不等狄弦回答,他那看上去已经疲软无力地身体使出了生命中最后一个星降术。他的确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挥动拳头了,但他还有一个方法,那就是让他的身体燃烧起来。一道耀眼的光亮之后,夸父巨大的躯体像火炬一样熊熊燃烧起来,如果不是狄弦动作快,一把把童舟推到一边,她已经被烈火烧伤了。

狼骨在这一刻将他全部的生命力都转化为灼热的火焰,做出了最后的挣扎。这般难以扑灭的火焰将很快融化所有的冰,到了那时候,冰鬼王将不得不离开,去寻找其他适合它生存的所在。但在温暖的毕钵罗,它不会找到那样的地方,唯一的结局只能是拼命地飞奔、杀戮,直到自己完全融化。

霍天峰也很快想到了这一点,他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狄弦:“如果有人能够缠住冰鬼王,拼命把它拖在这般火焰里,这是用星降术制造的独特的火焰,也许能加剧冰鬼王的融化,但是那个人必然会因此而丧命。”

霍天峰迟疑了大约几秒钟,把心一横:“既然这样,那就由我去吧。”

“还是我去比较好。”一个苍老的声音忽然从冰窖的门外传来。

冰块慢慢移开了,一个佝偻的身影闪身进来,在微弱的灯火下,可以看清楚这是一个满面皱纹的老人,容貌和霍天峰颇多相似。

霍天峰的身子颤抖起来,他扬起手,似乎是想攻击,但终于没有敢出手。最后他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父亲!”

“站起来!”霍闻达的语声里充满了威严,“你有胆子想出通过杀死我来吸引夸父的方法,为什么没有胆子面对我?”

“您没有死……可是,这是为什么?难道您……”

“没错,我对你的毒药有所防范,”霍闻达回答,“你刚开始做准备我就已经有所觉察了。老实说,我虽然有些生气,却也很欣慰,因为你终于和我一样了,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你担心假死会露出破绽,所以决定真的杀死我,这一点很对我的脾气;要么不做,做就要做到彻底。所以我一直没有现身,藏在暗处观察你的举动,你做得非常好,可我万万没想到,我们父子竟然都上了这个夸父的当。”

狄弦小声对童舟说:“我刚才那一声喊,并不是完全的虚张声势。我早就怀疑这个老头并不是真死,所以去挖过他的墓。坟墓里是空的。”

“人类真是不可理喻。”童舟看着眼前的两父子,无奈地感叹着。

冰块已经开始迅速融化,冰窖里蓄积的冰水几乎要没到人的腰间。霍闻达不再多说,艰难地在深水里迈步走向冰鬼王躲藏着地最后几块浮冰。霍天峰忍不住叫起来:“父亲!您要做什么?”

“我过去的想法是错的,”霍闻达说,“我错看了夸父,引来了这个怪物。既然是我种下的因,就由我来结果吧。”

他运用起印池秘术,寒气很快笼罩全身,那严寒的诱惑促使着冰鬼王展开它的躯体。就像一道青色的风,冰鬼王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嚎,卷向了身前的老人。烈焰仍在寒冰中燃烧。

第十章

狼骨讲到这里,疲倦喘了一口气。夸父们面面相觑,过了好久,冰嗥才开口说:“怪不得你一个人类却偏偏要取‘狼骨’这样属于夸父的名字,原来是为了纪念一个真正的夸父。霍天峰,那才是你的本名吧。”

狼骨虚弱地点点头:“是的,我使用这个名字,就是为了时时提醒自己,不要小看了夸父这个种族。小看夸父,就会付出沉重的代价。”

夸父们不知道听到这话应该高兴还是生气。族长又问:“那后来呢,那两个魅去了哪里?”

“后来我再也没见过他们了,”狼骨说,“童舟还死缠着狄弦不放,狄弦没有办法,只能带着她一起回到销金谷。那真是个勇敢的女孩,我想狄弦并不讨厌她,也许后来真的娶了她呢。说起来,在那件事之后,我所听到的第一个关于狄弦的消息,就是和你们夸父有关的——他策划了一桩很成功的逃狱,从桑城放炮了十七个夸父角斗士,并且安排好船只把它们送回了殇州。这起事件是在人类的眼皮底下完成的,所以引起了很大的轰动,当然除了我之外,没人能猜到是狄弦干的,但我知道,只有他才能做到这种不可思议地事情。他之前在桑城呆的那些日子,可没有白闲着。”

“这件事我也知道,”族长说,“我的亲哥哥就是在那一次被救回来的。那么你呢?你从此以后抛下家业,来到殇州帮助我们作战,是为了什么?你决定做夸父的朋友了?”

狼骨笑了起来。一阵咳嗽后,他艰难地摇摇头:“不,不会的,我是一个人类,在我的心目中,从来都把夸父当成危险的敌人——这一点从来未曾改变过。”

“那你为什么要帮我们打仗,为什么要帮我们杀你的同胞?”冰嗥怒吼道,“难道你表面上帮我们,其实是在把我们引进陷阱里?”

他举起了手中的斧头,族长瞪了他一眼,这才怏怏地放下。狼骨继续摇着头:“我帮你们作战是真的。动脑筋想想呀,数数这些日子你们打的胜仗,也应该明白这一点。”

“这倒也是,”冰嗥搔搔头皮,面色稍微缓和了一点,“可你究竟是为了什么呀?”

“人类有一个很有意思的教派,叫做辰月教,”狼骨忽然说起了看似无关的话题,“他们的教义非常有趣,认为世界既不应该有绝对的霸主,也不应该有死水一潭的和平,而应该在混乱中求得平衡,在战争中求得强大。他们四处挑拨战争,却从来不会扶植一个过分强大的君王。”

族长咀嚼着这句话的含义:“你是说,你自己也……”

“狼骨的事件让我想了很多,我不希望再出现第二个狼骨,”濒死的人类合上双眼,喃喃的说,“我很害怕,害怕夸父被人逼入绝境,到了那时候,我很难相信这个可怕的种族会做出什么样鱼死网破的事。我的父亲已经用生命证明了,那绝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体验。我希望你们和人类保持均势,然后就像现在这样,继续沉睡下去……沉睡下去……”

这是他所说的最后几个字。狼骨的眼睛再也没有睁开,微微起伏的胸膛也一点点归于平静。天色渐渐明亮,雪夜里咆哮的狂风也渐渐止息,也许人类的攻势又将展开。但狼骨已经无法再帮助夸父、帮助他的敌人了。

他陷入了永恒的沉睡。

第二个故事 恶灵山庄

序幕 吸血恶灵

从前,在雷州的某一个有座庄园,里面住着一对夫妻和他们的一双儿女。这位父亲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具体做什么营生已经无从考证,也并不重要。我们所知道的是,这是一位慈爱而忠诚的父亲,在日后妻子早亡时也并未续弦,而是尽心尽责地独力抚养着他的儿女。而母亲则是一个温和慈祥的女人,可惜一直体弱多病,寿命太短。

他们的女儿聪明而乖巧,一直很听话,从来不招惹任何麻烦,但小儿子却让父母无比头疼。这个小男孩从小就沉默而木讷,即使是面对着自己的家人也很少说话,目光中所蕴含的阴沉往往让人不寒而栗。父亲想尽了各种办法,也没能改变儿子的性格。他一度以为这是因为自己的居所太荒僻,难以见到人,也曾想过要举家搬迁到更热闹的市镇去,但他的妻子一直很喜欢这里,死后的坟墓也在庄园里,所以这个念头一直都没能讨诸行动。

可是儿子所干的事情愈发令人毛骨悚然。有一天父亲正在房中午睡,突然被女儿的尖叫声惊醒。他从床上跳起来,飞奔出去,寻声找到了花园里。在那里, 女儿正捂着嘴站在一棵小树,满脸的惊惧,而他的儿子正半跪在地上,手里拿着一块长木板做着掘土的动作。

父亲走近前去,立刻被惊呆了。地上掘了了一个小小的土坑,而土坑旁边,赫然放着一只野兔的尸体。野兔的肚腹已经被完全掏空,连血似乎都被放干净了,因为从它的伤口处没有一滴血往下落。

视线转到儿子身上,儿子的双手沾满了血污,在父亲的注视下,他一脸的若无其事,继续着手上的动作,直到把死兔子完全掩埋了为止。

这只是第一次。从此以后,类似的事情频繁发生,野兔、麻雀、松鼠、山鸡……只要是能抓到手的小动物,好像都难逃儿子的荼毒,无论父亲怎样责备打骂,他还是一次次地在不同的地方挖坑,填埋被放光血的动物尸体,甚至懒得擦拭手上的血迹。父亲很痛心,但那时候他的主要精力都放在想办法给妻子治病上,对孩子的管教也只能是尽力而为罢了。

妻子是在儿子七岁那一年病逝的,当时她的丈夫正在出远门为她寻觅治病的灵药,可惜药还没运回家,人就已经咽气了。而在那之后,儿子的行为变本加厉。

亲生儿子在那么小的年纪就表现出如此暴虐的倾向,实在让做父亲的内心难安,妻子的逝世更让他内心有愧。他认为这一切都是自己的责任,毕竟男人照料孩子不如女人细心,于是他花钱聘请了一位女仆来专门担当姆妈照看儿子,以为女人的温柔体贴能慢慢转变儿子的戾气。

女仆来了,然后在一个月后逃也似的离开了,这是可以理解的。假如你也像这位女仆一样,经常在睡觉时从被窝里拣出两条剥了皮的青蛙,或者在早上起床时从鞋子里倒出几只没头的蚂蚱,或者在水杯里发现几只死苍蝇,你大概也会觉得这样的地方实在没办法待下去。

这之后儿子变得越来越阴沉,越来越危险,附近的乡民都在偷偷传言,说这个儿子是魔鬼的化身,已经变成了传说中嗜血的血妖。人们说起他吸血的场面总是活灵活现,仿佛自己亲眼目睹一般,而这此流言也填满了痛苦的父亲的耳朵,当某一天清晨,庄园鸽笼里最好的一只信鸽被割断喉咙后,绝望的父亲终于痛下决心,决定要离开庄园,搬到雷州最大的城市毕钵罗港去居住,希望这种强迫的环境变化来促使儿子改掉恶欲。然而就在搬家前的那天夜里、更为惊人的一幕发生了。

那一夜风雨大作,暴雨如注,父亲怀着满腹心事难以入睡。他站在窗前,眼睛望向即将作别的妻子的坟墓。突然之间,一道电光闪过后,他发现坟墓前有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那里。

父亲心里猛一激灵,连伞了顾不得撑就冲下楼去,在妻子的坟墓旁,他看见了自己的儿子。这个八岁大的小孩浑身湿淋的,沾满泥浆,手里正抱着一颗白森森的人类头盖骨,而在地上,妻子 的坟墓已经被挖开了一个大洞,骨骸散落一地。男孩就这样捧着母亲的头颅,冷漠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天空中咆哮的雷光把他的影子照得分外狰狞。

父亲的惊愕与愤怒像暴雨一样无法遏止,他几乎是用尽全力给了儿子一记沉重的耳光。儿子的身体像稻草般飞出去,头颅正好撞在了母亲的墓碑上,登时脑浆迸裂。这时候父亲才意识到他做了什么,但已经太晚了,他的儿子当场气绝身亡。这个恶魔一般的小孩,以这种意外的方式结束了自已令人战栗的一生。

两天后,伤痛欲绝的父亲带着儿子离开了庄园,从此不知去向。只是在他妻子的坟茔旁边,又添了一座新的坟墓。

这座坟墓并没有墓碑。

后来这座庄园几经易手,先后有四五户人家住进去过,却没有谁能住得长久,原因很简单,庄园里总是发生一些离奇的怪事。怪到足以让人吓破胆。

住在庄园里的人们,经常会发现他们的物品无缘无故失踪,或者无缘无故地被挪动位置。在安静的夜里,人们时常能听到凄厉的叫声,有时来自于屋内,有时来自于屋外。更恐怖的是,他们总能在不同的角落找到飞禽走兽的尸体,而且这些尸体无一例外地都被放净了血,有不少还切掉了头或是掏空了内脏。还有的时候,庄园的门窗上会被鲜血涂抹上含义不明的奇怪图案,仿佛某种警告。

再后来,有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做了一个梦。这个梦吓得她在寂静的深夜里发出把全家人都吵醒的惨叫。

“有一团……有一团烂乎乎的东西,好像一个被石头砸扁的大胖子,脸色和雪一样白,但是声音像个小孩……他说他喜欢小路,要我把小路借给他玩!”

女孩颤抖的诉说让大人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小路是女孩最宠爱的一只鹦鹉,在前一天忽然失踪,不知去向。

“声音像个小孩?男孩女孩?”女孩的父亲追问。不知怎么的,关于这座庄园第一代主人的传闻忽然涌上心头,让他背脊一阵阵发凉。

“听起来像是一个男孩,就和……我和我们去年见过的小园哥哥差不多大。”小女孩努力踮起脚尖,比划出一个八岁左右的男孩的高度。

父亲沉默了。他打手势让妻子陪伴着女儿, 自己带着两个仆人,点起火把,来到了庄园的某处角落。这里有两座坟墓,据说是第一位庄园夫人的妻子和儿子,出于对死者的尊重,后来的买主并没有移动它们。

在火把的照耀下,人们用充满惊恐的目光凝视着那座没有墓碑的荒坟。一只鹦鹉张开翅膀,扑倒在坟堆上,它的脑袋已经不见了。

“恶灵,”一家之主喃喃地说,“这是恶灵在作祟啊!”

我们还有另外一个小故事。

由于这座山庄不断传出闹鬼的流言,十多年之间连续换了好几位主人,渐渐庄园就荒废了,再也无人居住。有一天,两个胆大的贼溜进了山庄,想要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值钱的东西。他们轻松推倒了腐朽的大门,踏着吱嘎嘎的地板和遍地的灰尘,细细搜遍了每一个房间,并没有发现任何值得一拿的物品。山庄已空,只剩下阴郁的空气在流动。长长的蜘蛛网在不断生长。

在离开之前,其中一个贼凭借他多年盗墓的经验,发现在主宅旁边的一个土堆有些可疑,于是动手把它挖开,期望能够找到主人埋藏的珍宝。两个贼一齐动手,很快把土堆挖开,里面果然埋了 些东西,但这些东西却让两个贼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说不出话来。

土堆里堆放着好几十个残破的人偶,有木头做的,有布做的,它们的共同特点是颜色都很怪异,全部呈现出一种无比肮脏的紫黑色。

就好像是当年一个个都曾经被鲜血浸透过一样。

第一幕 暴雪

童舟有一种错觉,觉得自己来到了殇州,否则的话, 怎么会有那么大的雪?视界里是一片纷纷乱乱的刺眼的白色既看不清前进的方向,也看不清脚下的道路——就算有,也早就被厚厚的积雪所掩埋了。她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因为跨出去的脚会迅速陷入没到膝盖的积雪中,而不断变化的风向有时候像是在推着她行走,有时候则像是在把她玩命地往回拉。四周是高峻的冰壁和深不见底的雪谷,稍微迈错一步,就有可能滑入万丈深渊。

而她绝不能停步,这并不仅仅是因为停步反而可能被风吹跑,还因为寒冷,这场冰风暴所试卷起来的突如其来的寒冷。身上的衣服就像是纸做的,寒风穿过每一处缝隙直接刺激到皮肤,让她觉得自己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

“喂,你不是秘术士吗?”她对着狄弦大喊,“有没有什么秘术可以让雪停下来?”

“老子是秘术士,不是神仙!”狄弦也大吼一声。在呼啸的风声中,他们连说话都必须运足力气。

狄弦是一个伪装成人类的魅,在九州各地游荡已久,不过多数时候呆在雷州的销金谷。此人似侠非侠,似盗非盗,听说过他的人并不多,但这一部分人却都知道狄弦的优势:专门帮助各色人等解决各种难题,从皇宫大内谜案到街坊四邻的小龌龊来者不拒,前提是只要你舍得给钱。这个人说起来貌似很风光,但最近日子过得很惨淡,原因是被一个叫童舟的同类缠住了。这个狡猾的女魉借助上一代的赌约不断逼迫狄弦娶她为妻,这让狄弦相当头痛,却又不得不暂时把她带在身边。

童舟在由虚魅凝聚为实魅的过程中出现了一些偏差,导致体内有一股无法控制的精神力经常折磨她——这也是她赖上狄弦的原因,因为狄弦的精神力足够帮她压制体内的隐患。为了避免自己成为童舟的长期药罐子,狄弦也四处寻觅可以一劳永逸地为童舟解决问题的方法。半个月前,他突发奇想,要到雷州西北部的雾琅山捕捉产于当地的罕见生物——雪魈,取其血为童舟治疗。然而路上花了七八天,山上传悠了七八天,雪魈没有见到,雪暴倒是没错过。现在两人在雪里迷失了方向,但童舟强烈表示怀疑,并且产生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联想:“喂,其实你是想把我骗到这冰天雪地里冻死,好借机扔掉我吧?”

“老子要扔掉你还用得着那么费劲?”狄弦气哼哼地说,“我至少有一百二十种办法让你死无全尸……不许干扰我了!我被你骚扰到找不到星辰之力了!”

童舟将信将疑地闭上嘴,费力跟在狄弦身后,怀着听天由命的悲壮情怀艰难跋涉着。她渐渐觉得浑身的皮肤开始麻木了,仿佛已经和身外的冰雪世界融为一体,只剩下冰的温度。好在狄弦伸过来一只手,一股热力从掌心传过来,她才感到四肢有了些暖意。这时候她的眼睛突然捕捉到了一丝亮光。

“左边!左边!我看到有灯光!”她急忙喊了起来。

狄弦也看到了那道在白色屏障中显得既微弱却又醒目的灯光。他右脚用力一踩,秘术流转到腿上,热气散发出来,令脚边的积雪迅速融化。他拉起童舟,加速奔向那道希望的灯火。

没错,那的确是人点燃的灯火,而且靠近之后可以看得很清楚,满山遍野的白雪之中,竟然立着一栋像模像样的庄园,灯火就是从那里传来的。这可着实是救星,两人三步并作两步赶到庄园门口,摇响了大门边挂着的门铃。

然后两人就开始等。山庄里灯火通明。童舟敢发誓自己还闻到了阵阵饭菜香,眼前已经在幻觉中看到了一只令人垂涎欲滴的熏鸡在冒着腾腾热气,可是狄弦不停的摇铃,却始终没人出来应门。

“这家住的都是聋子么?”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的童舟抱怨说。

“照我看,明显是他们不想接待客人,”狄弦回答,“我已经用秘术放大了铃声,声音再大都可以引发雪崩了。”

“那就看看他们能装聋作哑到什么程度了。”狄弦还来不及阻止,忍无可忍的童舟就已经出手了。她猛地一拳砸在那扇结实的木门上,轰的一声,木门应声倒下,重重砸在雪地上。这一招果然应验,很快一个作管家打扮的人气喘吁吁地跑了出来,看着倒在地上的大门,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真对不起,敲门稍稍手重了点。”童舟很淑女地微笑着。

活过来了。小半个对时后,童舟坐在温暖的炉火旁,一边揉着撑得发胀的肚子,一边惬意地想着。名叫向钟的管家在一旁作陪,脸上的愠色仍然没有消退。

“那扇门我会赔给你们的。”狄弦说着,往桌上放了一枚金铢。

“不是那扇门的事,”向钟说,“我们家现在不方便待客,两位休息够了就请上路吧。”

“那么大的雪,我们出去很快就会冻僵的,”童舟细声细气地说,“请至少让我们留到雪停了好吗?”

她一边说,一边有意无意地用手敲着桌子,仿佛是为了提醒向钟别忘了那扇可怜的大门。向钟会意,脸色别提有多好看了,他正想再说点什么,狄弦却插嘴了。

“不就是贵宅有些看不见的东西在作祟么?”狄弦说,“捉鬼这种事,我最擅长了,如果你赶走我们,那就等于损失了两个能帮你们解决问题的专业人士。”

“你怎么知道?”向钟脱口而出。

“贵宅从大门到马棚都贴满了符纸,只要不瞎子,都能看得到。”狄弦耸耸肩。

“您真的能……把‘那些东西’捉住?”向钟看着狄弦。

“真正的专业人士不会随便打包票,”狄弦高深莫测地说,“但是请相信一点,如果这件事我都解决不了,那么世上也没有其他人以解决了。”

“请您稍等一下,”向钟犹豫了片刻,“等我先去向我家主人通报一声。”

向钟回来之前,狄弦站在窗口,在纷纷白雪中大致看了一眼这座庄园的格局。这座山庄孤零零地修筑在半山腰以上,周围几里地内都并没有村庄。能够看得出来,山庄曾经占据了很大的地方,现在却只留下大片大征的荒地,实际能使用的地方,基本就是这栋三层楼高的住宅,附近几座用作马棚之类的低矮房,以及占地不大的花园和果林。此外还有一栋新建起来的相对简陋的两层小楼,看来是给仆从们居住的。

可想而知,这里也曾经是富裕大户的主要领地、鹰飞犬逐之所,现在却只是徒有庄园之型,充其量算是个有钱人消暑越冬的别院。当然了,公以剩下的这些建筑来看,仍然不是穷人能买得起的,这一点从主宅内部气派的装饰可以看得出来。

“这家主人挺奇怪的,”狄弦地童舟说,“从屋内这些新的装饰痕迹和陈设可以看出来,此人相当有钱。既然如此,干吗要买这座半山腰上的废弃庄园呢?”

“我不知道,童舟咕嘟咕嘟喝着茶水,“动脑筋是你们男人的事情。”

“你就会把脑筋放在怎么缠着我!”狄弦哼了一声,正想再说几句, 耳边却传来了阵脚步声。回过头时,向钟已经推门进来了,看得出来,他脸上的神情显得有些失望。

“我家主人感谢狄先生的美意,”向钟说,“不过他说,我家的家务事自己可以料理。他还说,身体不便,不能亲自迎客,非常抱歉,请两位暂时在客房住下,有什么需求尽管叫我,雪停后再上路也不迟。”

“那就多谢他同意留客了,”狄弦点点头,“请带我们去客房吧。”

客户在二楼,或者反过来说,整个二楼都是客房,而且内部陈设相当不错,房间极为宽敞气派,床上铺的是昂贵的宛南锦锈,连照明用的都是贵得要死鲸油灯。童舟隐隐意识到,主人对客房如此用心,也许这栋庄园最主要的作用就是待客?

她又回想起之前向钟的反应,本来是想要把两人赶走的,但听到狄弦自称能“捉鬼”后,口风却软了下来,同意两人留宿。看起来,主人的确是遇到了极大的困扰,所以也在狄弦身上保留了一丝希望。可他究竟遇到什么难题了呢?九州大地上,真的有神鬼妖魔之类的东西存在吗?

她在心里揣测着,但倦意慢慢涌了上来,同冰雪和寒风搏斗了一天,确实让人疲惫不堪。她连衣服都顾不上脱,倒在柔软的床铺上沉入梦乡。

睡到半夜,她忽然惊醒了,在窗外呼啸不停的风雪声中,她隐隐分辨出一点其他的异响。那声音很轻,悉悉索索的,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摩擦着地板。童舟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凭借着魅更加敏锐的听力,她发现这奇怪的声音来自于门外,似乎就在二楼的走廊里。

童舟有些好奇,起身推开了房门。时值深夜,走廊上的灯火已经熄灭,但窗外的雪光透过窗户映照进房,仍然带来一点点光线。借助着那一丝微光,童舟发现走廊上有一个动物正在缓慢地爬行,看体型接近一只儿狼!该动物的嘴里叼着一团黑漆漆的东西,一股隐约的腐臭味从它身上散发出来。

童舟的和一反应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打了再说。但她的拳头刚刚挥了一半,狄弦的声音已经在耳边响起:“别动手!”

她只能硬生生地收回了拳头。这时候好的眼睛已经逐渐适应了黑暗,终于能看清地上爬行的是什么了,这一看让她的心脏猛抽了一下。

——那并不是狼或者其他的动物,而是一个人,一个少年!这个看来不过十三加上岁的瘦弱少年,以匪夷所思的姿势俯在地上摊开四肢,在黑暗的走廊上如野兽般爬行。而最让童舟吃惊的是他嘴上叼着的东西,那赫然是一只早已僵硬的、正在缓缓散发出腐臭气味的死去的黑猫。

无论是怪异的爬行姿态,还是嘴里那只令人作呕的腐烂黑猫,都没有令少年苍白的脸上现上任何表情。他的整张脸显得麻木而死板,对走廊里的狄弦和童舟视若无睹,就这样大摇大摆地穿过走廊,向着通往一楼的楼梯爬去。

走廊的另一头又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这一次出现的是管家向钟。他急速地穿越走廊,追上那个爬行的少年,把少年拎起来夹在了胳膊下,很快消失了。

“那是什么?”一阵死一般的寂静后,童舟忍不住问,“是食尸鬼吗?”

“照我看,恐怕是活人被恶灵附体。”狄弦慢悠悠地说。童舟打了个寒战,正想再问,向钟疲惫不堪的声音响了起来:“没错,恶灵、恶鬼、游魂……随便怎么说,总这我家小少爷是是被什么东西附体了,二位请早点休息,我家主人明早会来拜会两位。”

第二幕 痴儿

那个奇怪的少年离去后,童舟的心里却始终不能平静,很久之后才再次入睡。半梦半醒间等来了天亮,隔壁响起敲门声,她知道那是主人如约而来了。看来觉睡不成了,但她此时也无心睡眠,昨晚看到的那一幕形成一个巨大的问号,让她迫不及待想要知道真相。

“狄先生远来,我因为家里有些俗务要处理,没能亲自迎接,真是十分抱歉,”主人是一个四十来岁的清雅中年男子,言谈十分礼貌,“在下向烟梧。”

“向烟梧?名字挺风雅的,”狄弦点点头,“你还是用这个名字比较好听,比起‘向刚’之类的名字好多了。”

向烟梧身子一僵,挥手摈退身边的其他人,命令向钟把门关上,随即他死死盯住狄弦,“恕我眼拙,不记得过去在哪里曾见过你。”

“你不记得是正常的,因为你并没有留意我,只是我见过你而已,”狄弦说,“在雷州的蛇谷,我亲眼见到那个叫向刚的人,因为假装魅遭拆穿,被谷主赶了出去。”

“蛇谷……”向烟梧的面色沉了下。蛇谷是雷州一处隐秘的山谷,那里曾经建造过一座只属于魅的城市,后来却毁在了人类手里。

“只听说过魅冒充人,原来还有人冒充魅?”童舟很是惊奇。

“这位向先生,是一个只在黑道中才享有赫赫声名的收藏家,或者说直白点,古董贩子,”狄弦说,“表面儒雅风流,内心阴险狡诈,不过在收罗古董方面的确有旁人难以企及的能力。他当年试图混进蛇谷,也是想要得到魅族手里可能持有的珍稀品——倒是一个很有毅力和冒险精神的人呐。所以总体而言,这个人并不招我讨厌。”

向烟梧干笑一声:“狄先生见多识广。不知道你驱邪的能力是不是和你的见识一样高。”

“不敢当,不过我已经判断出困扰着你儿子的一定是大麻烦,”狄弦说,“就总你敢于孤身冒充魅混进蛇谷城的胆量,能够把你吓着的东西不多。”

“这世上能让我担心的事情的确寥寥无几,”向烟梧轻叹一声:“遗憾的是,我儿子就是其中之一。”

狄弦对向烟梧的描述是精确的,这是一个只做大生意的人。他从来没有固定的店铺铺面甚至于正经的商号,在大多数时候也从来不做生意。然而每隔两年,他就会召开一次“茶会”,邀约自己的几位固定买家——个个都是大买家——前来品茶,同时把自己这两年新搜罗到的珍稀藏品拿出来展览出售。这个两年一度的看货会,已经成为了九州财力最强的几位古董买家的最重要聚会,而能够被向烟梧邀请参加茶会,更是面子的象征。虽然遗憾的是,每次能获得邀请的贵宾寥寥无几。基本上可以这么说:向烟梧先生的茶会,是全九州最重要的古董交易会。

因此向烟梧对交易地点的选择也十分考察,既要不引人注目,还要有条件供人享受,并且每次都颇费心思地打造出一场盛宴,让来到的宾客满意。这一回,他花钱购买了位于雾琅山的这座废弃山庄,把主宅内部装饰一新,宛如宫殿,只等着客人们如期来访。但就在万事俱备的时候,意外的麻烦却找上了他。

“很难想象我这样的人也有一个儿子,并且还把儿子当成我生命中的重中之生吧?”向烟梧自嘲地笑了一笑,“但我的确几乎在任何时候都把儿子带在身边——混进蛇谷城的时候除外。现在他莫名其妙地受到分割,比让我自己被人捅上一刀还要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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