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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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受到了什么样的侵害?”狄弦问,“除了半夜叼着只黑猫练习爬行,他一定还做过些其他事情吧?”

“请跟我来吧,”向烟梧说,“亲眼看看他现在的状况。”

狄童二人跟在向烟梧后面,上到主宅的三楼,狄弦刚一看到孩子的房门就乐了:“我看你干脆直接用符纸建一座房子得了,这阵势连我都吓了一跳。”

向烟梧没有笑:“只要能救得了泓儿,就算把我自己挂在门梁上我也情愿。”

“但你也并没能阻止他昨天半夜里溜出来,对吗?”狄弦目光炯炯,“你那么有钱,为什么溜不索性多派几个人全天十二个对时把他看好呢?”

“因为他一见到人就会这样……”愁眉不展的向烟梧推开了门。门刚一推开,就听见风声呼啸,几个乱七八糟的包括陀螺、木头鸭子等在内的硬物飞了出来。好在三人都眼疾身快,迅速闪开了。在这一刹那,童舟往屋里看了一眼,那个面色苍白的少年正坐在地板上,右手不停地抓起东西往外扔,左手还抱着一只硕大的布老虎,双目好似死鱼眼睛,紧盯着他们。

向烟梧关上门,重重喘了口气,童舟这这才注意到,房门上有一块活动的木板, 估计是用来给这个发了疯的少年送饭的。想到“发了疯”三个字,她脱口而出:“这小孩……不就是发疯了吗?”

“不大像,”狄弦说,“那种眼睛……太安静了,寻常发疯的人,很难有那样镇定的神态。甚至当他用东西砸我们的时候,都没有一丁点情绪的波动。”

“而且,既然是我让人盯紧他的行踪,他也会……莫名其妙的抓住牺牲品,让人百思不得其解他是什么时候溜出去的,”向烟梧愁眉不展,“这也是为什么我相信这是恶灵作祟的原因。”

他又弯腰从地上捡起一个少年扔出来的陀螺,转向向烟梧:“不过我有个问题,你儿子究竟几岁了?为什么还在玩那些幼儿玩的玩具?”

向烟梧的神色略显有些难堪:“从年龄上来说,他已经十三岁了,可是心智……从来没有长大过。只是我惦念着亡妻的好,从来都舍不得弃掉这个孩子……唉。”

按照向烟梧的说法,他的儿子向希泓从五岁之后,心智就停止了生长,说白了,就是常人口中的白痴儿。但他和亡妻感情深厚,不忍心抛弃这个儿子,反而一直精心照料,盼望着有一天他能开窍。所以一直以来,不管他到什么地方搜罗奇珍异宝,在什么地方开展两年一次的交易,都会把向希泓带在身边。

为了今年的交易,他特地买下了这座山庄,因为该山庄长期以来都被一些稀奇古怪的传言所包围,以至于寻常的山民都不怎么敢靠近,正符合向烟梧“无人打扰”的要求。当然了,这也充分说明他足够有胆量,对于那些神鬼怪谈一向嗤之以鼻。

但他没有料到,偏偏就是从不信邪的他撞上了邪。从他搬进这座装修一新的庄园后,儿子向希泓的状况就开始一天天地不对劲。在过去,虽然这个长不大的孩子性情显得有些孤僻,却也从来不会拒绝和人接触。而到这里以后,他开始越来越抗拒旁人的接近。

向烟梧刚开始以为这是儿子来到一个新环境后的不适应,并不太在意,儿子不想见人,就让他自个儿呆着好了。结果两天之后,向烟梧发现,自己一直养着的一只观赏用的黄雀不见了。考虑到这只黄雀一直被关在结实的鸟笼里,不大可能是野猫所为,倒像是被人抓走或者放走了。

半天之后,黄雀的尸体被从向希泓的房间里找到,发现时黄雀的血已经被完全吸干了。向希泓的嘴角涂满鲜血,一脸漠然地看着惊呆了的父亲。

“从那一天起,泓儿就愈发地怪异。他一次次地在半夜偷偷溜出房门,第二天总会扔出不同的小动物尸体。以前为了让他不至于太寂寞,我想方设法为他搜罗了许多小动物供他玩耍,可是现在,那些动物一只只地被他杀死。我没有办法,只能任他下手,可等到那些鸟雀、兔子、猫狗、乌龟之类的小动物都死光了,他又会对什么下手呢?我简直不敢想象。”

“他每次都只杀一只吗?”狄弦问。

“差不多,也许是他每天……只需要那么多血,”向烟梧艰难地说,“可他以前从来不是这样的。虽然他的确脑子不够聪明,可无论到了哪儿,都是个听话的乖孩子,怎么会突然间变成了吸血的妖魔?我不是不开始相信关于这座山庄的恐怖传言。”

“什么传言?”

“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了,”向烟梧说,“那时候,这座山庄里住着一个男人和他的一对儿女。他的儿子暴虐成性,经常以残酷的手段虐杀动物,就和……就和泓儿现在所做的一样。后来那个儿子在癫狂之下竟然挖掘了他母亲的坟墓,结果盛怒的父亲失手杀死了他。当父亲带着女儿搬走后,以后再住进这座庄园的人们,都声称他们遭受了恶灵的骚扰。据说那个恶魔一样的儿子阴魂不散,仍然在捍卫着他的领地。他的灵魂甚至会钻进他人的梦里,呈现出腐尸的姿态去恐吓人。”

“但是你并不相信,所以买下了这座庄园,”狄弦点点头,“看起来,这个恶灵有点意思啊,它对别人都不骚扰,唯独对你,直接附体到了你儿子身上。是为了惩罚你的托大和骄傲?”

“向烟梧苦笑一声:“我哪儿知道?如果你能给我一个答案,我将感激不尽。”

“我试试吧,”狄弦回答,“捉鬼这种事,谁也不能打包票。”

第三幕 管家

暴风雪渐渐平息,虽然天空仍然在缓缓地落着雪花,但山里的路况已经大为好转,在这一天傍晚的时候,向烟梧的第一位客人来到了,那是一个精干而不苟言笑的年轻男子,看起来年龄不过二十出头,但向烟梧对他却十分尊敬,因为他所代表的,是富可敌国的南淮黎家。

“南淮黎氏青一代的杰出代表,黎淮清,”狄弦在二楼客房的窗口看着黎淮清在向烟梧的陪同下走进主宅,“其实你要嫁人的话,嫁给这些年轻有为的美男子多好,干吗老是缠着我这样人老珠黄的风中残叶不放……”

童舟索性不接茬,把话题带开:“你真的要捉鬼么?这世上真的有鬼?”

“鬼无处不在,”狄弦回答得很狡诈,“只要你心里相信有鬼,那在任何地方都能见到鬼。”

“如果我不相信呢?”童舟追问。

“那就得想办法弄明白,鬼皮下面藏的是些什么,”狄弦屈起手指轻敲着窗台,“世上本无鬼,鬼都在人心里。”

童舟琢磨了一会儿:“你的意思是说,那个小孩儿的鬼附身,其实是人为的?”

“现在还不能那么说,”狄弦说,“总得把这个可能存在的人先找出来。”

这一天狄弦并没有靠近向希泓所住的房间,却花了大把的时间在庄园里四处闲逛。向烟梧为了这两年一次的大交易的确花费了许多心思,光是服侍的仆从就有好几十个,以至于要为此单独修一栋临时住宅。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半山腰上,这么样一座庄园,尤其是那栋富丽的主宅,不免让人悄然有点土皇帝的感觉。

而向烟梧存放货物的,只是三楼一个很小的房间,这倒是不足为奇,他卖的是古董珍玩,而不是粮食家畜,价值不在于体积大小上。不过考虑到他已经花下的成本,也可以判断出那些货品相当值钱。这个房间由几名一望而知身手不错的武士轮流看守,保证任何时候都有不少于六名守卫。狄弦尤其注意到,当黎淮清到来之前,护卫又增多了几名。他把这一切看在眼里,晚饭后敲着墙把童舟召唤过来。

“那些还只是明面上的,”狄弦说,“我相信背地里还藏着些秘术士,而他带来的这些仆从,多半也是有两手的,至少那位管家绝对是个高手。”

“你不去捉鬼救人,那么关心人家的财宝干什么?”童舟斜眼看着狄弦,“难道你想分一杯羹?”

“那倒不是,”狄弦关上房门,“我只是要先了解一下这个小孩发病的环境,从医学上讲,个体的病症和周围的环境之间不是彼此孤立的。”

“你又来装医学家……等等,你的意思是不是说,这个小孩突然变成这样,也许和向烟梧的大生意有关?”

“这只是个猜测,但这倦的猜测往往被事实证明是正确的,”狄弦说,“从来无利不起早,鬼也不例外。我怀疑孩子的发疯和这次的交易有关。”

“随你怀疑呗,”童舟坏笑一下,“反正你负责动脑子,我负责跟着你蹭饭。”

“我可得警告你,”狄弦严肃地说,“天下没有白蹭的饭。老子就算要养人,也只养有用的。现在老子就有任务交给你,快点去办!”

童舟不情原地答应一声,听完狄弦交代的话,眼睛都直了:“喂,这么危险的活计你交给我去做?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

“那你就一口咬定是你自己做的,别把我供出来,”狄弦板着脸,“这叫舍卒保帅!”

童舟怀着满腹牢骚离开客户,但狄弦交代的命令总归还得去办。她耐心地等到亘时,正是前后两天交替的时候,整座山庄已经安静下来,只能听到雪花扑簌簌落地的声音。

童舟尽量轻手轻脚,让自己的脚步声淹没在落雪中, 悄悄来到了距离主宅大约两步的鸡舍,那里养着几十只待客用的鸡。现在童舟就打算做一只偷鸡的黄鼠狼,从鸡舍里弄出一只鸡来,然后狄弦会用这只鸡做一个有趣的实验。

但让她意外地是,鸡舍外竟然有两条大狗看守,让她不能随便靠近,否则这两只狗很可能狂吠起来,让她露了行踪。偏偏童舟和一般的魅不大一样,对秘术一窍不通,因此也想不出点什么招来对付这两条狗。

早知道应该在饭桌上藏两块肉什么的,她气鼓鼓地想,这事儿分明应该是狄弦亲自来办,现在那厮在热乎被窝里睡得正香,倒把自己发配到这儿来干这苦差事,半分也不懂什么叫怜香惜玉。

正在心里抱怨着狄弦,她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抬眼一看,她立即把头埋低,屏住了呼吸。

怎么会是他?童舟一开始觉得不可思议,但很快想起狄弦之前对她说的话,也就并不怎么觉得奇怪了。

无利不起早,他想,应该是无利不夜游才对。狄弦这王八蛋虽然总惹人讨厌,但他对事物本质的判断往往都十分精确。这根本不是什么恶灵作祟,鬼魂附体,这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童舟屏息静气,看着向家貌似忠心的管家向钟走进了鸡棚,两条恶犬显然认识他,因此发出的是温柔的低呜。向钟拍拍两条狗的头,大摇大摆走进鸡群,很快提着一只被拧断脖子的死鸡走了出来。

“这下子就水落石出了,”童舟很兴奋,“一切都是向钟在背后玩的鬼把戏。他自己杀害了那些动物,然后再栽赃给小孩。反正小孩心智不全,向钟只需要会一点离魂术,就可以在小孩入睡后给他下达一些奇怪的指令。这样的话,小孩儿就可以在梦游中完成向钟的指令,操纵他就是那么简单。而且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小孩被盯得那么紧还能够‘莫名其妙’地抓住牺牲品,因为本来就不是他干的。”

“向钟玩鬼把戏是一定的,不过未必‘一切都是’。”狄弦说。

童舟一愣:“为什么不是?我亲眼看到向钟拿着一只鸡离开鸡棚的。”

“你亲眼看到的肯定是没错的,小孩梦游也可能是真的,但那未必是全部,”狄弦手里摇晃着茶杯,“我对这个庄园当年的传说很感兴趣,也许并不都是自己吓自己的无稽之谈。你去好好睡一天休养精力吧,正好雪停了,我到附近的村庄里去溜达一圈。”

“打探当年的那些传说?”童舟反应很快。

“但愿那些当年知情者没有被恶鬼诅咒死。”狄弦打了个呵欠,“鬼爪子不应该伸得那么长。”

“多此一举,我睡觉去了。”狄弦的呵欠仿佛有传染力,让童舟也感受到深深的倦意。她回到自己的房间,一觉睡到黄昏时分,起床时听到走廊上一片嘈杂,看来是新来了不少客人。按照向烟梧的约定,两人会尽量和前来选货的客人隔开距离,所以童舟并没有出门去饭厅,而是摇铃召唤仆人来送饭。

“今天又来了不少客人吧?”童舟问仆人。

“其实就来了一拨客人,不过您如果听到外面吵得厉害的话,那是因为晋北的富商欧阳公子排场太大了,”这个仆人看来相当多嘴,“他光是妻妾就有六房,能不吵闹么?”

童舟哑然失笑,想想向烟梧接待这些千奇百怪的来客也真够不容易的。幸好从客户的规模来看,他的宾客中不包括夸父——这世上也不会有夸父对单纯的奢侈品感兴趣——否则他只怕还得专门修建一栋给夸父的楼。

等她吃完,仆人刚刚收拾了碗碟出去,狄弦就哆嗦着回来了,于是仆人不得不再送一次饭。看来虽然雪已经停了,山间的气温仍然低得够呛。童舟毫无同情之心地看着狄弦坐在椅子上慢慢催运秘术,直到他身体暖和到可以开始大吃大嚼为止。

“不许跟我说晋北的欧阳公子养了六个老婆所以多我一个也没问题。”童舟先发制人,“打探出了点什么没?”

“收获不小。”狄弦说,“关于那父子三人的故事是真的,而其后历代庄园主都被恶灵所困扰的传闻也是真的。那些村民里有曾被雇到山庄里做仆工的,告诉了我不少细节。比如他们亲眼见到庄园的大门被用鲜血涂上奇怪的符号,也亲眼见到血液流尽了的猫狗尸体。不过当中最有趣的一个故事,和我们眼前这个孩子很相似啊。”

“真的有恶灵附体?”童舟瞪大了眼睛。

“我已经说过了,所谓恶灵,鬼魅之类,不过是一个代称,”狄弦咽下嘴里的一块肉,“当然那个故事的确有意思。据说,在前是后三家都不堪恶灵骚扰而离开后,第四家图便宜而不信邪的人家搬进了山庄,结果一段时间后,他们家的女儿开始做噩梦,梦见那个死去的恶魔小孩变成了腐尸去找她。她还梦见那个小孩杀了她的宠物,结果宠物的尸体在那座坟墓上被找到了。”

“难道那家人也有一个向钟那样的管家?”童舟这句话差点把狄弦气得噎住。他摇摇头:“朽木不可雕也……今晚再去给我抓一只鸡来。”

这次轮到童舟吐血了:“开什么玩笑?向钟的小动作不是已经被我们发现了吗?干吗还要我半夜出去受冻?”

“就凭现在是你求着我娶你,而不是我求着你嫁我。”狄弦冷冰冰地说。

童舟在心里把狄弦诅咒了几百遍,眼看着夜色渐深,夜风渐起,已经停了的雪花又开始不安分地从天而降,遂决心做一个新时代的独立女性,坚决不唯男人马首是瞻。她自我安慰着:根本就是多此一举的事情,只要想办法把向钟揪出来就行了,让我再到雪地里去经回冻纯属狄弦的脱了裤子放屁……总之一句话:老娘不去!

这样不间断地自我安慰和猜测和向钟会使唤的离魂术差不多,念着念着自己就相信了。于是童舟心安理得地沉入梦乡,在北风的歌唱中睡了个好觉。醒来时,她本来已经做好了打算被狄弦好好训斥一顿,却没想到早饭之间狄弦带着满脸的赞赏来到她的房间。

“看来即使是再劣的马偶尔也能有跑出好名次的时候。”狄弦的赞美仍然在任何时候听都更像是嘲讽,“没想到你竟然干得比我预期的还要出色。”

童舟一头雾水:“我干了什么?”

“别像个五岁小孩似的,听表扬还非得让大人再复述一遍你的光辉事迹。”狄弦怪笑着,“不过这次你确实干得不错,居然能想到对欧阳公子最心爱的雷貂下手,够狠的。”

童舟明白了:“欧阳公子的雷貂也被吸血了?可是……那不是我干的。”

“什么?不是你干的?”

“的确不是我干的。”童舟的脸从未像此刻这样看上去诚实无欺,“除非我也和向家的少爷一样梦游了。”

第四幕 第一个死者

欧阳公子是个有钱人。按惯例,有钱人必然养如下两种事物:妻妾和宠物。而欧阳公子比一般有钱人更富裕一些,所以他一气养了六房妻妾,宠物也是一般人难以企及的。

雷貂是雷州特产的一种小型貂类,行动迅若雷电,极难捕捉,但一旦捕捉驯化了,却又乖巧可人,懂得百般讨主人欢心,是只有宝贵人家才养得起的名贵宠物。欧阳公子养的雷貂通体雪白,性情温驯,是随着他娶的四夫人一起进家门的,公子对它宠爱有加,却没想到抵达山庄的第一夜,就出事了。

欧阳公子晨起之后,按惯例发出一声呼哨,准备招呼他那只从来不需要关在笼子里的雷貂过来抚玩一番。但连续两三声呼哨后,却没有任何反应。他一下子意识到不对,连忙起身招呼带来的从人寻找。

贵客的宠物失踪,这可是大事,管用向钟也连忙指挥全家仆人一同寻找,所谓人多力量大,不久之后一名向家的仆人发现了雷貂的行踪——

它已经被钉在了山庄的大门上,那扇被童舟打倒又重新立起来的大门。在积雪的反射下,这只雪貂更加显得皮毛雪白,就连那张可爱的小脸也是一片雪白,要走得很近才能发现,雷貂其实已经身首分离,初切成两截。

“这么说,真不是你干的?”狄弦以手托腮,皱起眉头,“这可就相当耐人寻味了。”

“你确定不是向钟干的?”童舟问。

狄弦用夸张的姿势指了指自己熬红的眼睛:“你以为我昨天晚上干什么去了?一直死盯着向钟呢。昨天虽然只来了欧阳公子,但随从很多,他要分派的事务很多,所以根本无暇去做戏。何况今早找到雷貂尸体的时候,我留神看了他的表情,他其实是所有人中被惊吓最甚的人,你真该欣赏一下那张半秒钟之内就刷地白了的脸。”

“难道有第二个人装神弄鬼?”童舟猜测着。

“但愿如此。”狄弦说,“现在只能静观其变了。客人越来越多,对我们而言既有好处也有坏处。一方面主人和管家都无暇顾及我们了,行动会更方便些。另一方面人那么多,我们自己恐怕也顾不过来。”

“顾不过来就不顾呗,”童舟说,“反正我看到有钱人就觉得妒火中烧,如果他们能被恶灵吓得缩手缩脚,我其实是会在心里暗暗高兴的。”

“你的心理到底有多阴暗啊……”狄弦摇摇头。

不过至少在这一天, 心理阴暗的童舟并没有如愿以偿地看到太多热闹。作为有资格被向烟梧请来参加茶会的贵宾,欧阳公子的气度毕竟不凡,虽然他大概在心里极度地郁闷痛异,表面上却始终从容镇定,反过来劝慰暴跳如雷的向烟梧不必太过歉疚。

但夜间的护卫明显加强了。不只是向烟梧的手下,欧阳公子的从人也都开始轮班值夜,还得有专人照顾四夫人——最宠爱的雷貂惨死,让她大受打击。这一年的茶会,开始被一种前所未有的阴沉气氛所笼罩。狄弦却似乎很喜欢这样的气氛,在他看来,越是阴沉压抑的氛围,越容易激发出人们的交流欲望。事实上,在这一个本来令他很困倦的白天,他却并没有回房睡觉,而是游走于庄园中,和各色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让童舟不得不佩服他的精力。

这一天又来了第三家宾客,来自宁州羽族的收藏家羽飞轩,加上之前到达的黎淮清和欧阳公子,向烟梧所邀请的四位宾客已经到了三位。这三人相互之间似乎都很热络,傍晚的时候一起聚集在一楼的大厅里,烤着火聊些与生意不相干的闲话,看起来好像只是来度假休闲的。但一旦人到齐了,“茶会”真正开始上深,他们彼此之间勾心斗角的竞价也就在所难免了。

“做人就是得活得虚伪啊,”童舟评价说,“这些人在生意场上多半都是恨不能一口把对方生吞儿了的主儿,现在却要挂着客套的笑容互致问候,聊两句天气……这种时候我反倒觉得你更可爱些,从你嘴里钻出来的话虽然难听,但好歹都是实话。”

“可惜我说尽了实话也没办法赶跑某些人,”狄弦长叹一声,“这说明某些人的脸皮比生意场上的大爷们更厚。”

“某些人”板起脸:“快滚回房间去,老娘要睡觉了。”

狄弦看来确实是困了,几分钟之后就从隔壁毫不客气地送来响亮的鼾声。童舟被吵得晕头涨脑,而她其实也并没有睡意,欧阳公子的雷貂让她对这座闹鬼的山庄产生了更加浓厚的兴趣。如果说之前的一切都只是管家向钟利用小少爷所设置的布局,那么欧阳公子刚刚来到就损失掉的雷貂,又会是谁下手的呢?管家显然是想借助恶灵的传闻吓唬一下向烟梧,自己好从中施展一些阴谋,可被杀的雷貂又能说明什么呢?鬼魂真的出现了?

这个念头让童舟先是身上一寒,继而又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光是一个向钟施展骗术,并不好玩,再多一点变数才有意思。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也慢慢沾染了一点狄弦的毛病,变得好事起来了。

这是童舟在这座庄园里度过的第四个夜晚,第一夜,她亲眼目睹了叼着死黑猫爬行的向希泓;第二夜,她意外察觉到了向钟的阴谋;第三夜她睡着了, 结果欧阳公子的雷貂不幸丧命。看起来每天夜里似乎都会有点事发生。

她在床上翻天覆地,猜测着杀害雷貂的凶手,猜测着今晚又会有什么小动物被吸干血液,直到夜深才睡着。蒙蒙眬眬, 她听到窗外风声大作,似乎新一轮暴风雪又要来到。那此凄厉的风声掩盖了其他的声音,让她无从察觉某几个时刻走廊上响起的轻微的脚步声。

起床后,童舟在迷迷糊糊中隐隐有点期待,很想看着昨晚又有什么可怜的猫狗虫鱼乌龟王八丢了性命。结果一推开门,她发现外间的气氛凝重得吓死人,仆人们一个个噤若寒蝉,似乎连话都不敢讲。狄弦此时正好从楼梯处上来,赶紧把童舟拉进了房里。

“发生什么了?这次是什么玩意儿被吸干血了?”童舟问。

“是一个很大很大的玩意儿。”狄弦说,“向钟死了,而且就死在我们向希泓少爷的房间里,而且你说对了,他的血也被吸干了。”

死人了,而且死的是向家的管家。童舟忽然觉得这件事一点也不好玩了。而且恰恰死在小少爷的房间里,更是显得诡异难明。

“我们的结论是,管家就是利用离魂术摆布小孩,制造恶灵假象的幕后之人,对不对?”

她问狄弦。

“似乎是这样的。”

“那现在管家死在小孩的房间里,能说明什么?”她接着问。

“至少不能说明我们之前的推测是错误,”狄弦拍拍好怕肩膀,“不过是产生了的变数而已。从雷貂开始,变数已经产生了。”

作为局外人,童舟没能亲眼去目睹那具尸体,但也听狄弦大致转述了现场状况。尸体是在天亮后被发现的,其时女仆按照每天的时候表去叫醒小少爷向希泓用早餐。鉴于这位小少爷近期脾气古怪,她并没有直接推门,而是小心翼翼地先敲了半天门。

但门里没有任何反应,过了好一会儿,女仆大着胆子推开门,眼睛刚看清屋内的状况,就差点惊呼出声。

她第一眼看到的是向钟,向家的管家向钟,向钟背对着房门,坐在椅子上,头略微偏向一侧,双手下垂,动也不动,而小少爷向希泓则面朝着门坐在床上,面部的表情仍然如过去若干天一样僵硬阴冷,但眼睛里却多出了一样东西,正是这样东西吓坏了女仆。

那是一种深深的、渗入骨髓的恐惧,从来没有在他的目光中出现的巨大恐惧。

那种目光就让女仆几乎想要转身逃窜,但她终于没有逃,而是走进房间查看了一下向钟,这一看终于让她忍不住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

向钟圆睁着双眼,面孔扭曲,暗淡的眼珠似乎还带着难以置住的恐慌,裸露在衣服外的皮肤呈现出毫无血色的惨白,他的喉咙上有一条非常整齐的深深的切口,还残留总在一点血迹。

女仆的叫声心动了许多人,狄弦当时离得太远,虽然立即冲进房间,房里却已经有了其他人在。他没法赶在其他人之前勘察现场的情况,只能粗略地看上几眼,随即快速离去。

“那你发现了些什么?”童舟问,“不会是那个小孩儿真的发狂了吧?”

“我不相信,但现场找不到其他证据,”狄弦很沮丧,“那些外行一拥而入,把地上踩得乱七八糟,连房间里的东西都碰得东倒西歪,根本无法再寻找其他的脚印了。”

“小孩儿怎么样了?”童舟又问,“不管事实真相如何,光是向钟的尸体就足够把他吓得够呛了吧?”

“事实上,他已经在极度惊吓之下,完全失去了对外界的反应,”狄弦说,“无论怎么问话,他都无法回答了,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复原。唯一的好处在于,向烟梧用不着小心翼翼地躲得远远得去监视他了,现在他可以把自己的儿子完全包围起来。”

“这算什么好处……”

谁也没想到这一年的“茶会”会以这样一桩惨案拉开序幕。之前虽然欧阳公子的宠物雷貂被杀死,但那也终究不过是一只动物而已,甚至可以领会成是一场让人不快的恶作剧。而今天早晨,整个庄园的气氛都改变了。

死人了。所有人的心头都笼上了阴云,但这些见惯大场面的人们又谁也不甘示弱,尤其当最后一位宾客,来自越州的河络行商明珠霍桑到来之后,贵宾齐至,意味着“茶会”即将正式开幕,那可绝不会是一场品茶聊天的联合会,而是看不见刀光的激烈战场,是彼此针锋相对你死我活的斗智。能被向烟梧在“茶会”中放出来的藏品,每一件都是价值连城,哪一件更值得去争抢,哪一件可以在低价位爆出冷门,考验的不只是对古董珍玩的鉴赏能力以及各家的财力,更重要的是心理。向钟之死,就是对四位贵宾心理的第一次考验。

“茶会每两年才有一次,已经花费了那么多心血,不能因为死一个人而停止下来。”向烟梧斩钉截铁地说,“我会加强护卫,尽快捉出凶手的。”

傍晚的时候,四位贵宾和向烟梧一起坐在一楼的大厅里闲聊。狄弦和童舟虽然也出于礼貌受邀——“这两位在此躲避风雪的朋友,和我也算是有缘”——但两人很知趣地坐在角落里,不去和生意人们扎堆。童舟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们。

南淮黎氏的黎淮清和晋北的欧阳公子都算得上是美男子,但两人的气质却有很大分别。黎淮清是一个精干的年轻人,浑身上下都涌动着一种只属于年轻人的生气。与之相对,欧阳公子已经年近四旬,虽然容貌保养得上佳,还是难掩一股懒散雍容的气度。

河络行商明珠霍桑已经五十多岁了,花白的胡子一直拖到胸前。他那满脸的皱纹估计是笑出来的,无论谈到什么话题都是笑容可掬,好似一个慈祥的老爷爷,让人很难想象他当年亲手杀害二十余名同胞、叛出河络部落时的凶残。而事实上,他也非常谨小慎微,别看他脸上笑得起劲,在这次请来的四位宾客中,他是唯一一个谢绝了引路人,完全自己摸过来的人。并且连到达时间都没有通知。据说他的日常生活也是一贯如此,从来不愿意让人知道他的行踪。

羽飞轩则是一个面色阴沉的枯瘦老者,看样子更接近于一个精明的师爷而非老板,但谁也不敢小看了他。羽族向来是个轻视商业的种族,羽飞轩能够把自己的商号做到遍布东陆,显然有着过人的头脑和毅力。

除此之外就是主人向烟梧了。虽然连续遭逢灾难,他仍然显得很有城府,与几位客人谈笑风生,半点也不失主人的身份。这让童舟即佩服又纳闷。

“这个人绝对是个天生的生意人啊,从他的血管里直接流出冰水我都不会觉得奇怪,”童舟低声对狄弦说,“我实在难以相信他会对一个废人一样的儿子那么上心。”

“这方面是有点小道消息的,”狄弦诡秘地一笑,“我听说,向希泓这孩子之所以五岁开始就变得痴痴呆呆无法成长心智,和他亲眼目睹了母亲的死亡有关,而他母亲的死亡,又牵涉到一个重大的秘密。这个秘密具体是什么我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对向烟梧十分重要。他那么尽心尽力地养大这个孩子,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医好他,从他嘴里掏出那个秘密。”

“原来如此,不愧是个生意人。”童舟顿时一脸鄙夷。

“倒也不能这么说,毕竟他还是保留了最底线的人性的,”狄弦说,“他完全可以找一个高明的秘术士对他施展读心术。但对于这样的痴儿来说,强行使用读术心固然可以阅读他的记忆,同时也有极大可能毁坏他的脑子,把他彻底变成没有思维的行尸走肉。向烟梧没有使用这一招,说明他总算还是个人。”

“谁知道他是不是没本事找到一个足够厉害的秘术士?”童舟虽然嘴硬,也明白以向烟梧的财力,聘请到一位秘术大师并不困难,心里的恶感稍微减弱了一点。

“差不多了。”向烟梧忽然站了起来,四位宾客也跟着站起来了,先前谈笑风生的愉悦表象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紧张和肃穆。童舟一阵兴奋,知道第一天的“茶会”要开始了,只可惜自己无缘见识。

“我们回去吧。”狄弦站起身来,拉着童舟向楼梯走去,向烟梧冲他点点头,带着客人们走向别一侧的楼梯,该楼梯通往地下密室,也就是所谓的“茶室”。

“请等一等。”欧阳公子忽然说。所有人都是一愣。

“这两位朋友既然机缘巧合遇上了茶会,为什么不请他们二位索性也去看看热闹呢?”欧阳公子指着狄弦和童舟,“每一次的茶会都是我们几张老面孔,似乎也怪无聊的。”

其余三位客人略显犹豫,显然欧阳公子的提议出乎他们的意料,但更显然的是,他们不会在欧阳公子面前示弱,既然竞争对手都敢于邀请局外人去旁观,他们自然也乐得表示慷慨——反正没什么成本。

倒是主人向烟梧踌躇了很久,狄弦给他个眼色,示意他同意,然后和童舟一起跟了上去。

“这是唱的那出戏?”童舟有点不解地小声问狄弦。

“那位欧阳公子在怀疑我们俩呢,”狄弦也低声作答,“他想要观察一下,如果你我二人一夜都和他们待在一起,还会不会有新的凶案发生。如果没有,我们俩就是怀疑目标了。”

“一夜?”童舟绝望了,对于是否会成为怀疑对象,她倒是不怎么在乎。

第五幕 茶会与第二个死者

顾名思义,茶会当然要有茶,人们这几天大山庄里喝的茶已经属于上品了,但却比不得在这间“茶室”里所喝到的。

“越州兰朔峰的极品青芽,三烘三晾制成,再以煮沸的雪水沏泡,真是人间极品哪。”欧阳公子赞不绝口,果然是个懂得各种享受的人。

“我可以保证,每一天在这间茶室里喝到的茶水都不会重样。”向烟梧微笑着说。

欧阳公子拍手叫好,河络明珠霍桑也面露笑容,羽人羽飞轩和南淮黎淮清却都只是礼节性地点点头,说明生二者对品茶并无特别讲究。童舟更没觉得这茶有什么特别之处,觉得和城里随处可见的两个铜锱管够的大碗茶也差不多嘛。

倒是这间密室引起了童舟的深厚兴趣,它并不是以前的主人留 下来的,而是向烟梧完全新建的,四壁都由特制的材料筑成,可以最大程度地隔绝外界的秘术,以便防止有无关人等偷听或偷窥。狄弦更是悄悄告诉她,这房间里的机关超过了十处,每一处机关后面都藏着高手,可以确保茶会不出任何意外,除此之外,站在茶室里为客人们烹茶、倒茶的侍者和侍女,也都个个身怀功夫。在这样保护严密的茶室里,就连一直脸上带笑身体紧绷的明珠霍桑也明显放松多了。

喝过头一轮茶,向烟梧拍拍手,从茶室内部的墙上裂开的道暗门,一名藏在墙后的侍者小心地捧着一个黄布包裹的物品走了出来。四位客人的呼吸粗重起来,他们知道,茶会的正式节目要上演了。

向烟梧接过包裹,侍者退了下去。黄布解开后,里面露出一柄黑漆漆的铁锤,看起来毫不显眼。向烟梧把铁锤放在桌上,坐回到椅子上,宾客们则站了起来,围在桌旁。四位客人均不约而同地掏出了河络制作了凸光镜,近距离地细细观看。

狄弦和童舟这两个外行人只能在旁边干瞪眼。狄弦再见多识广,也不可能对什么学问都样样精通,当童舟问他“这把破锤子到底是什么”的时候,他也只能摊手表示不知道。这下童舟可抓住把柄了,一连声地嘲笑他,狄弦却始终悠然自得。

“古董嘛,我确实不怎么懂,但世间万物都有蛛丝马迹可寻,”他喝了口茶,“有些事情不需要会鉴赏,靠猜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了。”

提议邀请狄弦来此的欧阳公子转过头来:“狄先生有什么高见吗?”

“高见谈不上,低见有一些,”狄弦放下茶杯,“这把锤子嘛,首先做工并不精致,其次也不是由什么奇异的星流石之类的材料制成,可见它的特殊之处在锤子之外,在于它身上所蕴含的历史积淀,比如说,或许他曾经是某位工匠大师的铸造利器,又或许曾有人用它杀死过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

欧阳公子赞许地点点头:“请继续说下去。”

“这样的话,我们就可以来好好想一想,历史上有哪些非常非常有名的锤子。我在一瞬间想到了好几样,比如当年的河络铸造大师的铁锤蒙克,既然外号就叫‘铁锤’,也许他使用的锤子会很有名;我又想到了一百年前那场华族与蛮族的战争,最后在铁线河结盟的时候,铁匠出身的蛮族大君乌力吉把自己当年做工时用的锤子送给华族皇帝,表示缔结盟约的诚意,那把铁锤后来不是失踪了么?当然了,还有一把最著名的锤子,是燮朝初年的民间义士徐言用来刺杀暴君姬野的,虽然刺杀失败了,但那把锤子也可算得上是光耀千秋了。”

“真是了不起,”明珠霍桑说,“那依照你的判断,这把锤子到底是哪一把呢?”

“然后就得分析一下你们四位看它的目光了,”狄弦耸耸肩,“你们四位的目光都显得一般的热切,也就是说,看出这是个值钱的玩意儿,却又并不是那种值得全力以赴去争夺的。于是我首先排除掉了铁锤蒙克的猜想,这位大师只在业内享有名声,寻常百姓都没有听说过,应该不会太值钱,不值得专门拿到茶会里来。”

“而刺杀姬野的锤子,又未免太有名了,我虽然对古董业并不在行,也能推想到,如果我是一个收藏家,那就算打破头也会想要保藏这把锤子。而四位表现出来的热情……并没有那么高,因此我只能猜测,这大概就是那把失踪的铁线河之盟的证物吧。”

四位贵宾面面相觑,主人向烟梧已经用力鼓起掌来:“太精彩了!狄先生,幸好你没有身在这一行,不然我们几个恐怕都要丢掉饭碗了。”

大家一齐笑起来,气氛变得轻松了少许。这之后的竞价过程也印证了狄弦对货品价值的判断:名贵,但并非顶级藏品。茶会所遵循的是循序渐进的原则,越好的东西越晚才会亮相。对于这把打头阵的铁锤,客人们并没有经过太多犹疑,很快结束了竞价,由羽飞轩购得,价格是一千金铢。

接下来的几件货物,价格就慢慢涨上去了,第四位古火山河络的陶碗已经到了两千金铢,让旁观的童观咂舌不已。

“我再次确认了一件事,”她悄悄对狄弦说,“我就是嫉妒有钱人啊,嫉妒死了!两千金铢买个只能给猫喂食的破饭碗!”

“这个破饭碗一转手就远不止这个价了,”狄弦拍拍她的肩膀,“这就是为什么他们是有钱人,你是个嫁都嫁不掉的穷光蛋。”

童舟正准备反击,茶室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这样的重要密会,毫无疑问向烟梧会提前告诉人们不要来打扰,而一旦他们真的来打扰了——那就必然是出了大事。向烟梧脸色一变,拨动三道锁后把门打开。

“老爷,出事了!”一个面无人色的仆人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抢进来,“少爷的房间里又死人了!”

“别慌,慢慢说!”向烟梧临危不乱,“什么人死了!”

仆人望了欧阳公子一眼,语气中更加显得慌乱:“是欧阳公子的……车夫!”

于是轮到欧阳公子面色大变了。虽然事情和其他三位客人无关,他们也适时地切换出一脸的祥和凝重,跟随着向烟梧与欧阳公子奔出茶室。新提拔来顶替死去向钟的管家将剩余的古董收藏好,并锁好茶室。

“看来我们俩不用受怀疑了,”童舟一边快步行走一边对狄弦说,“不过这四位客人似乎也没有嫌疑了。”

“我们俩没有其他手下了,这四位可不一样,所以他们的嫌疑并不能排除,”狄弦说,“我感兴趣的是,连续死去的这两个人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死的,为什么都那么喜欢那个房间。”

为什么都那么喜欢那个房间?这是个问题。在遭受到严重的惊吓后,小少爷向希泓已经被搬到另外一个房间,并且昼夜有人在旁边看护——反正他现在痴痴呆呆地已经做不出什么反应了。但奇怪的是,这一次的死人事件又发生在小少爷已经不在了的空房里。

死的是欧阳公子的车夫,确切说,车夫之一,因为光是他的六位夫人就得分乘两辆马车。该车夫就是为其中三位夫人驾车的,现在他离奇地死在了向希泓的房间里,而且死状和向钟一样凄惨:喉咙被切开了,血被放光了。不同的是,这一回该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死人了,小少爷已经不在那里。

车夫本来是住在那栋临时搭建的楼房里的,但出事时,没有任何人留意到车夫的行踪,还有人说从晚饭之后就没有见过他了。这本来是无关紧要的小人物,很难引起他人的特别关注,等到关注他时,已经成了死了。

这一次狄弦本来有机会先把所有人拦在门外,以便获取现场的第一手资料,童舟也想到了这一点并在路上提醒他,但奇怪的是,他却并没有这样做。

“用不着了,”他对童舟说,“我有一点新的想法。你只管去跟着他们看热闹,我去去就来。”

童舟一头雾水,看着狄弦匆匆向主宅外的方向走去。她只能和其他人一起来到向希泓的房间,听到人们事不关已的点评与猜测。欧阳公子气脸色很难看,这完全可以理解。童舟想,这不只是因为损失了车夫,更重要的在于,从雷貂到车夫,似乎有什么力量在专门针对着他。

而且当前有一个非常紧要的问题,直接关系到欧阳公子的名誉,几位老成持重的客人都不肯轻易说出来,童舟却是出言无忌:“这个车夫……是自己死在房间里的呢,还是先被杀了才拖到这里来的呢?”

这当然是很关键的问题,但直冲冲地说出来未免不大好,幸好狄弦在这时候上楼来了,几句闲话岔过去,然后不由分说把童舟拎回房。

“我热闹还没看够呢!”童舟很不情愿。狄弦屈指敲敲她的脑门:“不动脑筋!不该说的话不要随便说!”

童舟不解:“我说错什么了?”

“如果车夫是自己走进房间去的,就说明车夫有问题;如果是先被杀再移进去的,主人家的嫌疑可能最大,所以这个疑问说出来谁的脸上都挂不住。别忘了,这帮人是来做大生意的,虽然死人也是大事,但对他们而言,能不撕破脸就尽量绷着,懂了吗?”

童舟勉强明白了,她忽然想到点什么:“对了,你刚才走开干吗去了?”

“天机不可泄露,”狄弦一笑,“总之我有了一些很重要的发现,那或许是血妖留下来的痕迹。”

童舟吓了一跳:“真的有吸人血的血妖吗?”

“真的有,”狄弦严肃地点点头,“而且它一定还会再出来吸血。”

“那你知道它藏在哪里的吗?”童舟跃跃欲试,“要不要我去把它揪出来?”

“暂时没那个必要,”狄弦说,“好戏才刚刚开场,咱们接着看戏就好了。”

车夫和向钟连续的死亡终于让向烟梧坐不住了。他决定彻底清查一下儿子所住过的这间房间,开清楚为什么连续两个人都死在这里。他查得很细,不但找遍了每一处缝隙,连地板都掀开查找了,但令他失望的是,除了陈年的积灰和干瘪的昆虫尸体之外,什么东西都没能找到。这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房间,并无任何特异之处,尽管如此,他还是命令把这个房间锁死,禁止任何人进入。

另一个坐不住的人是欧阳公子的四夫人,先是死了雷貂,又连续出现了两个死人,让她再也无法在这座弥漫着血腥气味的庄园里待下去了。欧阳公子很无奈,只能命令她的贴身女仆陪着她离开山庄,先到附近的山村里借住。

不过,接二连三的事故也并没有干扰到茶会的继续进行,有钱人们毕竟分得清事物的轻重。车夫死后的第二天夜晨,茶会继续,这回童舟说什么也不想去着当木偶了,所以狄弦只能一个人去参观。

但童舟还是睡不着。这两天虽然尽量节省着力气,但身处这样一座危险而又诡异的庄园,心绪仍然难免受到阴郁气氛的干扰,引发精神力的波动。白天的时候,她又靠狄弦的帮助才压制住了一波体内精神力的高涨反噬,到了房里,忽而想着身边的离奇命案,忽而想到自己悲惨而不确定的命运,更是辗转反侧思绪如潮。

大约到了凌晨艮时之中的时候,她才蒙蒙眬眬有了几分睡意,但还没能入梦,耳中就传来一阵阵若有若无的争吵声,听声音是从走廊尽头的楼梯处传来的。魅的听力一般都比较灵敏,这些声音就像锥子一样,总是往耳膜里钻。她索性起身去看个究竟。

声音是从三楼传来的,那里应该是主人和小少爷的睡房。现在主人向烟梧正在地下的茶室里主持着“茶会”,能在楼上发生点状况的,恐怕只有……她心里一紧,三步并作两步蹿上楼去。

果然,她看见了向家的小少爷向希泓,但此刻的向希泓,和她之前所见过的任何一种状态都不相同。他就像一只狂躁的野兽,在走廊上不断地撞击着一扇紧闭的大门,两名仆人在一旁试图劝阻他,但明显劝而不得其法。童舟刚一走近,就看见一个仆人满脸都是指甲抓出来的印痕,而另一个仆人正痛苦地捧着手腕,上面有一个血肉模糊的长长伤口,还能看得见牙印。

“少爷……少爷他发疯了!”两位仆人愁眉苦脸地对童舟说,“半夜三更地,突然从床上跳起来,就冲着这儿扑过来了。”

第六幕 星辰傀儡术

童舟仔细观察着向希泓。他的脸上充满了一种急不可待的烦躁,双膝跪在地上,不断地用肩膀撞击着那扇门,如果不是因为身体瘦弱力量太小,恐怕早就被反弹的力道弄到肩膀脱臼了。他执著地、锲而不舍地撞着门,两眼血红,喉咙里还不断发出近乎饿狼一样的咕噜声,在寂静的深夜里,足以让见到的人胆战心惊。

童舟想了不停地儿,上前拎住了向希泓的衣领,完全没有理智的少爷回过头就向她的手腕上张口咬去。但童舟的反应远比两个仆人更快。她手腕一抖……立即把向希泓摔出去数丈远,但由于力量用得巧妙,少年并没有受伤,只是轻轻摔倒在地上。两个仆人见到小少爷被摔,一时间拿不定语音应该去把向希泓扶起来还是先把童舟赶出去。

“看着你们少爷的走路姿态吧,”童舟对仆人们说,“还像是一个大活人吗?”

两个仆人充满惊恐地看着向希泓。他被摔出去后,仿佛完全不知道疼痛,立即又向着那扇木门爬了过去。可那是怎样的看待姿态啊,四肢扭曲、上身歪斜,又膝时而抬起时而干脆在地上摩擦拖行,头颅还在不停地摇晃。

“简直就像……没有骨头一样!”一名仆人评论说。

“你还不如说像一个提线木偶。”童舟喃喃地说。这句无意识的话却立即提醒了她一点什么,她对仆人说:“快把这扇门打开!”

两个仆人对望一眼,脸上显得很为难。童舟一拍墙:“快点!如何你们想救他性命的话。难道你们看不出来,如果这扇门不打开,这小破孩就会活生生把自己撞死?”

这句话看来效果不错,仆人开了口:“可是……我们没有钥匙啊。”

“这到底是什么房间?里面有什么?”童舟问。

“这是一间画室,听说山庄最初的主人喜爱绘画,专门开了这间画室。后来的历代主人都觉得画室修得不错。采光上佳,就一直保留了下来。老爷最近空闲时也会在此作画。”仆人回答。

童舟不再多问,运足力气,抓起门锁用力一拧,在两名仆人的瞠目结舌中,门锁应声断面两截。向希泓撞开门,连滚带爬冲了进去。

童舟向两个仆人做出“嘘”的动作,然后轻手轻脚跟进去。她有些困惑地看着眼前的场景。向希泓已经迫不及待地以笨拙的姿态在地上铺开了几张纸,撅着屁股开始挥毫在纸上涂抹。他握笔的姿态虽然很别扭,下笔倒是很快,不一会儿工夫就涂满了一张纸,可惜童舟左看右看,都完全看不出他画的到底是什么,眼里只见到一道道弯曲的线条,一团团混杂的色块。

向希泓画完一张,把画满的纸扔到一旁,扯过另一张白纸,又开始继续作画——假如他那些无人能看懂的涂鸦可以被称之为“画”的话。

在童舟迷惑的注视中,向希泓一口气涂沫了三四十张白纸,他呼哧呼哧大喘着粗气,浑身的衣物都被汗水湿透了,看起来疲惫不堪。终于,他点下了最后一个墨点,把画笔扔到一边,随即身子摇晃了一下,栽倒在地板上昏迷过去。他的衣服上沾了不少墨汁,再被汗水一浸,更是显得花里胡哨。

童舟一张张翻看着那些画,努力想要辨别其中的真意,却最终发现这是徒劳的——向希泓好像真的就是在乱涂乱抹,像一个心智未开的婴孩。但童舟又隐隐觉得,那些线条,色块的排列有一定的顺序,似乎又不大像是纯粹的捣乱。她沉思了一会儿,把这些画按作画顺序整理起来,自己揣着,回过头对两个仆人说:“把画室整理回原状,先把少爷送回房打理干净,然后找工匠换把锁。这件事不要说出去,我会亲自丢告诉你们家老爷,此事牵涉到厉鬼作祟,切记按我的吩咐做。”

两名仆人都知道童舟是向烟梧请来替他捉鬼的,听到她这么吩咐,虽然心中还有疑惑,仍然答应下来,毕竟谁都不敢去招惹“厉鬼”。一名仆人把向希泓抱起来送回房去,另一名开始收拾画室里的一摊狼藉。

童舟则带着向希泓的涂鸦回到房里,只觉得自己背上似乎也被冷汗浸透了,她回想着少年之前提线木偶一样的怪异动作,越想越心惊,这下子彻底睡意全元了。等啊等啊,天快亮的时候,“茶会”才结束,狄弦和几位客人谈笑风生地走了上来,看来他越来越得到这些古董商人的重视了。他看见童舟冲他招手,微微一愣,加快步子进了房间。

“又有什么情况了?”狄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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