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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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十几骑人马里,领头的是侍中缪嵩与太子詹事刘猗,他们身负着南下向晋廷求援的重任。

当初,冉闵自立为帝,已完全惹恼了晋国的司马氏,他们现在唯一可以指望游说的理由也许只剩下:我们都是汉人。

整个中原大地沦入胡人的统治已足有四十年,直到三年前,中原的政权才再度落入汉人冉闵之手。冉闵登基后,几乎无日不在与胡羯搏杀,杀死的匈奴人与羯族人无数。仅在夺取邺城后,他颁下“杀胡令”,邺城四周,死亡的胡人就以二十万计。可谓“白骨露于野,万姓以死亡”。石赵政权的石氏一族也几乎尽遭他屠戮,他曾一股脑儿斩了石虎的孙辈三十八人,后又在通衢大路上焚烧了敢与他作对的石砥的首级。胡羯势力几乎被他摧毁殆尽。可没想到,这时本远处幽蓟二州之外的鲜卑族慕容氏乘虚杀了过来。

慕容鲜卑声势极盛,先夺幽蓟二州,随之就开始侵吞冀州之地。

最终,冉闵死在了燕国慕容氏的手里。

一行人马悄然掩行了数里,从始至终,都没有人回过头。

他们的家小妻儿多半还在城中,可他们没谁敢回头望一下。因为,邺城之中,此时已成炼狱。

近来,司雍二州迭遇灾年,邺城自燕军围困后,已陷入了大饥馑。城中人无粮可食,竟已开始吃人。后赵石氏两代皇帝搜罗来填充后宫的宫女数千人,因为军中已无粮饷可发,都被当做粮食发给兵士,吃得已所剩无几。

缪嵩心中叹了一口气,别说他能否搬到救兵,就算他从东晋搬来了救兵,不知自己留在城中的妻儿,那时是否已被他人果腹。

他是一个柔弱的人,这时他们已远离城外,开始策马疾驰。

邺城被他们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他虽官居侍中,可连日来,都未曾饱食。他们疾驰三十余里,终于找到了个劫余的小村落打尖。寻到的饭食也不过秕糠之物,可跟随他的家僮却吃得两眼放光,于背人处偷偷问他:“大人,我们寻着救兵后,真的还要回去?”

***

这两位使者果然被戴施截到了。截住他们的地方名为棘津,此地,此时已被晋军掌控。

戴施先给缪嵩与刘猗的随从安排了一顿饱饭。探明了他们身负的旨意,就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冉魏欲得我大晋相助,还得先还传国玺。”

这事儿太大,这两位近侍之臣拿不得主意。论官阶缪嵩虽比刘猗高,可刘猗却是太子身边的近人,凡事还得听刘猗吩咐。

刘猗最终决定,让缪嵩先驰马回报,询问大将军蒋干与太子冉智的主意。

缪嵩出城时,还有同僚相伴,随行的也有十余骑人马。可轮到要回去了,竟无一人愿与他同行上路,他是单人孤骑奔回邺城的。

邺城城中原有三台,分别为金虎台、铜雀台与冰井台。

这三台俱是魏武帝曹操所建,邺城曾是曹魏的国都。进入石赵政权后,皇帝石虎曾对其做过大规模翻修。冉魏承赵未久,三台仍旧壮阔如昔。

三台中,金虎台居南,冰井台居北;而铜雀台居中,是三台中的主台。金虎台下有藏兵洞,冰井台多贮粮、炭、兵器等物资,而铜雀台基高十丈,上面极为开阔,有楼阁百余间。想当年,曹孟德置酒其上,意兴酣然时,想来不免有掠二乔归,贮于金屋之念。

可无论这高台如何壮阔,此时站在上面的蒋干与冉智却再无此豪兴。

他们从台上可以看到邺城城外,燕国的慕容评与慕容龛此时兵至城下,那铁桶般合围的态势逐渐消磨着城中困兽的斗志。

燕国自北地兴起,以骑兵为雄。此时,但见城外营帐连绵,铁骑数万余,大子冉智年纪还小,观之不由色变。

“这可如何抵御?蒋卿,派出去求援的刘猗与缪嵩回来了没有?”

“只有缪嵩回来了。”

“这么快!”冉智不由发出一声欢呼。“那晋国谢尚可肯救我?”

蒋干躬着腰回应道:“他们说肯。”见到太子脸上神色一松,他又加了句:“可他们说要传国玺。”

冉智喃喃道:“传国玺?可传国玺现在母后手里。父皇故去未久,母后正自悲伤,现在,叫我如何开口跟她讨要这传国玺?再说,那晋国之人,不知是真心想救我们,还是想借此骗去传国玺呢。”

这个疑问很快得到了澄清。

因为那晚,戴施趁夜率百余名壮士跟随着刘猗奔至邺城。他们绕过了燕国的军队掩至城门下方,由刘猗唤门,才得进入。戴施一到就述明来意,说是来助魏戍守三台的。

第二日,戴施果然带领着他麾下的百余名壮士,披坚执锐,与攻城的燕兵厮杀起来!

“戴兄,燕军围城日急,你已来了数日,谢将军的大军到底何时才能赶到?”蒋干的声音充满焦灼。

昨日,他带五千兵马出城迎敌,却大败而归,五千兵马几乎尽数折在了燕军铁骑的手里。所以他今日一定要逼出戴施的一个准话。

戴施的脸上也带着烽烟与血迹,那血早干了,他却没空去擦一把。可他的表情是镇定的,这时整理着案上的笔翰,慢悠悠道:“蒋兄,你可知兄弟此次得到求援之信后,立即赶来是为了什么?”

蒋干在一边搓手,他心里急切,没工夫跟他绕圈子,可有求于人,不得不捧笑以待。

只听戴施淡淡道:“是为了表现诚意。这几日,我亲率下属为邺中父老奋战,想必蒋兄都看在了眼里。可惜,我已至诚若此,蒋兄却全无诚意。”

蒋干急道:“戴兄之诚意,已令蒋某不胜感激,何来蒋某全无诚意一说?”

戴施叹了口气:“蒋兄也该知道,自你家主公诛石氏而势起,朝廷本来高兴。可你家主公虽身为汉臣,不思报国,竟意图与朝廷分庭抗礼。此等作为,朝廷本没有再救魏国的必要。此次之所以答应,全是为了传国宝玺。可这宝玺,你们到现在还不肯拿出来啊!蒋兄你也知道,今日,兄弟与公俱陷重围,何如你先把宝玺交给兄弟,反正兄弟也身在重围之中,就是想逃也逃不出去。兄弟得玺后,就立时修书与谢公,说‘玺已入我手’,到时不为你们大魏,不为邺城,也不为蒋公,甚至不为了兄弟,单凭那玺,谢公也会立时派大军前来相救。朝廷准备今日之北伐,可谓蓄势久矣。大军到日,燕军之围还不是迎刃而解?这其中利害,还要我再多说吗?”

蒋干至此,已是无路可走。他回去后,立时把戴施此言禀告给了太子冉智。

当夜,这枚传国玺果然送到了戴施手里。戴施立时写信,命壮士突围传信给谢尚。

不过几日,谢尚回信,说已急调粮草,先行送邺,以解邺城燃眉之急。

数日后,果有消息传来,粮草已至。

戴施命部下何融前去迎粮,暗中把玺偷偷交付给了何融,让他出城之后,找到接应之人急送玺至枋头,并报与主帅谢尚。

至此,这枚传国玺终于脱出了被围困的邺城,重新落入晋人手中。

可故事到此仍未完结。

谢尚的大军最终未至,他们急着要去与秦国的苻健争雄。

不过数日之后,燕兵攻城日急,冉魏的长水校尉马愿等兵将扛不住了,打开城门,纳燕军入城。

戴施与蒋干急迫之下,靠绳索缒吊下城,才勉强逃得一命。

慕容评进城之后,大肆抢掠,收押了冉魏的皇后董氏、太子冉智、太尉申钟、司空条攸等,连同冉闵生前的乘舆、冠服……一股脑儿都送回了燕国皇帝慕容隽所在的蓟城邀功。

而在蓟城,魏国的皇后董氏竟又献出了一枚“传国玺”!

那一年,是永和八年。

那一年有一出戏颇为热闹,传国玺忽然一分为二:南边是谢尚与秦国苻氏交战后大败,损兵数万,却大张旗鼓,仿佛大胜般地护玺而还。东晋的国都建康也张罗开了盛大的迎玺仪式。

北边却是燕国皇帝慕容隽得玺之后,大喜过望,封献玺的董氏为“奉玺君”,并于次年改年号为“元玺”,以示庆祝。

至此,中原大地上的冉魏政权覆灭。

它南边偏安江左的东晋朝廷,与它北边新张羽翼的燕国都在争抢着中原之地。只有从枋头迁回长安,刚刚建国的氐族人政权秦国苻氏一时显得颇为寥落。

自传国玺出世之日,千余载后,它竟一分为二,一个落入了汉人控制的朝廷手里,一个却落入了胡人控制的朝廷手里。

没有人知道究竟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可秦、燕、晋三分天下的局势在那一年渐渐明晰起来。接下来的事,就是三国争霸了。

而我们的故事,要从这玉玺之争中,被冷落的苻秦开始说起。

楔子

正文

公元357年,长安。

那一年,长安城已寥落很久了。这寥落,看那新旧斑驳,才修补好的城墙就可以感受得到——永嘉之乱后,长安城旧城已破,直到数年前,先帝才督使百工,耗费时日,将之加以修复。

修复好的城墙外面,偶尔还留有一两处汉代留下的旧城废垒。它与身后的新城之间绝不调和,彼此之间仿佛相互嘲笑着,一个笑着对方的斑驳不一,一个笑着对方的老迈龙钟。

一个氐族少年就这么站在城外那汉代城墙的废垒上,他向西望着,暮霭中但见西边一片长林之梢。暮色低沉,接近地平线的地方都模糊下去,感觉那树梢像是悬浮在空中似的。

这氐族少年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身材修长,穿着件样式奇特的窄身长袍。天上,长云如阵,他手抚着汉家旧垒,脸上满是沉吟之色。

只听身后一个声音道:“安乐王登临纵目,不知有何所见?”

那少年回头一笑:“我没在看,我是在听。”

“我在听着这个城池与一首过往的童谣。”

说时,风吹动他的头发,仿佛真有什么在他耳边呢喃着。只听他曼声吟道:

千里草,何青青。

十日卜,不得生……

“想当年,就是在这儿,京郊西去郿坞的路上,曾有一个童子这么唱过吧?千里草拆了一个董字,十日卜拆了一个卓字——那年,董卓火烧了洛阳城,迁都长安,一时声势何等煊赫!他在长安城西筑郿坞,自谓储粮三十年,手下甲兵无数,进可以图谋天下,退可以终老此乡……没想到,一首童谣起处,他就这么身败名裂,抛尸街头,身上的脂膏流满了半条街,而这曾为他雄霸过的地方却举城欢庆,满朝文武只有蔡邕还肯为之抚尸一哭。”

他轻轻拍打着身边的残垒,“我想着那些从书上读到的故事。你们汉人建国,有史书记载的怕也有两千来年了,可这还是我们氐人头一次像你们汉人一样,君君臣臣的,建起这么个像模像样的国。最近我老是在想:国是什么?为什么要建国?建了又该做些什么?为什么它有时貌似很强大,有时又实在很脆弱,甚至抵不过一首童谣的力道……先生,现在的长安,还会再响起这样一首童谣吗?”

这少年名叫苻融,是前东海王苻雄的第三子,也是先帝苻健的侄子,当今大秦皇帝苻生的堂弟。

他虽是氐族人,却幼好经史,年纪虽小,却早已名满长安。因为长相韶秀,气度温润,极得他的堂哥、也即当今皇帝苻生的喜爱,常命其随侍左右。

算起来,大秦开国至今虽已有两任皇帝,可国祚统共也只有不到六年时间。它如今雄压关中之地,去年又新收服了凉国,足可与关东的大燕,江左的晋国三足鼎峙,人才也可谓济济一时——庙堂之中,有所谓的大器之臣,大司马苻安、征东大将军苻柳;而文武兼才,入可以允厘百工、出可以折冲千里的有卫大将军苻黄眉,后将军苻法,龙骧将军苻坚;其他耆年硕德者如太师鱼遵,清素刚严者如光禄大夫强平;文学之臣如董荣,博学之臣如王飏;骁勇之将如邓羌,权略之士如吕婆楼等俱是一时之选。

与苻融对话的人名叫朱彤,他本是山中高士,先前隐居不仕,后来出仕后,先为安乐王傅,后掌钦天监,也是极负盛名的才学之士。

他曾为安乐王傅,也算苻融的老师。苻融又一向谦逊,向来只以“先生”呼之。

只听朱彤道:“殿下这几日来一直侍从皇上,不知前两天收到的那两条消息:晋太后褚蒜子打算归政给她的儿子司马聃,燕国的慕容儁要迁都至邺城——这两件事皇上可都知道了吗?”

当今天下,燕国与晋国都可谓本朝劲敌,其余如冉魏已灭,凉国已降,代国偏僻,不足为虑,可与大秦争霸的只有它们了。晋帝司马聃登基之时才不过两岁,一向都由他的母后褚太后临朝称制,近来司马聃成年,褚太后打算还政,江东一带政局可能由此而变,这当然是一件大事;而大燕皇帝慕容儁传国已历三代,他家世代为鲜卑贵族,平段氏,灭冉魏,手下控弦之士达六十万,这一回迁都南下,只怕立时就会威胁到关中,更是大事中的大事,所以朱彤才会如此发问。

苻融摇摇头:“皇上这两天心情极差,我根本没机会提到这些。”

“皇上不是才从阿房游猎回来,据说玩得很是高兴,怎么会心情极差?”

苻融叹了口气:“还不是为了那些谣言。”

他苦笑了下,冲着朱彤摇头道:“我也是跟着皇上从阿房回京后才知道的。不知怎么就有人传说,说御驾去阿房的路上,禁卫军撞上了一对没有躲避警跸【1】的兄妹,说他们惊驾,就把他们给逮了。皇上见到后,冲着那兄妹俩哈哈大笑,竟逼着他们两人在众人面前脱光衣服,要他们当众行那不伦之事,好证明他们不是兄妹而是私奔的。那兄妹不肯,于是就被皇上亲手射杀了——先生该知道,从皇上起驾那时起,一路上我都不曾离过左右,真不知这没影儿的事儿究竟是怎么传出来的!”

他回头望向城中宫阙,轻叹着:“我久已知道,我们氐人在汉人眼中原是多少有些凶蛮。可这种深藏心机的谣言,据我所知,在我们氐人中,实在不曾有过,也难怪皇上回宫听到后,忍不住大怒。”

朱彤也轻轻叹了口气,他指了指身后:“殿下,你可看到那道城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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