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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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问:“是他教的?”

一个小孩儿抢答道:“是!我们刚在这儿玩儿,听他这么唱着走过去,我们叫他,他也不应,就在那边反反复复地唱,我们就跟着学会了。”

苻融有些奇怪,一抖缰绳,就往前面追去。

他马快,没几步,就已转过街口,只见前面左首的小巷子里,一个小童穿着件破皮袄,迈着小短腿儿,正在前面蹒跚地走着。

苻融叫了声:“小弟弟……”

街上没人,那小童明明听到了,却没停下脚步,反而走得更快了。

苻融看他走路的姿势,只觉得有些不对,催马跟了过去。

那小童听到马蹄声,没回头,反倒跑了起来。可他那小短腿儿,哪跑得快?

苻融见他跑,一催马,喝了声:“站住!”

他也没想到自己一语喝罢,那小童竟真的吓得站住了。

见他站住,苻融一勒马——他马儿已冲到距那小童不过两步开外的距离。他放缓了口气,慢慢道:“你别怕,我只是想问问你,刚才你教他们唱的那首歌瑶是从哪儿学来的?”

那小童不答。

苻融身子向前一探,伸出马鞭,去拨那小童的肩头。

拨了下,没拨动,苻融稍加了点儿劲儿,那小童顺他鞭子缓缓转过头来。苻融一瞧,忍不住心头一惊:只见那小童身量虽小,眉宇却开朗,唇上还长着唇髭——那竟是一张成年人的脸!

那脸转过来,望着苻融,脸上一片痴呆呆的神色。

苻融愣了愣:难道竟是个傻子?

他正在筹思中,却见那小侏儒脸上表情依旧呆呆的,目光中却似有什么一闪而过。

那隐藏着的精明格外触目,苻融立时颜色一怔——他开始以为这唱歌的不过是个孩子,没想见到那张脸时,分明年纪比自己还大。这么想着,他只觉一股寒意从自己尾闾间一直爬了上来——这是阴谋!

那童谣绝不是无心的!

他冷冷看着那侏儒,冷笑着问:“别跟我装傻了。这歌儿,看来就是你第一个唱出来的,而且还要唱遍长安城是不?跟我说说,谁让你这么干的?”

那侏儒却不答,张了张嘴,一道涎水从他唇角边流了下来,两只眼睛木木地看着苻融。

他见苻融的目光并不躲闪,哪怕自己唇角流的涎水多么令人恶心,情知骗不过去了,忽然嘎巴了两下嘴唇,先还没声,突然猛地开唱起来:东海大鱼化为龙……

他这声音说不上是什么音色,听起来又稚嫩又苍老,饱含着一种深藏的恶意,针扎一样地扎进苻融的耳朵眼儿里。

那声音里饱含着嘲笑,可怕的倒不是它的恶毒,而恰恰是它的嘲弄。

这嘲弄,似可以把无数聪明人费尽心力,渲染出来的典章制度,披挂上的朱衣紫绶,都掀翻过来,露出里面的局促尴尬来。

那小儿样的侏儒抬头望着马上的苻融,忽然开声道:“你是安乐王吧?”

他的声音不老不小的,听起来极为怪异。

“你认得我?”

那侏儒眼也不眨地继续仰头望着:“果然名不虚传,算是苻家最好看的子弟了。可你知道,站在我这个位置,朝上看,都看到了些什么?”

苻融沉着脸不答。

没想到那侏儒忽失心疯似的大笑起来:“我看到的是你的鼻孔。哈哈哈!枉传说你如何少年俊秀,是多少女孩儿的春闺梦里人,我只见到那鼻孔里也是有毛的,还多少有点儿鼻屎,没洗干净!”

苻融讶异地看着他如此张狂的举动,却听那小童样的侏儒继续大笑道:“你问我唱的什么?告诉你,我的歌儿就是我的棍儿。你们有刀有剑,有兵有马,小矮子我什么都没有,可我有我的棍儿。我把那棍儿一戳,就能准准地戳到你们的鼻孔。怎么样?快来个恼羞成怒给我看!你以为你跟你那个独眼的堂哥有什么不一样?我唱歌怎么了?你们杀了人,还不许我们掀一掀那遮尸的布!”

苻融也不懂他这突然暴发的愤怒从何而来。他从小到大,认识他的人几乎个个对他都青目有加,从不曾疾言厉色,更何况是这样的当面詈骂。

可他虽不明白那愤怒,那愤怒掀起来的东西却足以让他心惊。他一向知道,以他的身世,这世上有些东西他可能从来不曾见过,那是传说中的地底下的火,灯下面的黑,你不摸爬滚打进去,是永远不会知道的。

却见那小侏儒嘲弄完他后,笑嘻嘻地看着他,情绪又平和下来:“头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跟你说话吧,安乐王?安乐王果然好安乐,不止你祖父疼你,哥哥宠你,连你那独眼的堂哥、那么凶恶的人都对你高看不止一眼,你从来没想过会有人恨你是不是?你想知道我为什么恨你对不对?那告诉你好了,只为你们姓苻的杀了我家的人!嗯!你只管跟我发愣,不知杀了我家的谁是吧……我更恨的就是这个!你们连自己杀过谁都不记得!若由着你们千秋万代君临天下,你们只怕都不记得自己的一切都是血洗过的。”

苻融被他一番没头没脑的发作搞得晕头转向,冷喝了声:“说那么多做什么!直接说,谁指使的你吧!”

那侏儒望着苻融,有些同情似的摇摇头:“看来你还是没明白。你不明白,谁指使的从来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为什么心甘情愿受他指使。你也不明白——单觉得那歌儿是假的,就为之生气。可假不假也从来不重要——重要的是为什么有人会相信它。这世上的小民,在你看来,不懂他们为什么会相信那些谣言、那些假的事端,却从不知道,一切可以是假的,可那些愤怒,从来都是真的!”

他的声音忽放得很轻:“你想知道是谁指使我的……”

那侏儒的语声太低了,苻融听不清,不自觉地向前俯过身去。

他的脸在马头边靠近那小侏儒,已凑得很近了,却见那小侏儒忽冲着自己的脸一笑,轻声道:“那我掏给你看,我给你看一个真相……”

说着,他的小胖手抬起,伸到自己的胸口边。

苻融心里本能地升起防备,身子向后稍闪。

却听那小侏儒猛地一声断喝:“真相就是:你知不知道,这世上有两个字,叫做——死士!”

他伸到胸口的手猛地一翻,竟从袖里掣出一把不过两寸长短的匕首来!

苻融身手矫健,他是苻家子弟,哪怕是最爱读书的一个,可照样弓马娴熟。他手一抬,立时提着马缰催马向后退了两步。

可那小侏儒翻出匕首后,并不刺向他,而是向自己个儿的胸口按了下去!

苻融一惊之下,疾跳下马,向前一扑,伸手去拦,可是已来不及了。

眼见那匕首一按,血就渗了出来。那小侏儒张开口,猛地咳出了一口血,那血全吐在苻融伸过来的袖子上面。

接着他身子一软,就要跌倒。

苻融从没想到竟会这样,他双手一抱,把那小侏儒抱进怀里——这小小的身体,轻得不过像一个八九岁的孩童,可这孩童样的侏儒,却对他吐出了“死士”二字。

苻融一时也说不清自己心里究竟有多乱。

他抱着那小侏儒,急忙翻身上马,双腿一夹,就向朱彤的住所狂奔而去。

***

“朱先生,朱先生!”

才到朱彤门首,苻融跳下马,就往里面直闯。

朱彤家住在东市一带,门庭狭小,苻融却相当喜欢这里。他老记得朱先生家的书房,阳光照进去时永远都像是返照,且是总不熄灭的返照,那些堆叠的书帙像能阻止光阴的流动;处身它们之间,仿佛身边什么都变得迟缓了,书里藏着的智者们正在以一种低不可闻的声音低声絮语……以至苻融每次来时,还没进院儿,心里预先就慢了下来……

可今儿,他急了。

朱彤应声迎出。

他看了苻融怀里一眼,立时就把那小侏儒接过,起身向后院儿走去。

朱先生家这个后院一向是个禁地,苻融从来没有进去过。他一时没多想,随着朱彤走。朱彤脚步在角门边略微一停,苻融已经会意,止步在角门外。

他知道朱先生妙善岐黄,隐居西华山时,就曾悬壶济世,惠人无数。自己的母亲苟太夫人在自己父亲亡故之后,一度伤心过度,病势沉重,也是朱彤将她治好的。

他对朱先生的医术充满信心,不过刚才那侏儒在自己怀里已发作过最后一道抽搐——这一刀,正中他的心口,无论朱先生再怎么妙手回春,怕都救不得了。

一时只剩了他一个人在这前面的院子里……说来奇怪,苻融长这么大,今天遇见的这个小侏儒怕是唯一骂过他的,且还骂得那么狠。可不知怎么,苻融心里却放不下对他的那一分关切。

这关切已远远超出一开始拦住他,想追寻那童谣来源的那点儿念头。他只觉得那小侏儒骂他的话,似头一次把自己骂醒了些,知道除了自己的爵位、身边的府邸、交往的王公重臣、服侍的皇权制度之外,这世界,还有另一层次的存在。

他自幼受封安乐王,又生性宁静,旁人只道这世上再少有人可以幸运如他、安乐如他了,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在自己的心底,不知为何,一直隐隐地不安着。

今日那小侏儒歇斯底里的一番话,却似触及到了他心底不安的真正源头。

朱彤家的院子布局与寻常人家迥异,院子里铺地的石头都像是一幅星图。

苻融站在院中的一处日晷旁边,看着那铁柱的阴影几乎不可察觉地缓慢移动,心中只觉无限焦躁。他不像朱先生——朱先生的学养传承有自,他的师门累代精擅天文。对于天来说,人世间那些小小的朝更代易只怕都翻覆如儿戏,所以朱先生才养成那样宁默明睿的气度。所以今日事一出,他首先想到的就是朱先生,也是为了这个来的。

耳中听得一声角门轻响,苻融回过头,看到朱彤终于出来了。

只见朱彤襟上沾血,手上也沾着血,指上掌上青筋毕现。

苻融叫了声:“先生……”

朱彤冲他摇摇头,苻融的一颗心就沉了下去。

——他知道那小侏儒肯定没了。

他眼前一时似又浮现起自己马头前,那小童模样的成年人满脸郁怒躁狂的样子。

不知怎么,他此时心里第一个念头竟然是:自己要把那小侏儒所有的话都给记住——自己可能现在还不能全懂,可是以后一定会弄懂,他所表现的愤怒究竟是为了什么。

朱彤走到井栏边上打水洗手。

他自有一种从容不迫的气度,哪怕当此骤变,举止依旧闲淡。

苻融眼看着他洗完后拭了手,侧过身来冲自己一肃手,两人一起进了西花厅。

进门之后,朱彤随手掩了房门,不疾不徐地请苻融坐。直待苻融坐下,才慢悠悠地问道:“殿下亲自驾临,不知有何指教?”

苻融也定下神来,捋了捋条理,平静地答道:“今早,董尚书上禀皇上,说长安城中,这两日小儿们间突然开始流传起一首童谣。”

朱彤一抬眼:“什么童谣?”

“那些小儿们唱的是:东海大鱼化为龙。男便为王女为公。问在何所洛门东。”

朱彤一听到这儿,眼中神色就深了一层。

苻融接着道:“我一清早赶过来就是想请教先生这个,没想路上就碰见有孩子在唱这歌儿,我问了问,说是我抱来的那个小侏儒教的。我追上那小侏儒,才问了一句,他就跟我一番发作,然后……自戕了。”

苻融的生父名叫苻雄,是先帝苻健的亲兄弟,也是本朝的开国功臣。

当年先帝登基之后,他先父就被封为东海王。可惜苻雄英年早逝。他死后,长子苻法因为不是嫡子,非正室苟太夫人所出,只被封为清河王,而东海王这个爵,却是由他的嫡长子,也即苻融一奶同胞的哥哥苻坚继承。

而目下的长安城继承汉制,一共有十二道城门。洛门在城北,却是朝西开。长安城北城一带依渭水形势而建,有一个凸起,所以洛门可以向西开。而东海王府邸,恰恰就在洛门的东面。

东海大鱼化为龙……

问在何所洛门东……

这童谣里的恶意,分明已昭然若揭了!

朱彤一时沉吟不答,停了片刻,才道:“东海?大鱼?洛门……”

“这童谣来得蹊跷,该点的都点到了。只是洛门东边儿……住的好像并不止令兄一家吧?”

苻融猛一抬头,望向朱先生。

只听朱彤缓缓道:“如果我记得不错,鱼太师的府邸,好像也在洛门东边。”

他只淡淡一句,看似言不及义,却说得苻融猛松了一口气。

没错,鱼太师也住在洛门东边。

或许,这首童谣指向的并不是自己的二哥?

他一时问道:“我只奇怪,这歌谣到底是谁编出来的?要知道是谁编的,怕才能知道它真正的指向。”

朱彤却摇了摇头:“谁编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谁打算用它来做文章。皇上今日难得早朝啊,不知董尚书禀告之后,皇上听了有什么反应?”

苻融叹了口气:“先生也知道,皇上原本不信这些个的。可这两年,碰到的事情太多了,皇上的忌讳也就多了起来。兼之皇上昨晚恰恰做了个噩梦,梦中有大鱼食蒲,接着董尚书就回禀了这个,真是都赶到一块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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