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书农小说网友上传整理唐缺作品九州·魅灵之书全文在线阅读,希望您喜欢,记住本站加入收藏下次阅读。

“我那时候就应该看出你的异心的,”十五叹了口气,“但是你装得太乖巧,我半点也没有怀疑过你,所以才会酿成最后的结局。你能猜到老四干了什么吗?”

最后一句话是向童舟问的。童舟想了想:“是不是狄弦他……背着你们偷走了魅灵之书?”

“如果他真的那么做了,也许反而好一些,”十五的双目闪动着异样的光芒,“可惜他做的是比这糟糕得多的好事。”

“什么事?”

“我已经说过了,好事嘛,”十五的语调依然平静,“我们的兄弟,一向看起来对老师最为忠诚的老四,为人类做了一件大好事。首先,他把他的十四个弟兄诱进了朔北驰狼的包围圈中,结果十四个兄弟有十三个葬身狼腹,侥幸逃生的那一个……变成了现在你所看到的这个样子。”

童舟看着那张几乎没有半片肉的可怕的面孔,心里想着被驰狼锋利的牙齿一口口咬在身上的滋味,只觉得仿佛有小虫子在背脊上爬动。而她也没有想到,狄弦会是一个那么决绝的人,对自己一起长大的兄弟也会下那样的辣手。

“觉得我太残忍,太绝情了,是不是?”狄弦问。

“有一点,”童舟很诚实地说,“虽然我完全可以猜到你的动机。你不希望你的老师造就出十五个疯狂仇恨人类的强大秘术士,你不希望魅族挑起对人类的战争,站在理智的角度,你当然是对的。可我也是一个魅,想到为了保护人类而杀害自己的同胞,总不会太舒服,就像我听到蛇谷城的摧毁有你的一份功劳时。”

“啊哈,原来蛇谷城被毁也有你的一份,”十五听上去很愉悦,“人类实在应该给你发一块‘人类之友’的勋章才对。”

“至少我所做的是为了保全更多的魅,”狄弦看着十五,“而你又做了些什么呢?为了引诱我出来,你在九州各地杀害了那么多魅,你心里有感到过惭愧吗?”

“你说什么?那些割掉头皮的魅……都是他杀的?”童舟急忙问。

“是的,他杀了那些魅,”狄弦叹息着回答,“他故意让自己的行迹被白狼团发现,以便向他们演示只有魅灵之书上才记载有的秘术;他故意化名收购魅的头发,让我以为他已经掌握了魅灵之书上一种极端邪恶的修炼方法。他的目的就是为了把我引出来,而他最终达到了这个目的。”

“那一次,我们所有的兄弟被派往瀚州北方,按照老师的要求去活捉几头驰狼,因为狼血能够帮助他完成某项秘术,而按照老师追求至善至美的性子,要用就用最好的驰狼血。”十五回忆着,“老四一向擅长观察动物的踪迹,所有我们都跟随着他走,但谁也没想到,他并没有如他所说,带着我们寻找到一小股的驰狼,而是把我们引进了大队驰狼的包围圈,而他自己在此之前已经逃掉了。我们杀死了上百头驰狼,但最终还是陷入重围,我拼死跳进一条冰河,勉强逃生,其余兄弟统统死在了驰狼的爪牙之下。”

“我足足花了一年时间才养好伤,带着满腔的愤恨回到魅冢,但我却发现魅冢已经被完全封闭了,我们亲爱的老四毫无疑问独占了魅灵之书,至少布置了二十多种令我完全无能为力的秘术机关,让我无法进入。这倒并不出乎我的意料,因为他既然能对我们下手,自然也可以对老师下手。”

“这之后我花了五年时间修炼秘术,利用我在坠入冰河后意外发现的沙金积累力量,开始想要寻找老四。但老四隐藏得很好,我完全打听不到他的下落,没有办法,只能布置一点小圈套引他上钩了。”

童舟发问:“你指的就是魅的头发吗?那是怎么回事?”

“那是魅灵之书里记载的一种能提高自身力量的邪术,”狄弦说,“魅的凝聚就是一个精神力转化为物质的过程,而魅的头发就是精神力的关键。根据这种邪术,收集大量魅的头发,可以提炼出强大的精神力为提炼者所用。这也是我翻阅过魅灵之书之后才知道的,正因为如此,当我知道有人在黑市里收集魅的头发时,我才以为有人已经打破魅冢,得到了那本书。”

他转向十五:“你究竟是怎么知道这个邪术的?难道你背着老师偷偷翻看了魅灵之书?”

“老师把这本书看得比他的命还重,我可没机会翻看,”十五咧嘴笑了起来,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但我有机会看到老师自己在干什么。”

“你是说,老师自己也在收集魅的头发?”狄弦眉头一皱。

“你以为老师经常扔下我们,自个儿独自出去游历是为了什么呢?”十五说,“所以我一直觉得,我才是真正应该继承老师衣钵的那个人,因为我和老师有着共同的理念:为了制造出一个强大的魅,可以牺牲一些无足轻重的同族。”

“我明白了,你只是观察到老师收集魅的头发,然后你就猜到那一定是魅灵之书上的记录,只要原样再做一遍,一定会引起我的注意?”狄弦说。

“只有魅灵之书的内容才可能引发你的关注,”十五说,“我故意和那些驰狼骑撞上,故意用老师教我们的秘术杀死他们的人,这样就有了两个可以吸引你的因素了。但那还不够,我还需要让你确信,魅冢外的所有秘术防护都已经被解除了,这就是我盗走那件法器的原因,只有它才能消解一切秘术。当然,只要我们重新回到魅冢,你把魅灵之书交给我,我会真的使用它的。”

“也就是说,我还能多活几天?”狄弦眨眨眼,“我以为你现在就准备干掉我呢。”

“因为你实在是太聪明了,”十五耸耸肩,“就算我能消除掉所有的秘术陷阱,也不能保证可以找到那本书,还是压着你亲自找出来比较好。”

“可我还是有一个疑问,”狄弦说,“你为什么那么肯定我会去澜州,以法器的失踪为线索开始我的调查,而不是直接回瀚州去查看魅冢?”

“因为你胆怯,”十五用得意的语调说,“当你知道从前被你杀死的兄弟又复活时,你不敢去相信它,更不敢去面对它。所有你也不敢去查看魅冢,而宁愿多绕一个大弯子。我们在一起呆了很长时间啊,我的兄弟,在你勇敢的外表下,只有我能看出你内心的怯懦。”

第八章

几个月内第二次踏上瀚州草原,童舟的心情却截然两样。上一次带着一些归乡的兴奋,这一次却只剩下了阶下囚的郁闷。十五看来真的从沙金里淘到了不少钱,身边带了不少武艺高强的从人,让她想逃跑也有心无力。而狄弦始终被尸麂线所捆绑,完全无法发挥秘术。

草原逐渐进入了夏季,绿草和野花在疯长,恼人的蚊虫也都钻出来四处飞舞。狄弦和童舟沿路被捆绑着,连腾出手来驱赶蚊蚋都不行,走了半个月,随着队伍越来越深入草原,童舟觉得自己已经快要疯了。如果有可能的话,她希望自己眼前有一个油锅,能够跳下去,把每一寸皮肤都用油炸透,只要能止住那可怕的瘙痒。

狄弦比她还惨,因为被尸麂线穿过的皮肉虽然涂抹了上药,仍然在一点点流血,血的气味招来了更多的蚊虫。但他显然比童舟更能经受这一切,一路上一声都不吭,对全身的疙瘩泰然处之。

要是放在往常,她多半已经忍不住要嘲笑狄弦两句了,但现在她却却不忍心那样做,也许是因为她终于得知了狄弦的身世。这样一个骄傲到眼高于顶的人,却是用奇特的邪术“制造”出来的,而他的生命之下,还有上千具尸骨垫背,这样的滋味想必并不好受吧?

童舟突然有点理解了狄弦的乖戾和自傲,他需要一层外壳来掩饰内心的孤独和脆弱。和童舟身体上的缺陷不同,狄弦的缺陷在灵魂里。

她一路上胡思乱想着,越是心里存着这样的念头,就越觉得狄弦看起来和往常不同。随着一行人深入瀚州,她的心里又多了几分好奇。在她的印象里,通常类似于狄弦的老师这样的大魔头——小说里的专业术语——总是会隐居在深山里,因为山这种东西总是能帮人隐匿行踪,几乎所有小说中的遁世高人都藏在一个叫某某谷的地方。但草原如此平坦,如此无遮无掩风吹草低,一个心怀绝大野心的大魔头怎么不被人发现呢?

“你说什么?魅冢藏在这个大湖里?”童舟看着眼前的溟朦海,有些不知所措。

溟朦海当然不是海,而是一个大湖,只是因为蛮语里把所有类似的淡水湖都称之为海,故而得名。溟朦海是北陆的第一大湖泊,一碧万顷,无数逐草而居的牧民都曾来到过湖边,即便蛮族人基本都不善水性,这个湖里恐怕也不会留有什么未经探索的神秘地带了。

“但它有一个天大的好处,永远不会有什么大规模的马队、船队、人群经过,”十五说,“所以在这样的湖里,要用秘术把魅冢藏起来实在容易得很。那不过是一个浮岛而已。”

“而在这个浮岛的底部,湖底深处的淤泥里,埋藏着上千具魅的尸骨,”狄弦淡淡地补充说,“直到现在我都还经常做梦,梦到自己回到了魅冢,那些死去的魅晃动着白骨从泥里站起来,呼唤着我。”

童舟打了个寒战,不在多问。早已等候在溟朦海湖畔的十五的手下推出了一艘小船,童舟发现这真是一艘名副其实的小船,上面最多能坐三四个人。这时另外几名手下从狄弦身上解下了尸麂线,同时也给童舟松了绑。

“只有我们三个能够见到魅冢,”十五说,“不过你们不必想耍花招。姑娘,我知道你的蛮力很大,甚至比我手下的任何一个男人的力气还要大,但在我面前,力气是完全没用的。”

他的金属手指随意地从关节处弯曲了一下,童舟再次感受到了兰姐曾经在她身上施放过的那种令人丧失力气的秘术。所不同的是,十五的秘术来得更快更迅猛,如果说兰姐所做的像是让堤坝决口,十五则像是把整条堤坝化为齑粉,童舟只觉得全身的力量一泻千里,双腿一软,摔倒在了地上。十五再次轻弹手指,她才感到力量恢复,挣扎着站了起来。

差距太大了,童舟心里一片冰凉,知道自己完全无法奈何十五。而狄弦被尸麂线束缚了那么久,身上的精神力早就散光了,在短时间内想要重新蓄积是不可能的。

“划船吧,姑娘,”十五重新恢复了他那诡异的微笑,“这艘船本来应该两个人划,但以你的力气,一个人就够啦。”

童舟在那一瞬间感受到了命运的无常与滑稽可笑。泛舟于溟朦海上本来是她一直以来的梦想,但她没有船,而那些在岸边出租小舢板的该死的华族人要价太高,她始终舍不得,只能晚上缩在被窝里向天神祈祷。现在愿望成真,终于可以在溟朦海上划船了,却是如此尴尬的处境下,假如这世上真有天神存在的话,那可真他娘的是眼睛长到屁股上去了。

十五很纯熟地指点着方向,小船渐渐进入了湖心深处。童舟破罐破摔听天由命,一路上努力分散精力,什么都不想,只管欣赏溟朦海的美景,颇有几分自得其乐的快感。

“就是这儿了,停下来吧。”十五说。童舟依言停止划桨,看着眼前一片空旷的水域发呆。十五高举起左手,手心向天,嘴里默念符咒,十来秒钟的停顿之后,就像是重重迷雾终于被风吹散一样,突然之间,童舟的眼前就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轮廓,并立即变得清晰。

这是一座巨大的浮岛,底部由无数的圆木构成,呈一个近乎完美的浑圆。瀚州的主要地形是草原,树木较少能看到,光是收集这些圆木,估计就足够费心思了。浮岛上有若干间茅草屋,倒是看起来相当简陋。浮岛上一片死寂,既没有动物出没,也没有生长哪怕一棵草、一株花,令人很容易就联想起那些传说中的幽灵岛。

表面上看来,这个浮岛宁静而空旷,突然现身之后,吸引了不少水鸟的注意。一只白色的鸬鹚在浮岛上空盘旋了一阵子之后,开始谨慎地朝着一间茅草屋下落,但就在距离茅草屋的屋顶还有几丈距离的地方,这只鸬鹚仿佛被某种神秘的力量狠狠撞击了一下,砰的一声巨响后,像一块石头般划出倾斜的轨迹,被撞出了浮岛的范围,落在了湖水里。

而另一只红鹤从另一个方向靠近浮岛,忽然间就全身起火,几声凄厉的惨叫之后,被一股碧绿色的火焰烧成了灰烬。十五说得不假,这座浮岛的确是用层层秘术保护起来的。

“现在是这件法器派上用场的时候了。”十五说着,从怀里取出了一枚褐色的东西,看起来像是一块寻常的彩石,半点也不起眼。他把法器托在掌心里,法器慢慢开始旋转,颜色也慢慢变成了透明色。

与此同时,童舟觉得周围的空气似乎令人不易察觉地震动了一下,又好像是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微风拂过面颊,她觉得呼吸一窒,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受感觉流遍全身。而浮岛却在这时候嗡嗡地震动起来,整座岛都在不住地震颤,空气中噼噼啪啪闪过无数闪亮的火花,气温也陡然下降了不少,童舟低下头吃惊地发现手里的船桨已经不再滴水了——上面残留的水珠都凝结成了冰。

旋转的法器越转越快,颜色却已经不再透明,红色、黄色、蓝色……各种驳杂的色泽好像是被吸入了法器一样,使它变得五色斑斓。浮岛的震颤达到了极致,突然一声震耳欲聋的爆裂声,所有的异象在刹那间消失无踪,法器也停止了旋转,呈现出触目惊心的血红色。

“上岛吧。”十五扬手示意。童舟把小船划到浮岛旁边,用缰绳系住一根圆木,先扶起看来有些虚弱的狄弦上了岛,十五跟在两人身后。

童舟的心脏怦怦直跳。虽然十五已经用法器消除了岛上的一切秘术,她仍然有一种错觉,觉得有无数的精神游丝在岛上游走,像水一样汨汨地流动,仿佛那些都是死去的魅或者正在凝聚的魅的灵魂。这里就是魅冢,一位魅族秘术大师苦心经营的隐居之地,他想要在这里完成他毕生的梦想,可惜未能如愿;在魅冢的下方,湖底的淤泥中,无数的骨骸永恒地静默着。

十五缓缓地走在两人身后,每一步都踏得很坚实,似乎是在怀念过去的时光。他忽然伸手指向前方的一座茅草屋:“老四,那间屋子,当年就是我们两个住的地方。”

狄弦点点头:“没错,就是那间。我们总是去偷老七和十四的鱼干,而且每一次出手都风卷残云片甲不留,把他们气得半死不活的。”

两人一面行走,一面随意地交谈着,就好像多年不见的老朋友故地重逢,共同追溯着过去美好的记忆。但十五那带着金属声的脚步,每一步都在提醒着童舟:如果真存在什么美好的记忆,也早就被淹没在了十五断肢的血腥味中。这两个或许是九州世界中秘术最高强的魅,彼此之间早就不存在什么友谊,所剩的只有刻骨的仇恨。

十五忽然放慢了脚步,指着前方一座圆顶的茅草屋:“那就是老师当年的居所啊。”

“老师的尸体就在里面,魅灵之书也在里面,”狄弦平静地说,“他临死之前要求我,就把他的尸体留在那间屋子里,他好永远地守护着那本书。”

十五有些奇怪地看着狄弦:“老师难道不是死在你手里的吗?”

“你进去看一眼吧,”狄弦伸手推开房门,“老师是不是死在我手上的,你看一眼就能明白了。”

十五盯着狄弦看了很久,慢慢地说:“你和这位姑娘先进去。”

“可以,没问题。”狄弦拉着童舟走了进去。

茅屋里散发着一股呛人的尘土味和霉味,童舟忍不住咳嗽了两声。屋里很暗,但十五显然很熟悉屋内的结构,弹指间点亮了屋里的一盏水晶灯。

屋里的陈设很简单,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但童舟的视线仍然无可遏制地被那张椅子吸引过去了,因为上面坐着一个人,一个一动不动的人。毫无疑问,这就是狄弦和十五的老师,那个疯狂地以魅灵之书为人生信仰的魅。

大大出乎童舟的意料,这并不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甚至不是一个额头上有皱纹的中年人,这个魅看上去甚至比狄弦还要年轻,星目剑眉,脸型堪称英俊。但另一方面,他又和英俊绝不沾边,因为他的皮肤完全变成了透明色,可以通过皮肉清晰地看到骨头,这使得这具躯体显得怪异而恐怖。

“很多精神力足够强大的魅,都不会在外形上展现出衰老的痕迹。”狄弦看出了童舟的不解,向她解释说。

十五没有在意两人的对话。他径直走向老师的尸体,盯着这具无比诡异的身躯看了很久,这具肤色透明的尸体头略向左偏,靠坐在椅子上,双目微闭,仿佛只是在小憩,但尸体上散发出的防腐香料的气味告诉人们,他早就死了,只是依靠着仿佛药物凝聚住他一生中最后的形态。转过身时,十五的眼神很是奇异。

“老师是溢出而死的,不是你杀死的!”十五一字一顿地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所谓溢出,是专属于魅的一个术语。当魅溢出时,精神力会在瞬间暴涨,发挥出比往常更加强大的力量,但带来的结果是,精神力也会完全失控,最终导致死亡。很多情况下,魅的身体甚至会因此而灰飞烟灭。眼前老师的尸体虽然并没有完全消失,但发生的改变也足够骇人了。

“我从来没有说过老师是我杀死的,”狄弦一摊手,“只是你始终那么认为而已。”

“老师为什么会溢出?”十五问。

“你可以猜、你甚至可以以为是我袭击了老师,逼得他溢出,”狄弦的语调中突然间又充满了他惯常的那种嘲弄,“这样你的心态能更坚定一点,你的仇恨之火也可以烧得更旺一些。”

“你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会杀掉你,所以老师怎么死的并不重要。”十五的语调仍然努力保持平静,但已经可以听出一丝怒意了。童舟陡然间意识到,狄弦是在攻心,他在用一切方法撩拨十五,让他的心态失去平静。这之前十五不但握有实力上的绝对优势,更重要的是在心态上也始终摆定了从高处蔑视狄弦的姿态,但现在,这种姿态有些动摇了。

但这样有用么?童舟还是觉得希望渺茫,狄弦的精神力现在应该不到平时的一小半,自己空有一身力气,在这样的顶级秘术士面前发挥不了半点作用。

“的确,老师怎么死的并不重要,你只需要知道,是我害死了十三个兄弟,是我害得你四肢尽废就足够了。”狄弦说。“那样你可以站在被背叛者的位置上,无所愧疚地杀死我。但是现在,你动摇了,老师不是被我杀死的这个事实,无疑让你想到了更多。尤其是当你仔细猜测老师为什么会选择溢出的时候,对于那一次驰狼的陷阱,也许你会有更多的联想。”

这话时什么意思?童舟一愣,猛然一激灵:难道狄弦设计把自己的十四个兄弟送入驰狼的陷阱,实际上是老师授意的?他这么做用意何在?

十五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犹豫的光芒,但一闪而逝,他的眼神随即充满了杀意。童舟看出不对,一把将狄弦扯到自己身后,但她也清楚,面对着一个强大的秘术士,自己的这一举动完全没有任何作用。如果愿意的话,十五可以轻松地绕过自己杀死狄弦,而让自己不损分毫。当然了,他多半会选择最简单的处理,同时把两人一起炸成碎片。

“你选择得对。”狄弦嘲弄的意味更浓,“与其纠缠于往事让你分心,还不如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我杀死再说。可是你忘了么?你来到这里最大的目的是寻找魅灵之书,而不仅仅是复仇。”

“杀死你之后,我有足够充裕的时间来找它,”十五冷峻地说,“相比起可能存在的机关和陷阱,现在我认为你更危险。”

“你说得对。”狄弦简短地回答了四个字,然后做出了一个让童舟差点跳起来的动作。

——他从童舟的背后伸出手,穿过她的臂下,环住了她的腰。

这是在干什么?童舟先是吓了一大跳,继而觉得很糊涂。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拥抱的动作,狄弦从背后伸出手,抱住了自己。

莫非是鸟之将亡其鸣也哀,狄弦在用一个拥抱表达他人生中最后的善意?童舟被狄弦这么搂着,觉得自己连头发都要立起来了,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转身给他一耳光还是应该适时地脸红一下。

但狄弦并不满足于这一搂抱的动作,他的双手继续向上,按到了童舟的脖子上,并且两手同时抓住了一样东西。

玉石。狄弦抓住了童舟戴在脖子上的那块玉石,确切地说,抓住了用来栓玉石的那根红线。该玉石是狄弦离开泉明之前留给童舟的,并叮嘱她戴在脖子上,可以替她暂时压制体内的精神力,所以童舟一直把它挂在脖子上。

而现在,狄弦抓住了红丝线,在童舟反应过来之前,用力一扯。丝线断裂了,玉佩掉到了地上,裂成了两半,但狄弦似乎完全不在意,而是紧紧抓着红丝线,收回了手。

而就在这一刻,童舟感受到了狄弦的精神力,她一直所熟悉的那股强大到异乎寻常的精神力,就像忽然暴涨的潮水一样,这股精神力重新从狄弦身上迸发出来,几乎可以和身前的十五分庭抗礼。

“老师把系魂丝也留给你了?”十五的声音里充满了恨意。

“作为他唯一信任的学生,我当然可以比其他人得到更多。”狄弦说话的声音已经中气十足,不复之前的衰弱,“你抓住我的时候,我身上所剩下的精神力不足平常的十分之一,全都贮藏在了系魂丝里,现在它们都回来了。我们之间的差距,或许就只剩下那十分之一了。”

童舟这下子总算明白了:自己又被狄弦算计了。从一开始狄弦就根本没有想要甩掉自己,正相反,他一直都在欲擒故纵,几乎是诱骗着自己一路追随而来,为他送来能够对抗十五最关键的法器——系魂丝。

狄弦无疑深知十五的谨慎,也深知只有自己失去力量,才有可能让对手彻底放心,才有可能得到面对十五的机会。所以他出发之前就把他自己放人了绝境,绝大部分的精神力吸入了系魂丝里,这样即便被尸麂线穿透,所损失的也不过是十分之一的力量。

但是这个该死的王八蛋并不告诉自己真相,反而把那块无足轻重的玉描绘得十分重要,骗自己藏在身上,童舟心里好不悲愤。万一自己不想戴呢?又或者万一自己觉得那根红丝线好难看——确实不怎么好看——顺手把它扔掉换了根新的呢?可惜世上并没有那么多万一,已经发生了的才是历史的真实。狄弦这王八蛋就像走钢丝一样惊险而完美地利用了自己。

“别想那么多了,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狄弦像是看出了童舟的心思,“大不了回头让你揍一顿,但现在,你最好赶紧找地方躲起来。十五的实力仍然占上风,残损的四肢反而激发了他对精神力的修炼,在这一点上,我不如他。”

第九章

童舟躲在一间茅草屋的外墙后,探出一点脑袋窥看着狄弦和十五的拼斗。两人站在浮岛上的一片开阔空地上,脚下谨慎地踩着步法,手指不断绘制秘术印,已经转了好几十圈,仍然没有谁发起进攻。童舟明白,高手相搏,稍微出一丁点岔子就会意味着重伤甚至于丧命,所以虽然两人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放出半个秘术,她的心仍然悬到了嗓子眼儿。

她所不知道的是,这两个人彼此太熟悉了,光从步伐和手指的轻微运动,就能大致猜测到对方所选择的秘术方向。表面上看起来,两人只是在不断转圈,但实际上已经交换了超过四十个回合的秘术对拼,只不过谁的秘术都没有最终放出来,全都被扼杀在了绘制秘纹的阶段罢了。

“转的圈子越多,你越吃亏,”狄弦忽然开口说话,“你的四根义肢都依靠着你的精神力在驱动,这让你的消耗比我更大。”

“不会太大,这十年来,我从来没有一天停止过修炼,”十五说,“就算在这里走上一天,我的精神力仍然强于你。不过你这句话倒是提醒了我。”

“提醒了你什么?”狄弦问。

“你无非是想让我分神,让我急躁,”十五悠悠然答道,“但要让你分神,似乎更加容易一点。”

话音未落,他就完成了秘纹的绘制,左臂抬起轻推,一股灼热的赤焰激射而出,冲向了远处的童舟。

童舟感到一股灼热的气浪迎面而来,顾不得多想,一个狗抢屎的动作生生趴在地上,那股热浪呼啸着卷过头顶,连头发都烧焦了几根。在气浪的冲击下,茅草屋的墙上洞穿了一个大洞,随即屋里屋外都猛烈地燃烧起来。这只是郁非系操纵火焰的初级秘术,但在十五的手下却具有如许威力。

而狄弦的秘术也同时发动。他使出了亘白系的风刃术,—道道肉眼看不见的风刃向着十五连环猛击,使他不得不用秘术凝成保护罩来抵挡。

“怎么样,着急了么?”十五咧嘴一笑,“这就是我和你的区别,我只需要牵挂自己,而你却不同,多情的种子。”

他嘴上讽刺着狄弦,手上丝毫不停,在抵挡风刃的间隙,不断用流焰袭击童舟。童舟在浮岛上抱头鼠窜,身后的物体不断被击碎或者点燃,不久之后,所有的茅草屋都着了火,浮岛上烈焰熊熊。幸好用来做底座的圆木材质特殊,加上被水浸泡透了,并没有燃起来,尽管如此,这些圆木也被十五击毁了不少。

“你他妈的真是个疯子!”童舟百忙中不忘破口大骂,“你就不怕你要找的那本破书被你自个儿烧成灰么?”

“幼稚!”十五摇摇头,“你以为魅灵之书是一本可以被毁灭掉的寻常的破书吗?”

十五的精神力已经完全发挥出来了,灼热的气浪令湖面的空气都变得滚烫,童舟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而狄弦不断换用不同的秘术,风刃、雷电、火焰、冰雪……没有哪一种能够穿透十五的保护罩。那是谷玄系的秘术,可以阻挡一切的秘术攻击。

“看到了吗,这就是你和我的差距!”十五咆哮着,“失去四肢只能让我的精神力更加强大!”

他那张没有血肉的脸上布满了杀意,精神力在源源不断地涌出。郁非秘术发挥到了极致,让浮岛周围的湖水都开始蒸腾起白气,童舟用尽全力抵挡着可怕的灼烫,只觉得自己置身于炼狱之中,无处不在的热量翻滚着,煎熬着,仿佛她的血液都要被蒸发掉了。浮岛在不停地颤抖,让人立足不稳,恍若地震。

狄弦咬着牙关,突然变招,不再使用风刃。他高举双手,向天空发出一声低沉的吟唱,天色忽然阴了下来,云朵聚集在浮岛上空,紧接着一股寒流席卷而过,天空飘散起白色的雪花。雪在几秒钟之内变成了雪粒,一颗颗砸了下来,浮岛上的灼热开始消散,火势也开始变小。

“你做出了错误的选择,”十五狞笑着,“这种大范围的岁正法术并不是你所擅长的。为了救那个妞的命,你的精神力会加倍损耗的。”

狄弦不答,全力催动秘术,他从将天空落下的雪粒聚拢,其凝聚成数十支冰箭,向着十五激射而出。十五一扬手,冰箭瞬间在半空中汽化,只剩下缕缕白烟。

“我说了,你的精神力已经衰减得足够厉害了!”十五高喊着,“你没有机会了,我要把她烧成灰烬!”

他的手心聚拢了一团红色的火球,扭头开始寻找童舟所处的方向。但目力所及的范围内,竟然郡没有见到人。

童舟不见了。

十五原地转了个圈,却始终没有发现童舟的踪影,正在疑惑,突然脚下一阵剧烈的震动,接着一股巨大的力最打在了他的义肢的膝盖上,把他整个人都击飞出去。

童舟从地上的破洞里钻出来,浑身湿淋淋的,大口喘着粗气。她本来只是从地面被击碎的破洞处跳进水里,以此逃脱火焰的灼烧,但刚刚入水,一个念头就产生了。她也不管行不行得通,憋足一口气游到了十五的下方,然后全力双拳击出。幸运的是,这个战术奏效了。

十五的两条假腿都被童舟刚猛的拳头打断了,这让他几乎无法移动,狄弦趁机抢攻,勉强扳成均势。童舟大大地松了口气,从地上捡起一根被炸飞的圆木,准备找机会再给十五一下子,这时候她却发现地面上有一个小东西在滚动,眼看就要掉进水里了。

童舟眼疾手快,把这件天氏羽族无比宝贵的法器抄在手里,一个聪明的念头冒了出来:为什么不用它消解掉所有秘术?那样的话,三人都没有秘术,凭自己的力气就能干掉十五了。

但问题也来了:这件法器怎么使唤?童舟把这枚石子状的法器捏在手里,左看右看也摸不着头脑,抬头看看战局,十五索性稳坐不动,通过烈焰的轰击又慢慢占据了上风。她情急之下,死命把法器捏在手心,破口大骂:“快点显灵,你这个废物!快点!”

忽然咔嘣一声,法器应言显灵……被童舟捏碎了。

坏了,闯祸了!童舟赶忙把碎片往地上一扔,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听见碎片上发出了汹涌的咆哮声,就像是有上千头猛兽在一起发出怒号,就像是神鸟大风展翅引起的海啸,就像是有千军万马正在冲锋而来。

碎片震颤着,一道令人不安的白光直冲天际,一股旋风从中产生,越刮越大,童舟赶紧躲到狄弦身边,看着那迅速生长的旋风。狄弦和十五电同时停止了拼斗,眼神里所包含的丰富信息让童舟直想一头载进水里淹死自己算了。

“你干的真不赖,”狄弦不知是真心还是在说反话,“千百年来,这件法器所吞噬的星辰力,都会释放出来了。”

“那会怎么样?”童舟傻乎乎地问,“我们会有危险吗?”

“我们会不会有危险不知道,”狄弦瞪了她一眼,“恐怕整个溟朦海都要被夷平啦!”

旋风在疯征生长,渐渐变成了可怖的龙卷风,浮岛完全无法承认那巨大的力鼍,瞬间被撕扯成无数碎片,三个人失去了立足之地,都落入了水里。童舟左手夹住狄弦,右手费力地在水里划着。她还想寻找那艘小船,但小船早被一个浪头打沉了。

整个湖面已经形成了巨大的旋涡,而龙卷风还在不停扩大,那些被吸取的星辰力淋漓尽致地释放着,在溟朦海中刮起剧烈的风暴。三个人都在水里勉力挣扎,利用秘术稳定住自己,但看形势都没法坚持太久了。湖水掀起滔天的巨浪,把湖面上的一切都席卷其中,浮岛化为万千碎片,在湖水中颠簸跳跃。老师的尸体大概是因为曾经溢出的原因,竟然长时间浮在水面上,看上去格外诡异。但几个浪头一卷,终究还是沉了下去。

“我害了你!”童舟忽然大喊起来,泪流满面地抱住狄弦,“我真是个笨蛋,总是拖累你!”

“别废话,还没有到绝望的时候!”狄弦一面施术对抗风浪一面叫道,“只要还有一口气,就绝不能……等等,那是什么?”

从龙卷风的中心处,忽然有什么东西在上升。童舟眼尖:“是骷髅!好多好多骷髅!”

是骷髅。无数白森森的骷髅正在从湖底的淤泥里升起,在水波中蠕蠕而动,触目惊心。这些郁是当年失败的实验品,被老师扼杀并抛弃的实验品,在龙卷风的作用下,它们都浮出了水面,像是一只长久藏匿于水下的军队,在白昼的光线下反射着微光。而在所有骷髅的上方,有一本黑漆漆的书正在闪耀着不同寻常的幽蓝色的光芒。

十五大喊了起来:“魅灵之书!你把魅灵之书藏到了湖底!”

那幽蓝的光芒诱惑着十五,但他在旋涡中自身难保,根本无力靠近。就在这时候,魅灵之书发生了令人匪夷所思的变化:它脱离了水面,缓缓升到空中。

蓝光陡然闻变得强烈,而龙卷风的风势也变得古怪,它不但没有继续扩大,反而缩小了范围,慢慢席卷向那道诱人的蓝光,旋涡的中心也随之偏移——所有的风势都集中到了蓝色光芒附近,旋涡中心的力量陡然加大,将被卷入其中的白骨一片片撕裂、碾压成碎片,但大旋涡的边缘范围反而在缩小。

“风好像变小了?”童舟吐出嘴里的水,有些讶异。

“不是变小了,而是力量集中起来了,有机会!”狄弦一拍巴掌,“快抓住那根漂过来的木头,用力划,尽全力划,向西边划,这里离西岸最近!”

童舟听令而行,抓住一根浮木,用右臂使出吃奶的劲全力划水。狄弦不断用驱风之术改变着两人身边的风向,将浮木吹向西方。大约划了半个对时,终于不再感受到那种席卷一切的旋涡的力量了,童舟松了口气,回过头时,惊讶地发现龙卷风的风柱仍然高翔于天,气势似乎更加惊人,但其中却隐隐透出蓝色的光芒。而附近所有的水鸟都在拼命向着岸边飞去,仿佛已经预见到了恐怖的灾变在靠近。

“那是魅灵之书本身的力量,”狄弦说,“十五没有骗你,这在书浸润了成百上千年的魅族的精神与灵魂,本身已经变成了一件独特的法器,羽人的法器被它的力量所诱惑了。”

“那结局会怎么样?”童舟问。

“要么所有的星辰力都被魅灵之书消耗光,要么羽人的法器把魅灵之书吞下去,不过我觉得后者不大可能,”狄弦说,“魅灵之书虽然邪恶,终究包含的都是魅族的菁华,不会被任何东西吞噬掉的。”

“那它还会继续害人,”童舟神色一黯,忽然想起点别的,“十五呢?他应法已经死了吧?他的腿都被我打断了,又只有一个人……”

“我也但愿他就这么送命,”狄弦长叹一声,“但他是十五,我不相信他会那么轻易地死去。总有一天,他还会来找我,还会回到溟朦海来寻找魅灵之书。”

童舟不说话了,抬头望着狂舞的龙卷风。小小的魅灵之书当然无法在这种距离里被肉眼看见,但它的蓝色光芒却不断透过旋风的包围闪现出来,龙卷风的声势越威猛,越显出魅灵之书的沉静和无所畏惧——假如可以把这四个字用在一本没有生命的书上面的话。但是谁又能说这本书真的没有生命呢?它至少包含了一整个种族的灵魂在里面,虽然这灵魂始终笼罩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息。

十来天之后,狼狈不堪的两人终于回到了达密特的部落。童舟幸福地大吃了一顿手抓羊肉,夜晚的时候,她躺在草地上,吹拂着凉爽的夜风,看着天空中闪烁的繁星,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惬意。

“想什么呢?”狄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想你,想你的那些谎话,”童舟没好气地说,“这一趟你把我骗得好惨。”

“你为什么不反过来想,”狄弦说,“那正好说明了我信任你。我相信你不会扔下我不管,我相信你一定会来帮我,无论有多么大的危险,这才是我计策的核心。没有这种信任,一切都无从谈起。”

狄弦这番话难得的饱含真诚,让童舟听了大为受用。她斜眼看着狄弦:“喂,有一个问题我这几天一直想同你,当年你的兄弟们是怎么死的,真的是你师父下的命令么?”

狄弦沉默了许久。他在草地上坐了下来,抬头看了一会儿星星,缓缓开口:“我当时那么说,只是为了打击一下十五,扰乱他的心神而已。事实上,那件事没有人主使,就是我干的。”

“为了什么?”童舟问。

“那将是我们的最后一次任务,在此之后,老师就会开始把魅灵之书传授给我们,”狱弦说,“不幸的是,除了我之外,我所有的兄弟都对老师奉若神明笃信不疑。我的十四个兄弟个个都是杰出的人才,我无法想象他们日后会造成怎样的杀戮,怎样的惨祸。”

“我终于开始有点理解你为什么愿意毁掉蛇谷城了,”童舟幽幽地说,“你的确是个异类。我不知道你究竟是对是错,但是……至少我不喜欢战争,我喜欢骑马、牧羊、摔跤、躺在草地上看星星,虽然我是一个魅,我还是能做到这些,总比和人类打打杀杀好。杀死再多的人类也不能让我快活。”

狄弦微微一笑:“但我也并不算是完全欺骗十五。当我把我的十四个兄弟送入陷阱后,想起大家多年的情谊,心乱如麻,打算回到魅冢听凭老师发落。没想到刚刚回到魅冢,我就中了秘术机关,被老师抓起来了。当他发现只抓住了我一个人时,还相当惊诧呢。”

“他设机关捉你们?为什么?”童舟不解。

“这就是我没有说出来的秘密:老师自己也想要杀死我们,我只是先他一步动手而已。他钻研魅灵之书多年,已经渐渐被书中蕴藏的邪魂锁侵蚀,发现自己逐渐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甚至于连喜怒哀乐都不受自己的控制,这让他越来越怀疑自己所坚持的一切究竟是出于本心,还是只是魅灵之书的蛊惑。而另一方面……他总是做噩梦。”

“噩梦?”

“他说他总是梦见湖底的那些白骨。几乎每一天晚上,他都会看见那些白骨从湖底升起,包围住他,向他索命,追问他:你制造我们是为了魅族的将来,可我们本身就不是魅了吗?用魅的生命换取人类的生命,意义何在呢?”

“是啊,意义何在呢?”童舟喃喃低语,“如果全世界只剩下一个魅,就算他有通天彻地之能,把九州大地上所有的人类都杀光,又能给魅族带来什么呢?”

“一个人每天晚上都被死人缠着,那种滋味是很不好受。我猜想,他大概也和我有了差不多的看法,辛辛苦苦耗费一生,却连自己都对这样的一生充满怀疑和畏惧,那又是何苦呢?这句话他没有说出来,但我可以看得出来他的悔意,所以最终,当他听我讲完事情经过后,并没有丝毫愤怒,反而显得很欣慰。他告诉我,魅灵之书已经被他沉入湖底,现在他要做的,就是通过溢出来结束自己的生命。”

童舟轻轻摇头:“一生的理想,到头来变成荒诞的噩梦,何苦呢?”

“所以啊,人生短暂,要尽量抓紧时间多做些好梦,”狄弦懒洋洋地说着,也在草原上躺下,“多漂亮的星星。”

“确实很漂亮,这就是我喜欢草原的原因,”童舟捅了狄弦一下,“劳驾,借你的胳膊用用。”

她把头枕在狄弦的胳膊上,看着不断摇曳变化的星空,忽然觉得一种无法言说的莫名幸福充斥着心胸。那大概就是所谓平凡的生活罢,童舟想着,眼皮慢慢合在了一起。她希望自己还能梦见星星。

前传 花与蛇

楔子

某一个阴雨连绵的下午,他迎来了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逃亡。他跌跌撞撞地穿行于那些比人还高的灌木丛中,不时摔倒在湿滑的泥地上,弄得浑身都是脏兮兮的泥土。但背后的追赶呼喝声不绝于耳,越来越近,让他不敢有哪怕是片刻的停留。

他觉得自己的肺快要炸裂了,呼进呼出的每一口空气都热辣辣地灼烫着咽喉,双腿由酸胀到渐渐麻木,身体也被各种植物和石块划出了无数的血痕。但是不能停步,半步也不能停,停下就意味着无可避免的死亡。

这一天的亡命奔逃深深刻在他的记忆里,并在他的余生中不断地被回想起。那些细细密密的雨声就像是一张无法逃脱的巨大网罗,铺天盖地笼罩下来,无论跑到哪里,都躲不掉那种可怕的阴冷和尖锐。雨声中,身后熟悉的山谷渐渐远离,只有追逐者们穷追不舍,星星点点的火把就像一只只怪兽的眼睛。

他累了,累坏了,在他的一生中还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奔跑。终于在一次跌倒时,左脚重重扭伤了,即便不伤,也再也没有力气跑下去了。他看着身边陡峭的悬崖,再回头看看不断逼近的火把,生与死的一线之隔在心里纠结翻滚着。终于,他咬咬牙,从崖边滚落下去,不受控制的身体很快磕到了点什么。他昏了过去。

醒来时,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间,天空早已墨黑一片,但可以确定的一点是,自己并没有死。也许是坡度没有想象中那么陡,也许是无意中被什么树枝啊藤蔓啊一类的东西减缓了下坠之势,不管身上疼得多厉害,不管浑身如何乏力,他总算还活着。

活下来就好啊。

他长出了一口气,抬头仰望着天空,雷州之夜星汉灿烂,令人沉醉,但他忽然发现,似乎自己的身边也有某些东西在发光。他下意识地侧过头去,那些森白耀眼的东西立即映入了眼帘。他猛地把拳头塞到嘴里,免得那一声压抑不住的惊呼在寂静的夜里引来追兵。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勉强平复心跳,用颤抖的手撑在地上,勉强站起来。在他的身边,在这个被山洪冲开的浅浅的泥坑里,密密麻麻的白骨层层叠叠,呈现出各种支离破碎的扭曲姿态。他知道,如果逃得慢了一步,这个泥坑也会是自己永恒的归宿。

他的视线转向远方,在厚重的黑云之下,一道闪亮的白光直冲天际,足够让他想象在那里发生的事情。他再也忍耐不住,泪水夺眶而出。那一声无法喊出来的野兽般的嘶鸣,在他的胸腔里来回激荡。

第一章

蛇谷里其实并没有蛇。这是狄弦得出的第一个结论。

狄弦来到蛇谷的那一年,这座山谷已经具备相当规模,由过去的小村落变得像一座山村城堡。狄弦穿过浓浓的山间迷雾,穿过长老们设置的三道秘术障碍,其间被林中不安分的鸟群在衣服上留下了不少记号,来到城下时,外衣上斑斑驳驳已经不能穿了。刚把外衣脱下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幽灵般出现在他身前,面无表情地望着他:“来入伙的?”

狄弦点点头,正准备答话,少年已经转过身去,他只能快步跟上。一路上他试图和少年搭讪几句,却都不得要领,这个少年像一块沉默的石头,除了最开始的那短短四字提问,再没有说过什么。

于是他只能一边走,一边抬头充满敬畏地望着那座城。城堡依山而建,虽然并没有九州各地大关大城的雄浑气魄,那种令人不得不仰视的高度却也不乏气势,配合着陡峭险峻的山势,仍然是一个易守难攻之地。想到这里的先辈们是如何一点点开凿山石,一点点掘土烧砖,把一个只有十多间茅草房的小小山村营建到现在的规模,狄弦还是禁不住有点唏嘘感慨。

不过这样的唏嘘并没有维持多久,他很快发现脚下走的路径不大对劲,好像是越走离城堡越远。他忍不住发问:“小兄弟,我们这是在往哪儿走?”

少年没有回答,忽然向前窜出几步,消失在了密林里。狄弦左右四顾,脸上还带着茫然之色,耳朵里已经听到了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嗡嗡声。定睛看去,树林里呼啦啦飞出一团黑云,乃是由山间块头大毒性强的马蜂组成。

狄弦哀鸣一声,把一直在肩膀上扛着的东西扔到地上,手指轻微地动了几动,马蜂群飞到跟前,不去攻击他,全都伏在了那东西上面。

“你这小子,没来由地搞什么恶作剧?”狄弦十分不满,“把我的投名状弄得那么难看!”

地面上,马蜂渐渐散去,那具军官的尸体上留下了无数蜂刺,好在早已死去多时,没有变得青肿不堪。狄弦的手指再动了动,引路少年就像一个提线木偶,四肢奇怪地扭动着,不由自主地奔向狄弦。狄弦揪住少年的衣领,把他抓在手里,重重打了十多记屁股。

“第一,老子当年玩蜜蜂的时候,你小子还在吃奶呢,这点道行怎么可能算计到我?”狄弦一边打一边语重心长地教育着,“第二,整人之前先提防被整,身上被我布了那么多根蛛丝都发现不了,这点水准,别出来给我们整人界丢人现眼了!”

“去你妈的!你这个老王八蛋!”少年,也就是我的父亲,在狄弦的手里挣扎扭动,不断地怒骂着。

我的父亲生起气来时总会骂我:“你这小王八蛋,比你老子年轻时还混账!”这话让人听不出究竟是在骂我还是在夸我,况且一个父亲将儿子称作“小王八蛋”,难免有些挥刀自戕的感觉。但这话中也透出一定的重要信息,那就是我父亲年轻时也很浑。

关于我父亲小时候的拙劣,可以举出很多例子。比如蛇谷由于地势险要,极少有外人进入,飞禽走兽原本不少,尤其有许多猴子,经常向人们讨食。但在我父亲长到八岁的时候,那些猴子就全都开始躲着人了,偶尔见到也是龇牙咧嘴很不亲热,原因在于他们总是吃到一些很奇怪的事物,那些东西要么会把猴子的爪子夹住,要么会把它们的舌头与牙齿粘住,要么会让它们拉肚子拉到瘦上整整一圈。猴子们不知道那些都是我父亲干的,又或者在它们眼里父亲就足以代表整个种族,久而久之,也就不再搭理人了。

到了父亲十三岁时,已经是蛇谷著名的祸患,但并没有任何人提出驱逐他,反而对他颇为纵容,所以他变本加厉,横行无忌,幸好就在这一年,他撞上了自己命中注定的魔星——那就是狄弦了。

那一天城外的巡逻者发现来了新人,赶忙回报,谷主照例要带着几位长老去考核一番。我父亲当天穷极无聊,决定赶在长老们之前,用自己的方式先行考核一下。不料偷鸡的遇上了贼祖宗,我父亲辛苦布置了半天蜂巢,最后除了两瓣红肿了三天的屁股之外,一无所获。

狄弦肩上扛着尸体,手里提着我父亲,再次回到了城门口,开始拍门。城上的人似乎半点也不奇怪我父亲的遭遇,把他放了进去,并引领着他见到了谷主。谷主见到我父亲,先是微微一怔,接着露出了笑容。

“一出手就能整治这个小鬼,还真不简单哪!”他大声表示赞许,让我的父亲更加觉得颜面尽失。狄弦又把手上的尸体抛下来,搜出死者的腰牌递给谷主。谷主点点头,笑意更浓:“还是个军中参谋呢,很好,你做得很好。”

他话锋一转:“但还是需要甄别身份,这一点谁来了都避免不了。”

狄弦毫不迟疑:“那当然了。来之前,我已经把规矩都打听清楚了。”他这时候才想起手里还拎着我父亲呐,一松手,父亲摔在地上,被打肿了的屁股着地,痛得直哼唧。

谷主和长老们的哄笑声中,父亲对狄弦恨之入骨,从此停止了其他恶作剧,一门心思地就想对付狄弦。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狄弦真是蛇谷人民的救星。

而狄弦已经跟随着带路人走向了祭坛。这个相貌和善,眼睛总像是在笑的年轻人,一路上充满好奇地打量着过去的鬼村、如今的蛇谷。他惊奇地发现,这座城市的内部构造也远远超出他的想象,几乎活脱脱就是一座规模稍微小点的东陆城市。那些精雕细作的亭台楼阁,那些似模似样的店号商铺,总会让人产生一些飘渺的错觉,觉得自己根本就是走在宛州,走在南淮或是淮安的街头,享受着安逸与劳碌并存的市井生活。

但再多看两眼,就满不是那么回事了,因为不会有哪座大城市像这里一样人烟稀少,从大街的一头走到另一头都几乎见不到什么人。这是一座寂静之城,一座空旷之城,徒有华丽的外表,却不能用勃勃的生机来填满城市的空虚。而当你的眼前好容易出现几个行人,却发现夸父和河络同行,羽人和人类并肩的时候,那种怪异之感就会更加强烈。到这时候你才会明白,一座城市的生命所在,就在它所包含的生命本身。一个人口寥寥无几的种族,无论怎么模仿外族城市的营造,最后也只能是徒有其表,留下一个寂寞的空壳。

“听说人类有一个旅行家叫邢万里的,写过一篇游记,”带路人对狄弦说,“游记里说,一座城市就像一个人,会有自己的灵魂,可我们的城市没有。”

“哦?为什么呢?”狄弦问。

带路人轻笑一声:“对于我们魅来说,灵魂是不存在的东西。因为我们的肉体就是灵魂本身。人类害怕我们魅,他们无法理解我们是怎样从精神中自无到有地诞生的,在他们看来,那和所谓的妖魔鬼怪没有什么两样,这就是我们这里过去曾被称之为鬼村和鬼城的原因。”

他顿了顿,又补充说:“之一。”

第二章

我父亲经常偷看祭坛里所谓“验明正身”的甄别过程。那位老得一天有一大半时间都在睡觉的秘术士,让被试者躺在一具特制的水晶盒里——通常被蛇谷居民形象地称之为“棺材”——然后催动秘术。那种特殊的水晶能和精神力产生奇妙的共振,假如你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由精神游丝构成的魅,你体内蕴含的强大精神力量就能让水晶的颜色变深,精神力越纯粹,颜色就越深。

这种精神力并非来自于运用,而来自于构成身体的物质基础,形成魅的所有物质都来自于精神游丝的吸附,虽然它们一辈子都不能再被使用,却可以在棺材里被明白无误地辨识出来。其他种族的秘术士修炼得再高深,哪怕能轻松击败所有的魅,也无法达到这种境界,这就注定了没有谁能冒充一个魅,传说中人类世界秘术最高的辰月教主也不行。

  如果觉得九州·魅灵之书小说不错,请推荐给朋友欣赏。更多阅读推荐:唐缺小说全集九州·魅灵之书觉醒日5大结局九州天空城小说九州·轮回之悸九州·星痕九州·龙痕九州·云之彼岸九州·无尽长门2亡歌九州·无尽长门:尸舞觉醒日4九州天空城九州·黑暗之子九州·丧乱之瞳九州·英雄觉醒日3觉醒日2觉醒日, 点击左边的书名直接进入全文阅读。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